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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人,吃饭了。”叔叔敲着门喊有人吃饭,“这可是野吕先生送来的鳕鱼火锅哦。”

叔叔的敲门声越来越大,像是忘乎所以地演奏着乐曲渐强部分的定音鼓演奏者一样。房间的门很薄。如果装作没听见的话,门的铰链一定会被叔叔敲坏,说不定还会敲出个洞。有人只好打开了门。

“一起吃吧,火锅嘛,就是要大家一起围着吃的。”

一旦叔叔的“定音鼓战术”发动,有人就必须得出来。毕竟如果门敲坏了,就没法儿像之前那样躲在房间里了。而且,叔叔看起来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故意实施了这一计划。

从阻碍上厕所那次开始,一切都在叔叔的计划当中。

在走下陡峭的楼梯时,有人撩起了额前的头发。鳕鱼锅的香味缭绕在他的鼻尖。餐桌上放着一个简易瓦斯炉,土锅正冒着热气。锅底的小气泡正好浮起来,豆腐、水菜、葱和蘑菇们在清汤中轻轻跟着节奏摇晃。

“野吕先生可是专门连锅都带来了哦。”

有人打量了一下眼前热气腾腾的锅,心想:真的会有患者带着装满食材的锅去诊所吗?答案显然就在眼前的锅里。

“顺着前面的路往港口那边走就能看到野吕旅馆。”叔叔开始介绍那位野吕先生,“他女儿你还记得吗?我们来岛上时在渡轮上见过的。”

有人想起了身穿大衣的少女,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叔叔背后。墙上贴着日历,恰好是从那天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周。

“那孩子今年就要上照羽尻高中的二年级了。去学校的话你们还能见到哦。”有人轻声应了一声“这样啊”,随即就将面前煮好的食材一一舀进了汤碗中。

自从来到照羽尻岛,住在叔叔家以后,有人再也没有独自吃过饭。叔叔的诊所营业时间是在上午八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是一点到四点半,早晚的饭都是在叔叔的“定音鼓战术”下一起吃的。午餐也基本上是和午休回来的叔叔随便吃点东西。

照羽尻岛诊所为新来的医生准备的住宅与诊所相邻,来回一趟连三十秒都不用。周末诊所虽然也休息,但叔叔依然会按平常的作息时间起床,待在书房里看文献、查资料,或者用电脑制作一些文件,几乎不出门。听说他还配备了一部诊所专用的手机,不论是半夜还是放假,只要手机一响立刻就会回应。

正在有人默默品尝着松软的鳕鱼肉时,叔叔开口了。

“有人,不用锁门哦。”

有人的筷子停了下来。叔叔唆了口蒟蒻丝 ,又啃了口大葱,然后拿着和小碗配套的汤匙舀了一大口白饭送进嘴里。

“野吕先生就是看到门锁上了,所以才把这些拿到诊所去了。”

“可是……”

“不会有什么事的。在这座岛上,大家都不会锁门。”

叔叔笑着说,他们平常就是自顾自打开了玄关的门,打个招呼,要是没人回应的话,就把东西放在玄关旁,就这么简单。

最早提到上锁这一问题的似乎是岛上的快递员田宫先生。之所以用“似乎”这个词,是因为并不是田宫先生亲自跟有人说的。他一直自我封闭在房间里,岛上居民的话都是从叔叔那里听来的。

不过田宫好像是这么说的:“川岛医生,你为什么要锁门呢?要是有亚马逊的包裹的话,我就没法儿放进去了。”

大型配送公司是不会将货物一直配送到离岛的。那些一天只有几班的渡轮送来的货物,就会交由作为中转机构的田宫先生继续处理,送往各家各户。

一般来说,配送货物时,快递员会按响门铃,收件人拿着包裹在收货单上钤印。如果不在家,则需要之后重新配送。然而在照羽尻岛的处理方式则不同。

如果家里没人,田宫先生会直接打开玄关的门,把包裹放进屋里。这在岛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根本没人会锁门。提起玄关,为了抵挡严寒和风雪,在门廊的部分会像温室般用玻璃封闭起来。叔叔说这叫作“玄关玻璃罩”。这种设计不仅在岛上到处都是,在北海道也并不罕见。当然,有人也被叮嘱,玄关玻璃罩的门不要锁上。

这里与东京简直是天差地别。

“我最初也很惊讶,但现在我觉得,这恰恰说明了岛民之间是多么地相互信任。”叔叔将米饭吃完,喝着锅里清澈透亮的汤底。

“入乡随俗嘛。门不锁也没关系,这不是挺和平的吗?”

叔叔就算先吃完了饭,除非有急事,他是不会立刻离开座位的。有时候他会和有人聊一聊,有时候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今天的叔叔显然是后者。他微笑地注视着有人慢慢吃饭的样子,时而弓背,时而挺直,偶尔自言自语地说:“明天的气温会是多少度呢?”

就在这时,叔叔忽然扭过身去,看了眼墙上的日历。

“马上就是入学典礼了。”

画着照羽尻岛风景的日历上,三天后的那个小方格里写着,“有人照羽尻高中入学典礼”,是叔叔的字迹。

“……我不去。”

“知道了。”叔叔没有责备他,“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好好休息一下也没关系。”

“……对不起。”有人站起身,离开了桌子。

来到照羽尻岛已经一周了,要说有人做了些什么的话,那就是整理从家里寄来的衣物和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以及玩手机里的逃脱游戏。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找到逃脱的线索。就算想下载其他游戏,但叔叔家里没有无线网络,只能放弃那些需要一直联网的游戏,很快,时间就多到令人无趣了。他想着至少买本漫画杂志看看也好,然而当他跟叔叔提出这一请求时,却得知岛上没有便利店,有人顿时无言以对。

“商店倒是有两家,漫画嘛……我想应该是有卖的,你想买什么漫画?”

