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依旧是一成不变的一天。
坐在床上的川岛有人顺势躺了下来。天花板上的白色壁纸看起来微微发皱。他右手上拿着的手机正持续播放着游戏的背景音乐,全然没有关掉游戏的意思。这是一款要求玩家在漫天风雪中从一间无人小屋中逃脱的游戏,游戏几乎重现了那个与世隔绝、静谧无声的雪夜世界。因此游戏的音乐也格外安宁纯粹。
反正三分钟后手机就会自动锁屏。锁屏之后,音乐自然会随之消失。
今天依旧没能逃出小屋。从夏天下载这款游戏至今,他一直被困在这座石造小屋里无法逃脱。设置在小屋各处的关卡已破解大半,三个结局也已经找出了两个。可是,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他还是没能完成真正的结局。
其实只要从游戏的启动页面跳转到攻略专区随便看一眼,立刻便能揭晓谜底。
不过,有人并不想那么做。对于逃脱类游戏,他对自己颇有信心。所以要是借助他人之力的话,他会有种认输的挫败感。并且这款游戏在解谜的公平性方面大获好评,既然如此,他只要再努力思考一下应该就能解开谜题。
可到头来,还是不断地空耗时光而已。完全卡在同一个地方动弹不得。
昨天如此,昨天之前如此,今天也是如此。
明天或许也是一样吧?
有人闭上了眼睛。
应该是吧。不会变的。这种什么也不会改变的日子,宛如时间静止了一般。这也代表着,明天永远不会来。
既然没有明天,干脆也没有昨天岂不是更好吗?
“有人!”
楼下传来母亲叫他的声音。听口气,像带着几分怒气、几分愕然,还有无法掩饰的冷酷。
“快下来!难得雅彦叔叔来了。”
已经是正月了。有人想象着楼下客厅的热闹气氛——作为本家,这时候自然有很多亲戚齐聚而来。亲戚们久违地聚在一起,话题不外乎是彼此家人的近况。尤其是幸子伯母最喜欢这类话题。
“你们家当哥哥的和人是在筑驹
读高中吧?他跟我们家的加奈一样,都是今年高考对吧?真好呀。和人打算考哪里?肯定会学医吧?打算继承家业吗?”
“加奈打算考御茶水女子大学
对吧?要加油啊!”
“有人今年几年级了?他也在筑驹……不好意思啊,我好像记错了。他是在哪家私立高中吧?是直升高中部的吗?”
光是想象,有人就觉得头皮阵阵发麻,简直无地自容,所以他绝不会去客厅露面的。况且父亲总是替幸子伯母说话,说幸子伯母都是因为担心有人才会这么说的。但那些话背后隐藏着的用心,有人看得一清二楚。
幸好我们家的孩子没有坚决不去上学。幸好我们家的孩子没有变成家里蹲。幸好我们家的孩子没有变成像他那样。
有人因为出勤天数不足没能直升高中部,这些幸子伯母明明早就知道了。
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任由左手垂落到地板上。窗帘紧闭,但外面传来的阳光似乎比平时更加明亮。有人心里也明白,在傍晚客人离开之前,还是至少出去见上一面比较好。可他就是提不起精神。有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垂下的左手食指毫无意义地在木头地板上描画。
不过,今年雅彦叔叔也回来了吗?那个雅彦叔叔。
如果是雅彦叔叔的话,有人还是有些想见他一面的。他还没到上学年纪时,雅彦叔叔经常陪他一起玩。叔叔和有人的父亲年纪相差近十岁,在他作为实习医生前往福井的大学附属医院任职之前,都是和有人一家人同桌吃饭的。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这里是叔叔的老家。
对有人来说,比起叔叔,雅彦叔叔更像是哥哥一样的存在。相较于大他两岁的和人,雅彦叔叔和他更亲近,也更值得依靠。有人离和人太近,自卑感总让他的心隐隐作痛。就说升学这件事好了。有人没能考上和人所在的私立中学。他跟哥哥一样努力地学习,因而受到的打击也就更大。自从这场考试之后,父母明显将所有的期待都灌注到了和人身上。
就从这点来说,雅彦叔叔和大家可以说是截然不同。他绝不会拿兄弟俩做比较,更不会说孰优孰劣。一直以来,就连给的红包的金额都是一样的。
不管怎么说,雅彦叔叔无疑是有人憧憬的对象。
可讽刺的是,正是这份憧憬招致了那天发生的一切。
有人捂着头。所有声音变得朦胧。耳朵似乎变得怪怪的,就像在坐飞机一样。
飞机。那时候叔叔实在太帅了,帅得让自己也想变成叔叔那样。
“当前机舱内有一名乘客突发疾病。如果有哪位乘客是医生或护士,烦请知会附近的空乘人员。”
瞬间,机舱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人们一阵骚动。乘客间互相交换着试探的眼神。但叔叔一站起身,这种氛围便一扫而空。
“我是医生。”叔叔对通道旁经过的空乘人员说道。
那沉稳的语气就像是平常在打招呼一样。当时才八岁的有人放松安全带,目送身着白色毛衣的叔叔在空乘人员的引导下远去的背影。
那年寒假,叔叔带着和人、有人,三个人一起去旅行。有人的父母作为开业医师,孩子放长假时基本上无法陪在身边。于是当时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的叔叔挺身而出,硬是挤出了假期带着两兄弟去了北海道的二世古町
滑雪。三人是在返程时,从新千岁机场飞回羽田机场的航班上遇到了这次紧急事态。
一名年轻的空乘人员来到了兄弟二人座位旁表示歉意,说叔叔在飞机降落之前都无法回到座位上。
“不好意思啦,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记得按这个按钮叫我。你们的叔叔非常厉害。但正因为他很厉害,所以我们需要他帮一下忙。飞机马上就要下降了,想去洗手间的话最好趁现在赶紧去哦。飞机降落之后,一定要乖乖坐在位置上稍等一会儿哦!”
