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太喜欢家乡,因为那片土地会让我想起她。
我选择报考东京的大学就是为了离开家乡,远离那些痛苦的回忆。
我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梦想和目标,只是一心想着逃出家乡,所以刻意只报考了远在东京的多所大学。率先收到某所大学的录取通知后,我果断交上学费,找了便宜的住处,逃也般地离开了家乡。
我的家乡并非穷乡僻壤,从东京乘坐电车几小时就能到家。但我来到东京后再也没回去过。父母经常以春节或盂兰盆节
等为理由想让我回去。但从小到大,他们越是施压,我便愈加固执,于是更加不想回去了。
从大一入学到大二冬天,我一次都没有回过家。
收到父母转发的成人礼活动通知的第二天,从小学到高中都与我厮混在一起的多年好友多仁幸树发来了消息。
“你会回来参加成人礼吧?这么久不见,大家都很想你。”
如果消息到此为止,我或许会假装没看见。
但多仁的文字一如既往地简洁有力,最后加上了一句。
“回来给葵学姐上炷香吧。”
学姐去年的忌日我没有回去,心里一直很愧疚,又想起自己还没给学姐上过香,这简短的一句话就让我心生动摇。
最终,到了次年一月,时隔近两年我再次踏上了家乡的土地。洁白的积雪宛如地毯,在行走间被踏得愈加紧实。积雪似乎很抗拒我在东京买的这双乐福鞋,肆意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仿佛带着一股敌意。
成人礼只是走了个流程,之后便是同学聚会。同学们的模样并没有太大变化,但两年来第一次看到家乡这些熟悉的面孔,还是让我不自觉心生感慨。
给我发来消息的多仁是同学会活动负责人,刚开始时似乎很忙碌。但等到众人纷纷落座,他也走到我一旁坐下,笑着说了句好久不见。明明才两年没见,他却已经成了硬朗的成熟男人,一身和服看起来非常合身。
“我们刚刚才在成人礼上见过。”
我穿着在东京定做的西装,但其他的男生大多穿着和服,许多人调侃我过于时髦。
“感觉离开峰北的几个人气质都不太一样了。”圆脸男人插话道,来人是须藤。
“不至于,外面也没有那么大的魔力。”
“是吗?但我感觉成吾你有些憔悴,似乎被都市的氛围磨平了棱角。”
成吾指的是我,我的全名是渡成吾。
“那是因为我的饮食习惯不好,独居以来我瘦了五千克。”我苦笑着回答。
独居之后我才意识到家里的饭菜是多么丰盛。
“真的吗?你有好好吃饭吗?你两年前刚走的时候就总是吃不下饭。”多仁的语气很严肃。
我心里有些内疚,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似乎比我想象得更担心我。
“我当时的状态真的那么糟糕吗?”
“你现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脸色一片惨白。”
“是吗?”
“都过去四年了,你还放不下吗?世上还有那么多女人呢,我也可以给你介绍。”
我苦笑着拒绝了格外热心的多仁。
“谢谢,不用了,我现在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多仁皱起了眉头,仿佛在忍耐什么。
“我也能理解,毕竟她真的很漂亮。葵学姐真像是画中那种红颜薄命的美人……”
这个名字让我身体一僵,伸手默默捂住了裤子的右口袋。
我当时是个高二学生,她虽然大我两岁,但只比我高了一级,是高三学生。她有着一头长发,肌肤胜雪,四肢纤细得仿佛能轻易折断一般。她身材娇小,初见时我还以为她是高一的学妹。她看起来是个文静、天真又十分阳光的女孩。
“我还挺意外的,我没想到成吾你会和那样的女生相识。”
“那样是指什么样?”
“年纪比你大,看起来高不可攀的模样。”
“是吗?其实我也没想到。”
我居然能够和她相识,这件事本身就宛如一个奇迹。
“葵学姐是……”
须藤脸上泛红,像是喝了酒后忍不住开口问道。
“别问了,成吾还在这里呢。”
多仁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让他闭了嘴。我向多仁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
已经过去四年了啊,距离那个名叫葵透子的女生去世已经四年了。
我在高二时开始和透子相识,她是我心海深处最初泛起涟漪的那道月光。我的情感萌动迟迟未至,很晚才真正有了两性意识,直到初中时我都没有别的想法。
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她时,我甚至为这种情感生出了恐慌。那时我才第一次理解了初中时身边那些同学所说的“情窦初开”。
她在我心中的位置独一无二。或许你觉得一个高二学生说这种话有些浮夸,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那样浓烈而独特的情感了。
“你去上香了吗?”多仁往空了的杯子里倒着啤酒问道。
“还没有,我准备明天去。如果今天去,我来这里的时候表情可能会很难看。”
“是吗?这倒也对。不好意思,还让你替我们考虑了。”
多仁说着,端起自己杯中的半杯啤酒豪爽地喝了一大口。
“你准备待几天?”