“还是算了。”有人勉强地撤回了请求。

晨报也不会在早上送来。基本要快到中午时才会送到。

四月的岛上就已经比东京的冬天更为寒冷。跨越了日本海的海风呼啸而来,有时甚至会飘起雪花。除了睡觉时以外,房间里的石油取暖器都会一直运作。如果在东京,已是赏花之时节了。可在这里却觉得时间仿佛迟来了两个月。

岛上各处都安装了扬声器,时不时会播报一些在东京无法想象的通知,例如“今天是可燃垃圾日”等等。

叔叔去诊所后,有人独自一人悄悄走出房间,巡视屋内。就像被收养的流浪猫,寻找着没人的时机打量着四周。叔叔的住处是一栋古旧的二层小楼,屋顶呈三角形。楼下有一个茶室、一个浴室和一个和式房间,楼上有两个房间,分别是叔叔的卧室和分配给有人的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和式房间被叔叔当作了书房,里面有医学专业书籍和插着网线的台式电脑。

每个房间都有取暖器,但没有空调。用来烧热水的瓦斯热水器有人也不知道怎么操作。厕所表面上看是冲水式的,但实际上似乎是在用污水槽存储。

茶室的矮桌上放着两种宣传册,分别是关于照羽尻岛的和考试面谈时收到的资料。那时有人对此不屑一顾,而如今却不禁感到一丝苦涩。勉强翻阅之下,也了解了关于这座岛的一些基本知识。

照羽尻岛位于北海道西北部,坐落在距后茂内港三十公里的日本海域,岛的海岸线约有十二公里,人口约三百二十人,主要经济来源是渔业。岛上的小学和初中是一体的,且共用一个校舍,高中当然也只有一所。

通往北海道本岛的交通工具仅有轮渡。有人从轮渡的船窗看见岛的时候,第一印象就觉得这座岛像是一个被压扁了一侧的今川烧,而俯瞰岛的整体轮廓又像是一支稍显驽钝的箭头。箭头根部靠近北海道的一侧有一个港口,道路沿着海岸环绕四周。包括诊所在内,人们的居住区域都局限在靠近北海道本岛一侧的道路附近,而且中途还有无人居住的区域。而箭头的尖端在冬季是禁止车辆通行的。这意味着尖端的那一半,以及与北海道本岛方向相反的亚欧大陆一侧,都是鸟类栖息的地方。实际上,岛的主角其实是鸟类,而人类是后来才定居于此的。

宣传册上表示,岛上繁殖着包括叔叔提到的白眶海鸽、乌鹈、角嘴海雀等在内的八种海鸟。

而且,这里是日本唯一有作为濒危物种的崖海鸦 繁殖的岛屿。

在五月底到七月上旬的繁殖期,可以看到角嘴海雀归巢的场景,同时这里也是乌鹈在日本最大的繁殖地。

有人对鸟类毫无兴趣,对他来说,这一句句的介绍并没有触动他的心弦。

高中的宣传册虽然比岛的宣传册薄,但使用了大量全彩照片。不过正因为有这么多照片,才将真实的一面展露了出来。

宣传册的第一页展示了一栋木质单层校舍,屋顶是水蓝色的铁皮。第一眼看去,恐怕所有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陈旧”。在介绍校园的页面上,也可以看到体育馆的地板已经凹陷。

在课程安排上,介绍了需要所有年级共同学习的“照羽尻学”这一课程。这是针对所在岛屿的乡土学习课程,还可以进行使用岛上捕获的海产品进行加工和产品化的水产实习,这些都是与普通高中不同的特点,但有人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这些东西有何魅力。

最后一页是所有学生的留言,并附上了照片。

一年级有两名学生。

三年级也只有两名学生。

总共仅有四个学生。

二年级的学生一个都没有。新学年开始后,三年级的两名学生已经毕业了。也就是说,今年没有三年级的学生。一年级的两名学生将升入二年级,那么一年级还有……几个学生呢?

今年绝不可能突然一下入学人数就变多了。即使加上自己,学生人数也不会多于十个人。

如果有个学生从东京来到这个宛如地狱深渊般的地方,而且还晚了一年入学,那必然会成为众人好奇的焦点。万一这些好奇的目光发现了他的过去,等待他的只会是嘲笑。

果然还是不行,我根本没办法去上学。有人的这番想法愈发坚定。

入学典礼当天,有人果然如之前所言,没有踏出家门。在八点前,叔叔去诊所上班之后,他拿起了还留在茶室里的照羽尻高中的宣传册,翻到了最后一页。

已经毕业了的两位三年级学生都是男生。一位剪着短发,面容刚毅;另一位头发稍长,看上去很是温和。两人毕业后的去向不明。

一年级学生则是一男一女的组合。男生脸型瘦削,戴着黑框眼镜,脸上带着几分神经质的神情,发型颇有几分运动风,顶部略长,看上去不太协调。

然后是唯一让有人感兴趣的女生——野吕凉。她脸庞圆润,眼睛乌黑而明亮。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显得眼睛更大了。在一众表情严肃的男生中,只有她面带自然的微笑。肤色比旁边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略黑,显出健康的活力。

听说她是旅馆老板的女儿。也就是说,她是这座偏远小岛上土生土长的本地孩子。虽然这想法带着些偏见,但他不禁惊讶:这座荒凉的小岛竟然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那天在渡轮上遇见她时,因为不想与他人眼神交会,所以没有仔细看她的脸。

然而,有人摇了摇头。要是为了这女孩就跑去上学,那未免也太愚蠢了。像她这样阳光活泼的女孩,或许会主动搭话,还可能会问起东京的事情。无论如何,他绝不愿对这些事情详加陈述。

有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来之前他曾想,要是闭门不出,东京的房间和叔叔家的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没有区别,早知道一开始就应该断然拒绝。这里没有便利店,早上也不送报纸,连Wi-Fi都没有,简直就是流放之地。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暖气温度调低到二十度,钻进被窝里。午睡已经成为他每日的习惯。

“不在吗?”在如梦的朦胧之中,有人的耳朵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川岛有人同学,在家吗?在家吗?”