飞机降落在羽田机场,接上空桥后,急救人员立刻进入机舱,将急症病人运送离开。随后,其他乘客也陆续下了飞机。方才那位空乘人员走了过来,坐在了原本叔叔所在的位置上。他递过果汁,嘱咐兄弟二人再稍等片刻。
“请问我叔叔现在在哪里呢?”和人越过有人的头顶询问空乘人员。
“他和急救人员一起把病人送到了救护车那里,说有些事情必须要交代。”
“突发疾病的那位乘客情况怎么样了?”
“没事的,他被送走的时候意识都还很清醒呢。这都多亏了你们叔叔在。”
空乘人员的脸上浮现出一副放心了的表情,眼眶似乎也有些湿润。
不久,叔叔回来了。他带着一如往常的笑脸,催有人他们赶紧下飞机。空乘人员说要帮忙拿行李,但叔叔表示没必要,委婉地拒绝了。
“要是能帮上一点忙,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有人他们走出机舱时,除了空乘人员外,还有两名身穿飞行员制服的男子也出来目送他们离开,并深深点头致意。飞行员系着领带,左胸口别着胸章,袖口上还有数道金色条纹,简直就像电视里的明星一样。
不过在有人眼里,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白色毛衣搭牛仔裤的叔叔,要比他们帅气得多。
我想成为叔叔这样的人!我也想变得这么帅气!
就在这一天,一朵小小的憧憬的花朵,就在有人的心头绽放了。
但当有人向父母讲述叔叔表现得有多帅气时,出乎意料的是,有人的父母,尤其是父亲,完全没有什么好脸色。父亲逮住准备搭夜间巴士回去的叔叔,苦口婆心地劝诫道。
“你可是以乘客的身份上的飞机!根本不用担心会因为违反应召义务
而被追究。这次还好是个轻症患者,在那种什么像样的仪器都没有的环境中,万一一步踏错,就会变成一场梦魇。”
而叔叔只是沉稳地反驳道:“就算学会了一身知识和技术,如果不去运用,那跟没有有什么区别呢。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我还是会表明身份的。这跟医生的心理准备无关,是人生理念的问题。”
就是这样的叔叔。
“有人,你在里面对吧?”叔叔隔着房门说道。
“我想跟你聊聊。”
有人就像被当作猎物的小动物一样浑身僵硬,拼命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动静。
“我明白你的心情,很煎熬吧。”
被人怜悯的感觉让有人无法忍受,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叔叔再次开口,那语气与从前一模一样。
“有人你想怎么做?”
有人抱住头的手愈发用力了。
“就这么继续闷在家里不出门就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他并非是在责怪,只是单纯地提问。
“有人,你要不要试着想象一下未来的自己?”
后颈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触而过,紧接着颈部以上的毛孔唰一下全部张开。有人一直盯着的木头地板上,木纹间闪过一张翻着白眼的少女的面孔。
“有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得跟你说一下。”
叔叔的声音如滑落般逐渐降低位置。原本自上而下传来的声音,已经降到有人头部相近的位置。叔叔肯定是在房门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回去的航班是七点,我会在这里等你到最后一刻。”
——要不要试着想象一下未来的自己?
叔叔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难道是想说到了三十岁、四十岁还继续当家里蹲就太惨不忍睹了,让我赶紧改过自新?还是说,叔叔认为我到了四十岁还会继续把自己关在家里?
有人难过地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自己也没有办法。昨天和今天都不会改变,那明天肯定也是如此。既然这样,还有什么未来?
明明根本没有未来。
未来早在那天就消失了。
“今天是不是太热了?”不知是谁嘟哝了一句。
“就算喊热也不会变凉快吧。”
“因为真的很热我才说的啊!”那家伙把制服的领带扯松,用笔记本扇着布满汗珠的脸和脖子,“明明都九月底了……”
“也有可能是因为刚吃完便当才这么热的哦。”有人若无其事地插嘴道,“吃完饭后即便坐着不动,代谢量也会增加。营养被分解后就会化作热量被消耗掉,所以身体才会发热流汗。这种现象被称作食物热效应。”
“……不愧是川岛,医疗世家的儿子就是不一般。”
“你未来的梦想是当医生,对吧?”
与有人上了同一所私立初中的同学中,有个人四处宣传有人在小学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这件事也因此弄得尽人皆知。有人其实也没想着要刻意隐瞒什么,他家的医院也确实颇为有名。只不过,“医生”这个词直接摆在面前时,有人突然对自己卖弄知识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应该是我哥来继承家业哦。”
“哎,去不去体育馆?今天轮到我们二年级用了哦。”
一阵女声传来,有人自然而然地转头看向那边。声音的主人是上原,在这群女生当中,她是最亮眼,也是地位最高的人。白色的上衣微透,有人不由自主地看着底下隐约显现的曲线。
“去练托球怎么样?”
“好呀。”
“道下同学一起去吗?”
