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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

风暴中,玛丽斯在海面上方十英尺的地方,伸展巨大而柔韧的金属飞翼,御风飞行。她飞得恣意狂放,无所畏惧。危险让她兴奋,浪花让她喜悦,寒冷对她构不成丝毫困扰。天空呈现出不祥的钴蓝色,风势蓄积,越来越猛烈,可她有飞翼,这就够了。哪怕现在就死去,她也是在飞翔中快乐地死去的。

她比以往哪一次飞得都好。她不假思索地在气流中翻转、滑行,准确地捕捉到每一道向上或向下的风,从而飞得更远,飞得更快。她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从未被迫在跳跃的海浪上方狼狈挣扎,纯粹为了好玩,她才会故意逆风。其实,更安全的飞法是像个孩子似的飞得高高的,离海面能有多远就升多远,从而避免失误。可是玛丽斯紧贴着海面,正如真正的飞行者。此时只要碰到大海,哪怕只是飞翼稍稍撞到水,就意味着笨拙地从天空坠落,也意味着死亡——带着展开后长达二十英尺的飞翼,人是没有办法游泳的。

玛丽斯的大胆,是建立在对风的了解之上的。

她看见前方的海平面上有一个漆黑而弯曲的影子,像一段绳索,那是斯库拉的脖子!还没来得及细想,她的身体便做出了反应:右手拉下飞翼的皮质控制柄,左手往上推,整个身体向上冲。巨大的银色飞翼——薄如蝉翼,几乎没有重量,却无比结实——随着她的身体一起侧转,向上。一只翼尖在翻滚的白色浪花上轻轻一点,另一只高高仰起;玛丽斯找到了更多的上升风,开始攀升。

死亡,从天空坠落的死亡,她以前不是没有想过,但她不会这样结束——像一只莽撞的海鸥般从天空跌落,成为某只饥饿的怪兽的午餐。

几分钟之后,她追上了那头斯库拉。她稍做停顿,然后在刚脱离它攻击范围的地方嘲讽地绕飞一周。她可以看见它的身体几乎露出了水面,一排光滑的黑色背鳍有节奏地扇动着,长脖子上的小脑袋缓缓地从一边晃到另一边。它并没有在意她的存在。她想,或许它已经尝过飞行者的味道,然后发现自己并不喜欢。

风更冷了,充满了海盐的味道。风暴在积蓄力量,她能感到气流的振动。玛丽斯情绪高昂,很快就把斯库拉远远甩在了身后。又只剩她独自一人了。她毫不费力地飞着,穿越海与天组成的越来越黑暗的空旷世界,能听到的只有风吹在飞翼上的声音。

小岛及时地从大海中显露:这是她的目的地。玛丽斯为旅程结束得太快而叹息,开始降落。

吉娜和托尔,两个当地陆民,是此时在着陆坑边值班的人。玛丽斯不知道他们不值班的时候干什么营生。她在上方盘旋一圈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看到她后,这两个人从软沙上站起身,朝她挥手。等她第二圈飞回来时,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玛丽斯继续下降,直到她的双脚离地只有几英寸 。吉娜和托尔跟在她身侧跑动着,一人贴着一只飞翼。玛丽斯的脚碰到地面,扬起一阵沙子,速度慢了下来。

终于,她停了下来,脸朝下趴在了凉爽、干燥的沙地上。她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很蠢。着陆的飞行者就像一只壳贴着地的乌龟。如果有必要,她也能自己站起来,但那将是一个费力而难堪的过程。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降落都是成功的。

吉娜和托尔开始一节一节地收折她的飞翼,每一节都有一英尺长。随着每一根支杆解锁,又在下一个链接处重新折起,它们之间的“蝉翼”瘫软下来。所有的伸展部件都合拢后,两只飞翼变成了由绑在玛丽斯背上的一根中轴上垂下的两堆松垮的金属。

“我们还以为来的会是科尔。”吉娜折起最后一根支杆,黑色的短发在她的头上支棱着。

玛丽斯摇摇头。确实应该是科尔来,但她是那么绝望地渴望着天空。她拿了飞翼——现在仍然是她的飞翼——在他起床前离开了。

“我想,下周以后他可以飞个够,”托尔兴高采烈地说,他稀疏的金发上沾着沙,身体在海风中轻轻发抖,不过他说话时一直笑着,“想飞多久就飞多久。”他走上前,想帮她解下飞翼。

“我会戴着它们。”玛丽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对方漫不经心的态度令她愤怒。他懂什么呢?他们中的任何人又懂什么呢?他们都只是陆民而已。