“小凉,算了吧。”出声制止的是个男生,“我从我爸那里听说,医生他的侄子是……”

“你说的我也知道啊。阿诚,你难道不想见见他吗?”

“当然想见啊。我们可是一个年级的!”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加入。

“总之,今天就先算了吧。”这个声音音调略高,但语气平静。

“他没来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如果他是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没来,那我们就更不应该打扰他了。”

“对哦,的确是这样。”

“小凉,还是听阿阳学长的话吧。”

“反正他说的准没错。”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有人在被窝里完全清醒了。他像是要追寻这渐行渐远的声音一般,把脸凑近了窗户。他打开了双层窗的内层,用手擦去一些外层窗玻璃上的水汽,一只眼睛紧贴着玻璃。可以看到四个身影正走在路上。他们分成了两批。一个人朝着车辆禁止通行的海鸟栖息区走去,另外三人则朝着港口方向走去。

走在三人中间的那个人,正穿着深蓝色的双排扣大衣。

是野吕凉。她应该已经升上高二了。

那在一起的这些人都是照羽尻高中的学生?

在叔叔的“定音鼓战术”开始前,有人就下楼来到了茶室。他觉得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叔叔准备晚餐不太好,于是决定帮忙一起准备晚餐。

“真是帮大忙了,有人,冰箱里有岸先生送来的腌鲱鱼,你帮我拿过来好吗?”

叔叔现在在做的多线鱼似乎也是别人送的。有人还没见到叔叔哪天是两手空空回家的。

有人盛好米饭,把豆腐和海带做的味噌汤,还有叔叔烤的和萝卜搭配的多线鱼一起端上了餐桌。

“谢谢啦。”

叔叔一本正经地说了句谢谢,有人有些害羞也有些羞愧。感觉就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帮忙之后的样子。

“……叔叔,你知道今年这个高中有多少新生吗?”

“三个人吧。”叔叔连有人没问的消息也一并告诉了我,“斋藤诚同学是在照羽尻岛出生长大的。他的哥哥三月份毕业后,他就入学了。东村桃花同学是从札幌来的,听说她住在宿舍里,是个身材修长的美女哦。然后就是你了。”

看来的确有个叫作阿诚的少年。“那全校就我们五个学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奢侈的。”叔叔把多线鱼的肉从骨头上轻松剥离,“在这个时代,保证老师能够照顾到每个学生可是一大卖点。照羽尻高中的话,几乎是一对一教学了。老师人数好像比学生还多。虽说如此,也不能怀疑他们的素养哦。这些老师我都认识,他们都非常热心而且很关心学生的。”

要是在其他两位同学面前被一一指出自己不会的课题或者作业,然后还被手把手地指导,那岂不是像公开处刑一样?稍一想象,有人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今天他们四个人好像到这里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也去了诊所。”叔叔往鱼上滴了点酱油,淡淡地说道。

“他们都很失望,说是很想见见你。”

有人只是沉默。

“果然,你还是不想去吗?”

有人依然沉默着,用筷子夹起了一片多线鱼。

“是吗?那明天开始要不要来诊所帮忙打下手?”

多线鱼从筷子上滑落,掉到了地上。

“要是有猫的话,鱼就会被吃掉了。”叔叔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念经一样。又接着说道:“这里的诊所其实挺忙的。当然,要你做的事可不会触犯劳动法。就午休和诊疗结束后,嗯……大概三十分钟。就是帮忙打扫打扫候诊室,整理一下书和杂志,要是你愿意来帮忙的话就太好了。”

“其他时间跟现在一样也没关系。”叔叔不想放弃,又补充道。说到最后甚至还眨眨眼调侃道:“顺便看看我穿白大衣的英姿吧。”

“……好吧。”

有人缴械投降。

没有去上学的代价就是,每天上午和下午看诊时间结束后,有人都要去一次照羽尻岛诊所。

说是打扫卫生,其实要简单得多。真正的清洁工作是在诊所开门前,由桐生护士完成的。桐生护士已经快七十岁了,上午十一点半刚过,有人来到诊所时,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就是医生的侄子吧?哎呀,之前就想见见你了,看到你真高兴。”

候诊室里还有两位患者在等候。都是上了年纪的女性,其中一位手里拿着装药的纸袋。

“你就是有人吧?”

“你不是在照羽尻高中读书了吗?”

完全不认识的人居然知道他上的高中,他无法理解,只好点点头一一问候,随即转移了视线。

诊所内部的构造非常简单。走进面向马路的玻璃拉门后,首先是一个比普通住宅稍微宽敞一些的玄关,换上拖鞋后继续往里走,是一个约十二叠 大小的候诊室。从入口看去,候诊室的右侧有一扇门,通向X光室和卫生间,左侧则是诊疗室和处理室的门。诊疗室和处理室的门都开着,从屋内的窗子里能看到叔叔和有人的住所。玄关旁边有一个小而狭长的办公室,与候诊室之间隔着一个接待柜台。没有二楼。

留在候诊室里的两位患者,一位正在柜台结账,另一位似乎还在等候。她们两人完全不像是生病的患者,面带笑容地与叔叔打了个招呼后就离开了。患者们离开后,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像是医疗事务员的男子从柜台的另一侧笑着对友人说道:“我是森内,今后请多关照了。”

有人打量着空无一人的候诊室。候诊室墙上的展示板上贴着一些打印出来的宣传健康管理的海报,比如血压管理、饮食习惯、预防生活习惯病等。似乎是因为没有电视作为消遣,所以取而代之的是两盆长得很大、非常惹人注目的绿植,分别是发财树和延龄草。

这里与父亲经营的医院的规模完全无法同日而语,但毕竟让“这里有诊所”这件事成为既定事实。如果这里真的发生了紧急病情该怎么办呢?毕竟这里孤悬海外,连救护车都没有。

道下同学晕倒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了脑海当中。

“有人,你来了。”叔叔从诊疗室里走了出来,“你可以先帮我把散乱的杂志收拾好吗?”