被称为道下的少女脸上瞬间闪过迟疑的神情。但她随即露出开心的笑容,装在门牙上毫不显眼的牙套微微泛光。
“可以的。”
“那我们走吧,午休都快结束了。”
“啊,等一下,补充一下能量吧。”围在上原四周的其中一人,给大家发了些小零食。
“这是我爸带回来的伴手礼,说是比利时的巧克力哦。”
加上道下在内,八个女生都离开了教室。她们一走,教室里的空气顿时都变得乏味起来。
对于自己刚才的表现,不知道那几个女生里会不会有谁有什么想法?如果觉得自己很博学或者很帅的话,当然值得开心。但不可否认的是,或许也会有人觉得自己爱出风头而嗤之以鼻。想到这里,有人不禁冒出冷汗,心想:如果是后者的话,真希望把刚才那一分钟给抹除掉。不过,女生还真是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一种让男生不由自主想要逞强的力量。
“我们要不也去体育馆吧?打打篮球?”
最先喊热的那个家伙开口道。
“好啊,来玩三对三篮球吧。”
想要追随女生而去的男生们纷纷表示赞成。
“道下也被叫去了啊。”
“你这家伙,对道下有意思吗?”
“烦死了你。我只是看她能融入大家,为她高兴而已。”
“是上原主动邀请的道下,真是天使啊。”
“道下她带着一个特别小女生的包包哦。”
“别说这种话。”
有人想起她——道下丽奈刚才表情的变换。从迟疑化为开心的笑脸。那想必就是道下的真情流露。她是暑假刚结束时转学来的新面孔。有人所在的私立中学的确有接纳转学生的制度,但自有人入学以来,真正转学进来的,道下还是第一个。
而且道下还是从纽约回来的归国子女。
虽然用日语沟通基本没有问题,但班上同学都是一副敬而远之,观察情况的态度。当时班上的气氛就像是在说,在辨别出这个突如其来登场的异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前,难以决定对她的态度。所以道下每天都是一个人去教室、一个人去上厕所、一个人吃便当、一个人放学回家。
这样的她终于受人邀请。想必先是惊讶,接着就是满心欢喜吧。即便总是被大家盯着看,道下依然保持着坚毅的态度。她从未刻意讨好谁,但内心肯定还是很想早点和某个同学亲近起来吧。毕竟在学校生活中,只有归属于某个小团体才能安心。
到了体育馆。在离入口较远的舞台一侧,八个女生正围成一圈互相传着排球。上原不小心把排球拍歪了,而道下追上去灵巧地把球拍了回来。所有女生当中,道下是最活跃的,流了很多汗。
按照本地规则,玩三对三篮球时,要是人数超过七人,当某一方投篮得分,得分者就要和多出来的那个人交换上场。刚一开始有人就被安排成了候补球员,按顺序还是第二个上场。但在等待上场的间隙,有人并没有望着眼前的三对三篮球,而是看着正在打排球的女生们。道下依旧积极触球,但呼吸似乎有些急促。
第二个人投篮得分,轮到有人上场了。有人不太擅长打篮球,他伸手想要拦住球,球却从手上方飞过,传到了对方手中,对手投篮得分。接下来一定要抢到球,然后投篮得分!就在有人心里想着这些的同时——
“道下同学?”传来了上原的声音,“怎么了?你没事吧?”
有人往那边看去,发现原本正在打排球的女同学们全都挤在了同一个地方。
“女生那儿出什么事了吗?”
拿着篮球的家伙停下动作,对着等待上场的人问道。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一个男生眯起双眼仔细看向女生那边,接着又说道,“道下刚才下场到旁边坐着休息。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倒下了。”
“倒下了?”
“是贫血吗?”
女生们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城堡,完全看不见道下的身影。
从慌张的城堡一角,上原转头看向了这边。
好像和上原对视了一眼。或许所有男生都有着一样的感受,但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有人也一样。即使是那种让男生都想要逞强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也敌不过逐渐四处弥漫的诡异气氛。
“天啊!”
一个女生吓得后退了一步。
“喂!”上原大声喊道,“你们!”
上原还没来得及继续喊出求救的话语。随着一声惨叫,女生们形成的城堡开始分崩离析,裂缝之间,露出了道下瘫在地板上无力的手。
男生都没有动。应该说想动也动不了。大家全都愣在原地。
“如果有哪位乘客是医生或护士,烦请……”
这时,叔叔那曾在他心中深深烙下了向往的印记的背影,浮现在了眼前。
一想到这儿,有人猛然跑向女生那边。帅气的叔叔、救了急症病患的叔叔、如果能像叔叔一样的话……有人怀着一颗向往之心,想着总之要做点什么,既然没有人行动,那一定要有个人挺身而出。每在地板上踏出一步,这种想法便愈发强烈。并不是上原同学那不可思议的力量让有人开始行动,他才不在乎什么逞不逞强。
发现有人跑过来后,女生们让开了一个口子。
映入眼帘的是仰卧在体育馆地板上的道下的身影。看了一眼后,有人发现情况非同小可,脸上霎时间血色全无。道下的脸、脖子、手臂、双脚,所有暴露在外的肌肤都已发红,甚至还开始起疹子。道下每呼吸一次,喉咙深处就会发出“咻咻”的声音。
“……我去叫老师过来。”一个女生开口说道。
而这时,道下的手动了一下,嘴巴也张合了几下。她的手移向舞台的一侧,像是在寻找什么。有人立刻过去查看,但只看见方才那个男生谈起的小包包,被随意丢在一旁。
道下的呼吸愈发困难,看上去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了。
这个时候,如果是叔叔的话,他会怎么做?
