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动的乐趣

我真正接受到学校教育是在东映动画公司。

——宫崎骏

1963年，22岁的宫崎骏成了一名动画师，此时的他对于动画依然保持着不确定的态度，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有画漫画的天赋。但东映动画公司制作过《白蛇传》，一开始就是这部电影让宫崎骏对动画产生了兴趣。在东映动画公司，他了解到动画的乐趣，学会了如何为自己创作的无生命图像赋予活力，这样它们就能对观众说话，甚至比漫画中的静态画面更加具有说服力。

在那段重要时期，以及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宫崎骏一直致力于让纸片呈现动态画面。许多年后，当初与他一同在东映动画公司工作的动画师夫妇小田部羊一和奥山玲子，在一次访谈中形容他那8年在公司的晋升势如旋风，而那次访谈的标题也很有启发性，叫作《如果不能像风一般奔跑，他就无法满足》。离开东映动画公司后，宫崎骏依然没有停止变动，他从一家制片厂换到另一家，还几次去欧洲和美洲写生，这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影像世界。

东映动画公司、吉卜力工作室、手冢治虫的虫制作公司，是日本最具影响力的动画制片厂。《白蛇传》之后，接下来的50年里，东映动画公司又为日本甚至是全世界的观众献上了《银河铁道999》《龙珠Z》《美少女战士》等热门作品。人们不禁会感到好奇，20世纪90年代轰动一时的《美少女战士》中心理刻画非常可信的少女主人公，是否受到宫崎骏作品中数量众多的强大女性主人公的影响。不过，在《美少女战士》问世的时候，宫崎骏早已离开东映。

在东映的8年，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他迅速掌握了动画制作技术，这在公司里已经成了一个传奇，不仅如此，在与东映高层的争论中，他的左派政治倾向也得到了巩固。而最重要的影响或许是他在东映遇到了两位“兄长式的人物”：动画大师大冢康生，一位乐天派艺术家，以其对灰帽子和飞机模型的喜爱而闻名，后来是《未来少年柯南》和《鲁邦三世》制作时的重要同事；另一位是富有远见和智慧的导演高畑勋，后来成了吉卜力工作室的联合创始人。

东映动画公司在一座木头建筑中（混凝土太贵），位于练马区，这片地区也有其他一些主要的动画制片厂，其中最重要的是虫制作公司。东映动画公司是一家专门制作时代剧（武士历史剧）的真人电影厂的分公司，1956年被东映株式会社收购后成为旗下的动画部门，更名为东映动画股份有限公司。《白蛇传》上映后的几十年里，日本动画开始朝着激动人心的全新方向发展，虽然依然受到迪士尼和其他西方公司的影响，但越来越明显地开始走上自己的特色道路。

人们会惊讶地发现，宫崎骏年轻时期参与过的东映影片蕴含着多种多样的深刻情感。大冢康生指出，即使是在那个时代，日本动画制作也强调“故事和角色”，而非像美国动画制片厂那样，制作“以笑话为基础的卡通片”。大冢康生认为，日本观众更关心“雰囲気”，这个日语词指的是能引发强烈情感共鸣的氛围。他还坚持认为，美国观众的态度更具“功利性”，而日本动画制作更希望往不同的方向发展，呈现出人意料的迂回曲折。宫崎骏担任过重要角色的两部东映作品，《格列佛的宇宙旅行》（1965）和《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1968）当然就是如此。东映动画公司虽然宣传这两部作品将为全世界的儿童带来“快乐和希望”，但其中却包含着一些尤为黑暗复杂的主题。东映公司宣称想要成为“东方迪士尼”，两部作品也确实有着可爱的角色和讨人喜欢的动物形象，因此这种并置有时就显得很奇怪。以《格列佛的宇宙旅行》一片中的一个场景为例，一群地球旅行者试图给外星机器人解释地球的模样。他们用的方法是唱歌，旋律和搭配的画面一开始都是常见的四季变换和大自然的明媚风光。但画面有时会变得十分怪诞，比如一群银光闪烁的鱼突然变成骷髅，角色这时唱着“炮弹坠落”的歌词。不用说，这种组合在迪士尼影片中是不可能出现的。

考虑到东映动画公司当时必须面对的预算、资源和员工方面的制约，这些动画作品可谓非常出色，取得的成绩也令人惊叹。大冢康生在回忆录中曾自豪地提到，早从《白蛇传》起，东映就能用远少于迪士尼的动画师和资金资源，创造出效果相当的电影。

不同国家动画制作的实际技术之间并不存在太大的差异。在日本和美国，动画制作都是一份极其耗时的工作，动画师大多酬不抵劳，而且经常过度加班——不过他们会想方设法地将玩乐也算进工作里，比如离岗去动物园研究动物，几个小时都不回工作室。对今天的动画师来说，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的东映动画看起来可能很离奇古怪，就像今天的工程师对前辈莱特兄弟的看法一样。当时没有电脑，动画制作都靠画师在一种名为赛璐珞的胶片上手绘。“原画师”创作原画，“中间动画师”据此画出大量变体版本，填满一组镜头，过渡到系列镜头中的下一幅原画。最后着色师会完成润色。这种安排需要的不只是出色的绘画技巧，还需要有极快速度绘画的能力。

