



暗夜的油灯下,奶奶在做壶,拍打壶身的搭子声,和孙子景舟的读书声,成为顾家黄昏的固定器乐。常常是,头遍的鸡啼和燃尽灯油的火苗提醒他们,该睡觉了。
时间,被定格在1915年。
上袁村古老的帷幕被记忆打开。
假如,一个人的降生可以让他日后的故乡充满玄机,那么,1915年的10月18日,重阳节后一天,亦即农历九月初十,更是一个值得记叙的日子。这一天,上袁村西头的顾炳荣家有添丁之喜。顾炳荣壶艺,在村上只堪粗通,但他识字,便还有清通散淡之态。之前他与妻子魏氏已生下一子,却早夭。刚生下的男儿顶了长子之缺,于顾家上下,是何等快慰之事。
伴随着这个男孩降生的,是一场透骨的秋雨。那场雨,下得持久而绵延,给金黄田野带来了无边苍凉。
很快,顾炳荣给新生的儿子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顾锦洲。之后,上学时又易名景洲,33岁时,自改景舟,乃取艺海竞舟之意。
<1> 宜兴古城蛟桥之畔
上袁村,又称上岸,与蜀山、潜洛,并称紫砂三大业地。清嘉、道年间,有个当地文人,名邵申宝,对上袁村有如此描绘:
村外清溪溪上树,夕阳山脚老柴门。
壶声价今谁重,名手交推吴阿昆。
壶手遍地,大匠辈出。自明清以来,惠孟臣、陈子畦、陈鸣远、邵大亨等顶级名手皆出此村,其声名如村头大树,浓荫蔽日。诗中所提吴阿昆,却并非制壶名家,而是一位爱壶的藏家。那诗意是,如今紫砂壶的出价谁人最高,所有的名手公推吴阿昆也。
<2> 龙窑剪影
因了一把紫砂土,这里的人们基本不再外出讨要生活。明代以来,几百年乡村相对稳定,除了壶艺潜伏于各家各户,更有先辈墓庐、祠堂,及世代相守的田地屋舍相随,给人一种持久恒远的感觉,也是一个家族根深蒂固的依据。顾炳荣读得下“四书”“五经”,却是半生潦倒,未建功名。因母亲宠爱,自小并不下田劳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祖传薄田不足十亩,因了村风与家传,顾炳荣与妻子魏氏也都有一手粗浅壶艺,但在高手如林的上袁村,大路的“行货”茶壶不可能有一个让人欣喜的壶价。顾炳荣父亲早逝,母亲邵氏,乃晚清壶艺高手邵友兰的孙女。当年邵友兰曾为清宫内室制作宫廷茶具,用印“友兰秘制”,名声仅逊于邵大亨。论壶艺,邵氏从小练过童子功,架势与路子很正,比起儿子儿媳,壶功自然要高出许多。炳荣爱玩,持家本事却是弱项。顾家日常门面,还靠顾老太太支撑,开门七件事,从早忙到晚,壶自然做得就少。顾炳荣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便是穿过上袁村的圩埂,经中袁村,过小窑墩,进入蜀山栅栏门,到达蜀山老街茶馆,喝上一壶酽酽的热茶。那里的嘈杂人气和浑浊茶香,以及来自天南海北的各类奇异资讯,于顾炳荣非常受用。他等于是在这里换一口气,这口气连接着他的生活质量,而茶馆里朝南靠窗相对固定的那个座位,在他看来更是一种不言自明的身价。舒坦地喝完茶,他会在茶馆对面的糕饼店门口徜徉片刻,新出炉的烤饼以不可抵御的香气,催逼着顾炳荣从并不饱满的囊中排出有限的铜钱,虽然最后他总是买得不多,但平淡生活的一点点欣喜就在他手里晃荡地拎着,在他看来,把世界上最美好的食物带给他的最心爱的儿女,才是一个称职父亲的起码职责。顾景舟之后,妻子魏氏很快就又生了老二,紧接着还怀了老三。人丁兴旺对于顾家来说,总归是件好事,但是顾家薄田有限的收入,时时给这个不善持家的男人敲响着警钟。