她从着陆坑往上走,朝飞行者小屋走去,吉娜和托尔跟在旁边。她在里面吃了些东西,又站在烧得很旺的炉火前面烘干身体,让自己暖和起来。对陆民们那些善意的问题,她尽可能简短地回答。她不想说话,不想思考。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飞行了。因为她是飞行者,所以他们尊重她的沉默,虽然难免有些失望。对无法离开陆地的人来说,飞行者是他们与其他岛屿联系的最主要的渠道。大海常年被风暴笼罩,海上到处都是斯库拉、海猫和其他掠食者,除了在本地的群岛之间,船只基本没有办法正常航行。飞行者是纽带,普通人指望着他们带来消息、流言、歌谣、故事和浪漫的传说。

“领主随时可以见你,只等你休息好。”吉娜怯生生地碰了碰她的肩膀,对她说道。玛丽斯转开身体,心里想:是啊,对你来说伺候飞行者就够了。你会觉得嫁给飞行者很不错,或许科尔就行,等他长大之后——可是你不知道科尔成为飞行者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过,她只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飞行很顺利,跟着风就行。”

吉娜领她来到另一个房间,领主已经在那里等待她带来的消息了。和刚才那间一样,这也是一个狭长的房间,家具很少,巨大的石头壁炉里烧着火。领主坐在火边铺了软垫的椅子上,玛丽斯进来后,他站起身来。飞行者被领主视为身份平等之人,哪怕在某些岛上,领主被当作神来崇拜,拥有无上的权威。

常规的致意结束后,玛丽斯闭上眼睛,背出此次带来的消息。她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说了什么。那些词句只是借用了她的声音,却没有进入她的意识。她想,很可能是政事吧。最近的消息都是关于政治的。

消息传达完毕之后,玛丽斯睁开眼睛,朝领主露出微笑——故意的,带了幸灾乐祸的心思,因为她看出她带来的消息使领主忧心。不过他马上就恢复了平静,对她回以微笑。“谢谢你,”他有些无力地说,“你做得很好。”

领主邀请她当夜留下休息,但她拒绝了。天亮前风暴就会停止,而且她喜欢在夜间飞行。托尔和吉娜陪她走到外面,沿着石路朝上方的飞行崖走去。路旁的石头上每隔几英尺就放着一盏灯,照亮曲折的上山路。

路的尽头是一块天然岩架,经人工开凿后变得更深、更宽。岩架的后面是悬崖,高出海面八十英尺,海浪翻涌,拍打着多石的海滩。吉娜和托尔在岩架上将她的飞翼展开,锁定每一根支杆。金属翼面重新绷紧,闪着银光。玛丽斯跳了下去。

风接住了她,把她托起。她又飞了起来,身下是漆黑的大海,上方是轰鸣的风暴。起飞之后,她便头也不回,不再理会地面上的两个人,他们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追随着她。很快,她将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她没有朝家的方向飞。相反,她顺着风暴,向西飞行。风刮得十分猛烈,很快便会响起雷声,接着便会下雨。到那时,玛丽斯将会被迫上升,飞到云层之上,那样才不大可能被闪电击中。家那边的风暴早已过去,一切恢复平静。人们会在海滩上搜寻,看风能带来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或许有一些小渔船还会出海撒饵,希望不至于一整天一无所获。

风在她眼前歌唱,推着她在天空的气流中优雅地游动。不知为何,她想起了科尔,而后突然找不到飞行的感觉了。她晃动、下栽,又猛然向上冲,戗风掉向,努力寻找平衡。她不由得咒骂起自己。刚刚还飞得那么好,难道要这样结束吗?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飞行,必须是她最棒的一次飞行。可是,不管她怎么想都没有用,她已经失去了掌控。风和她的友好关系结束了。

她开始逆着风暴飞行,艰难地与风缠斗着,直到手臂累得酸疼。她现在飞得很高:一旦丧失了“风感”,离水面太近是不安全的。

她累坏了,想放弃了,却在此时看见了鹰巢的岩面,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飞了多远。

鹰巢其实只是一块伸出海面的巨大礁石,仿佛一座摇摇欲坠的石塔,愤怒的海浪在四周不断冲刷着高而薄的塔身。这儿算不上一座岛,除了地衣,任何植物都无法在这里生长。不过,鸟儿却在避风的石缝和岩架上筑了巢,正如飞行者们在礁石顶部安置了他们的窝。船只在此处无法停泊,唯独有翅膀的——不管是鸟儿还是人类——才能够在此栖息。飞行者的黑色石屋就在这里。

