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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佩鲁埃尔躺在床上,睁开眼。屋外蝉声盈耳。熔金似的日光,自百叶窗缝间流泻进来。涩味在让·佩鲁埃尔嘴里蔓延,他起身离开了床榻。矮小的身形跌入壁炉上的那面矮镜中,映出一张寒酸的脸:双颊深深塌陷;鼻子长而尖,鼻头泛红,似磨损了一般,同孩童耐心吸吮下的麦芽糖条没有两样;短硬的发楂在覆着皱纹的额头上劈出一个尖角;只消做个鬼脸,牙龈和烂齿便无所遁形了。他从未如此自我厌弃,悲悯地对自己说道:“可怜的让·佩鲁埃尔,出门散散心吧!”他伸出手,摩挲青髭参差的下颌。可如何出门,才能不惊动父亲呢?

下午一点到四点,杰罗姆·佩鲁埃尔先生必要天地噤声。这神圣的午憩能为他续命,缓解彻夜不眠带来的煎熬。他的午睡让整座宅邸陷入昏沉:房门不得开合,别说言语,就算喷嚏也得咽下。十年了,在他长吁短叹的调教下,不只让与家仆恪守着这份诡谲的静寂,连路人也养成了在他窗下屏息的习惯;甚至马车都会绕道,避免从他家门前经过。然而,饶是众人在他安睡时如此迁就,刚醒转的杰罗姆先生仍要怪罪碗盏叮当,或是犬吠与咳嗽。莫非他真信了绝对岑寂便能让自己无尽地睡去,如同河川入海,就此长眠至死?他总也睡不够,三伏天都瑟瑟发抖,在厨房里捧书偎灶,光秃秃的颅顶映照着火光。女仆卡黛特忙着熬煮酱汁,她对主人的关注,还不及对梁间悬吊的火腿来得多。倒是主人时常端详这农民出身的老妪,暗自惊诧:这个出生于路易·菲力浦王朝的女人,蹚过革命与烽火,见证过如许历史,却对世事一无所知,只识得饲猪。每年圣诞宰猪时,她那糊着眼屎的老眼总要挤出两滴浊泪。

尽管父亲睡意正酣,屋外的炎魔却诱着让·佩鲁埃尔。重要的是,这热浪能给他一份独处的安宁。他可以在屋舍投下的纤影中悄然潜行,也不必担心檐下缝补的姑娘们迸发的笑声(他狼狈的逃遁是她们讥嘲的谈资)。此刻正值午后两点,由于蝇群的缠扰,她们浑身汗涔涔的,在睡梦中也忍不住嘟哝。他推开那扇门,门轴润过油,并未发出任何声响;穿过门廊,橱柜浮着果酱与霉斑的甜腥;再走进厨房,鼻尖又缠上了油脂的冷腻。脚上的渔夫鞋仿佛给这份寂静新添了几分静默。他从野猪头标本下取出那支二十四毫米口径的猎枪。当地的喜鹊都认得此物,让·佩鲁埃尔是喜鹊的公敌。几代人的手杖都留在了杖架上:乌西兰叔祖的杖枪,拉佩尼祖父的钓竿杖与剑杖,还有那些末端包铁的手杖,令人想起在巴涅尔—德—比戈尔消闲的时光。一只苍鹭标本装饰着餐橱。

让出门了。热浪如池水般向他展开,又将其吞没。他本欲去往那片溪涧:它在村口的桤木林下蓄着一脉寒冽,泉香幽浮。奈何昨日此地的蚊阵就扰得他败兴,此刻,他倒盼着能与活物说说话,于是折向了皮雄医生的宅邸。医生的儿子罗贝尔习医,恰逢假日,今日早晨才归家。

四下生机杳然,万籁皆死寂。只有半掩的百叶窗间透出几缕日芒,偶尔点亮某位老妪额上架着的圆框眼镜。让·佩鲁埃尔穿行于园中,走在两堵高墙夹峙的甬道间。这条小径是他的至爱。此处没有窥探的目光,可以纵情沉湎于冥思。只是他在沉思时,总免不了蹙额、挥手、忽笑、吟诗,活像在演哑剧,常常惹得镇民窃笑。这里的树木却格外宽容,将他的独语温柔地包裹。唉!他何尝不向往大都市纵横的街巷,即便自言自语,也无人回首!至少丹尼尔·特拉西在信中是这样保证的。这位友人忤逆家人,已在巴黎“投身文海”。让想象着他蜷身蓄势,纵身跃入巴黎熙攘的人潮,如潜水者般消失不见了。或许,此刻的他正在其中泅泳、喘息……追逐明确的目标:财富、荣耀和情爱。可是让·佩鲁埃尔,这些禁果,皆是你无缘品尝的!