有人奔向道下身边,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把嘴张开,然后捏住了她的鼻子。接下来……
必须要和道下嘴对嘴吹气,进行人工呼吸才行……
自从对在机舱里救死扶伤的叔叔产生憧憬之心后,有人便自学了急救知识。
然而,他停在了捏住鼻子这一步。虽说情况紧急,但想到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道下嘴对嘴,不免还是生出了几分犹豫。再说回来,道下有没有和别人接吻过这一点也让有人很是在意。万一没有的话,自己岂不是就成她的初吻对象了。而且对有人而言这也是初吻。
忽然,道下别过了脸。
还来不及反应,有人手上就已经沾满了呕吐物。女生们尖叫连连,有人也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恶臭扑鼻。道下一边从胃里吐出如奶昔般的呕吐物,一边发出怪异的咳嗽声。她的指甲也紧紧地抠在体育馆的地板上。
呕吐物可能会堵住喉咙,甚至可能会让呼吸停止。道下已经失去了意识。她翻着白眼,脸上沾满了黏糊糊的呕吐物。
如果是呕吐物堵在了口腔了,就要把呕吐物清理干净,现在必须立刻进行人工呼吸才行。
但面前的光景和异臭让他的胃一阵翻涌。
下一秒,有人再也忍受不住,也跟着一起大吐特吐起来。四周似乎变得更加喧闹,但有人已经无心理会,他只知道自己难受到了极点。有人一点儿都不想待在这里,他恨不得自己一个人立刻瞬移到某个气味清爽、干净的地方。
说起来,刚才听到的如风吹般的“咻咻”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呕吐感断续反复的间隙,有人还勉强思考过这个问题。
“让开!”
有人被粗鲁地推在一旁,手掌恰好伸进了自己的呕吐物之中。有人一看,推开自己的原来是班主任老师。紧接着,只见白衣翻飞,是保健老师来了。
“是道下同学,那可能是过敏性休克。”中年女保健老师快速说道。
“她应该有随身携带肾上腺素笔
才对。”
班主任眼尖地立刻发现了道下的小包包,立刻飞奔过去拿了过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器具。
那器具的造型像是大号的胶水。细长的圆筒状塑料容器上贴着白色的标签,顶部盖着黄色的盖子。为什么要用胶水?正当有人心中茫然生出这一疑问时,保健老师大喊了一声:“就是那个!”班主任赶紧把容器递给了保健老师。
“要注射吗?”
“要,必须注射。你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来。”
班主任立刻拿出手机,而保健老师则把道下的裙子卷到几乎露出内裤的位置。道下的大腿上已经有失禁的痕迹。
黄色盖子不是旋转拧下的那种,保健老师只靠大拇指便轻松地把盖子推开。装在里头的瓶子露了出来,外观更是和胶水一模一样。用来涂抹胶水的前端部位呈橘黄色,尾端则带有蓝色的盖子。瓶身有别于外部容器,贴着一张黄色标签。
保健老师打开了蓝色盖子。有人心想,啊,打开了,就像事不关己一样看着这一切。穿着白衣的保健老师挥动手腕,橘色的前端部位用力地刺入了道下露出来的白皙大腿的外侧。
一声细小的咔嚓声传来。
就这么按压几秒钟后,保健老师挪开了那瓶胶水似的东西,然后用右手搓揉方才注射的大腿部位。
虽然还握在保健老师手中,但看得出来,橘色的前端部位变长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其他几名老师也走了过来。
“其他学生都离开体育馆,回自己的教室去。”
只有有人被班主任要求留在这里。
“川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道下变成这样之前是什么情况?”
有人有种莫名其妙被痛骂一顿的感觉。他就这么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咽下口中的唾液。胃液的强烈酸味刺激着喉咙的黏膜。
“我是……想、想给她急救……做人工呼吸……”
“道下没说什么吗?她没让你们拿肾上腺素笔吗?”
原来道下刚刚手指的动作、嘴巴一张一合,是这个意思。
“她动了几下……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而且,她根本说不出话……”
在保健老师白衣的另一侧,道下身体微动。救护车的警笛声逐渐靠近。
在其他老师的催促下,有人站了起来。警笛声靠近之后就安静了下来。想必是接到了通知,两名事务员拿着清理污秽的清扫用具,戴着一次性手套和口罩、穿着塑料围裙出现了。像是要遮住被呕吐物弄脏的地方似的,事务员在上面铺满了纸巾。一阵氯臭味传来。
在其他老师的催促下,有人当场脱去了弄脏的衣服。他接过替换的备用制服穿上,但对于有人而言尺寸有些大了。脱下的制服被放进塑料袋里还给了有人。之后有人离开了体育馆,在最近的洗手台不停地洗手,时间久到皮肤几乎擦破。
而有人正在洗手时,道下被放上了担架,从有人身后被送走了。保健老师也跟在一旁。道下的面孔随着担架发出的噪音,转瞬间便远去了。而深深烙印在有人脑海里的残像,已然分不清道下的生死。
午休过后,正在上第五节课时,有人单手拎着装着制服的塑料袋回到了教室。他虽然是从后门悄悄走进教室的,却还是逃不过全班同学回头注视着他的眼神,甚至就连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也停下了正在板书的手回头看着他。根号只写到一半,手上的白色粉笔便应声而断。
上课的内容有人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第五节课一结束,那些故意说给有人听的讥讽话语便四下飞舞。
“很臭吧?这也太臭了!”
“要我说啊,也太差劲了。”
“都不知道他跑过去干吗。”
“想救人呗,不过没那本事就是了。”
“他还跟着一起吐了,简直是在搞笑吧?”
“好像还说将来的梦想是当医生?”
“是啊,他呀,可是医生哦!”
虽然也有同学出言制止,但一下就被愈发高涨的讥笑声压了下去。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来着,想当医生什么的,会不会太过了?”