根据大冢康生的说法：“从一开始，宫崎骏画素描的速度就快得惊人。”这种天赋显然对他得到东映的工作起到了帮助。大冢康生回忆称，公司的入职考试强调“以运动场景来展示能力”。

起初，东映分派宫崎骏做中间动画师，这是动画制作业中最艰苦的工作岗位之一。但这份工作也能教人学会最基本的工作要点、持续关注细节，以及如何通过连续画面实现运动效果。这位新员工展现出极大的工作热情，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只是他的热情。不到1年时间，他就成了公司的传奇人物。

宫崎骏最早成为传奇，是因为他为东映公司的第一部太空歌剧《格列佛的宇宙旅行》所做出的贡献。这部影片是一部早期科幻电影，根据乔纳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改编而成，不过保留的元素非常少。东映将英国探险家格列佛设计成一位年长的科学家，派遣他前往一颗名叫“蓝色希望”的行星。影片非常有趣，有着迪士尼作品一般流畅和明亮的动画效果。故事的背景让人印象尤为深刻，能看到巴黎风格的欧洲城市，以及外星上噩梦似的科技都市。

但比起迪士尼公司的作品，这部影片所描述的故事让人相当不安，甚至非常具有挑战性，它的主题阴暗，影片中还有逼近超现实风格的出人意料的画面。除了那首向能看见瞬间状态和腐败过程的机器人解释地球生活的歌曲外，还有一个场景配合的音乐也给人以不祥感，让人对技术的威胁感受十分复杂。

东映员工对这部电影最深刻的记忆是，年轻的动画师宫崎骏提出的完全出乎意料的结局。回顾起来，那个转折性的结局指明了宫崎骏人生中的重要内容，也预示了他的艺术世界将要呈现的面貌。

影片一开始的设定是，在探险家们降落的星球，一群机器人正与另一群恶毒的机器人战斗。后者已经占领蓝色希望星球，将它变成了一个“邪恶”的王国。影片中有许多奇异的歌曲（和舞蹈），其中有一首是“善良”的机器人在表达后悔之情，他们懊悔自己的傲慢和愚蠢，竟然创造了那个后来居上的族群。这首歌既让人看到机械之美，又融合了乌托邦式的情节和意象，从而对傲慢态度和技术的危险发出强烈的警告。

电影原本的结局在趣味性上稍逊一筹，“善良”的机器人公主被“邪恶”的机器人关进一枚马形的巨大象棋棋子中掳走，这个情节也很有超现实主义色彩，格列佛及其朋友阻止了“邪恶”的机器人，救出了公主。这一幕场景虽然保留了下来，但做了一个简单却意义重大的改变，宫崎骏向编剧提出建议：当主人公打开象棋时，公主机器人裂开，露出其中的人类女孩。

大冢康生清楚地记得这个建议所带来的影响：“只是一个很小的变化，但对整个作品来说，这却是一个巨大的背离。”这个变化是如何反映宫崎骏的根本世界观的呢？大冢康生又说：“从那以后，宫崎骏所探求的动画核心，都是在作品的整体主题框架之内坚决拥护人类。”

那个时代与宫崎骏一同工作过的小田部羊一和奥山玲子，也都清楚地记得这个插曲。他们解释，一个新手用这样的方式表现自己，显得很不合时宜。“这是一个很有名的故事……他改变了最终的故事脚本，”奥山玲子回忆道，“他是个中间动画师，所以在他上面有制作人和导演，还有其他中间动画师……他提出的意见虽然只改变了故事的一处内容，却完全颠覆了整部电影的意义。”“看到他对情节的改变时，我吓了一跳，”小田部羊一说，“由此产生的效果令人惊艳。从一个无机体中浮现出一个真正的人类，一瞬间，还有风吹动她的发丝。那一幕真是前所未见。当真相揭露，提出这一改变的人是宫崎骏时，我们都大为惊叹。”

这段插曲预示了宫崎骏的艺术世界的中心原则：他将人放在一个更大的文化环境中，那里也存在机器人和许多其他的“异类”。风吹动公主的发丝，这类的细微改变就能让一个场景变得令人难忘。纵观他的作品，他经常将风和发丝作为一种视觉捷径，用来表达角色的心理，从而将人类置于更大的文化和自然环境之中。

这个故事也证明了宫崎骏在心理上早已不再是从前的“羞怯”少年。那个趴在被炉上彻夜哭泣的17岁男孩似乎已经消失。虽然过去的不安和焦虑偶尔还是会让他感到困扰，但这位年轻动画师展示给同事们的，却是一张自信，甚至带有一丝傲慢的脸。