“玛丽斯!”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抬起头,看见多雷尔大笑着朝她俯冲下来,穿行在云中的飞翼隐去了银光。她在最后一秒急转弯,避开了他。他绕着鹰巢上空继续对她展开追逐。玛丽斯忘记了劳累和疼痛,沉浸在飞行的快乐之中。

等到他们最终停下来时,突如其来的雨已经从东方呼啸而至,刺痛他们的脸颊,重重地拍打着他们的飞翼。玛丽斯此时才意识到她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变得几乎僵硬了。坚硬的岩石上挖出了着陆坑,里面铺着软土,他们便在此处着陆,没有帮手。玛丽斯在泥里滑了十英尺才停住。她花了足有五分钟才站起来,摸索着解开捆在身上的三重缚带。她小心翼翼地把两只飞翼绑在栓绳上,然后走到翼尖处,开始把它们收折起来。

等她终于折好飞翼时,她的牙齿已经开始剧烈地打战,两条胳膊酸疼不已。多雷尔看着她,皱起了眉头。他自己的飞翼早已整齐地收好,挂在肩上。“你飞了很久了吗?”他问,“我应该早早让你落地的。对不起,我没意识到,你一定全程赶在风暴前面飞。天气太糟糕了,我自己也碰到了侧风。你还好吗?”

“噢,是的,我很累,不过也不是真的累,起码现在不是。我很高兴你来迎接我。我们飞得很棒,这正是我需要的。旅途的最后一段很艰难,我还以为我会掉下去呢。不管怎么说,一次好的飞行胜过休息。”

多雷尔大笑着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经过跟风暴的搏斗,她觉得他此刻的拥抱是那么温暖,而她自己是那么寒冷。他也感觉到了,于是把她搂得更紧了。“在你冻僵之前,赶快进来吧。加思从肖特安弄来了几瓶奇瓦斯酒,其中一瓶应该已经热好了。我们和酒会让你暖和起来的。”

公共休息室一如往常般温暖,令人愉悦,只是此时差不多是空的,里面只有加思一个人。他是个肌肉发达的小个子男人,比玛丽斯年长十岁。听到他们进来,在火边坐着的加思抬起头来,叫着二人的名字打招呼。玛丽斯想要回答,喉咙却因为缺水发不出声音。她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多雷尔把她领到壁炉边。

“我活像个呆瓜,一直让她待在寒风中。”多雷尔说,“酒热了吗?给我们倒一些。”他麻利地脱掉身上沾了泥的湿衣服,从火边的一堆大毛巾里拽出两条。

“我干吗要把酒浪费在你身上?”加思嘟囔着,“给玛丽斯当然没问题,她是个漂亮的好姑娘,又是超级棒的飞行者。”他开玩笑地朝玛丽斯鞠了一躬。

“你应该把酒浪费在我身上,”多雷尔边说边快速地用大毛巾擦干身体,“除非你想把它弄得满地都是。”

加思立刻反唇相讥,两个人针锋相对地斗起嘴来。玛丽斯没有听——这些她以前都听过了。她把水从湿漉漉的头发上挤出来,看着水在炉石上留下印记又迅速消失。她看着多雷尔,试图记住他精瘦、结实的身影——真是适合飞行的好身材——还有他跟加思笑闹时的丰富表情。多雷尔觉察到玛丽斯的目光,回过头来,眼神变得温柔了。加思的最后一句俏皮话没了接收者,无力地跌入了沉默。多雷尔轻轻地摸摸玛丽斯的脸,手指抚过她下颌的轮廓。

“你还在发抖,”他拿过她手中的毛巾,裹在她的身上,“加思,趁酒瓶还没爆炸,把它从火上拿开。我们来暖和一下。”

奇瓦斯酒是一种辛辣的香料酒,用葡萄干和坚果调香。酒倒在宽口大石杯里,只一口,玛丽斯便觉得仿佛有细小的火焰在血管里燃起,身体停止了抖动。

加思笑着说:“很不错,是不是?不过我不指望多雷尔懂得欣赏。我跟一个脏兮兮的老渔夫做了笔交易,换了十几瓶。他是从船难残骸里找到的,但他不懂行,而他老婆又不愿意在家里放这些东西。我给了他一些小玩意儿,本来是给我妹妹留的金属珠子。”

“那你妹妹怎么办?”玛丽斯喝着酒,问他。

加思耸耸肩:“她?没事,反正本来也是打算给她个惊喜的。下次去鲍威特的时候,我会再给她找些彩绘蛋什么的。”

“如果他在回家的路上没有再拿它们去换什么东西的话。”多雷尔说,“加思,要是你妹妹真能收到你的礼物,估计也是惊吓多过惊喜。你是个天生的买卖人。我看,只要价码够诱人,你会连你的飞翼都卖了。”