“想当医生却那副德行,怎么可能嘛。”
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有人浑身僵硬,任凭嘲笑声倾泻而下。
女生们的话题也都是午休时发生的这件事。
“不知道道下同学还好吗?”
“她那是怎么回事啊?”
“好恶心啊。今晚要睡不着了。”
对于突然倒地的道下,从女生们言谈之间流露出的嫌弃远胜于关心。上原的发言更是直截了当。
“而且,连川岛也跟着吐了。真是恶心死了。”
最先提议说要玩三对三篮球的那个同学来到有人座位旁,踹了一下椅子腿,然后说道:“肛肠科医生的儿子乖乖去看中年大叔的肛门就行了吧!”
有人再也无法忍受,拿起书包和塑料袋,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要跑哪儿去?”
除了教室,哪里都好。有人只想去一个没有人知道他失态的样子的地方,狼狈地逃出了教室。
无数声“丢死人了”的嘲笑声化作尖刺,射向在走廊上奔跑的有人身后。
在JR中央线上,有人始终低着头。他身上的制服肩部太宽、袖子过长、裤腿曳地,手上还抱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有人觉得好像所有素不相识的乘客都紧紧地盯着他。
在阿佐谷站下车后,有人顾不上弄脏的裤腿,就这么走了十分钟左右。他的脖子四周全都被汗水沾湿,但这绝不仅仅是因为太热。有人快步从父亲担任院长的医院前方走过,回到了就在医院隔壁的家。打开门,趁着没人在家,有人把弄脏的制服全部塞进洗衣机,随便操作了几下。虽然自己操作洗衣机还是第一次,但有人丝毫不以为意,只想尽快消除一切痕迹。
有人喝了冰箱里的汽水。明明便当全吐出来了,胃里应该什么也没有才对,但有人现在只想喝些东西。
客厅的时钟即将指向下午三点半。
有人正打算回自己的房间时,母亲出现了。母亲和父亲一样,都是肛肠科医生,但不是全职。母亲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早退了吗?”
“……嗯。”
“是身体不舒服吗?比起这些,有人,你找别人借的制服吗?”
有人没有回答。母亲似乎注意到了洗衣机的声音,说着“洗衣机怎么在转呢?”就朝洗衣间走去。
而有人则趁机上楼回到了自己房间,脱掉了备用制服。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为什么要洗制服?”,但有人没有回答。之后,母亲在门外不停地叫着有人,问个不停。
“身体不舒服吗?”“吃饭了吗?我煮了粥哦。”“要不要洗个澡?”“今天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有人只是沉默。他不想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甚至希望那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立刻消失。
道下她——有人想起了被搬上担架抬走的道下的脸。
她后来怎么样了呢?有人想象着最糟糕的情况,浑身颤抖。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责怪。
到了晚上七点左右,他躲在房间里的原因很快就被揭穿了。学校打来了电话。从擅自早退,到午休时发生的所有事情,学校全都告知了父母。
所谓的所有事情,其实也就是保健教师他们还没到时发生的那些,都是从当时在体育馆的同学们那里听来的。他们会怎么描述有人的行为,从第五节课结束后班上同学们的态度中,可以轻易地推测出来。
在父亲严厉的一声呵斥下,有人不得不放弃了闭门不出的行为,随父亲下楼。来到客厅,母亲和哥哥也都一脸严肃。
“有人,我们家从你祖父那一代开始就一直经营医院。爸爸和妈妈也都是医生。”父亲先定下了基调,“而你呢,只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生,完全不懂医术,怎么能把医疗行为看得那么简单呢!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自以为是”。这四个字从有人的头顶深深刺入,贯穿了整个身体。
“那个女孩儿的父母,我会去和他们好好谈谈的。”
“她的命是保住了。”母亲的话里夹杂着叹息,“但可能会有一些轻微的后遗症。虽然时间不长,但脑部的氧气供给还是停止了一会儿。”
“以防万一,我已经联系了律师。这方面你不用多虑。”
父亲抱着胳膊,闭上了眼睛,又缓缓地摇了摇头。接着目光一转,又变得锐利起来。他的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样,严厉地看着有人。
“你只需要打急救电话,那才是正确的判断。医生的工作是不能犯错的,但你今天却犯了大错。”
有人不知不觉中抽泣起来。“你可以走了。”父亲放过了有人,但这句话毫无温柔之意,反而充满了放弃的感觉。
有人回到自己房间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等待着他的,是上学这一巨大的难题。如果让他选是去登顶珠穆朗玛峰还是去上学,他毫无疑问会选择前者。尽管如此,有人还是穿上了洗好的制服,勉强拖着如同绑上重物的腿走向学校。
当有人走进教室时,原本如同各色颜料彼此交融般喧哗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在经历了宛如永恒般的静默之后,教室又逐渐恢复了喧嚣。然而,在陷入沉默之前,那些五彩斑斓的喧闹声在看到有人之后,变成了相同的色彩。变成了蔑视、嘲笑、皱眉、冷漠这样的色彩,将有人涂抹成霸凌的靶子。
有人的手机收到了短信——“你还真有脸来学校。”
从厕所回来时,桌子上多了涂鸦。上面写着“误诊王”“完全不适合做医生”。
女生们的窃窃私语更是震动着他的耳膜。“川岛要当医生什么的,不觉得很让人害怕吗?”