“我还有课,得赶紧回去。我准备明天去透子家拜访一下,再去墓前祭拜。”
“我陪你一起去祭拜吧,我买点鲜花和线香。”
“好,麻烦你了。”
多仁往空了的杯子里再次倒上啤酒,我们轻轻碰了杯。
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喝酒,多仁和我在十五岁时就背着家长学会喝酒了。但到了二十岁,这酒喝在嘴里却莫名有了一种属于成年人的滋味。
我们喝得酩酊大醉,仿佛能因此忘却什么一样。
祖先们给这个山间小镇取名为峰北镇,但透子却将其称为姆明谷
。
她自称姆明,称呼我为史力奇。
我当时并没有下定决心在高中毕业后离开小镇,但透子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我的心思。她或许是知道我总有一天要离开小镇,才觉得我很像那位来去自由的史力奇。若真是这样,那我如今这副模样可真是太讽刺了。史力奇会在春天时回到姆明谷,冬季时则不会在谷中停留。
这是个小镇子,虽不算穷乡僻壤,但人口流失严重。海拔堪堪一千米高的山麓上铺就着铁路,曾是交通要道,周边地区发展不错。但开通山间隧道后,此处就逐渐衰落了。如今,车站外的商店街早已不见繁荣景象。
多仁告诉我,受到小镇区域调整和少子化的影响,我们曾就读的小学已经停办了。我有些事不关己地想,镇子以后或许还会变得越来越荒凉。
到透子家拜访前,我先去了一趟峰北站。
车站前立着许多落了灰的空置投币置物柜。这些自然不是东京那种能用电子货币付款的最新款置物柜,而是需要投入百元硬币后才能打开门上的老式弹子锁,使用完后会将硬币退回来,就像是市民游泳馆里的那种置物柜。大部分的置物柜或是门锁生锈,或是干脆损坏了,根本没法使用。但本来就没什么人会用这里的置物柜,想来也没人会因此投诉。
至少在我上高中的时候,1号、2号、7号、13号、15号和21号这六个柜子还是能正常使用的。
当时还有传闻称,13日为周五的那天会在13号柜里出现人头,而在七夕时将诗笺放进7号柜就能实现愿望。现在想来,这些颇受高中生欢迎的传闻着实有些幼稚可笑。这里如今已经没什么人用于置物,倒是成了一些没有公德心的人乱扔垃圾的地方,柜门上还喷涂着巨大的古怪图案。
我打开17号柜,里面放着一卷满是灰尘的胶带。置物柜内侧顶部上交叉贴着两条胶带,正中间有一块椭圆形凸起。我将胶带撕下,把中间的东西取了下来。那是一把钥匙,上面写着数字“21”。
我走到21号柜前,正想将钥匙插进去,却猛地停住了动作。21号柜门有些微微扭曲,我伸手拉了拉,随着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音和簌簌掉落的铁锈,柜门打开了。看来在这几年里,21号柜也损坏了。
我朝21号柜里看去,在堆着沙石、灰尘和落叶的柜子角落里,立着一个有趣的东西。那是一只弹珠汽水瓶,瓶子里没有玻璃珠或汽水,而是被塞进了一张纸片。瓶身上也沾满了灰尘,想来已经放在这里很久了。门锁坏了之后,似乎有人将这里当成了交换瓶中信的地点。想到有小孩子做了我们以前同样做过的事情,我忍不住扬起嘴角的同时又感觉内心一阵绞痛。
我仔细检查着柜子内部,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东西,但除了一层薄薄的尘土,再也没发现什么。我没有动那只瓶子,轻轻关上了柜门。
透子是独生女,和母亲、祖母一起生活。据多仁说,透子去世一年后,她的祖母也去世了。我和她的祖母只有一面之缘。透子和父母长得并不像,倒是很像她的祖母夏澄奶奶。那是一位和蔼而开朗的老妇人,周身萦绕着一股温暖而柔和的气息,宛如春日暖阳一般,令人心中称奇。
屋外门牌上写着“葵”,我按响门铃,平房的推拉门打开,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走了出来。那是透子的母亲,优香理阿姨。虽然已经快四年没见了,但我还是觉得她显得格外憔悴。但想来这也合理,毕竟她在这四年里接连失去了两位亲人。
“哎呀,瞧这是谁来了。”
但她认出我来后还是露出了电视剧里那般得体而热情的笑容。
“您好,久疏问候。”
“你怎么都学会用‘久疏问候’这么生疏的词了。”
她开口调笑着,或许是想缓解我的尴尬。说实话,上次见面时,我们最后闹得很僵。
“你是不是瘦了?我听说你去东京上大学了,一直没见到你,我还挺担心的。”
“让您费心了,我挺好的。优香理阿姨,您似乎真的瘦了些。”
优香理阿姨只是笑笑,避开了这个话题。
“快进来吧,透子见到你肯定也很开心。”