这种态度并非总能收获同事的好评。大冢康生形容宫崎骏“像台笨重的坦克，滚滚向前”，指出这位新人的“狂热执着”让一些老派的动画师感到无所适从，甚至连他的同辈也感到震惊。长辈们对这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的做法公开表示反对。在任何机构中，新雇员极力表现自己都是不同寻常的行为，更何况是在1965年等级制度严格的日本社会，这样的行为更是令人惊讶。

宫崎骏的心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才让他有了这样的自信？这或许与长大成人，步入社会有一定的关系。进入东映动画公司工作时，他已经不在家里生活。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公司所在的练马区租了一个四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根据美国标准来衡量，四叠半榻榻米大约7平方米，实在是很狭窄，但这里完全属于他，帮助他这个离家在外的年轻人建立起身份认同感。

也有可能宫崎骏开始在自己身上发现一些重要的特质——他是一个有着超常天资的艺术家。同事们虽然会感到震惊，甚至被他激怒，但都已经认可了他的天赋。在东映高强度、长时间的工作经历，让宫崎骏掌握了许多技巧，不只是艺术方面，也包括讲故事的能力。

不过这并不是说，他一直都很热爱这份工作，或者说得具体些，他不喜欢东映的工作环境，那里的气氛总是很紧张，动画师与东映的管理层之间冲突不断。而宫崎骏就处于冲突的中心。他再次无视自己的新人身份，成了公司工会的秘书，整个20世纪60年代，管理层与员工关系的紧张程度不断加剧，他在协调工会活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工会的紧张气氛很大程度上受日本日趋动荡的政治局势的影响。那是一个喧嚣的年代，因为社会和文化的变迁，以及年轻人反抗当局的运动，日本的政治形势和世界上许多国家一样，空气中都充斥着愤怒。这种动荡中也有一些激动人心和有趣的东西。宫崎骏的一位女同事就开心地表示，她记得那个时代朝气蓬勃、协同合作的精神，以及超短裙的流行。

但是20世纪60年代也有极其严肃的一面。60年代末，对政府不满的学生和工人联合起来，暴力和骚乱不断，他们还发起了大规模的罢工运动，关闭了大量的大学，建立了“赤军”等恐怖主义组织。但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不满情绪主要是因为安保条约，即《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根据这项条约，日本政府同意继续为美军提供军事基地。1960年，成千上万的日本学生和工人发起游行，反抗这项条约的续约，并与警察和政府部队发生冲突。

根据宫崎骏的自述，反政府声浪最激烈的时候，他只是一位旁观者。在他进入东映动画公司的那年，一开始的“反安保运动”已经逐渐停歇，他只参加过两次小型示威游行。让他重建自我认知的场所是东映动画公司，而非街头，他在那里成为一名动画师和一个关心政治的年轻人。“我真正接受到学校教育是在东映动画公司。”他这句话至少有一部分是指他在工会的经历。

工会和管理层在政治和思想层面的斗争，为宫崎骏至今依然坚定支持的反权威观点奠定了重要基础。但同时，这个忠于职守且充满热情的集体，对他以后的工作习惯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小田部羊一和奥山玲子推测，宫崎骏虽然倾向于当一匹独狼，但工会却让他有机会了解到身为集体一员的意义。在工会里与各种各样的人合作，又在一个团队中进行艺术创作，这样的经历让这个年轻人认识到运用他人才干的价值，当他建立起自己的工作室后，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最后，工资引发的争议，以及对管理层日益加重的不信任感，让动画师们越来越团结，而且激发了新的活力。加入工会的年轻男女认识到，他们可以创造出一种民主的工作团队，没有上下级之分，只是一群有才华的人在一起合作，创作好的动画作品。

这种新型工作关系的产物就是《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即高畑勋导演的第一部动画作品。光是这种区别就足以让这部影片成为日本动画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但《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让人难忘还有其他原因。这或许是日本第一部由一个成员地位平等的团队创作的电影。高畑勋想要打破在他和工会其余领导看来毫无意义的区分和层级结构，创造一个平等的工作环境，于是将原本在不同楼层工作的导演、美工和视觉效果师拉到一起工作。对于后来成为宫崎骏最重要搭档之一的着色师保田道世来说，这种改变是一种解放，她回忆称：“我们感觉像是从工厂中的工人变成了团队里的一员。”根据保田道世的说法，《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这部动画作品的团队的非正式口号是：“我们一起加油做！”

这些改变着实令人激动，但产出的电影作品却毁誉参半。这么说可能会有被永久开除出吉卜力粉丝团的危险，但我认为这部电影是高畑勋作品中质量不太高的一部。

影片的背景设置在石器时代一座隐约有欧洲风格的村庄里，讲述的是一个成长故事。其中有一个活力四射的勇敢男孩，名叫霍尔斯，他仁慈地拔掉了一个名叫岩石人的巨型生物肩膀上的“刺”。但在拔的过程中，他发现那根“刺”其实是一把神圣的宝剑。很快，霍尔斯得知，他需要用宝剑和智慧来战胜邪恶的冰魔格林瓦，因为他杀了霍尔斯的父亲，现在又威胁人们要毁掉一个无辜的村庄。严格地说，这是一部儿童电影，最后迎来的是大团圆结局，格林瓦被打败，霍尔斯成了村子的领袖，而格林瓦的妹妹——美丽又神秘的希尔达则成了他的伴侣。