“那我就轻松多啦。”桐生护士对他说道。

但诊所里其实也不怎么乱。有人慢吞吞地伸手拿起了离他最近的女性周刊杂志。

桐生护士很是健谈,而有人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附和几句。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因此,有人收拾着丢在候诊室长椅上的杂志和前一天的报纸,慢慢地也就大致知道了她的过去。

她出身于照羽尻岛,未婚。念高中时住在后茂内镇,后来就读护士学校,考到了护士证,之后就一直在旭川市的综合性医院工作,直到六十岁退休。为了过上悠闲的晚年生活,又回到了这座小岛。

“可是啊,北海道政府派到这里的护士要休产假了,而且暂时还没找到接任者,所以就成现在这样了。”桐生护士毫不在意地笑着解释道。岛上的诊所仅靠一位医生实在是忙不过来。因此从一月起就紧急召回她来帮忙了。

“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帮得上忙,我还是挺开心的呢。”她穿着淡蓝色的护士服,外面搭着一件深蓝色的开衫,虽然身材略有些发福,话也不少,但动作依然干练利索。

有人收拾完杂志,叔叔又找了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吩咐他去擦一擦盆栽的叶子,但因为约定的三十分钟还没到,有人只好乖乖去做。而桐生和森内则先行返回了岛上的住处。

“……万一这里有人突发心肌梗死、蛛网膜下腔出血或者主动脉夹层破裂这些疾病可怎么办呢?”有人问道。

“好问题。”叔叔点点头,似乎颇为赞赏,“那就打119。这里没有救护车,所以会派医疗直升机过来。直升机会将病人直接送到旭川医大,比用救护车送到札幌,然后四处折腾找接收的医院要快得多哦。”

虽然叔叔强调了直升机的效率,但有人听了总感觉功劳被直升机抢走了一样,于是换了个话题:“……刚才那些拿着药的大婶们是?”

“岛上没有药剂师,药是我开的,调配好后也由我来解释和分发。”

“我不是那个意思。”有人一片片地擦拭着发财树的树叶,接着说道,“她们好像很了解我,连我上高中的事都知道。”

“岛上的人都知道你的事啊。”

“啊……这样吗?”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一直宅在家里……有人有些动摇,叔叔却突然露出一副很认真的表情。

“这个岛太小了,大家都彼此认识,大部分事都会很快传开。谁感冒了,谁去哪里买了什么东西,哪家旅馆来了什么客人……消息传得特别快。全岛只有一所高中,新入学的学生就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岛外来的。大家当然会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再说你还是我侄子呢。”

“是叔叔你告诉他们的吗?你的侄子有人来了。”

“你考试的时候我就向校长说明了情况的。不过,从东京来了一个同姓的孩子,没住在学校反而住在了我家,不用说大家也猜得到吧。”

自从有人决定不住学校宿舍以后,他就不打算隐瞒新来的学生是他侄子这件事了。

“反正他们早晚会知道,倒不如一开始就大方承认。总之,就是这样。”

叔叔建议道:“岛上的人像是一个大家庭一样,互相之间关系好得让人难以想象。不要把这里当东京哦。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各种各样的地方。没事的,随遇而安嘛。”

自己所在的房间的墙壁突然就显得没那么可靠了。即便他把门关上,抱膝蜷缩在角落里,这个岛上的人们也看得见他的样子。比在社交媒体上爆炸性扩散的新闻更快,这个岛上的事几乎在一瞬间就传到了每个岛民的耳朵里。

第二天,岛上信息传递的速度再次深深地震撼了他。

上午,当他来到诊所时,候诊室里已经坐着十几位居民。有他昨天见过的那两位女性,还有和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其他人。

他本以为是今天有这么多人身体不适来诊所,但这些人却纷纷精神饱满地开口向他打招呼。

“哎呀,这就是有人啊,初次见面,终于见到你了。”

“真的是太承蒙川岛医生的关照了。”

“这么多年一直为我们看病,真是太感谢他了,之前的医生们都是很快就辞职了。”

“明明还这么年轻,但已经是很厉害的医生了。还在北海道本岛收了学生呢,就是那个医科大学的。”

“你这头发怎么了?来我这里剪吧。”

“你不去上学吗?是在帮医生干活吗?”

他只觉四肢僵硬,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还好叔叔来了,帮他解了围。

“各位,现在是午休时间啊,他接下来要打扫这里了,先让他忙一会儿怎么样?”

叔叔的一句话立刻发挥了惊人的效果。

“是啊,医生也该去吃饭了吧。”

“下次再来吧。”

没有人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大家都回去了。

“有人,今天要做的事情和昨天一样,拜托你了。”

“叔叔,刚才那些人……”他们肯定不是病人吧,这句话有人不问也知道。

叔叔打了个哈欠,回答道:“就算不生病,他们也会来的。”

“川岛医生在岛上可受欢迎了。”桐生护士插话道,“就是身体好才能跑诊所来看医生嘛,不过今天都是为了有人来的。”

森内的声音从事务室里传了过来:“这儿已经成了老人家们的社交场所了。那些常来的人没来反而会让大家担心呢。”

“不过今天来的人确实特别多。大家可能是听说有人你要来打扫卫生,所以才特意过来吧。有的人有事不得已先回去了,还说很遗憾没见到你呢。”

桐生护士说出了几位离开的人的名字,但有人并不打算记住。

“不过,他们说还会再来的。真好。”