有人根本忍不到放学,在午餐时间的混乱中,他最终选择了早退。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学校。他根本做不到。每当他试图穿上制服,心脏就会如脱缰的野马一样狂跳不止,汗如雨下,一瞬间又仿佛有寒意席卷而来。紧接着就是呕吐。父母开的镇静剂没有效果,带去了熟识的精神科医生那里也没有任何好转。
有人的生活几乎都是在自己房间里度过的。等父母去医院上班,哥哥去学校之后,有人才从床上起来,在空荡荡的餐厅里吃早已冷掉的早餐。午餐则随便吃些泡面什么的填饱肚子。晚上等家人入睡后,吃掉冷掉的晚餐,然后洗个澡。上厕所则是能避就避,尽量使用靠近自己房间的二楼洗手间。偶尔,他也会在深夜两点过后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些零食、饮料、漫画杂志,或者当时需要的东西。钱的话,就用存下来的压岁钱。
和人偶尔会在门外说话。
“道下好像出院了。
“今天爸爸和律师一起去和道下同学的家人谈话。他们好像没有生你的气。
“听说她在做康复训练,似乎现在有一点语言障碍了。
“不过,她下周就回学校上课了。”
有人不明白为什么和人要告诉他道下的近况。虽然传达的信息似乎是想让有人安心,但他反而觉得和人像是在指责他这个自我封闭在家的人。
“道下同学说,随便吃别人送的东西,这是她自己的责任。”
哥哥自顾自说的这些话,有人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但还是由此得知了道下同学的近况。
道下她从小就对小麦、花生等多种物品过敏。
道下她总是随身携带用于重症过敏反应的辅助性治疗药物——肾上腺素笔。
去体育馆时收到的那份巧克力里含有作为过敏原的坚果酱。
虽然想从包装上确认一下,但上面的语言却完全看不懂。
尝出了坚果的味道,但觉得只吃一点点应该不碍事,所以就咽了下去。
“她说,所以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留下了语言障碍这一后遗症的道下同学,她是如何说出这些话的,有人想都不敢去想。尽管她说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责任,但她一定还是会怨恨当时没有采取适当措施的有人。道下同学为此留下了后遗症,这无疑剥夺了她的未来。
对和人说的这些,有人从没有回应过。渐渐地,和人也就不经常来说这些了。和父母之间也只剩下最低限度的交流。如果真的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他也只会通过家人的连我
去联系。
时光飞逝,四季变迁,又到了新的一年。本该升上初三的有人,自从那天之后从未有所改变,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自己房间中度过。为了打发时间,看电脑视频,玩手机游戏,日复一日,皆是如此。头发任其生长,直到忍无可忍时,就用文具剪刀自己剪掉。
紫阳花盛开的时节,和人久违地过来搭话了。
“哟,游戏好玩吗?”
明明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和人却能洞察有人的行为。
“要是找到了什么好看的视频记得发连我给我哦。”
有人想,兄弟两人的审美居然颇为相似。和人的语气听起来很普通,并没有将他视作是什么难应付的家伙,也听不出有对这个闭门不出的弟弟的鄙视。
正因为听起来太过普通,所以接下来的话才会毫无防备地越过了警戒线,落入了有人心中。
“那天,你只是想救那个女孩子而已吗?还是说有什么非分之想?你当时到底是想干吗?”
那一天。改变了一切的,那一天。
“我……”有人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我只是……”
说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抗拒感如同一块石头堵住了有人的喉咙。
和人等着有人接下来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又默默地离开了。
“我只是……”
想变成叔叔那样。
那一天,有人十四岁。而从那一天之后,一直到今天,在迎来十六岁的元旦这天,有人依然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有人,我该走了。”
门的那头,叔叔似乎站起了身子。天已经黑了,房间里一片昏暗。有人按下手机的主页键,液晶屏的光格外刺眼,像是在说“别看我!”有人皱起眉头看了眼时间。叔叔在寒冷的走廊里等了将近两个小时。
“我想跟你谈的是关于高中的事情。”
有人一点儿也不想听到“高中”这个词。要不是那一天,他现在已经是高一的学生了。自从在初中部从学校逃离之后,有人便孤身一人留在原地,无处可去。他感觉身体日复一日地,愈发无法动弹。而在提起“高中”这个词后,这一感觉便格外清晰。
“今年,有一所高中我觉得很适合你去试着报考看看。”
现在去报考?就算考上了,肯定也会在同学中格格不入。那些他竭力想要忘记,却怎么也忘不掉的嘲笑声,不断在脑海中回响。
“就在我工作的小岛上,有一所根本不会介意你所在意的那些,还会很乐意接收你入学的高中。”
有人不知不觉地绷紧了身体,床随之吱嘎一响。叔叔应该是在北海道的一个离岛上工作。岛的名字是……忘了。
“你在听我说话吗?”或许是听到了床的吱嘎声,叔叔的语气似乎轻快了些,“我觉得那所高中对现在的你而言非常合适,那里有专门为远道而来的学生准备的宿舍,如果不想住宿舍,也可以跟我一起住。”
现在的我?有人回眸看向叔叔那里,尽管被门挡住什么也看不见。现在的我?连高中都上不了,除了把自己关在家里还能怎么做呢?
“你知道好撒玛利亚人
的典故吗?”