除了冒险情节之外，《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一片中也有一些确实很新鲜和有趣的元素。里面的背景大部分由宫崎骏绘制，描绘得非常美丽，营造出一种细致入微的乡村环境的感觉。高畑勋本人并非动画师，他创作了一些震撼的动作场景，比如霍尔斯遭银狼攻击，迎战一条巨大的梭子鱼的杰出镜头。在这些场景中，出色的动态动作弥补了角色面部和头发描绘得太过简单的不足。格林瓦一角是个老生常谈的为恶者，但影片开头的岩石人却很有趣。他从大地上站起来，代表的是与更广阔古老的自然世界的一种联系，只是这种联系在影片里大多数时候都被忽略了。这个角色是由宫崎骏负责创作的，这或许并不出人意料。日本影评人还在《幽灵公主》中森林神麒麟兽的最初形象里发现了岩石人的影子，当然就更无须惊讶了。

与哥哥格林瓦对抗的妹妹希尔达拥有超自然能力，并且她的力量能超越距离的限制，是一个让人难忘的角色。团队创作了两个动物伙伴来表达希尔达内心的矛盾，一个是邪恶的猫头鹰，另一个是和善的松鼠，用幻想的方式为心理活动增添了现实色彩，在那个年代，这种做法可谓惊人的复杂。希尔达的复杂性让这个角色显得既有趣又迷人。

希尔达最让人难忘的特征是她迷人的歌喉，赋予她这一特色的人是高畑勋。音乐在其他场景中也很重要，在这方面，高畑勋也做出了不同于一般的选择。他认为苏联带领下的东方集团国家是友好的集体协作的地方，所以便创作了村民们一边唱着东欧民谣，一边工作和玩耍的场景。

奥山玲子还记得宫崎骏一边伏案工作，一边唱“俄罗斯歌谣”的样子，他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登山帽，腰上还系着一条“着实肮脏”的手巾。显然年轻的宫崎骏正在习惯这个团队的精神。后来在一次关于《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的采访中，他表示“我数不清从《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一片中学到了多少东西”，他说是这部电影教会了他动画制作的基础知识。他尤其感谢大冢康生肯把这个作品交给他——公司里地位最低的中间动画师。

团队里的老手很快都开始认真地对待这位职位最低的中间动画师。大冢康生记得高畑勋和宫崎骏之间的热烈交流。他用来自美国动画制作的“滚雪球”这一概念来形容这种过程：“想法会越滚越大……高畑勋会看宫崎骏画的草图，比如村庄的背景，然后提问：‘如果村子是这样，那么里面的房子会是怎样的，房子里又该有些什么东西，村子在河的什么位置’……他会问各种各样类似的问题……宫崎骏于是就回到自己的桌子，开始用画图回答高畑勋的问题。”在另一次访谈中，大冢康生用棒球来作比喻，形容高畑勋是“投球手”，宫崎骏是“接球手”，是高畑勋“激发”了宫崎骏的天赋。

“但最后解决高畑勋担忧的人却是宫崎骏。”大冢康生说。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宫崎骏本人对与高畑勋在《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一片中的工作关系态度含糊，早期他只提到，他认为高畑勋作为一名导演“相当正统”，在制作那部电影时，他所花费的时间和空间都是合理的。几年后，他对高畑勋以及《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一片的评价变得严厉了些，他指出自己对高畑勋缓慢的工作速度没有耐心，吉卜力工作室创建后，这一点越来越多地成为他们争论的焦点。他一方面称赞高畑勋“证明了动画有能力深入描绘人类的内在心灵”；另一方面又指出这位他迄今为止最亲密的同事是个“大懒虫”。高畑勋的慢节奏最终将破坏两人的关系。回想起《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宫崎骏（或许是出于幽默，或许不然）断言，高畑勋作为导演的表现说明，公司任命他做长片导演，是一个多么大的风险，多么吓人。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漏，那就是宫崎骏没有提到东映管理层对高畑勋的敌意之深。当时大多数电影的制作时间都不到1年，《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一片不仅预算严重超支，还耗时3年，因此成了高畑勋在东映的绝唱。影片的受众也模糊不清，介于儿童和成人之间，但又很难吸引任何一方，上映12天后就草草下线。

东映的员工感觉到，公司对《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一片持有的负面态度，一定和影片与工会的紧密联系脱不了干系。毫无疑问，他们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保田道世至今仍记得，《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这部作品的团队“为理想而燃烧的劲头”，“影片的真正主题是工会理想”。

