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天是七月二十五日,黄昏时,曾国藩抵达安徽太湖县境内的小池驿站。
离京已经月余,路上的曾国藩心情惬意,一扫多年来的压抑,放眼四望,满目的旖旎秀丽,禁不住开怀大笑地驰过大街小巷,穿越一路的江河山川,急赴江西的乡试。
是夜,万籁无声,奔波一天的曾国藩在贴身仆人的照顾下,无暇多想,灭了烛光,安然入睡。
谁知,深夜两点多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惊醒的仆人忙起身披衣,前去开了房门。只见月光下,一个乡间打扮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通报,称自己来自湘乡的白玉堂。
“白玉堂”,曾国藩骤然一惊,立时起身,睡意全消。
湘乡白玉堂,老家派人深更半夜地寻来,必定是家里出了大事!
果然,来人的话如五雷轰顶,震得曾国藩一阵眩晕,跌落在椅子上,泪如雨下。
母亲竟然去世了。
回首离家那天,母亲、父亲、祖父、祖母,一一在身后望着他,历历在目的慈眉笑目,宛如昨日,却已经时隔了十二年。
十二年来,他不曾回过家。当初祖母病故,他多想回家奔丧,却手中拮据,没有盘缠。祖父重病,他亦想回去探视却终是没有。四年前,父亲六十大寿,他不曾归。祖父去世,他伤恸得大哭,还是未能回去……原本这次已获准事毕后回家探亲,骨肉相聚,谁料到,竟会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江西的主考是做不成了,曾国藩含泪坐在桌前,向朝堂呈报后,给京城的妻儿写了信,安排他们归乡。
诸事安排妥当。
翌日清晨,曾国藩带着仆人,由九江乘船西上,驾一叶小舟,颠簸在波涛起伏的江水里,内心亦如波涛汹涌,恨不得腋下生翼,朝夕间飞回白杨坪。他怎么也不曾料到,在他一路日奔夜行间,洪秀全率领的大军正势如破竹,一路向北而来。
八月十二日,曾国藩抵达武昌,才被湖北巡抚常大淳告知,长沙已被太平军围困,危机四伏,劝他不要再冒险回去。
曾国藩遂皱起眉头,左思右想,虽然在武昌逗留了一天,还是不甘心,决定回去。
八月十四日,他从武昌启程,十八日抵岳州,经湘阴、宁乡绕道,于八月二十三日,终于平安抵家。
千里迢迢归乡来,他回到阔别十二年的故乡。
故乡的农家小院,已被父亲扩建为白玉堂。
白玉堂雕梁画栋,槽门正上方有父亲曾麟书亲笔书写的四个大字“芳迈群妍”,白底黑字,庄严显赫。入门来,中轴线上一字排开的前后两进院,结构相同,位置对称,正厅、过厅、后厅,两侧皆是大大小小的房间。弟弟们都已成家,家里年年添丁,人口众多。老屋及屋后的苍藤依旧,只是看不到祖父的身影,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
他被众人迎进来,赫然看到母亲的棺柩,置于堂中,刺目地迎接着他,等待着他。
他立时扑在母亲的棺前痛哭,汹涌的感伤兀自澎湃着,一波又一波地覆过来,湮没了他。他越哭越痛,越痛越哭,哭母亲操劳的一生,哭母亲一生的不易。母亲年少嫁来曾家,上有公婆、太公婆,下有未成年的小叔子,一大家的人,侍候老的,照顾小的,他的父亲又是个性格懦弱、常年以读书为业、不理家事的人。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全靠母亲一人操持。母亲还竭尽心力为曾家生养了五男四女,支持父亲一直读书。母亲日日夜夜,辛辛苦苦,任劳任怨,从不叫苦,始终豁达而乐观地笑着。
他多想再看看母亲的笑容,多想承欢膝下,来慰藉母亲十多年来与儿子分离的思念与期盼,多想看到母子相聚时母亲的欣慰,却再也不可能了。
母亲等不到儿子的归来,便永远地离去了。
九月十三日,众人披麻戴孝,将母亲的棺木暂时安置在腰里屋后的山上,准备觅到吉地后再正式入葬。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曾国藩便打发了仆人,他说:“盖居乡即全守乡间旧样子,不参半点官宦气习。”
然后,举目四望,他不由得来到“利见斋”的家塾。五岁时他在这里启蒙,六岁入内读书,此后数年,他在此勤学苦读。那些岁月静好的读书时光,多么难忘啊!
从家塾回来,他便自己动手打扫出一间书房,整理好书籍,准备静下心来,好好地读读书,好好地休息休息。这些年来,他博弈于朝堂上的各种事务、官场间的各样风浪,日日殚精竭虑,心身疲惫,太累了。不是这一次母亲去世,他也想回来,好好地想一想未来,好好地研究研究学术,追慕王引之父子。可惜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时光流转,他始终没有空闲,更无法静下心来。
如今,他终于有时间了,可以做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于是,曾国藩在家里,开始了为期四个月的乡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