加思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闭上你的嘴,小鸟。”他转向玛丽斯:“你弟弟怎么样?我好像从来看不到他。”

玛丽斯又喝了一口酒,双手握住杯子稳定心神。“他下周就成年了,”她斟酌着措辞,“到时候飞翼就是他的了。我不知道他都跟谁来往,或许他不喜欢跟你们在一起。”

“哦?”加思说,“那又是为什么?”他听上去有些受伤。玛丽斯一摆手,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她本想以轻松的口吻说这件事的。“我可是很喜欢他的。”加思接着说,“我们都喜欢他,不是吗,多雷尔?他年轻、文静,或许谨慎过头了,但他会进步的。他有些不一样——可他会讲故事,还会唱歌!陆民们以后看到他飞来会高兴死的。”加思感慨地摇摇头:“他是从哪里学会那些歌的?我比他去的地方多,可是……”

“都是他自己编出来的。”玛丽斯说。

“他自己?”加思吃了一惊,“那么他可以当我们的歌者了。下一次比赛时,我们一定能把大奖从东部人那里夺过来。西部拥有最好的飞行者,”他对自己的部族怀有忠诚的信念,“不过我们的歌者从来都配不上‘最好’两个字。”

“上次是我代表西部去唱的!”多雷尔发出抗议。

“嘿嘿,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自己叫起来活像只海猫。”

“这我承认,”加思说,“不过我对自己的能力可从来没有幻想。”

玛丽斯没有听见多雷尔是怎么回答的,她的思绪已经飘离二人的对话。她看着炉膛里的火苗,思索着,手指摆弄着仍然温热的酒杯。在鹰巢,她能感受到心灵的安宁,哪怕是在此刻,在加思提到科尔之后。她还有一种古怪的舒适感。没有人住在这块独属于飞行者的礁石上,但这里在某种意义上是他们的家、她的家。她无法想象再也无法到这里来。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鹰巢,那是在大约六年前,就在她的成年日之后。那时她十三岁,为自己能够独自飞到这么远的地方而骄傲,她也是胆怯的、害羞的。在石屋,她看到十几个飞行者围坐在炉火旁,喝着酒,谈笑风生。这里正在举行一场聚会,她进来后,他们都停了下来,微笑地看着她。加思那时候还是个安静的年轻人,多雷尔骨瘦如柴,不比她大多少。玛丽斯不认识他俩。不过,这些人中一位名叫赫尔默的中年飞行者来自离她家最近的岛,他引见了她。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些面庞和名字:来自库哈尔的红发安妮,后来因为发福而无法继续飞行的福斯特,还有老杰米斯;特别是那个绰号叫作乌鸦的傲慢的年轻人,他身穿黑色皮草,佩戴金属饰物,连续三年为东部赢得竞赛胜利。还有一个从外岛来的金发瘦高个姑娘。聚会是为她举办的,因为很少有外岛人飞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大家都对玛丽斯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很快,她似乎就取代了高个金发姑娘成为本场贵宾。尽管她年龄尚小,他们也给她斟上酒,让她一起唱歌,给她讲关于飞行的故事,其中大多数她已经听过,但从没有从这样的讲述者口中听过。最后,当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群体时,他们才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庆祝活动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那是一场古怪而又难忘的聚会,在她的记忆里刻下了金色的印记。乌鸦是唯一来自东部的飞行者,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穿行”。后来他有些醉了,便向大家发出了挑衅。“你们自诩为飞行者,”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挥鞭的声音一样,玛丽斯至今记得,“来吧,跟我来,我给你们看看什么才是飞行。”

所有人都走出屋子,来到鹰巢的飞行崖。这是此处最高的悬崖,从牙齿般的碎岩到下方剧烈翻涌的水面足有六百英尺。乌鸦背着收拢的飞翼,走到悬崖边上。他小心地打开支杆的前三节,将手臂穿过背环。可是他没有将飞翼锁定,合页还能活动,打开的支杆随着他手臂的摆动前后晃动。其余的支杆尚未打开,被他握在手里。

玛丽斯好奇他要做什么,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他奔跑起来,然后尽全力从飞行崖上纵身一跃。此时,他的飞翼仍然是闭合的。