不得已的做法,只能是忍痛将田地变卖出去,以暂缓当下的窘境。顾炳荣私下里还有一份信心,在于长子景舟正一天天长大,这个儿子聪颖、文静,甚至有些“灵异”。三四岁就喜欢抓着一本书乱翻,五六岁的小小肚子里已经装了不少《千家诗》里的佳句。以顾家当时家境,给孩子上学读书的举动十分奢侈,村上抟壶人家,大抵囊中羞涩,孩子长大,学艺糊口才是正道。顾炳荣却认为,顾家的孩子应该读书,有文化才能有大出息。往昔家世的荣耀更让他坚信,那缥缈之中的黄金屋,一定是读书读出来的。难得的是,母亲邵氏非常支持,她只是每天起得更早,睡得更晚。田塍与作坊,抽陀螺般旋转着她单薄的身影。邵氏之壶端穆隽秀,继承了她祖父邵友兰的正脉遗风,她尤擅制水平小壶,器型古朴且出水爽利,为藏家所珍。在这闭塞乡间,虽然壶价总是偏低,但毕竟是日渐窘迫的清苦生活的一种贴补。当心爱的长孙顾景舟背上她缝制的书包踏上求学之路,她眼睛里有薄薄的泪光,仿佛祖坟的青烟已经冉冉升起。
6虚岁,顾景舟即上蜀山之麓的东坡学堂读书,名字亦由锦洲改为景洲。当年东坡先生羡此间溪山如画,筑书堂于山坳之中。坡仙遗泽,圣气岁增。名僧显宦纷纷附丽,扩基修缮,代不乏书。学堂名称,先草堂,再祠堂,又书院,名声愈改愈响。1906年,“废科举、兴学堂”的维新潮流在全国兴起。蜀山东坡书院由东南八乡士绅捐资,改办东坡高等小学堂。1913年,遂改名为宜兴县第六高等小学堂,由地方教育家吕梅笙先生领校长之衔。这所学校,除了教授学生“四书”“五经”等古文,居然还有英文、日文、数学、中外历史地理、体育音乐等。顾景舟天资好,读书甚用功,是优等生中的翘楚。他尤其喜爱东坡诗词,常常在讲堂默背《定风波》与《赤壁怀古》。吕梅笙校长亲自讲授国文,他非常喜欢这个文弱安静的学生,有一次,他转课堂,走进顾景舟所在的教室,正是下课时分,同学们正都嬉闹玩耍,唯独顾景舟在座位上看书。吕校长走上去,把他正在看的书取过一看,是《苏东坡词选》,他翻过一页,随口把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读了一句,顾景舟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顺着他的语气,一口气背诵下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背毕,顾景舟目中有泪意。吕校长微微颔首,目光里透出赞许。他把书本还给顾景舟,问:同学们都在玩,你为何不跟他们一起玩呢?
顾景舟答道:读书比玩有意思。
吕校长会心地笑了。
这年冬天,郭沫若先生受上海“孤军社”委托,到宜兴来调查江浙战祸情况。受吕梅笙校长邀请,沫若先生来东坡小学向全校师生做演讲。吕校长特意安排品学兼优的学生坐在第一排,而顾景舟,则被安排坐在第一排的第一张座位。一直到晚年,他还记得那次听郭沫若演讲的盛况。
每天太阳落山之时,奶奶邵氏,总会踮起她的小脚在村口眺望,她喜欢看着长孙景舟在落日的背景下由远而近地走向她,脆生生地叫着奶奶,牵着她还沾满紫砂泥的手一起回家。暗夜的油灯下,奶奶在做壶,拍打壶身的搭子声,和孙子景舟的读书声,成为顾家黄昏的固定器乐。常常是,头遍的鸡啼和燃尽灯油的火苗提醒他们,该睡觉了。
上袁村旧俗,小孩不能上桌与大人一起吃饭。唯独顾家,长子顾景舟可以上桌,而弟弟们却不能。
“但凡你们将来念书,能有景洲哥哥这么优良,也可以上桌吃饭!”