无处可逃。

有人终于明白了。

这里没有留给他独处的地方。

已是五月。

残留在阴影中的积雪几乎已经融化殆尽,通往港口对面无人居住区的道路也解除了冬季禁止通行的限制。道路解封的那一天,有人在扬声器的巨大声音中听到了这一消息。

他依然一次也没有去上学,每天只是继续做着收拾诊所之类的工作。

然而,这些事情是否真的有必要,连有人自己也深感怀疑。那些观赏植物的叶子,一天之内也沾不上什么灰尘,而杂志之类的零散物品也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整齐。取而代之的是,总有岛上的居民来诊所等着有人,他们总是对他说一些他并不想听的事情,比如岛上的生活如何、学校里的情况怎么样。

说到学校,前些天,照羽尻高中的学生们仿佛掐准了时间一般,在诊所接待时间结束的下午四点半,前来拜访了。

走在最前面打开门走进诊所的是野吕凉。

“你是川岛有人吧?我是野吕凉,还记得我吗?我们在渡轮上见过。”她毫不羞怯地绽开笑容,接着开始介绍跟在后面的其他学生,于是有人竟然记住了照羽尻高中全校学生的名字。

“嗨,幸会啊。”一年级的斋藤诚爽快地举起一只手打了声招呼。他身材高大,肌肉结实,一头短发更是让人觉得像是一位顶尖运动员。那笔直的眉毛和坚定有力的眼神让有人觉得有些眼熟,紧接着有人就想起那是因为在宣传册上看到过他哥哥的照片。阿诚的手很大,不知为何上面还有许多细小的伤痕,但他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

二年级的八木阳树则礼貌地鞠了一躬,说了一声“初次见面”,便从有人身边走过,“虽然似乎稍微过了营业时间了,但能否麻烦你一下呢?”他对森内说道,然后在接待处开始办理手续。

他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但看上去身体不算健硕,和有人倒是有几分相似。从正面看,阳树的容貌并不算出众,就像是证件照的标准模板一样普通。但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反倒显得他的鼻子十分挺拔,越是靠近侧脸,越能感觉到他的五官非常精致。

而一年级的东村桃花,被凉介绍时只是轻轻点头示意,没有说一句话。她有着细长的眼睛和利落的短发,那张小巧而匀称的脸让人想起暹罗猫。她那修长的身材配上穿着风衣的站姿,气场足以让专业模特望尘莫及。穿上高跟鞋的她与阿诚几乎一样高。桃花只是沉默地俯视有人,强大的压迫感让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地板。

“是因为阿阳说要来诊所,所以我们大家就顺便一起来了。啊,阿阳和桃花是从札幌来的。”

阿阳应该是阳树的昵称吧。有人看着自己脚上拖鞋的脚尖部位默默想着,然后轻轻点头回应了凉学姐——原本应该是跟她同一届的。

“我们总是在聊,有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自己不在的时候成了别人聊天的话题,这让有人有了不好的联想。有人的头埋得更低了。与此同时,阿阳学长似乎已经弄好了,拿着装着药的白色塑料袋回到了其他三人身边,随后四人一起离开了诊所。

总之,有人感到自己不仅饱受关注,还成了别人的谈资。明明来到了如此偏僻的离岛,人际关系的情况却比待在东京时更让他觉得如芒在背,无法呼吸。

因此,在这天中午,有人帮完忙以后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在大白天就走上了马路。自从来到这座岛后,这还是第一次。他没有朝港口方向去,而是去往了箭矢形状的小岛的尖端,那是海鸟聚居的地方。

这段日子,有人几乎只在叔叔家和诊所活动。不知不觉间,季节已然更迭。晴空下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的眼睛生疼。之前被积雪覆盖的车道,沥青路面如今已经完全显露出来,路两旁也渐渐绿意萌动。道路缓缓向上,越是往前走,便越是人烟稀少。左手边就是海,远远望去,还能隐约看见北海道本岛的海岸线,以及上面密布的白色风力发电机。

右手边是一片低矮的树林,最高也不过五六米。枝头裸露的树干被嫩黄色的新绿笼罩着,柔和地接纳着阳光。林中有一条踩踏而成的小路,路旁立着一块写着“小心蝮蛇”的告示牌,已然斜斜倒下。

他勉强挪动着因运动不足而绵软无力的双腿。海鸥在不远处吵闹。因为是上坡路,有人不知不觉已经爬到了相当高的地方,海面已在脚下。风虽不大,但因为毫无遮拦,所以把有人的长发吹得凌乱不堪。

就这么走着走着,他终于走到了似乎是展望台入口的一个地方。眼前是一座小木屋,旁边是可以停下好几辆车的停车处,房子里似乎空无一人,停车处也没看到车。只看到远远有座灯塔状的白色高塔,于是有人径直朝那里走去。

一条设有扶手的狭长水泥通道出现在眼前。这条通道略高于地面,上面零星散落着一些鸟粪。有人望向通道两旁,只见地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垒球大小的洞穴,不由得吓了一跳。扶手外侧竖着几块木制的指示牌,上面写着海鸦、角嘴海雀等海鸟的介绍。风势在这里愈发强了。

顺着这条曲折蜿蜒的通道,穿过几处台阶,最终经过一段长长的下坡楼梯,有人终于来到了一个方形阳台般的展望台。

他走到最前方,紧握住扶手。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海鸟翱翔于四周。

展望台探出海面,像位于箭头最尖端的位置一样。尽管已经下了楼梯,但距离海面仍有近百米的高度。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往下看,只见海浪不断拍击着悬崖的岩壁。深蓝色的海水在靠近岛屿岩礁后,旋即变为深沉的靛蓝色,宛若墨汁晕染般形成独特的纹路。而那靛蓝色的周围,又泛着有别于蓝色,而几近绿色的海水,浮沉飘荡。