这种事自己怎么可能会知道。有人依旧沉默以对。叔叔说:“哎呀,不知道也没关系。”然后继续说道,“我认为那天你所做的事情并没有错。”
有人咬紧了嘴唇。他从哥哥那里听说过叔叔一直在帮他说话,但这是他第一次亲耳听到这些话。从七年前叔叔前往岛上的诊所工作开始,哪怕是盂兰盆节
和过年他都没有回来过。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就此停下,好好考虑一下未来。”
叔叔又一次提到了“未来”这个词,有人听后还是悲伤不已。叔叔他不会明白的。一次跌倒可能就会改变一切。更何况,对于有人而言,他跌倒的地方,往前一步就是陡峭的悬崖。他无能为力地滚落而下,现在正蜷缩在谷底。
周围是一片漆黑。连自己的鼻尖都看不清。他只知道一切都糟透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有人你面对面聊一聊。”
叔叔的声音略显遥远。他已经转身了。也就是说,叔叔要走了。
“考试的事情,你好好想一想吧。”
终究是徒劳无功的。
“回去后我会给你打电话,到时候你一定要接啊。”
叔叔轻巧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有人等了大约五分钟,然后慢慢从床上起身,摸到门把手。其实大约半小时前他就有了尿意,但叔叔就在门口,所以他也就一直没机会去。
轻轻打开门,有人吓了一跳。差一点儿就没憋住。
“哟,吓到了吧?”
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叔叔依旧站在那里。
“我就知道,不这么做的话你是不会出来的。”跟在机舱里站起身的那一天相比,叔叔给人的印象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的那张脸上,浮现出了得逞的笑容。
“我改到了最晚的一趟航班。”
“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我想跟你面对面聊一聊。”叔叔似乎看透了一切,“能看到你我很高兴。对了,要去洗手间吗?”
都快憋不住了。有人急匆匆地跑向二楼的厕所。叔叔也跟在后面,然后竟然抢先站在了厕所门口。
“叔叔,你怎么站那里……”
“我刚才跟你说的事,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是……关于考试的事吗?”
“嗯。”狡猾的叔叔收起了微笑,露出了非常真挚的表情,“我觉得我所在的岛上有这样一所高中,也算是某种缘分了。这所学校真的非常适合你。”
有人的脚下扭捏,但叔叔只是紧紧盯着他。“如果不合适,你可以退学。但问题在于,你愿不愿意去尝试一下?”
尽管门就在眼前,但因为叔叔挡在门口,他没法儿打开。膀胱向大脑发出紧急信号。有人没想到叔叔会使出如此阴险的招数,但是他看向有人的目光的确是在发自内心地关心着有人。
“有人,只需要你试一试……”
“我知道了。”有人迅速回答道,“既然叔叔让我这么做,那我就试试看。”
“并不是我让你这样做,这不是命令。”
“嗯……嗯。”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命令叔叔立即让开,“如果只是参加考试的话……”
叔叔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光芒:“真的?”
“真……真的。不过我完全没有为考试做准备就是了。”此时已经没有一分一毫的犹豫时间了,“对不起,让我……”
就在有人伸手想挤过去的瞬间,叔叔迅速退开了,简直是千钧一发。
有人在厕所里松了一口气,这时传来了叔叔明亮的声音。
“好,那我就先去准备了。谢谢你愿意试试。好了,你尽情释放吧。”
虽然也没有那么愿意,但还来不及纠正,叔叔这次似乎真的离开了。
上完厕所之后,有人又回到了房间里。无可奈何之下决定参加考试,混乱和动摇让他一阵心悸。现在再想要回到普通的路上已经不可能了。
有人甚至在想要不要反悔算了。但在这段把自己关在房间的日子里,灰暗的念头侵染了他,反而使得心中的混乱与动摇渐渐平息了下来。还不一定能考得上呢。倒不如说落榜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而且,即便万一考上了,如果现状依然绝望,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叔叔那里都是一样的。
叔叔既然邀请了他,就一定会给他一个房间。即使房间外的环境瞬息万变,只要不出门就没什么可怕的。现如今,便利店随处可见。他完全可以像过去一样,有需要的时候半夜溜出去就好。
有人躺回了床上。
一切事情都顺利地推进着。有人的生活就像是在传送带上转动的、大规模生产的点心一样。他这块面团被任意地塑形、烘烤、裹上巧克力,然后被装箱,等待发往叔叔所在的小岛。
当然,他并不是完全不参与其中。在入学考试前,需要与叔叔推荐的高中的校长和辖区的教育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进行面谈,家长也会在场。那些来访的人带着介绍岛屿和高中的宣传册,给他讲解当地和学校的情况。有人低着头,只有在被提问时才回答几句,宣传册则是一眼都没看。
考试当天,难得在晚上以外的时间出门。厚厚的乌云遮蔽着天空,像是要把大气都一同碾碎,令人倍感窒息。他坐上母亲的车,前往作为考场的指定地点。这次的两个人分别是曾经在面谈时见过的教育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以及那所高中的教导主任,他们特地来到东京,就为了在这间小房子里为有人监考。试卷和答题纸被收走了。初二就中途停学的他,感觉答题的时间充裕得不得了。
“考不好也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想去。”有人在心里不断这么对自己说。
但他收到的,是录取通知书。
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反而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学校?要是是个乱七八糟的地方还不如选择线上课程呢。