但是，就连1984年出版的一本《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赞赏集的编撰者也承认，这部影片的日程和预算超支程度“远远超过”东映其他任何一部影片。那位编撰者认为，这是员工为了追求艺术上的卓越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不过他同时指出，“但从整个公司的立场来看，状况一定非常棘手”。书中还收录了一份《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团队的管理日志，任何一个制片厂读到都会觉得那不啻于一场噩梦。日志中列举了整个项目各方面出现的所有超支内容和问题，最后还相当感伤地说道：“制片厂‘希望（员工）承认这个严重失误，切实负起责任’。”

幸运的是，通过与宫崎骏的合作，高畑勋得以继续坚持自己的工作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审美和专业性。但是，这种证明并没有立刻实现。高畑勋和宫崎骏在1971年离开东映，但过了一些年头才取得成功。两人加入虫制作公司，兴奋地为大受欢迎的《长袜子皮皮》一书开发动画版。皮皮的故事发生在瑞典，虫制作于是派团队登门请求作者阿斯特丽德·林格伦授权电影改编。这次瑞典之旅是宫崎骏第一次出国。与两人一起从东映辞职的小田部羊一还记得，宫崎骏在机场紧张游荡的模样。

任务最后没能成功。林格伦直接拒绝了改编的提议。小田部羊一推测，应该是她“不希望日本人”来为她的书制作电影。也有可能她只是感到犹豫，不放心将深爱的女主人公交给一个陌生的动画制作团队。这次被拒经历一定对这个团队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尤其是对宫崎骏，他已经提前准备了几十幅草图。多年后，吉卜力将这些草图结集出版，取了一个让人怀旧的书名，叫作《不曾问世的〈长袜子皮皮〉》，其中的上百张图稿满是可爱的细节，是宫崎骏努力的见证。

不过，这番努力和跋涉并没有完全白费。皮皮生活的阳光明媚的欧洲世界，以及欧陆城市的风景和自然风光，最终将以恰当的方式出现在宫崎骏和高畑勋的其他作品中。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克里克城，宫崎骏于1989年推出的电影《魔女宅急便》的故事发生地，其原型就有一部分是团队探访林格伦途中邂逅的维斯比和斯德哥尔摩城市。对欧洲的热爱早已浸润宫崎骏的心灵，欧洲环境和人物角色将继续在他的艺术世界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不过《长袜子皮皮》一书的影响不只表现在影像上。林格伦书中这个坚定而自信的红发女孩让人十分难忘。在那个年代，文艺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才刚刚开始发生变化，爱冒险而又自主的皮皮是一种全新的女主角类型。从娜乌西卡一直到波妞，宫崎骏笔下的女孩们都坚韧又大胆，而皮皮毫无疑问是这些标志性形象的另一大创作灵感来源，况且娜乌西卡与波妞也都和皮皮一样是红发。

瑞典之行的第二年，一个大胆的红发女孩形象出现了。这就是小女孩米米，高畑勋和宫崎骏早期重要作品《熊猫家族》（1972）及续作《熊猫家族：大雨马戏团》（1973）中的主角。第一部虽然由高畑勋执导，但宫崎骏依然在创作中担任了重要角色，并且在第二部中，他的职责扩大，担任了其他的工作。

当时中国向东京一座动物园赠送了两只可爱的大熊猫，日本全国掀起大熊猫热。这两部影片显然是为了贴合这股热潮，因此轰动一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故事一开始，米米的奶奶要去长崎，只剩她一个人在家。观众可能会觉得，奶奶离开后，6岁大的米米肯定会很紧张，但结果是她看起来似乎并不苦恼，哪怕她遇到了一只熊猫宝宝，后来又遇到它体形巨大的熊猫爸爸。原来熊猫父子是从附近动物园逃出来的，米米收留了它们，和它们组成了一个家庭。只是他们的关系有点复杂，因为熊猫爸爸成了米米和熊猫宝宝胖胖共同的爸爸，但米米同时又当了胖胖的妈妈。

他们三个很快就展开了一系列探险活动，探险中遇到了村民和警察。在《熊猫家族：大雨马戏团》中，他们还看到一个流动马戏团，见到另一个逃亡的野生动物，这次是一只可爱的虎崽。两部电影中米米都很大胆，而且富于探险精神，甚至勇敢地反抗贪婪的警察以及动物园员工，因为他们想要重新抓走熊猫父子，后来又想带走整个巡回马戏团的动物。

精力充沛的小女孩、讨人喜欢的大型动物，这些后来又都出现在宫崎骏日后的名作《龙猫》中。事实上，米米跳上熊猫爸爸肚子的场景，就像是小梅和小月先后跳上龙猫毛茸茸的胸口那一场景的预演。不过也必须指出，《龙猫》与《熊猫家族》系列差别迥异。这两部作品格调欢快、简单，与具有丰富的层次和精细的场景捕捉的《龙猫》共同点很少。