玛丽斯倒吸一口凉气,冲到悬崖边。其他人也跟了上去,有些人脸色苍白,还有几个咧嘴笑了。多雷尔站在她的身边。

乌鸦像一块石头似的垂直下落,双手贴着身侧,飞翼像斗篷一样被风吹得噼啪作响。这坠落漫长得仿佛无休无止。

就在最后一刻,就在他即将撞到崖下的礁石时——玛丽斯几乎感受到了冲击力——银色的飞翼突然不知从何处闪现,被阳光照亮。是乌鸦,他捕捉到了风,飞了起来。

玛丽斯被震撼了。不过西部最年长的飞行者老杰米斯只是笑了笑。“这是乌鸦的把戏,”他粗着嗓子说,“我以前就见他玩过两次。他给飞翼的支杆涂上油。落到足够低的时候,他就用力挥开飞翼,每根支杆就位之后,锁扣就会依次弹开。很精彩,是的。他在人前展示之前,肯定练过许多次。可是总有一天,会有一道合页卡住,我们就再也听不到乌鸦吹牛了。”

只是,这些话并没有驱散魔力。玛丽斯此前见过很多对陆民助手的帮助不耐烦的飞行者,他们举起几乎全部展开的飞翼,猛地甩开最后一两片合页,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乌鸦这样的。

在着陆坑与众人会合时,乌鸦得意扬扬地笑着:“等你们能那样做时,才配叫自己飞行者。”没错,他是个自负轻狂的家伙,可在那一刻以及以后的许多年里,玛丽斯觉得自己爱上了他。

她伤感地摇摇头,喝完了杯中的奇瓦斯酒。那丝情愫如今看来是多么愚蠢啊。聚会之后不到两年,乌鸦就死了,毫无痕迹地消失在大海之中。每年都有十几位飞行者死亡,他们的飞翼通常也随之丢失。死因可能是飞行失误导致坠落和溺水,可能是在放松警惕时被长脖子的斯库拉攻击,还有可能是被风暴从空中击落,或被闪电击中飞翼——是的,飞行者的死法有许多种。玛丽斯推测,也有可能大多数死去的飞行者只是迷了路,再也找不到终点,只能盲目向前,直到筋疲力尽地掉落。还有一些人或许会碰到空中最少见但也是最恐怖的危险:静止气流。不过,玛丽斯现在懂了,乌鸦本就比别人更容易出事,他愚蠢而花哨,对天空一无所知。

多雷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玛丽斯,”他说,“我们还在这儿呢,别睡着了。”

玛丽斯将空酒杯放在桌上。她的手握着粗粝的石杯,仍然渴望着它刚刚带来的温暖。她不情愿地把手松开,拿起外套。

“衣服还没干呢。”加思对她的举动表示抗议。

“你不冷吗?”多雷尔问。

“不冷。我必须回去了。”

“你太累了,”多雷尔说,“留下过夜吧。”

玛丽斯移开目光:“不行,我不能留下,他们会担心的。”

多雷尔叹了口气:“起码换上干衣服吧。”他站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拉开雕花木柜的门。“过来,找一件合身的。”

玛丽斯一动不动:“我最好还是穿着自己的衣服走。毕竟我不会再回来了。”

多雷尔轻声骂了一句。“玛丽斯,别把事情——你知道的……过来呀,挑件衣服。你知道大家都喜欢你。实在不行,你把自己的衣服留下作为交换。反正我是不会让你穿着湿衣服出门的。”

“对不起。”玛丽斯说。多雷尔仍然站在木柜边等她,加思冲她笑笑。她慢慢站起身,将毛巾在身上裹紧,离开炉火。短发的发梢贴在脖子上,她感觉又湿又冷。她和多雷尔一起在橱柜里翻找,最后找到了一条长裤和一件羊毛衫,刚好适合她纤细而结实的身材。多雷尔看着她穿好衣服,然后飞快地给自己找了一身。接着,他们走到门边的搁架旁,取下各自的飞翼。玛丽斯细长有力的手指抚过飞翼的支杆,检查有没有松动或损坏的地方。飞翼很少出问题,但只要发生损坏,一般都在连接处。翼面还像当初星航者把飞翼带到这个世界上时一样柔软而强韧。玛丽斯满意地穿戴好飞翼。它们的状态很好,科尔可以用很多年,还可以传给他的后世子孙。

加思也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玛丽斯抬眼看着他。

“我不像科尔或者多雷尔那样会说话,”他张口说道,“我……嗯,再见,玛丽斯。”他涨红了脸,看上去十分尴尬。飞行者通常并不会对彼此说再见。不过我并不是飞行者,她想。于是她拥抱了加思,给了他一个吻,向他说再见,这是陆民的语言。

多雷尔和她一起走了出去。鹰巢的风一如平常地猛烈,但是风暴已经平息,空气中仅有的湿意来自海浪泼溅出的若有若无的水雾。星星已经在天空现身。

“至少吃完晚饭再走,”多雷尔说,“加思和我都以招待你为荣。”

