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近年关了,大洼山的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
从大洼山上飘起的袅袅炊烟里,嗅得到浓浓的人间烟火味,让人从内心深处升起对这片热土的厚爱,以及对随着光阴一起流走的悠悠岁月的无限感慨。
岁月在人们的额头上刻上皱纹时,也赋予了人们嘴角的微笑。那些生发于内心深处的喜悦、一切的过往都让人怀念和留恋。于是,人们对于即将要走下去的道路,也充满了期待,前行的信心也更加地坚定。
入冬了,大洼山进入了冬眠。
黄土地冻上了,柴草垛冻上了,放在后窑深处的犁铧冻上了,南墙根下的猪腿冻上了。
大洼山的张天仁,这些天是彻底闲下来了。
大洼山的过年猪,已经都被他拾掇到肉缸里头了。经过这一个月的伙食改善,他的肚皮耷拉到裤腰带上了,走起路来吭哧吭哧的,即便饿个两顿三顿,肚子里边也不像先前那样的备受熬煎了,油水坐住了底子嘛,哪像先前,清汤寡水的,一顿接不住一顿的,要是饿上半天,肚子就像狗舔了一遍,难受!
接连几天,他都是太阳晒到屁股才慢慢腾腾地从炕上爬起来,转悠到院子里头。
偌大的院落,喘气儿的活物就他张天仁一个。
院落的南墙根下,斜靠着几个烂了边框的背篼箩筐。背篼里边塞着他杀猪的一套家什,冻成了一块坐在里边。箩筐里边放着他杀猪拿回来的一些鬃毛,也是冻成一块一块的,有黑有白、有长有短,杂乱地挤在箩筐里边,还有些许散落在箩筐外,和泥土冻结在了一起。
按照惯例,到了腊月底,收猪毛的生意人要在这几天转悠到张天仁的家里来。
张天仁看着墙根的鬃毛,想着可以卖了这些东西,换上一斤茶叶、两瓶烧酒和几两旱烟。
这就是他张天仁的年货了。
别人家的年货都已经准备齐全了,猪毛卖不掉,张天仁的年货就齐全不了。
大洼山的狗“汪汪汪”地叫唤了起来。
大洼山的山梁上,老远地走来了一个陌生人。
只见他扁担的两头各挑着一个大箩筐,随着走路的节奏,两只大箩筐晃荡来晃荡去。
张天仁袖着手,靠着院墙半蹲着。
他知道,这便是来他家收猪毛的生意人。
那人虽是个做生意的,但是却不曾吆喝一句,径直奔向张天仁的院子。
进了屋、歇了脚、上了炕、喝起了茶,也就拉起了话。
收猪毛的生意人也是张天仁的熟客了,虽说是熟客,但是一年也就来往个一回两回。
做生意的人走乡串户,见的世面要比常年在家的庄稼人多许多。
一罐茶熬下来,从生意人的口里,张天仁听出了这两年外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如今,做生意的人多了起来,人的脑子也活泛了,思想观念也开始转变了。许多人意识到,人的活路不光是靠着一亩三分地,在外头打零工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张天仁想,像自己这样的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家也是冰锅冷灶,就算是想在地里多刨一些粮食,也没有多大的心劲儿。与其这样,倒不如像生意人说的,抬起脚来往外走,到外头寻一个活路去。
生意人走了,挑着箩筐消失在大洼山的山梁上。
张天仁虽然又袖着手回到了他父亲给他留下的那个院落的后窑里头,但是他的心却随今天来的这个生意人走了,沿着大洼山的山梁一直走了,走到了那个他不曾知道的、全然未知的世界去了。
过了年,又到了开地下种的时候了,张天仁把自己的几亩薄地给大哥张天福安排妥当,给他的老房子上了一把大铁锁。
东方翻出了鱼肚白时,张天仁就消失在大洼山的山梁上。
天空渐渐露出了光亮,阳光洒遍了大洼山的角角落落。
一串串宽大脚印从张天仁的老屋沿着大洼山的山梁,清晰而又整齐地落在了这片土地上。
撒种的继续撒种、翻地的继续翻地,向阳的地方依旧是率先露出嫩嫩的草芽,继而,大地就呈现出一片淡淡的绿色,鸟雀不时掠过晴朗的天空,汗珠也悄悄地挂上人们的额头。
离了家、出了门的张天仁,踏上了一片陌生的土地。
一路走去,离大洼山最近的集镇,就是丰禾。这里是贸易集散的地方,除了居住在这里的集镇居民,凡是白天在这里来来往往、吆喝生意的人,到了夜色降临,月上东山,依旧是要披星戴月奔赴到自家的院落,歇缓在自家的炕上去的。
显然,这里不可能让张天仁落得了脚。
他站在丰禾的十字路口,往东走就是回大洼山的山路,曲曲折折,自己正是从这条路上离的家。
往南走,便是国道,沿着国道再走四十里,便到了县城所在的地方。县城长什么模样,张天仁从队长的嘴里听到过一个大概情况,这里多的是砖瓦房,路上不长草,还有四个轮子跑路的汽车,通往全国的火车经过县城,如果要去更远的地方,只要到火车站买票坐火车,不管你想去天南还是海北,火车都可以把你送到远方。