有人沿着通道返回,然后继续沿着环岛道路往前走。这一边的道路则是缓缓向箭头的欧亚大陆一侧倾斜。走了一段时间,他来到了一间被称为“海鸟观察舍”的破旧木屋。

有人想起,或许是某次与叔叔的谈话中听说的,北海道大学的研究室每年都会来这里进行海鸟调查。然而,此刻这间小木屋里空无一人。木屋中间的墙上挂着一些介绍照羽尻岛海鸟的图表,甚至窗边还安装了几台朝向窗外的望远镜。

他试着用望远镜看向窗外。吸引他目光的并非海鸟,而是这些鸟筑巢的悬崖峭壁。透过镜头所见的景象,仿佛是从未有人类涉足过的自然风貌。即便是从靠近居民区的道路边开始缓缓蔓延的绿色,也被崖壁毫不留情地拒绝。那粗糙而峻峭的岩壁宛如在用锐利的眼神扫视着周边的一切,威吓道:“不准靠近!”能够接近此地的,唯有海鸟。

任何人都无法靠近。仿佛人类从未出现在这个地方。照羽尻岛的断崖,仿佛将时间停在了人类诞生之前,呈现出太古的蛮荒景象。

而唯有海鸟,一直随时间长河繁衍至今。

昨日如此,今日亦如此。或许明天也不会有所改变。

如果时间停滞,那么未来也无须多虑。

有人直接瘫坐在地上。

海风与海浪交织出一种和谐的乐章,海鸟们的鸣叫也彼此呼应着。这些声音清澈而悠扬,如同直冲云霄一般,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有人闭上眼睛,静静聆听。

“咦?这不是有人同学吗?”

回头一看,站在身后的,是照羽尻高中的凉学姐和其他三个学生。

“居然散步到这么远的地方?刚才也没看到你骑自行车,难道是徒步来的?真厉害啊。”

为什么你们几个高中生一起跑这儿来了?有人很想这么问,但又不敢开口,只好低下头沉默不语。

而阿阳学长则对有人视而不见,只是径直走到望远镜边,整副眼镜都贴在了目镜上。

凉学姐指着阿阳学长继续说道:“今天是陪阿阳来的。因为天气很好,桃花也说她还没来过这个展望台,所以就一起来了。”她自顾自地解释着。

“你这个人,没想到比看起来要有活力得多嘛。”阿诚从旁插话道,“果然是对海鸟感兴趣吧?”

自己并非对海鸟感兴趣,只是想远离人类的气息,恰好走到了这里而已。这些话有人想说但也说不出口。但即便他沉默不语,凉学姐和阿诚仍旧毫不介意,还是亲切地与他攀谈。

“如果你喜欢鸟的话,一定会跟阿阳聊得来。”

“你也是想来听角嘴海雀的叫声吗?”

“海鸟啊,很多种类都是一夫一妻制的,关系非常亲密哦。”

有人只是低着头,不知如何应答。

“虽然人们常说‘鸳鸯夫妻’,但其实鸳鸯反而会更换伴侣呢。这是阿阳告诉我的。对吧?”

阿阳学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望远镜,没有回应。而凉学姐似乎也并不在意。然而,虽然有人自己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却突然觉得被人无视的凉学姐有些可怜,于是,他鼓起了自己所剩无几的勇气。

“……不用上学,饿了就随便抓鱼吃。”他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语气有些激动,“活得无拘无束的,这种生活让我很羡慕。”

话音刚落,阿阳学长突然转过头看着他。

“可别小看鸟类。”

即使隔着黑框眼镜,他眼神里无比明晰的不满依然一览无遗,即便是有人也不免有些不忿。他心想: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也不用担心同学的白眼,这样的生活难道不轻松吗?他坚持认为自己的观点没有错。

然而,他并没有反驳。毕竟,反驳也是人际交流的一种。远离这类事情已久的他,只是默默地离开了海鸟观测站。

“有人,等一下。”凉学姐追了上来,“你知道角嘴海雀归巢这件事吗?”

凉学姐的善意显而易见,她不想让刚刚的尴尬气氛影响彼此的关系。有人抬起头,透过长长的刘海望向她那可爱的面庞。比起那个令人讨厌的眼镜仔,她似乎选择了关心自己,这让他感到一丝开心。

“……好像在宣传册上看过。”

“那个你可一定要去看看!很多游客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我们家的旅馆到了季节总是爆满呢。有人你也来看看吧,绝对值得一看!展望台附近就是绝佳的观赏点。我们虽然不是每天都去,但隔三岔五就会去看看。要不要一起去看呢?”

“角嘴海雀归巢?嗯,确实该去看看。毕竟是只有这座岛上才能见到的景色。”

“小凉那个叫阳树的同学,他去年不知道去看了多少遍呢。”

不管是桐生还是森内,似乎都觉得应该去看看归巢的景致。

叔叔补充道,角嘴海雀育雏的高峰期就是最佳的观赏时间,五月底可能稍微有点早,但也正因如此,游客不会很多,可以慢慢地仔细观察。叔叔又提出了一个优点。

“一起去看看?”

凉学姐特地向自己发出邀请。有人将这一事实珍藏于心,如同宝物一般,时不时拿出来偷偷回味摩挲。虽然独自待在房间里最让他感到自在,对于凉学姐和自己之间那种微妙的亲近感也稍感不适,但岛上唯一让他抱有些许好感的人,就是她了。

如果只是一次的话,或许可以去看看。

就在他心里的天平逐渐倾斜时,叔叔突然开始讲述从田宫先生那里听来的事情,当作开场白。

“据说在一些地方,雏鸟已经陆续孵化出来了。”

在从事配送工作的同时,田宫先生还兼职做导游,经常开车载着游客在岛上观光。有人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也就是说,现在就能看到角嘴海雀归巢。你要是去的话,那天傍晚可以不用过来收拾,去玩儿吧。”

几天后,在细雨中,凉学姐和桃花来到了诊所。

“阿诚他爸爸说,明天天气应该会很好。所以,我打算明天带桃花去展望台看海鸟归巢。有人你来吗?一起去看看吧。”

虽然有人心想,看着这阴沉压抑的天空,明天可未必会放晴吧。但凉学姐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劝着:“一起去吧,去吧去吧。”

仅此一次。有人做了决定,于是点了点头,长长的刘海也轻轻飘动。

得知有人答应后,凉学姐高兴得让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她还强行和桃花击了个掌,然后开心地说:“放学后我来接你!”随后便离开了。

与阿诚父亲的预测分毫不差,第二天从一大早开始,天空便是一片湛蓝。下午四点左右,凉学姐来到了有人家门口,从玄关朝里喊道:“有人,该走啦!”