玛丽斯摇摇头。她本来就不该来,她应该直接飞回家,不向加思或多雷尔道别。不要亲自来结束,只需假装一切如常,然后悄悄消失,这样反而更容易些。他们爬上飞行崖,多年以前,乌鸦便是从这里纵身而下的。她伸手握住了多雷尔的手,他们俩就这样默默地站了许久。

“玛丽斯,”终于,多雷尔犹豫着开了口,他站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两眼看着大海,“玛丽斯,嫁给我吧。我们可以共用这副飞翼,这样你就不用彻底放弃飞行了。”

玛丽斯松开他的手,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因羞耻而变得滚烫。他没有权利这么做,如此自欺欺人是可耻的。“不,”她轻轻说,“飞翼并不是你可以自由分享的东西。”

“传统。”多雷尔的声音听上去是绝望的。玛丽斯明白,他同样感到难堪。他的本意是帮助她,而不是雪上加霜。“我们可以试试。飞翼是我的,但是你可以使用……”

“哦,多雷尔,别这样。领主,你的领主,不会允许的。这不只是传统,还是法律。他们或许会将你的飞翼收走,交给更尊重它们的人。他们就是那样对待走私者林德的。而且,就算我们逃走,逃到一个既没有法律也没有领主的地方,逃到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你能忍受一直跟别人分享你的飞翼吗?不管是我,还是任何其他人。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最终会憎恨彼此。我不是个小孩子,可以满足于在你休息的时候进行练习。我无法这样生活——只能靠别人的施舍才能飞行,知道这副飞翼永远不会属于我。你终究会厌倦我看你的眼神,我们会……会……”她停下来,不知该怎么表述。

多雷尔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他说,“我只是想做些什么来帮助你,玛丽斯。你将要面对的事让我心痛不已,我想给你一些东西。我无法忍受想到你就这样离开,然后……”

她再次牵起他的手,用力握住,然后说:“是的,是的,我明白。”

“你知道我爱你,玛丽斯。你知道的,对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爱你,多雷尔。可是——我不会嫁给飞行者。起码现在不会。我不能。我会杀了他,抢走他的飞翼的。”她看着他,试图让她话里冷冰冰的事实听起来像个玩笑,可她失败了。

他们拥抱着彼此,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在这离别的时刻,试图尽诉衷肠。然后,他们松开手,透过泪水看着对方。

玛丽斯摸索着她的飞翼,浑身发抖,寒意突然再次将她笼罩。多雷尔想帮忙,但他的手指撞上了她的。这笨拙令两个人都不自然地笑了。玛丽斯任由多雷尔帮她展开飞翼。当一只飞翼完全伸展,另一只也差不多完全打开时,她突然想起了乌鸦。她摆摆手,让多雷尔站远一些。他困惑地看着她。玛丽斯抬起那只飞翼,动作缓慢得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随着清脆利落的“咔”一声,她挥开了飞翼上最后一根支杆并将其锁定。她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一路顺风。”终于,多雷尔说道。

玛丽斯张开嘴,却又闭上,只是傻傻地点点头。“你也是。”她终于挤出这句话,“保重,直到……”可她无法完成这最后一个谎言,正如她无法向他告别。她转身跑开,从崖边跃起,离开鹰巢,乘着夜风,跃入冰冷黑暗的天空。

她在星光照耀下的海面上孤独地飞了很久,很久。海水平静。东风持续吹来,迫使玛丽斯一路逆风,无法提速,耗时良久。等到她终于看到她的家乡小安柏利岛时,已经过了午夜。

下方有一道光,在她即将着陆的海滩上亮起。她平稳轻松地飞向海岸,注意到了那道光。起初,她以为是执勤的人在提灯,但他们早就该离开了,因为很少有飞行者会这么晚到来。她不解地皱起了眉头,随后伴着沉重的撞击声摔落到了地上。

玛丽斯呻吟着迅速起身,开始解飞翼上的绑带。她应该知道的,不可以在着陆的时候分心。亮光朝她挪过来。

“你决定回来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质问道。是鲁斯,她的父亲,或者说继父。他朝她走过来,那只健康的手拎着提灯,右胳膊死气沉沉地垂在身侧。

“我去了一趟鹰巢,”她辩解道,“你不用这么担心啊。”

“该去的人是科尔,不是你。”父亲沉着脸说。

“他睡着了,”玛丽斯说,“他太慢了——我知道他肯定会错过借风的时机,只能淋到雨。如果他去的话,可能永远也到不了。他还不擅长在雨中飞行。”