但是队长没有和他说起县城里有什么可以养活人的活计。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太阳从丰禾的西山落下,西山是一重又一重的黄土山峦,东西相望,没有什么两样。从西山下来的乡民背着背篓,挑着箩筐,累了就一屁股坐在街道饭馆门前的斜坡上,从布袋里拿出准备的干粮,就着葱吃了起来。
西山显然也不是可以离家找活干的地方。
只有向北,向北就是省城的方向。
省城距离丰禾有两百里的路程,听收猪毛的生意人讲过,在丰禾是有货车前往省城的,只要能在集市上找到拉货的大车,帮他们装卸一下货物,就可以搭车到省城去了。
张天仁到集市上转悠了一圈,装卸货物的地方,只有西街的粮店。
他到粮店问了店里的老板,看是否有货车能把他带到省城,当然,他也说愿意帮老板装卸粮食。老板很热情,张天仁装了一车粮食,擦了一把汗,老板才说这车粮食是运往南边去的,过几天会有去北边省城的拉粮货车,要他先等等,等着有顺路的货车上去了,就把他捎上。
张天仁白天装车,晚上就打地铺歇在老板的粮库里。装了几天的粮食,才等到了一趟去省城的货车。
上了车,司机才说道:“粮店的老板,经常借着搭车的机会,给自己找免费的装卸工,等到再有搭车的人来了,才会放你走。”
张天仁想了想这几天的情形,觉得好像也是。但是,每天到了饭点,粮店的老板还能给自己一口热饭,夜里还能给自己打一个地铺,这样一想,也值了,于是就一路沉默着,不说什么话了。
司机见张天仁是个实诚人,就问他到省城有什么活计去干,张天仁说不上来,只说自己到那里再去寻活计。
司机见张天仁是一把下苦的好手,于是索性答应给他找一个货场装卸的活,只问张天仁愿意不愿意。
张天仁哪里还有不愿意干的?自然是满口的答应。还没到省城,活就已经有了着落,不用自己瞎跑乱找了,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快活。
一路颠簸,越过了几道葱翠的山林,跨过了几条干涸的沟壑,在太阳将要西落时,一条大河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落日的余辉洒在河面上,荡漾着一层层金色的光芒。
大河的两岸,耸立着一幢幢错落有致的楼房,各式各样的汽车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路人匆匆忙忙,铁轨沿着山根一路往西,一列列火车鸣着汽笛呼啸而过。
省城以它喧哗而又包容的姿态,接纳了一个来自大山深处的陌生人。
司机载了张天仁,一路驶进了西站的货场。
在司机的介绍下,张天仁当晚就做起了西站货场的装卸工,在这里吃,在这里住,在这里稳住了脚跟讨生活。
四周的高楼将张天仁干活的货场掩映其中。只有到了中午,太阳才会爬上东边的高楼,才会有一缕缕阳光从楼缝之中投射下来,照映在一个个工友们的脸庞上,那一道道被汗水冲刷出来的印痕,显得格外明晰。
在这里,日照的时间远远没有大洼山长久,过不了多久,也许只是熬一罐茶的时间,日头就挂在了西边的高楼上,于是货场又陷入了阴暗而又嘈杂的氛围,一个个刚才还清晰可见的面庞,也变得模糊起来,只是看到他们不时地从兜里拿出一块乌漆嘛黑的手巾,擦去那挂在额头的一粒粒汗珠。
偶尔也会有闲暇的时间,货场的工友们就吆喝起来,穿过货场的铁门,走到外边喧闹的大街上去。
外头的街道,完全是一片不同的天地。
光是各式各样的车辆,就已经让人眼花缭乱。这些大大小小、来来往往的车辆,他们看久了,也就知道了它们各自都有着不同的用途。有些是供市民乘坐的公交车,只要支付不多的钱币,公交车就可以把你带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有些车是叫作出租车,相对于价格低廉的公交车来说,费用多出好几倍。
摸索清楚了以后,他们也会乘坐廉价的公交车,去到省城的黄河岸边看黄河。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即使是对面相逢,也不会多看一眼,顷刻间,彼此就会消失在茫茫人海,好像自己的身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人物一般。
每当这个时候,张天仁就会想起在大洼山的那些时光。
乡亲在田间地头碰面,会找一个向阳的旮旯角落,各自卷起一截旱烟,眼望着远处的重重山峦,相互诉说起各自的心事。
在忙忙碌碌中,生活一天接着一天过,在这些看着没有什么变化的日子里,张天仁打发了属于他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偶尔,他也会想起大洼山,想起大洼山一块又一块的田地,想着啥时候播种、啥时候收割、啥时候打碾、啥时候农闲、啥时候过年。
如同大洼山的乡亲围坐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谈论起他一样,他们都打听着彼此的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