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道光帝驾崩,年仅二十岁的咸丰帝即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
咸丰帝登基后,立时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整治,雄心勃勃地点燃了三把火。
首先,重新起用主战派林则徐等人,将主张投降议和的穆彰阿等人革职,永不叙用。
谕旨一下,朝野上下,为之一振,无不称快。
穆彰阿尽管有恩于曾国藩,但《大清见闻录(中卷)·名人逸事》记载其确实是伪才伪学,奉行“多磕头,少说话”来蒙蔽君主,逢迎上意。鸦片战争期间,他又诬陷林则徐等主战派,主张议和,名声尽毁。之后,穆彰阿病死,穆家败落。曾国藩为此感慨唏嘘不已,始终不曾忘记穆彰阿的提携之恩,多年之后,依然去穆家看望。
接着,新帝以虚心纳谏的态度,发布上谕,下诏“求言”,立时让曾国藩激动起来,“终于等来了圣君的励精图治”。这些年来,他虽然显赫在官场,但是大清官场的腐败与黑暗盘根错节,从皇上到臣子,到处是乌烟瘴气的混沌,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尤其是经历了鸦片战争后,清朝的衰颓已势不可当,曾国藩尽管扶摇直上,但是这期间的书信、日记、诗文中更多地记录了他的失望、不满和愁闷,甚至说自己在官场上如同废物,所作所为都是些例行公事,无补于国计民生。就算他使出浑身解数,提些革新主张,不是被弃置一旁,就是徒然遭人嘲笑讥讽,根本无法一展宏图,推动国家的发展。他愧对皇家之恩,置身在污浊官场,承受着人心的浇漓。不愿同流合污的他,其实与同僚格格不入,举步维艰,幸好有穆彰阿罩着他,有道光帝的赏识,内心煎熬着也算顺利地走了过来。事实上,他更渴望君主清明,振作有为。好在新帝即位后魄力十足。因此,他由衷地赞叹,欣慰于国之大幸、民之大幸。他以积累多年的政治见解,奋笔疾书,昼夜不休,上疏《应诏陈言疏》,大胆陈述官场的四大通病,谏言培养人才来应对当下的艰难。
据《曾国藩年谱》所记载,新帝对曾国藩递上来的奏折大加夸奖,称曾国藩“奏陈用人之策,朕详加披览,剀切明辨,切中情事,深堪嘉纳”。
这极大地鼓舞了曾国藩,接下来的一年多,他怀着一颗赤诚忠心,直向光明,为年轻的咸丰帝建言献策,从政治、经济到军事,先后上了多道奏疏,直陈种种弊端,并大力呼吁咸丰帝进行革新。咸丰帝对曾国藩的认真也极为欣赏,不断地给他加派新活儿,时而兼署工部侍郎,时而兼署吏部侍郎。以至于后来,曾国藩一人身兼五部,忙得没时间看书。不过,愈忙,他愈勤奋,愈披肝沥胆地为国为民上疏苦谏,矢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可惜,天威难测,素有识人之明的曾国藩还是错看了这位“振作有为”的咸丰帝,他的一片丹心终究还是被辜负了。
咸丰帝其实并无雄才大略,惯用的也不过是帝王的御人之术,之所以怂恿进谏,不过是要博个虚心纳谏、博采众议的好名声,平衡朝中势力。至于曾国藩呕心沥血递上来的一道道奏折,他并不认真看,自然也不会采纳。
一次又一次,曾国藩失望了又失望。
次年,太平军活动已然风起云涌,咸丰帝居然毫无反应。其实这场几乎覆灭大清王朝的运动,曾国藩早有预感。从最初的叛逆大旗在广西高高飘起,到一路向北杀来,清军与之交战连连吃败,曾国藩便急得满屋子打转,万分焦灼而恐惧,不知如何才能敲醒这位还在昏昏欲睡的天子。
与此同时,曾国藩深思,腐朽不堪的清军毫无战斗力,国力又虚弱,想要打赢这场战争必须裁兵、节饷、加强军事训练。于是,他再次向咸丰帝进谏,换回的却是漠然。
尽管如此,面对太平军的越战越勇,清军的将帅不和,各级官员的推诿掣肘,曾国藩忧心忡忡,决心破釜沉舟,对皇上当头棒喝,使其幡然醒悟,便上了一道惊世骇俗的《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痛心疾首地指出咸丰帝的三大缺点——苛于小节却疏于大计,徒尚文饰却不求实际,刚愎自用还出尔反尔。
据《曾胡谭荟》所载,咸丰帝立时被惹怒了,将折子怒掷于地,说要缉拿曾国藩。幸而有季芝昌等人的苦苦求情,曾国藩才免遭一难,却再不敢有戆直之言。
毕竟做言官,自古以来就不易,除了要审时度势、揣测圣意,于方寸之间要恰到好处,还要深谙言语之艺术,在言与不言之间以身试险。之后,曾国藩日日挣扎于京城的官场上,越来越痛苦,尤其是审理琦善案之后,被四周的权贵们公然孤立。
琦善,字静庵,满洲正黄旗人,同穆彰阿一样,在鸦片战争中,除了陷害林则徐,还瞒着道光帝与英军签订了丧权辱国的《穿鼻草约》。道光帝一气之下将琦善“革职锁拿,查抄家产”,但两年之后,琦善又贿赂穆彰阿,被朝廷重新任用,出任陕甘总督。如今,琦善被参奏,咸丰帝遂将其革职,移交曾国藩审讯。一时间,琦善在京中的颇多故旧纷纷来为他求情,曾国藩凛然不惧,最后将琦善发配吉林,导致与琦善有交往的权贵们皆视曾国藩为敌。
除琦善等外,还有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
赛尚阿,蒙古正蓝旗人,侍奉过晚清的六位皇帝,身为朝廷元老,德高望重,颇有建树,曾经亲自编纂了两部蒙文辞典,参与编纂了清廷治理西北少数民族的《钦定理藩院则例》。但是他在带兵“出剿”太平军时,纸上谈兵,贪功冒进,几乎全军覆没。
消息传来,天子震怒,连降赛尚阿四级,交吏部议处。当时众多官员为赛尚阿开脱,建议从宽处理。曾国藩却铮铮力辩,因军机大事,以当天下大乱之际,必须严惩才能震慑军情,致使赛尚阿最终被革职。
于是,纵使曾国藩满腔热血,以国家安危、以大局为重,胸怀天下,还是得罪了这些官官相护、一味息事宁人的权贵。在《曾国藩文选》中也记载了这一切最终导致他进一步陷入“诸公贵人见之或引避,至不与同席”的尴尬之地,遭到无数诋毁,动辄得咎。处境越来越艰难,他越来越怀念家乡,黯然叹息:“补天倘无术,不如且荷锄。”
终于,在咸丰二年(1852)六月十二日,曾国藩不仅获得了江西乡试主考官的外差,还获准两个月的探亲假。他喜得浑身舒畅,眉开眼笑地从朝堂下来,急急地回家收拾行李。
很快,他便马不停蹄地启程南下,离开了他奋斗了十多年的京城,恍如逃离樊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