“那么他就必须学着变得更好。这小子如今必须自己承担失误了。你是他的老师,但很快,这副飞翼就是他的了。他才是飞行者,不是你。”

玛丽斯露出痛苦的表情,像是被雷击中一般。是面前的这个人教会她飞行的,他曾经为她和她那仿佛与生俱来的飞行能力而骄傲。他不止一次地告诉她,飞翼将属于她,尽管她并非他的血脉。他和妻子很可能不会有亲生的孩子了,所以他们领养了玛丽斯,让她来继承飞翼。他在一次事故中受了伤,无法再飞上天空,所以不得不寻找继任者,如果这个人不能是他的亲生骨肉,起码要是他爱的人。他的妻子不愿意学习飞行,她在陆地上待了三十五年,管他飞翼不飞翼,反正她不打算从悬崖上跳下去。何况这时开始已经太迟了,飞行必须从幼时学起。就这样,他收玛丽斯为徒,领养了她,视她为己出。玛丽斯,渔夫的女儿,那个宁肯在飞行崖上眺望远方也不愿跟同龄人一起玩闹的孩子。

可是,后来,科尔奇迹般地出生了。他的母亲在漫长而艰难的生产中死去。玛丽斯那时还是个孩子,她记得那个漆黑的夜晚,无数人在奔跑,她的继父在角落里独自哭泣。但是科尔降生了。尚未成年的玛丽斯突然承担了母亲的角色,照顾和爱护这个孩子。起初,他们并不指望科尔能活。当他活下来时,她是那么高兴。三年里,她爱他,既像爱兄弟,也像爱儿子;三年里,她在父亲关注的目光中继续练习飞行。

直到一天晚上,还是同一位父亲,却告诉她:科尔,幼儿科尔,将拥有她的飞翼。

“他永远也做不到像我这样飞。”此时,在海滩上,玛丽斯声音颤抖地告诉他。

“我不否认,可这无关紧要。他是我的骨血。”

“这不公平!”她哭喊道,这是她自成年以来一直憋在心里的抗议。那时候科尔已经长得既强壮又健康,虽然年龄尚小,不能飞行,可只待他成年的那一天,飞翼就将属于他。这是飞行者的律法规定的,从传说中锻造了飞翼的星航者开始,一代一代皆如此:飞翼由飞行者的长子来继承。与技艺无关,世袭而已。玛丽斯的亲生父亲是渔夫,除了一艘木船的残骸,什么也没留给她。

“不管公平不公平,法律就是这样,玛丽斯。你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但你选择无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玩着成为飞行者的游戏。我由着你,是因为你喜欢飞行,也因为科尔需要老师,一个技术娴熟的老师,还因为这座岛屿太大了,不能只有两位飞行者。不过你应该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他可以更仁慈一些的,玛丽斯思绪狂乱,他明明知道放弃天空是什么滋味。

“跟我来。”他说,“你不能再飞了。”

两只飞翼还保持着完全伸展的状态,只有一个绳扣打开了。“我会逃跑的,”她发了疯似的说,“你不会再看到我的。我会逃到某个没有飞行者的岛上。他们会高兴地接纳我,不管我的飞翼是从哪里来的。”

“不会的,”父亲悲伤地说,“其他的飞行者会避开那座岛。肯尼哈特的领主处决‘噩耗传递者’之后,他们就是那样做的。不管你去哪里,你的飞翼都会被剥夺。没有领主愿意冒那样的风险。”

“那我就把它们折断!”玛丽斯几近歇斯底里,“我飞不成,他也飞不成。”

父亲手中的提灯掉到礁石上,玻璃摔碎,灯光也熄灭了。玛丽斯感到父亲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就算你想这样做,也不可以。而且你不会这样对科尔的。好了,现在把飞翼交给我。”

“我不……”

“我不知道有什么是你不会做的。今天早上,我以为你会跑出去杀掉你自己,你会死在风暴里。我知道那种感觉,玛丽斯,所以我才这么害怕,这么生气。你不应该怪罪科尔。”

“我不怪他,我也不会阻止他飞行,可是我自己是那么渴望飞行。求你了,爸爸。”黑夜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靠近父亲,希望得到抚慰。

“哦,玛丽斯。”他说。因为两人中间隔了那副飞翼,所以他无法伸出手臂抱住女儿。“我无能为力。事情就是这样的。你必须学会离开飞翼生活,就像我一样。你起码还拥有过一段时间,你知道飞翔是什么感觉。”