和透子相识后,我曾来过葵家好几回。透子总是迟到,我经常要去家里接她,一来二去就和优香理阿姨混了个脸熟。但我很少能看到透子那位独自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和年事已高又腿脚不便的夏澄奶奶。透子总是很自然地把我领进她的房间里,所以对于葵家的内部格局,我基本上也只见过透子的房间。
我朝透子的房间走去,像以往一样打开必经之路上的纸拉门,门后是一间和室,散发着榻榻米特有的灯芯草气味。屋里摆着佛龛,放着两张遗像,是透子和夏澄奶奶的遗像。
我的心脏仿佛被人猛地攥紧,又像是被拧到变形的残破抹布。这两年来,我一直刻意不去看透子的照片,手机相册里的照片也都在她去世那天被我全数删掉了。留下的实体相片也都被我收进了家中衣柜的最深处。就连脑海里的相册也被我沉到了记忆之泉的泉底。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突然想起她,想起她秀发上飘来的皂香,想起她的小动作,想起她的肌肤的触感。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所有这些都一股脑地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像是拧开瓶盖后的喷涌而出的碳酸气泡一般,让我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
“成吾,你没事吧?”优香理阿姨问道。
“我,没事。不好意思……”
我拿起一支线香。香炉里飘出几缕青烟,我嗅着那气味,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将手伸进裤子右口袋,又立刻抽了出来。
“不好意思,我不太懂应该怎么上香。”
我回头道歉,优香理阿姨只是淡淡地笑着。
“没关系,上香只是为了告诉那边的人,成吾你来了。我想透子肯定很开心。”
“但这样是不是不太尊重佛祖……”
“你只要有这份心就够了,佛祖心胸宽广,不会计较这点小事的。”
优香理阿姨一直是这样宽容而温和的性子。透子的性格和她很像,这让我不禁想,透子不愧是她的女儿。
我点燃那支香,用手扇灭火焰,插进了香炉里。那股特殊的香气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了夏天。我双手合十祭拜时,感觉眼睛里逐渐盈满了泪水,我连忙咬着牙并用力闭上了眼。
“成吾,你在那之后就再没来过了。”
优香理阿姨拉开门,我的记忆之泉又开始咕噜咕噜地冒起了泡。透子的房间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你去透子的房间看看吧,那里还是原本的模样。我们想着她把东西放在哪个位置,应该有她自己的考量,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成吾你或许会清楚……”
“这,我也不确定。”
透子应该只是不爱收拾房间,房间的陈设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又或许有透子某些特殊的讲究。
“你如果有想拿走的东西,都可以拿走。她应该也希望你能收下的。”
我踏进房间,屋里扬起了一阵灰尘。优香理阿姨虽说是保留着原本的模样,但想来她应该也是只愿维持原状。
这房间保留着透子生前的痕迹,但屋里的时间已然消亡。这里空气浑浊,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息,仿佛异世界一般。
我一步步向前,像是在用身躯破开沉重的空气。尘封的记忆宛如气泡般一点点浮现出来。书架上摆着少女漫画和科幻小说……透子很有少女情怀,喜欢浪漫。桌上收拾得很整齐,相框上落了灰,已然看不清里面是什么照片。床铺已经好几年没有人睡过了……我们曾在那里留下了一道浅淡且隐秘的印记。
我呼出一口气,突然捂住了嘴。我稍稍回过神来,口中的酸涩之感逐渐蔓延。我假装咳嗽,担心被优香理阿姨察觉我的异常。这时,我看到了扔在地上的一本笔记本。
那是一本B5大小的横线本。我弯腰拾起,擦了擦封面上落满的灰尘。看到笔记本上的名称时,我顿时瞠目结舌。
“交换日记”。
那一刻,那些不停冒泡的记忆碳酸气泡如决堤般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