有人低着头走出玄关时,除了凉学姐和桃花,还有阿诚也在。他们是骑着自行车来的。

“阿阳先去海鸟观测站了。归巢要开始时他再过来。”

“川岛医生应该没有自行车吧?那你就坐我后座吧。”

有人从未两个人一起骑过自行车,磨蹭了半天,阿诚却不耐烦地催促道:“快上来。这个有电动助力,载个你这么瘦弱的人简直轻轻松松。”

有人终于小心翼翼地坐上了车,阿诚立刻干劲满满地开始蹬车。凉学姐和桃花也跟在了后面。阿诚和他的外表一样,体力极其充沛。虽说有电动助力,但在后面还载着一个人的情况下,他依然轻松地踩着踏板,爬上了这段缓缓上升的坡道。

“天气真好啊!果然,老爸真厉害!”

阿诚对着天空大喊道。看起来,都已经上了高中的阿诚依然崇拜着自己的父亲。但有人从未觉得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厉害之处。

阿诚的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呢?这个疑问在有人心里开始萌芽,但他有些胆怯,最终还是没问出口。有人把这份胆怯归咎于风和自行车。毕竟,呼啸的狂风和车轮转动的噪声大得几乎让人什么都听不见。

不久后,展望台出现在眼前。

潮水的气息,嫩芽、泥土,还有阿诚的风衣的味道。海鸥的叫声,每踩一下都会出现的链条吱嘎声。有人望向太阳。此刻太阳已经逐渐从展望台那边隐去身姿,正要缓缓下沉。落日带着一抹金色的余晖。而夜色悄然逼近,东边的天空,远比正午时分更为湛蓝。

那一刻,看着分不清是蓝色还是藏青色,介乎于黑暗和晴空之间的颜色,他想起了曾和叔叔一起坐飞机时,从窗外看到的天空。

这就是宇宙的颜色,显出些微的透明感。

当他们抵达展望台的停车场时,连阿诚也有些气喘吁吁了。但停车上锁的动作却依然轻快。那儿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凉学姐说:“应该是我们旅馆的客人吧。田宫先生带着他们来的,说是要在这里看海鸟。”

凉学姐说,海鸟回巢的时间还得等太阳再西沉一些。于是大家打算就在展望台上消磨时间。田宫先生带着一对老夫妇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正在进行讲解。

“你们看,那边有好多洞对吧?其实那都是角嘴海雀的巢穴。它们会在里面产卵、孵化。白天,大鸟们会飞到海里去捕捉小鱼,然后带回巢里喂雏鸟。等到天快黑的时候,它们就会一起飞回各自的巢穴,带着满嘴的小鱼。”

“这么多洞,它们能分得清吗?”

面对一脸担忧的老夫人,田宫先生一副都是自家事儿的表情,回答道:“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风渐渐大了起来。有人的长发像蛇一样随风乱舞,不时拍打到他的眼睛和脸颊。逐渐迫近地平线的太阳,开始笼上一层夹杂着黄色和白色的金光,一条闪耀的光带横亘在海面上。夜色自东边悄然逼近。

不知何时,阿阳学长也来了。他单手握着栏杆,仰望着天空。

“啊,那边。”

凉学姐伸手指向一边。最开始的第一只鸟仅仅是个小小的黑影。它从夜幕低垂的深蓝中飞来,逐渐向有人他们靠近。当影子清晰到能辨认出是海鸟时,更多的鸟儿也在空中翩翩起舞。

宛如从天空中诞生一般,角嘴海雀纷纷从远方现身,朝这边飞来。尽管人们常把夜盲症称为“鸟目”,但它们飞行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靠近岛屿后,它们像是在确认自己巢穴的位置似的,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仰望着夕阳沉下的天空,紧盯着鸟群的动作,有人感到一阵眩晕。天空竟是如此广阔。

“呀!”

第一次听到桃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沙哑,与此同时有人心生疑惑:发生了什么事?桃花缩起了她修长的身躯,和田宫先生在一起的老夫妇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立刻就知道了原因。是角嘴海雀。它们回到巢穴的方式,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普通的鸟类在着陆前都会通过拍打翅膀减缓速度,而角嘴海雀却仿佛要直接撞向地面一样降落。

“角嘴海雀不太擅长着陆。”

田宫先生向老夫妇解释道。

“它们不会受伤吗?”

桃花像是在喃喃一样,而阿诚立刻回答:“据说好像意外地不会受伤。”

又一只角嘴海雀撞向地面,然后又迅速站了起来,朝自己的巢穴走去。它们的嘴里几乎塞满了小鱼,又引来了海鸥的骚扰。那些海鸥似乎是想抢夺它们的猎物。

“海鸥甚至还会袭击巢穴里的雏鸟呢。”

阿诚对桃花讲解着这些,角嘴海雀正不停地从天而降。

就像炸弹一样。就在有人这样想着的时候,身旁响起“嘭”的一声。

“阿阳学长?”

凉学姐惊呼一声。一直沉默的阿阳学长直愣愣地倒了下去。即使在仅存的微光下,也能看出他脸色惨白得如雪一般。他用手捂住嘴,看起来十分不适,那样子让有人想起了道下。

“不妙。”田宫先生冲了过去,“得赶紧开车送他去诊所。对不住了,可以吗?”

