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月,西北的黄土地开始变得燥热,丰禾高中的校园里,野菊花开得正茂盛。
一年一次的高考终于落下了帷幕,不管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随着时间的流逝,都有了一个结果。
有人欢喜有人愁,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都被在这里曾经奋斗过的每一个孩子所接受。
时间真是一剂良药。
勾娃也是这成千上万的高考大军里面的一员,经过了人生中这一次不同寻常的洗礼,对他来说,就是一次人生的蜕变。
高考如意了,对一个求学的孩子来说,将是一次人生的质的飞越;高考失利,对一个求学的孩子来说,也是人生的一次磨砺。
不管是飞越还是磨砺,都是人生的财富。
在最后一场考试的考卷上,勾娃给自己画了一个大大的句号,看着这个大大的句号,勾娃思绪万千。
十多年,自己也付出了,每天起早贪黑,在昏黄的路灯下,自己也和其他的学生一样,读过了那么多的书。为了供自己读书,家人也为自己付出了不少,但是结果呢,自己还是没有为他们争到一口气。
今天的这个句号,就是给自己求学生涯的一个总结,即便自己有多么的不甘心,也没有办法了。
高考的结果和他预测的结果是一致的。
勾娃背上了自己的铺盖卷儿,骑着巧儿姐给他购买的那辆自行车,从丰禾出发,一路走走停停。
当太阳的余晖洒遍大洼山的山坡的时候,勾娃像多年以前离开大洼山的时候一样,又站在了大洼山的山梁上。
那辆驮着铺盖卷儿的自行车,稳稳地立在大洼山的山梁上,夕阳的光辉,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
勾娃蹲坐在路边的一垛狗尾巴草上,久久地望着远方。
那远方,就是丰禾,就是省城的方向,再远的远方,又是哪里呢?
直到太阳落进西山坳,直到月亮爬上东山头,勾娃才慢慢地坐起身,伴着那辆陪伴他三年的自行车,出现在自家的门口。
大洼山一如多年以前,静谧而又安详。
每一个暮色里,它都做好了准备,悄悄地迎接她的孩子回来,就像他们从来都没离开过她的怀抱一般。
勾娃进了家门,三虎和红梅做好了饭菜,就等着他来吃饭。
三虎和红梅已经知道了勾娃考试的结果,是巧儿告诉他们的。
巧儿特意告诉他们,就不要再问勾娃考试的情况了,不要让勾娃因为这件事再为难,勾娃的心里正难过呢。
勾娃和家人吃过了晚饭,便独自出门走到自家的场沿上,借着月色,眺望着远处。
大洼山的海拔要比丰禾高出一千来米,即使到了三伏天,夜晚也是凉飕飕的。
勾娃坐在场沿的矮墙上,微风轻轻地拂过自己的脸颊,一天的燥热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回想起自己离家的这些年,来来回回地奔走在学校和家之间,不知道有多久,已经没有好好地感受一下大洼山的这种惬意了。每一回都是急匆匆地回来,又是急匆匆地赶到学校,这里的夜色、这里的凉风,已经快被自己遗忘了。
今夜,勾娃回想起自己这几年走过的路,就好像一场梦游。到底是从梦里走了出来,还是又走进了另一个梦里呢?
夜色让人迷醉。
三虎披着自己的夹袄,偷偷地溜出家门,看了勾娃两三回。
朦胧的夜色中,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身影,矗立在自己的眼前。三虎觉得既有熟悉,又有一点陌生,既感到心疼,可又觉得无助,在这种矛盾中,便又悄无声息地回了屋。
大洼山沉浸在一片如水的黑色之中,那些星星点点的亮光,是远方,是被厚重的大洼山托起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远方。
勾娃长久地注视着那里。
唯有远方,才让人充满了期待。
唯有远方,才能疗愈刚刚落考的勾娃的愁绪。
勾娃的前路,就好像他此刻眼中的远方,虽然充满了未知,但也像黑夜中的点点星光,给他希望。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但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勾娃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诗来。
他虽然已经忘了是在哪里读到过的这句诗,但是这句诗却是这样的应景应情。
勾娃想:我也是一个读书人,在求学的路上,虽然没有摘到期望的果实,但是这条路,我已经切切实实地走过了。不像我的父母,他们一辈子都在大洼山上摸爬滚打,连学校的门都没有进去过,我和他们相比,已经很好了。
借着点点星光,勾娃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里。
这一夜,他睡得很香,直到晌午的太阳高照在院落里边时,勾娃才从熟睡中醒过来。
三虎和红梅看到勾娃睡得这样踏实,心里也感到踏实多了。
他们知道,孩子在受着熬煎,但是自己却是无助的。孩子要从这种不好的情绪中走出来,只能依靠他自己。
还好,他们看到今天的勾娃已经是一个眼中散去了阴霾,充满了明亮的勾娃,这怎么不让他们感到欣喜呢?