《熊猫家族》系列的故事讲得很滑稽，与宫崎骏的其他作品也有联系，其中最有趣的片段要数《熊猫家族：大雨马戏团》中暴雨导致洪水的情节。米米和熊猫父子冒险从洪水中救出了小老虎。自立的小孩在洪水中踏上救生之路，这样的情节后来在末世探险系列作品《未来少年柯南》中再次出现，而且还成了《悬崖上的金鱼公主》一片的主题。

《熊猫家族》系列作品故事的发生地看得出来是在日本，不过宫崎骏在20世纪70年代的大部分作品都以欧洲为背景。宫崎骏、小田部羊一和高畑勋再度换了制片厂，这一次他们去了瑞鹰株式会社，开始为热门儿童小说《海蒂》制作动画版，即《阿尔卑斯山的少女》。这个故事讲述的是瑞士阿尔卑斯山区一个小女孩的成长。

《熊猫家族》系列显然是以日本家庭为背景的，《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中的环境则以欧洲为基础，这两种背景中的建筑后来将成为宫崎骏的艺术世界的两种基础建筑。《海蒂》——约翰娜·斯比丽的原著是一本可爱而又启人灵感的书，他们改编的动画作品也一样可爱而启人灵感。动画剧集中的山地风光令人陶醉，是根据宫崎骏和高畑勋在制作开始前到瑞士开展的调研之旅为基础创作的。其中的角色也很动人、可信，而且动画整体制作水准也很高。剧集的故事大体遵照了原著，一共有52集，呈现的海蒂与朋友和家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有时甚至让人心碎，达到了复杂的心理深度。

考虑到制作的优美和迷人程度，该剧集在日本大获成功也便不足为奇了。甚至直到40年后，在一个电视特别节目中，《阿尔卑斯山的少女》还被评选为日本女性观众“最爱的动画作品”。此外，剧集在全球都引起了轰动，在35个国家都大受欢迎。奇怪的是，该剧集没有英文版，一直没有登陆美国。

宫崎骏和高畑勋的下一个项目是《红发少女安妮》（1979），讲述一个孤女的成长故事。剧集的背景是加拿大的爱德华王子岛，那里美丽的绿色风景让人想起《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中葱郁的山间风光。和《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一样，《红发少女安妮》也是彰显了两位导演才华之作，也非常受欢迎，尤其受到日本女孩的喜爱，直至今天，爱德华王子岛的旅游业很大程度上还是由众多怀旧的日本女性游客所带动的。

和《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一样，《红发少女安妮》也备受观众喜爱，受到了观影者的一致好评，这或许是因为两部作品都十分忠于原著，而且两位导演的合作几乎天衣无缝。事实上，宫崎骏从15集以后就没有再参与《红发少女安妮》的后续制作了，但安妮依然是两位导演所喜爱的坚强少女主角的代表。

宫崎骏在这一时期的另一部作品，即1978年推出的《未来少年柯南》，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用男孩角色来当主人公。这也是宫崎骏第一次独自执导一部作品，不幸的是该作品也没有在美国上映。《未来少年柯南》之所以重要，原因有很多。它是宫崎骏早期执导的电视剧动画，一共有26集，是了解宫崎骏的艺术世界发展的一个宝贵的媒介。

分析宫崎骏职业生涯的这一时刻，我们会发现，他的作品和联合署名作品有两大特点。概括来说，我们可以把《格列佛的宇宙旅行》和《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中的某些片段，看作宫崎骏世界观中黑暗面的反映。对《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一片来说尤其如此，不过《格列佛的宇宙旅行》中反乌托邦技术的观点，在他之后的许多电影中还会有更复杂的体现。虽然《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一片主要由高畑勋执导，但其中明显的政治信息，以及对这个暴力且无情的宇宙的表现，也存在于宫崎骏自身思想的深处。独裁统治者想要控制和摧毁他们的同伴；腐败的领袖一定会遭到人们的反抗；自然并非总是仁慈的；洪水和地震时有发生，观众会感到人类在大自然面前那样脆弱；人类文明废墟和遗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主角的生命之中。

虽然这些都是高畑勋和宫崎骏在作品中想要表达的观点，但人性中最好的一面总会重新展露，而且往往都是以生气勃勃的喧闹形式表现出来的，让人印象深刻。举例来说，《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一片中出现了村民钓鱼、种植和庆祝的画面，这些乌托邦式的场景突出了集体劳动的重要性。其他积极的元素还包括坚强的女性角色，而且很多时候她们都是中心角色。这些女性往往与大自然相互联系，到目前为止我们讨论过的所有作品，都在赞颂自然世界的美与力量。在《熊猫家族》系列和《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中，水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也预示着它在宫崎骏之后作品中的重要地位，《未来少年柯南》《鲁邦三世》和《悬崖上的金鱼公主》都是例证。在《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和《熊猫家族》中，有感知能力的动物是主要角色，家庭或者拼凑的家庭则是《阿尔卑斯山的少女》《红发少女安妮》和《熊猫家族》系列作品的标志。