老夫妇立刻答应,跟随田宫先生一同离开了展望台。田宫先生将阿阳学长背起,凉学姐一脸担忧:“他没事吧?”

“应该是老毛病犯了,不会死的。”阿诚回答。他的声音显得格外遥远。

道下同学,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像自己一样,失去了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如果没有那天的话……

正想着,一阵冲击直袭有人的脸颊。令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环顾四周,只见一只角嘴海雀正摇摇晃晃地朝远处走去。

“诶?有人?”

凉学姐蹲下来后,脸几乎近在咫尺。“难道是被鸟撞到了?”

“喂,你没事吧?”阿诚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清醒吗?”

“……清醒。”

虽然很疼,但似乎没有流血。但脸颊和头发上全是黏糊糊的东西。意识恢复清楚之后,阿诚却无情地放声大笑起来。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被海鸟撞到了?太丢人了吧!”

丢人。

那一天投射在他背后的荆棘,似乎被阿诚那清朗的笑声吹飞了。

“你也太迟钝了,”阿诚用力拉有人起来,“快去洗个澡吧,臭死了!”

臭死了。

有人又想起了那些尖酸得如同刀刃般的话语,但阿诚的坦率却替他拔出刀刃,丢进了大海。

“海鸟很臭的,一股油腻味儿。好了,快走吧。”

果然,脸颊上和手上触碰的地方,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臭味。

阿诚让有人坐在自行车后座,他骑着车飞速下坡。因为实在是太快了,有人只好紧紧抓住车架的扶手。回头一看,凉学姐和桃花的车灯正在不远处,紧追其后。

诊所的灯还亮着。阿诚说以防万一,直接把有人拉进了诊室。在隔壁处理室的床上,阿阳学长正打着点滴。

叔叔乍一看,不,似乎只是闻了闻就猜到大概发生了什么。他简单检查了一下,确定只是擦伤,说没什么大碍。

“如果肿起来了的话,洗澡后冰敷一下就行了。阿诚,麻烦你去把热水器打开吧。有人还没用过那个瓦斯,不会开。”

“啊,真的吗?明白。那谢谢医生了。学长保重啊。”

阿诚和每个人都打了声招呼后,拖着有人走了出去。然后径直推开叔叔家玄关的门,像在自己家一样大摇大摆地进去,把有人带到了热水器前。

“……你不觉得这样很无礼吗?这可是别人家里。”

“那你就洗冷水澡吧。看好了,是这么开的。”

诚一边演示,一边教有人怎么启动热水器。多亏了他,有人顺利地清洗了身体和头发,洗掉了海鸟的油腻和臭味,在热水浸泡下,身体逐渐暖和起来,他终于感到一丝心安。随之而来的,是傍晚时分所见、所听、所感的一切都涌上心头,又觉疲惫不堪。然而,这种感觉却并不让人讨厌。

有人甩了甩头发,将湿发拢到后面,走出了浴室。阿诚已经走了。

回到房间换上睡衣,想要去吹干头发,于是便走下楼去。

“不会吧!”

原来是凉学姐。她果然像平常一样,理所当然地打开了玄关的门,走进了屋内。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所以来看看你。”凉学姐看到头发湿漉漉的有人时,眼睛亮了起来,“有人同学,这样很帅气欸!比起以前留着长长的刘海,这样好看多了!很帅!超级帅!哎呀,你一定要去剪个头发啊!我跟你说,我们旅馆附近有家吉田理发店,我会叫他给你打折的!”

帅气。好看。有人感到脸颊发热,那种热并不是因为瘀伤,而是因为凉学姐的夸奖。凉学姐夸了有人好一会儿,确定他的伤势没什么大问题后,便挥手说了声“再见”,然后离开了。

第二天,有人去剪了头发。虽然没有阿诚那么短,但大致上跟阿阳学长那种运动风的短发差不多了。新发型头顶的头发要比两边略长,修剪好后,又用发胶定型,吉田理发店的老板笑着说:“帅哥一位,大功告成!”

走出理发店,稍微走几步就看到了一块标着“野吕旅馆”的招牌,旁边是一栋二层的民宿。虽然没有看到正在上学的凉学姐,但有人还是在那儿停下了脚步。岛上的建筑中,这座没有积雪的屋顶和砖红色外墙显得相当新颖。门口旁边晒着一些抹布和毛巾,五月的风吹过,便一同随风飘扬。尽管这景象再普通不过,但却显得格外清新明亮。凉学姐那灿烂的笑容不禁浮现在他脑海里,让有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接着,他又从照羽尻高中旁经过,终于目睹了实物。中小学也都在附近。和高中不同,这些学校是两层楼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小学和中学前的道路上,安静地站着一个按钮式的交通信号灯。岛上几乎没有十字路口,交通量也极少,让人怀疑横穿马路的孩子们真的需要这个红绿灯吗?至于道路两侧的车辆通行信号灯,则自始至终显示着绿色。

几乎所有岛上的居民都注意到了他的新发型,并和他搭话。

叔叔曾经说过,这个岛就像一个大家庭。既然如此,那么他延迟了一年读书的事,岛上的人肯定早就知道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大家才显得如此亲切、随和。

晚餐时,吃着别人送来的章鱼刺身,叔叔问道:“怎么样?差不多习惯这里了吗?”

有人点了点头:“嗯。”

“来这里之后感觉还好吗?”

叔叔的提问很自然,简直就像是在问“这章鱼好吃吗”一样,毫无违和感地出现在了餐桌上。有人咬了两口章鱼,芥末的刺激直冲鼻腔。

说不上来好,但也没有哪里让他觉得不好。他只是竭力忍耐着芥末刺激下流出的眼泪,默默吃着饭。

——有人好帅啊!

他突然觉得,或许去学校看看也不错。 Rgt67SieulXzrYM+vpONG5Bm1VnQtIhsY9Lvln6C3iEUPtXpj9jfNtZPq5YbAh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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