没能顺利进入高中时,父母也给了他上线上高中教育的选项。如果当时听从了父母的意见,就不用去考什么北海道离岛的高中了。然而,即使在线上教育高中入学,他的生活跟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若是在那天之前,那个渴望成为叔叔那样的人的自己,肯定会以医科大学为目标努力学习吧。
离开家是在三月最后一个周日的清晨。叔叔特意提前一天来接他。
“哥、嫂子、和人,我会好好照顾有人的。”
有人坐在出租车上,父母自不必说,就连和人也前来送行。哥哥已经决定报考父母曾就读过的医科大学。透过长长的刘海间的缝隙,他把目光投向了哥哥,和人面露微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真是个粗线条的人啊。”有人坐在座位上靠着椅背,把背包放在了膝盖上想着。和人的脸上摆出一副弟弟终于摆脱了闭门不出的生活,迎来了光明未来的表情。
可这里没有光明。天空依旧下着雨。若是来场倾盆大雨反而更痛快些,这细密的雨滴不至于让人淋成落汤鸡,却更让人觉得不快。
从羽田机场飞往新千岁机场,再乘坐快速电车前往札幌。北海道果然冰冷刺骨,他匆忙将拿在手里的羽绒服穿上,又围上黑色围巾。
从灰色的天空中飘落的并不是雨,而是沉重的鹅毛大雪。
“这边就算到了五月份也可能会下雪哦。”叔叔的话让他有些不敢相信。
从札幌站连通的公交发车处,他乘上了长途大巴。大概过了三个小时,大巴车终于抵达了后茂内这个小镇的轮渡码头。一大早就坐上了飞机,到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一点了。
小小的轮渡码头出乎意料的新,地面也很干净。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检票口旁居然有个画着可爱美少女的巨大立牌。雪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笼罩着大地的阴沉薄云了。海上吹来的风猛烈而阴冷,惊涛拍岸之声不绝于耳。
马上就要出航了。
“最好吃点晕船药。”
叔叔从码头的食堂买了一份饭团给有人吃,然后给他吃了一粒胶囊。
“吃了药会有些困,多睡会儿吧,要一个半小时呢。”
在上轮渡的时候,他摸了摸甲板的扶手,上面因为潮水变得黏糊糊的。男女共用的洗手间门正开着,他推开一看,发现是一个老旧日式厕所。他暗自决定,一定要尽可能地忍着不上厕所。叔叔选择了三层船舱中的中层,脱了鞋子走上铺了地毯的空间,早已有几位乘客恣意躺着。
“哎呀,川岛医生!”一个沙哑的女声从角落传来,“哎呀,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很快,几乎所有人都围在了叔叔身边。有人不知所措,只好默默低下了头。
“周末你去哪里了呀?”
“你不在我们心里都怪不放心的。”
“那孩子是你说的那位吗?”
“把头朝向船头那边不容易晕哦。”叔叔悄声对有人说完后便离开了。喧嚣声也随叔叔远去。
以防万一,他在旁边放了个塑料袋,然后用背包当枕头闭上了眼睛。船的引擎声和海浪冲刷船体的声音异常嘈杂,但叔叔给的晕船药发挥了效力,在感觉不适之前他便沉沉入睡了。
“快到了哦。”
有人被摇醒了。阳光刺眼,他一时看不清叔叔的脸。
“准备下船吧。”
有人上半身刚刚坐起,一阵猛烈的晕眩感突然袭来。他把塑料袋塞进口袋里,背上方才充当枕头的背包。
“哦,是白眶海鸽
。”把脸凑近窗户的叔叔自言自语道。有人的目光也随之转向窗外。
不知何时天竟放晴了,波涛在阳光下闪烁,破碎的光点在海面上起舞。海面之上,一只黑色的鸟儿飞过,鲜艳的红色脚爪格外显眼。并且还不止一只。他忍耐着刺眼的阳光定睛一看,或近或远,全都是鸟儿穿梭飞舞的身影。
“那是乌鹈
吗?好像还有角嘴海雀
呢。”叔叔拉过有人,“宣传册里不是说过了吗?接下来你要生活的岛屿是……什么呢?”
有人不好意思说自己压根儿就没翻开看过,正当他目光游离之际,救命稻草出现了。
“海鸟的乐园,对吧,医生?”一个少女突然从叔叔身后探出身来。
“你就是医生的侄子有人同学吧?”
她身上的深蓝色粗呢大衣把身体裹得紧紧的,胸前的牛角扣几乎要被撑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让人不禁联想到可爱的松鼠。她带着天真的笑容,轻轻挥手道:“请多关照啦,说起来你头发有点儿长啊。”她摇晃着胳膊下夹着的硕大的便利店的购物袋,率先走出了船舱。
好久没有同龄女孩子跟他说话了。尤其她刚刚还突然跑到自己和叔叔中间,害得有人不禁心跳加速。回过神来时,有人发现自己双手攥满了汗水,已然湿透了。
岛屿渐渐逼近,看上去远比他想象的小。透过船身侧面的小圆窗,可以看到岛屿的左侧高耸,右边则渐渐降低,像是有一边塌陷了的今川烧
。高耸的一侧依然白茫茫一片,残雪堆积。而船正朝低的一侧驶去,似乎有房屋的地方都是在较低的一侧,港口附近的地势则是最低的。
相对而言,岛的高处则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船舱门一打开,刺骨的寒风及海鸥的叫声就直扑过来。有人从船身侧面的圆窗移动到正面的窗边,天空仿佛在挖苦他一般忽然放晴,毫不留情地照亮了他接下来的去处。
防波堤、老旧的灯塔,狭小局促的港口里,零星的人影闪烁。渡船的等候室满是岁月的痕迹,老旧斑驳。特产商店简直就像是个活动板房。所有东西都如褪色般灰沉喑哑。而这还算是岛屿的门面,还算是岛上比较发达的地方。
一条狭窄得汽车都无法通过的小道,从港口延伸至小岛沿岸。一离开港口边上,立刻就是陡峻的坡路。旁边修补过的水泥墙上,写着献给抵达港口的渡船的标语。在风雪洗礼下,油漆刷就的文字已然褪色,传递出更为寂寥的信息:“欢迎来到梦幻之浮岛,照羽尻岛。”
有人感觉膝盖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像是坠入无间地狱的深渊,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周遭的一切是什么模样。但现在,阳光洒落,万物显形。
如此冷彻心扉。
竟然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就是无间地狱的深渊。
如果不是那一天,他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