对于勾娃的前程,三虎和红梅并没有多大的担忧。
就以眼下的情形来说,勾娃即使不去上学,也不用在家里做苦力。狗剩和巧儿早都已经给他们说过了,如果狗娃能够考上大学,他们就供勾娃上最好的大学,上到什么时候,他们就供到什么时候;如果勾娃考不上学校,就让勾娃和他们一起来干,挣的钱并不比国家干部挣得少。
三虎想着,现在该是给狗剩和巧儿说这事的时候了。
午饭的时候,红梅做了勾娃平日里最爱吃的臊子面。
勾娃一边吃着面,一边说:“我准备跑车去。”
三虎听了,接着说:“好,我问问你大姐,你到你姐夫他们的厂里去。”
勾娃放下碗,瞅了一眼三虎,说:“我说的跑车,不是到我姐夫的厂里跑车,我是要自己去跑,到远处去跑车。”
“给谁跑不是跑,近处跑车挨着家,吃口热乎饭也方便,放着清福你不享,哪还有净想着遭罪的。”三虎有些莫名其妙。
“不一样”。勾娃说。
“哪里不一样?”三虎不明白。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勾娃有些不高兴了。
“八字还没有一撇,不好好吃饭,现在说什么瞎话呢。”红梅看着父子俩较起了劲,赶紧圆了场。
三虎再没说话,勾娃吃完了饭,又跑到院场上溜达去了。
“你看你,娃娃刚缓过一口气来,你就给添堵,你较的哪门子劲?老了也不知道把你的那倔脾气改一下。”红梅埋怨着三虎。
三虎觉得有理,眯缝着眼看了一眼红梅,咧开嘴笑了。
现在只要勾娃想得开,他要怎么样,都行。
三虎和红梅都这样想。
一星期后,勾娃还是骑着他的那辆自行车。晨曦中,勾娃轻快得犹如一抹微风,划过大洼山的山梁,远去在七拐八弯的山路上。
勾娃循着自己规划的方向,往前迈开了步子。
天气已经渐渐变凉,勾娃袖着双手,像和他一起学车的学员一样,蹲坐在驾校的水泥地上,等着教练领他们去拿汽车驾驶证。
晌午时分,学员的驾驶证都拿到了手里。
“狗崽子,本本拿到手里高兴了,以后碰见师父,记得和师傅喝上一杯。”
这两个月对勾娃来说,最害怕看见的这张面孔,今天却突然感到不舍。
教练是一个转业的军人,平日里说话粗鲁,动作也粗鲁,大家没少挨他的骂,也没少挨他手里的扳手的打,尤其是对于刚刚从校门里走出来的勾娃,经常被他教训。
在学员里,勾娃年纪最轻,平日里也没有摸过机械,最多就是骑过自行车。一开始,坐在解放车的驾驶室里,教练让他踩离合、挂挡、加油、打方向,他是懵的,咣当咣当几下后,车子就熄火了,自己也被教练在大腿上敲了几扳手,勾娃生下以来哪里见识过这个场面啊,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
教练也是少见这个情形,就没有说什么重话,自己握住了方向盘,指挥着勾娃换挡加油。
眨眼间,两个月就过去了,现在的勾娃,已经能够熟练地操作这个庞然大物了,所有的考试科目都是一次过关,用教练的话说,就是“你小子的狗屎运好!”
其实,教练在心里也为他高兴。勾娃从其他学员的口里得知,教练在背后夸过他,说他有文化,人灵光。
勾娃突然觉得先前对教练的恨,现在都变成了不舍。
安西城不大,驾校在城东,驾校的周围都是一些为学员开的小饭馆。
其中有一家叫作“肖老二羊肉面片”清真饭馆,做的饭量大、肉多,还有茶水喝。
勾娃请了教练,在饭馆里要了两碗面片、半斤牛肉,开了两瓶啤酒。
教练问到勾娃往后的打算。
狗娃说想到远处跑车,还没有找到活。
教练说:“你小崽子和当年的我一样,心野着呢,但是如果成了家,就拴住了自己的脚,要往远处跑,趁着年轻。”
教练还说,自己有一个朋友,在河西一路跑大货车,要不就跟着他去跑河西的货运。
勾娃一想,这不正遂了自己的心愿吗?于是就痛快地答应了。
九月的河西,天气已经冷了起来。
祁连山头四季不融的雪峰,在烈日下晃得刺眼,远远近近、或急或缓的草场,渐渐变得枯黄起来。
再往西去,便是大片大片的荒漠戈壁,偶尔也会有一块块绿洲点缀其中。
从遥远的祁连山上流下来的雪水蜿蜒而过,路过的次数多了,勾娃便知道那些河流被称为石羊河、黑河、疏勒河等。
握着方向盘,眼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漠、戈壁、雪山、草地,见多了祁连的弯月、听多了河西的风号,勾娃不知不觉就思念起大洼山。
那个夜晚,坐在场边墙沿上所望的远方,就是自己今天脚下所走的这条路吧。
每次回到家里,脸黝黑的勾娃也会到那场沿上远眺,远山还是那片远山,星空还是那片星空,但是对远方的渴望,却一次次地变淡了。
以前多么渴望的远方,总有一天都会变得风轻云淡,但是对于大洼山的依恋,却丝毫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