让悄然走进医生家。女仆说先生们进城用午餐去了。让决定等候皮雄医生的儿子。罗贝尔的房间正对着门廊,其风格与主人如出一辙,令人一见便失了结识的兴致。墙上挂着烟斗架和学生舞会的海报,桌上摆着一个被短烟斗亵渎的头骨,还散落着几本假期消遣读物:《阿佛洛狄忒》《拉丁狂欢》《酷刑花园》《女仆日记》 。一套尼采的“文选”吸引了让的注意,他随手翻阅起来。敞开的衣箱里装着学生穿过的夏衣,气味飘散在空气中。倏忽间,他读到了这段文字:

何为善?凡激发人之强力感、强力意志、强力本身者。何为恶?根植羸弱之万物。让弱者与败者湮灭吧,吾辈当助其消亡!何物比诸恶更可怖?即对堕落者与软弱者的怜悯之心——基督教是也。

让搁下书。这些字句如正午骄阳破窗而入,灼烧着他的心。他本能地走向窗边,任天火吞噬友人的房间,而后重读了这段骇人的箴言。他闭目又睁眼,镜中映出一张奸诈又可悲的朗德人 的面孔,一张被中学同窗讥为“朗德佬”的脸。这是一具该投入斯巴达圣井的孱弱祭品! 青春之力在这具悲情的躯壳上也未能施展奇迹。他忆起五岁在修女学堂的事,纵然佩鲁埃尔家地位显赫,头名与高分却总属于那些漂亮的鬈发孩童。有一回朗诵比赛,他分明表现最佳,却仍列末席。让·佩鲁埃尔从未见过母亲,但他时常思忖,这位因肺痨早逝的母亲若还活着,会爱他吗?父亲爱重他,只因把他当作自身病态的写照。他是父亲趿着棉拖鞋游走时,或蜷在漫着缬草醚香 的凹室深处时,在世间投下的一抹瘦弱的倒影。杰罗姆的姐姐,也就是让的姑母,本应对让心生嫌厌,可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儿子费尔南·卡泽纳夫(费尔南·卡泽纳夫是个大人物,任省议会主席,与母亲一起住在B城),别的一切皆不入心。姑母眼中没有旁人,偶尔施舍一笑半语,从虚无中拽出了让,不过是为了算计这病父之子。在她看来,这个可怜虫注定要打光棍,也活不长久。于是,她便想引着他把佩鲁埃尔家的财产交到费尔南手上。只一瞥,让便望尽了生命的荒凉。三载中学时光,他连交友都遮遮掩掩、诚惶诚恐,无论是同窗丹尼尔·特拉西,还是教修辞学的神甫,皆没有读懂他丧家犬般的眸色。

让·佩鲁埃尔再次翻开尼采的书,这回是《善恶的彼岸》第二百六十条箴言:探讨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炽日灼烤着他的脸,那蜡黄的面色却丝毫未减。他吞嚼着尼采的箴言,任其渗透骨血。文字在他体内轰鸣,恍若十月的狂风。刹那间,他看见自己的信仰像被连根拔起的橡树,轰然倒伏在脚边。在这炎炎白日里,他的信仰真的枯朽了吗?不,并非如此,那树的千根万须仍死死缠磨着他。风止时,他在心底觅回了那片钟爱的浓荫,重归宁静的密叶下仍是一片幽玄。但他乍然惊觉,宗教于他,不过是个避难所。他这个丑陋的孤儿,在此处的良夜中寻得了片时的慰藉:祭坛上的人替代了从未有过的知己;圣母承接了他本该献给生母的孺慕;晦冥的教堂中殿收容着世间残存的沁凉,他那些淤塞心口的私语,则尽数泄入了告解室,或沉进了薄暮时分的默祷中。这一刻,那双无形的脚却将他的心瓶踩得粉碎。若他生来就拥有丹尼尔·特拉西的鬈发,拥有那样一张自幼就被女人抚爱的容颜,还会混迹于老小姐与女仆之流吗?他正是尼采所谴责的奴隶,他认得自己卑贱的面容。他的脸上烙着宿命的判决:这是个完全为了败北而生的人,恰似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同样虔诚,却比让更精通神学,不久前还在耐心啃读圣奥古斯丁与圣托马斯·阿奎那 。让对教义不甚上心,只将情感的流溢奉为宗教。他诧异父亲竟把理性当作信仰的基石。不过,他仍记得父亲的那句口头禅:“没了信仰,我会变成什么样呢?”但这份信仰尚不足以令后者冒着感冒的风险去做弥撒。每逢重大节日,人们就把他安顿在暖气熏蒸的祭具室里,裹得严严实实地参礼。

让·佩鲁埃尔出了门,再次于夹道中穿行。他在树木无言的纵容下,手舞足蹈地走着,时而又佯装挣脱了信仰的重负。那块托举他人世浮沉的软木,竟一朝沉没了!消逝了!没有了!他品尝着一无所有的滋味,往昔学堂里习得的字句涌上唇来:“……我的灾厄终是凌越了希望……是的,我颂扬你!苍天!颂你这般执念不倦……” 再往前去,他开始向树木、乱石和围墙布道,说基督徒中亦不乏大能,那些圣徒、大修会乃至普世圣堂,无一不是“强力意志”在尘世间的丰碑。

他心绪纷乱,直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门廊回荡,才恍然回神。这动静激起二楼的一阵呻吟——某个啜泣般惺忪的嗓音呼唤着卡黛特。旋即,厨房响起女仆旧拖鞋的踢踏声。犬吠骤起,百叶窗啪地合上了。杰罗姆先生的苏醒,驱散了整栋宅邸的睡意。