邵氏的这番家训,无疑是对长孙偏爱的有力注脚。
一次,景舟生病,高烧不退。奶奶一连几天长跪在院子里,向上天祈祷。膝盖上,一片青紫。纷飞的香灰里,一个虔诚老人的心愿,随着青烟绵延缭绕。
顾氏家人的记忆里,顾景舟少时,即对周边植物有特殊兴趣。家边小竹园,春天长笋时,顾景舟喜欢静坐于竹笋边上,默观其生长特点,一坐即是半天。南瓜,从开花到结蒂,都是顾景舟爱观察的。一把观音土,到了他的手里,三下两下,便能捏出一个柿子。用火柴梗雕一个憨笑的罗汉,于顾景舟也是小菜一碟。
一日,村上有人家造屋。当地习俗,上屋梁时,主人家要“抛梁”,即从屋顶抛撒糖果糕饼,给前来凑热闹的乡亲,以求大吉。抛梁主事者扯开大嗓这般唱道:
抛梁抛到东,东方日出一片红;
抛梁抛到南,生个儿子中状元;
抛梁抛到西,五谷丰登财满地;
抛梁抛到北,安居乐业全家福。
此时全村老小都在屋场下抢寻食物,场面火爆。此等美事,一年之中难得,谁都想上前讨个吉利。唯独顾景舟,于一旁冷观。一个白馒头滚到他脚边,他也没有弯腰去捡。奶奶问他:为啥不捡啊?肉馒头呢!
景舟答:嗟来之食,君子何求?
奶奶说:不对!做人要随和,别人家有喜事,捧场是应该的。
奶奶的眼睛里,闪烁慈光。
景舟若有所思:奶奶,我知道了。
先生教他识字,奶奶教他做人。
过年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新年里,村上跳马灯舞,人扮马匹,来回穿梭,器乐齐鸣,鞭炮震天。孩子们都加入进去,玩得像一阵风。起先,景舟缩在一边,奶奶鼓励他,爱玩的孩子才聪明,进去啊!
景舟的步履,开始有些拘谨,但很快,跳得轻盈起来。好一匹千里驹!人群里的奶奶,高兴得咧着瘪嘴笑了。
第二天,顾景舟凭空画了一匹马,让美术先生看到了。先生问:此马从何学来?景舟答:昨晚扮马,脚下似凉风习习,故胡乱画之。先生又问:何时见过马?景舟摇头:未见过真马。只是随爹爹上蜀山老街,见过年画上的马匹。
先生赞许地拍其肩:神形毕肖,神童也!
顾景舟小学毕业那年,家境已陷入困顿。有一天,他放学回家,见家里来了几个陌生人,在和父亲嘀咕什么,后来,那几个陌生人声音渐渐大起来,口气也带着些粗鲁。再后来是奶奶出面了,她语气平和,几句话就让那几个人的声音降低了许多。顾景舟终于知道,来者皆是债客,顾家实在没钱还债,奶奶做主,把家里的最后一块良田抵给他们了。
一户人家的败落,总是可以牵扯到它的前世。之前,在奶奶和父亲的回忆里,顾景舟幼小的心头曾依稀勾画过顾家早先的昌盛:原籍山西,数代为官。明末的时候,顾家的祖先官至顺天府尹,后任山西巡抚。无奈官场凶险,先人急流勇退,弃官归隐。后来顾家迁徙江南宜兴,择太湖之畔吴洋渚村定居。奶奶邵氏曾向他描绘,当年官船如何靠岸,有多少随从兵丁,上岸后家室人员如何行进,男人走在哪里,女人和小孩走在哪里等等。有一年大年初一,家族祭祀,景舟的祖上因与兄长不睦吵架,另辟一支而迁至上袁村。到祖父手里,豪赌而败家。父亲身子骨单薄,性情又好玩,风雨飘摇中的顾家,岂有不败之理?
田地没了,顾家的饭锅里,稀粥更薄了。奶奶总是偷偷地从锅底舀一碗稠稠的稀饭给景舟。而懂事的景舟又把稀饭舀出些,添给三个总是叫着吃不饱的弟弟。
其时正值民国江浙战争爆发,江、浙两军在宜兴、长兴间激战,后浙军攻占宜兴城,遭江苏军队反击而失利。卢永祥决定放弃长兴、宜兴,皖军王普部占长兴泗安镇,嗣后江苏军第五混成旅一团三营占长兴县城,军阀孙传芳率部开进宜兴,大街小巷枪炮隆隆,难民四散,物价飞涨。和桥、湖
、乌溪一带百姓存粮遭劫。当时,宜兴城里出一种不定期小报,详细记载着军阀混战的种种景况。
兵荒马乱的年月,壶价一落千丈。上袁村靠抟壶为生的人家,纷纷外出寻工养命。不断的卖田还债,让顾家有限的田产只剩下最后的几分种子田,全家人的生计愈显渺茫。无论如何,让顾景舟继续念书,在顾家来说,似乎是断无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