《未来少年柯南》将黑暗与光明统合在了一起。这部26集的动画就像一幅织锦，将末日绝望、欢欣和幽默的愿景编织在一起，为宫崎骏之后的许多杰作打造了一幅蓝图。这部动画娱乐性很强，有时甚至可以说扣人心弦，作为导演之后许多作品的温床，任何对宫崎骏的艺术世界发展过程感兴趣的观众都不容错过。

与《红发少女安妮》和《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一样，《未来少年柯南》也是根据一本童书改编而来的，这一次他选择的是美国青少年作品，亚历山大·凯伊的小说《被遗弃的人》。不过，与《红发少女安妮》和《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不同的是，《未来少年柯南》这部动画却对小说做出了相当大的改编。原著小说是一部末日科幻作品，显然发生在冷战时期，战争、地震和海啸毁灭了人类，地球的大部分区域被海水覆盖，只剩下几个小岛。只有两个主要文明留存下来，即新秩序和海哈巴。新秩序的主要城市是工业岛，如同其浮夸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那里等级严明、崇尚武力、重视工业，让人想起苏联。海哈巴虽然也有一些邪恶居民，但热爱自然、重视社区。

小说的主人公柯南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文明，但是在故事的一开始就被装船运到了工业岛，实际上是要成为工厂里的奴隶。在能与鸟交流的女孩拉娜及其祖母的帮助下，柯南逃出新秩序来到了海哈巴。根据预测，另一场巨大的地震即将爆发，柯南和朋友们赶在海啸到来之前抵达，拯救了那里的居民。小说就结束在这里，不过也留下了希望，幸存的人类最终接受了彼此的差异，开始共同面对未来。

宫崎骏保留了小说的基本元素——大灾难后的背景，不同的主角分属于不同的族群，两个互相斗争的文明——然后用它们讲述了一个全新的故事。考虑到原著只是一个短篇小说，剧集的长度却有26集，所以许多改动是必须的，不过显然年轻的导演也极其自信地在原始素材上打上了自己的智慧和艺术烙印。参与过这部剧集制作的大冢康生明确地表示：“宫崎骏作品的基本元素就是毁灭和重建。” 这句话预言了宫崎骏未来的许多美学选择。

这位年轻的导演想通过对他人的素材大量加工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不断增强的自信，他在这部剧集中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在高畑勋的帮助下，宫崎骏承担了所有的主要工作，搭建了故事的前提，完成了所有的故事板和编排，并且在6个月内就制作完成了整部剧集。其他参与制作的员工虽然工作也很勤劳，但还是对他非同一般的职业热情感到惊讶。大冢康生非常佩服，将这段时期的宫崎骏比作不可思议的绿巨人，他仿佛将自己变成了一口能汇聚能量的大汽锅。这位资深动画师将《未来少年柯南》视为宫崎骏自己命名的“宫崎骏世界”的第一座建筑，还指出，“宫崎骏完全把他的角色当真人对待”。

剧集中的角色鲜活得几乎像是能从屏幕中跳到现实世界，尤其是“未来少年”。高畑勋钦佩地称宫崎骏“充满了能量”，这句评论也适用于柯南这个主人公，像许多评论家所说的那般，他几乎一直在动。柯南是一个孤儿，基本上可以称作自然力量的化身。他总在奔跑、游泳、翻跟头、爬山、打猎、打架。他也经常救人——一般救的都是拉娜，是拉娜的到来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激发了柯南许多勇敢的和奉献的行为。高畑勋在一次讨论宫崎骏的作品时，用了“护航英雄”这个令人难忘的词来形容他作品中的男性主角。虽然柯南比宫崎骏往后的大部分男性主角都更加独断，但他对拉娜的忠诚却是这部动画诸多绝无仅有的特色之一。

相比柯南的过于阳刚，拉娜却符合宫崎骏作品中贯穿始终的女性角色标准。她优雅且意志坚强，勇敢又忠诚，拥有心电感应的天赋，尤其是能与鸟儿交流，她可以被看作宫崎骏未来少女主角的真正祖先。在柯南与拉娜建立的深层联系中，我们能看到导演实现了自己的部分愿望，这种愿望源于他与自己母亲的关系。无所不能的柯南“护卫”着他所爱的女性一次次脱离危险，宫崎骏由此也实现了他未能对生病的母亲完成的梦想。

拉娜与柯南的关系是动画的重要主题，不过其中也有其他令人难忘的元素，有些是这部动画独有的，有些却预示了宫崎骏未来作品的风格。动画独有的元素中最有趣的一点是几个喜剧化的男性角色，包括柯南的朋友金锡，以及软弱的船长戴斯。个性懒散、无忧无虑的大冢康生推测，这两个人物的原型都是他本人，不过丑角伙伴的角色在宫崎骏之后的作品里再也没有出现，这或许是因为电影长片中没有足够空间来描绘一对以上的主要组合。《未来少年柯南》中的其余角色类型的影响力则更为持久，最值得注意的是邪恶的工业岛领袖雷普卡和他的临时助理莫斯利。无可救药的雷普卡阻止柯南反抗成人权威，派出恶棍满世界地追捕他。总体来说，宫崎骏以对角色的细腻展现而闻名，他很少会创作平面化的反派人物，不过雷普卡类型的反派我们后续还会看到，比如《鲁邦三世》中堕落的伯爵、《天空之城》中渴望权力的穆斯卡等。