让·佩鲁埃尔眼睑浮肿,嘴角噙着苦涩。此刻,他的世界观落入了至暗的深渊。他躲进阴凉如窖的会客厅。霉迹斑斑的墙纸下浮起了盐白的霜。座钟切割时间的声响,并不在乎有人聆听。让陷在软椅中,检视着信仰溃烂的创口,心中一片惶然。一只苍蝇嗡鸣飞舞,忽又停驻不动了,一声鸡啼裂帛,而后是鸟雀短促的啁啾,又是一声鸡鸣……钟敲响了半点,又是一声鸡啼,而后群鸡竞唱……他睡着了,一直睡到那个芬芳的良辰。往日这时,他总会踩着蜿蜒的小径,推开教堂最小的门,浸入馨香的暗夜里。“蛰居”的让·佩鲁埃尔在世间唯有这么一个“幽约”,难道今天要失约了吗?

他终究没去,而是踱向了花园。在斜阳的余烬中,他喃喃自语道:“暑气该散了。”白蝶扑簌着翅膀。卡黛特的孙子赤脚套着木鞋,正在给生菜浇水。这位俊朗的小伙是少女们恋慕的对象,让却避之不及,自觉不配做他的主人。难道不该由他这羸弱之人来侍奉那位青春威武的菜园神祇吗?即便遥遥相望,让也怯于向对方展颜。每每面对农人,他都畏畏缩缩,僵若枯木。有好几次,他试图协助本堂神甫 打理教区学堂和学习会,却总因过于拘谨而呆愣当场,既蠢笨又可笑,待逃回自己的那方夜色才得以安生。

此时,杰罗姆先生正漫步于小径之上。道旁缀满纺锤形的梨树,脚下是天芥菜、木樨草与天竺葵,可它们的芬芳早被椴树浑圆的花簇吞噬殆尽了,那硕大的花簇用它葳蕤的气息浸透了天地。杰罗姆先生步履蹒跚,裤脚堆在脚踝与拖鞋之间,皱巴巴的草帽边缘镶着一圈波纹绸带,肩头搭着让的姑母遗落的旧针织披肩。让瞥见父亲手中攥着一本蒙田的文集,想来《蒙田随笔》同宗教一样,都是他以智慧之名粉饰自己退守一隅的伎俩吧?是的,没错,让反复咀嚼这个发现:这个可怜人所谓的斯多葛主义 ,间或美其名曰基督式的隐忍,不过是为毕生的失意寻得的遁词。啊!让顿感自己心如明镜!他对父亲既爱又怜,但这一刻,却沾上了鄙夷。与此同时,病患正抱怨后颈刺痛、窒息难耐、脏腑翻腾……此前,佃户杜贝尔纳·杜尔蒂纳还闯进门来,想为出嫁的女儿讨要一个放衣柜的房间。何处能容他安静受苦?何地可许他安详离世?更可怖的是,翌日恰逢周四,广场上会摆起市集,家中也将遭逢入侵:姑母费利西黛·卡泽纳夫又将携子攻占此地。市集上嘶鸣的牲畜惊醒了卧于病榻之人,就此撕开这个不详的黎明。卡泽纳夫家的汽车在门前轰鸣时,这一周一次的灾厄就宣告降临了。姑母必会直闯厨房,以迎合儿子口味为名,搅乱她弟弟的饮食安排。待暮色四合,这对母子便扬长而去了,家中徒留泪眼婆娑的卡黛特与几近窒息的宅邸主人。

在敌前卑躬屈膝的杰罗姆,早已暗生怨怼,总嚷着要给卡泽纳夫家一点颜色瞧瞧。就在这一天,他对儿子低语道:

“让,只要你肯配合,咱们就能摆他们一道……你愿意吗?”

让并未在意。他神思游弋,无心关注卡泽纳夫一家,只报以淡淡一笑。老佩鲁埃尔端详着儿子,接着说道:

“你这年纪该穿得讲究些。可怜的孩子,瞧你这邋遢样。”

父亲素来不在意他的着装,说完这番话,让也并没有多心。此刻的他尚未察觉命运转折处的暗涌,只捧起父亲递来的《蒙田随笔》,吟诵了起来:

“我所赞美的,唯游逸、素淡且凄寂的生涯……”

他们的人生何尝不是游逸、素淡且凄寂呢?父子二人望着池塘。风吹皱了这潭死水,一群蝌蚪正围着一只溺毙的鼹鼠打转,搅碎了一池静波。杰罗姆先生觉得露水太凉,就回屋里去了。百无聊赖的让走到花园深处,将头探出虚掩的角门。门外是一段暗巷,卡黛特的孙子恰好映入眼帘:他正紧紧搂着一个姑娘,见让出现,他倏然撒手,像弃掷一枚果子。 XR7kIKsJBuVkwnNIENmwuCZ8u6u5t52c5Vb4H+e/eIo2RKo5bXlO79p+GIonZh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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