更有意思的一个角色是莫斯利，她是小说中就存在的一位女医生，不过宫崎骏强化了她的作用，将她塑造得更加有趣。创造出这个角色的人是凯伊，但是宫崎骏让她从一个苏联式的政党工作人员，逐渐转变成了一个更为复杂的人物，引人共鸣又讨人喜欢。

正如大冢康生所说：“宫崎骏已经开始明白他想要制作的电影的类型，他想要的是远离日常生活的激动人心的故事。” 不过并非完全远离。这部剧集中最让人难忘的宫崎骏式元素就是偶尔会出现的黑暗音符，以及在描绘工业岛幽暗的极权主义面貌和海哈巴乌托邦式的田园风情时所展现出的一定程度的政治意识。动画对这两个文明的描绘都比小说丰富许多。或许是受高畑勋的启发，宫崎骏在这部动画中也展现了他的马克思主义倾向，他为工业岛增添了一个由抵抗分子组成的英勇团体，也在海哈巴增添了一个集体劳作的农庄。

剧集在欢快的开场主题曲后，紧接着迎来的就是大毁灭。片头字幕之后出现的是一片美丽的海洋和天空。孩子们在海浪中、花丛中和森林中嬉戏，欢乐的合唱声唱的是热爱“重生的地球”，迎接“觉醒的清晨”。然而音乐和画面突然变得黑暗起来，我们看到夜幕中出现了一座灯火璀璨的巨大城市。旁白称一场可怕的核战争摧毁了大部分人类，画面中出现火焰，地震摧毁了摩天大楼。

因此，《未来少年柯南》这部作品从一开始就在面对失去，以及人类自己造成的流浪命运。精彩的开场过后，第一集也融悲伤和欢乐于一体，一样激动人心。我们最先看到的是柯南和他的爷爷，火箭飞船坠毁在小岛之后最后的两位幸存者，他们管这座小岛叫幸存岛。按照宫崎骏作品的典型风格，这两位幸存者的适应能力很强，尤其是少年柯南，我们看到他凭借惊人的捕猎能力，抓住了一条巨大的鲨鱼。柯南能在水下长时间憋气，镜头跟着他潜入海水深处，他在现代文明的废墟中穿行。在一个很快的镜头中，男孩为了躲避鲨鱼，躲进一个沉在水下的汤屋，里面还有马桶，提醒着人类已经失去的日常生活。

在宫崎骏为凯伊的故事增添的内容中，有一段是讲被关在工业岛地下深处的囚犯发起的一场起义，这当然靠柯南的协助，这段情节显然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启发。不过宫崎骏增添的最富有感染力的冒险，发生在剧集开始不久，柯南和拉娜逃脱莫斯利下属的追捕后，发现他们像是钻进了一片空旷的沙漠。不过那只是第一眼的印象，他们所在的地方其实很拥挤——到处都是被遗弃的古老的飞行器，只有机身和机翼少部分钻出了沙子。除了讲述末日浩劫的开场字幕之外，这一段是动画中唯一表明战争历史的地方。那里就像一座飞机的墓园，这幕场景是那样的悲伤，让人想起年轻时代的那句评论：“那些年轻人在战斗中死去了，但他们本来想要的是活下去。”

拉娜和柯南发现，滑稽的船长戴斯因为受到莫斯利的惩罚，也被铐着丢在了沙漠里。两个孩子帮他解开了束缚，接着拉娜的爷爷突然开着一架救援机出现了，但是他们意识到飞机上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容纳戴斯。“没有空间。”爷爷直白地说。但他们还是救了他。孩子们和爷爷装了一条绳索，帮助不安的戴斯逃离了危险。

大泉实成指出，这个片段显然源于宫崎骏之前的创伤性经历，当时他们的车里“没有空间”去容纳也在躲避空袭的邻居和她的孩子。正如大泉实成所概括的那样：“宫崎骏把自己没有能力做的事，都托付给了他的主角。”

柯南和拉娜的探险最终帮助人类走向了重生。动画的最后一集中出现了婚礼、烟花，还有一艘船，船扬帆朝幸存岛返航。抵达小岛后，他们发现地震和海啸已经让小岛重新变成了大陆。柯南和同胞们曾经乘坐的火箭飞船依然停靠在最高的山峰上，现在已经爬满藤蔓。“我到家了。”柯南告诉拉娜。但是对于宫崎骏来说，《未来少年柯南》只是漫长旅途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