“可这不够。”她流着泪,固执地说,“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满足。那时我还是个女孩,甚至还没有成为你的女儿,只是个陌生人,我认为你是小安柏利最了不起的飞行者。我在崖上看着你和其他飞行者,我记得我曾想,如果我能够拥有飞翼,哪怕只是片刻,此生便无憾了。可是我错了,那根本不够。我没有办法放弃它们。”

父亲脸上严厉的表情消失了。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为她擦去泪水。“也许你是对的。”他缓慢而沉重地说道,“也许让你飞行并不是一件好事。我本来觉得,如果我让你飞行一段时间,短暂的一段时间,就比从来不让你飞行强。这是我能给你的一份美好的礼物。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对吗?如今,你永远也不可能快乐了。你永远也不会甘心被缚于陆地,因为你曾经飞上天空。你会一直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囚禁的。”他突然停下了,玛丽斯意识到父亲不只是在说她,也是在说他自己。

他帮玛丽斯解开锁扣,将飞翼折叠。随后,两人一起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家是结构简单的木屋,四周被树木和田地包围,一条小溪从屋后流过。飞行者的生活相对优渥。一进家门,鲁斯便对玛丽斯道晚安,然后拿着飞翼上楼了。他真的完全不相信我了?玛丽斯想。我都做了什么呀?想到这里,她又想哭了。

可她终究没有哭。她走进厨房,找到奶酪、凉肉和茶,把它们拿到餐厅。餐桌中间摆着一根碗形的沙烛。她点燃它,看着烛火跳跃,开始进食。

她吃完的时候,科尔来了,尴尬地站在门口。“嘿,玛丽斯。”他的声音听上去没有把握,“很高兴你回来了。我在等你。”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他的个子算高的,身体柔软纤细,长发是金红色的,嘴唇上方刚刚冒出茸毛。

“嘿,科尔,”玛丽斯说,“别站在门口呀。对不起,我把飞翼拿走了。”

他坐了下来:“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的。你比我飞得好多了,而且,嗯,你知道的。爸爸是不是气疯了?”

玛丽斯点点头。

科尔表情凝重,看上去很害怕。“只有一周了,玛丽斯。我们该怎么办?”他怔怔地看着沙烛,而不是她。

玛丽斯叹了口气,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做我们必须做的,科尔。我们别无选择。”她和科尔就此事谈过,所以知道科尔的痛苦不亚于她的。她是他的姐姐,也几乎可以算得上他的母亲,男孩同她分享了他的羞愧和秘密,而那才是最讽刺的。

现在,他抬头看着她,又一次像小孩子看向母亲。尽管他知道她与自己一样无助,却仍心怀希望:“我们为什么没有选择?我不明白。”

玛丽斯叹气道:“规矩就是如此,科尔。我们不能违背传统,你是知道的,我们都有各自的职责在身。如果可以选择,我会留着飞翼,成为飞行者,你会成为歌者,我们都会自豪地做自己擅长的事情。被束缚在陆地上的日子很难熬,我是那么渴望飞行。我拥有过,所以无法接受就这样被剥夺飞行的权利。但是,或许……或许这件事是正当的,只是我无法理解而已。比我们睿智的人早已做了决定。也许我只是太任性,就像个为所欲为的小孩子。”

科尔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不。”

她不解地看着他。

他固执地摇着头:“这本就是不对的,玛丽斯,不对。我不想飞,不想拿走你的飞翼。这太愚蠢了。我正在伤害你,而我并不想这样做。可我也不想伤害爸爸。我该如何告诉他?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人们认定我应该继承他的飞翼。他会恨我的。歌里没有告诉我们,一个像我这样害怕天空的飞行者会怎么样。飞行者不会害怕——我天生不适合成为飞行者。”他的手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科尔,别担心。会没事的,真的。每个人刚开始时都会害怕,我也一样。”她并不认为这是撒谎,因为她只是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可是这不公平!”他喊道,“我不想放弃歌唱。如果我要飞,就不能唱歌了,不能像巴里翁那样唱,不能像我喜欢的那样唱。他们为什么要强迫我飞行呢?玛丽斯,为什么你不能如愿成为飞行者呢?为什么?”

玛丽斯看到他快哭出来了,她自己也几乎落泪。不管是对他的疑问,还是她自己的疑问,她都没有答案。“我不知道,小家伙。规矩一直是这样的,也只能这样。”

他们一筹莫展地望着彼此。束缚他们的是比二人都要老的法律和令人无法理解的传统。姐弟俩无助而难过地在烛光中聊了很久,反复说着同样的话,直到分别上床去休息,也没能解决任何问题。

躺到床上之后,愤恨的情绪再一次向玛丽斯袭来。还有相伴而来的失落和羞耻感。那一夜,她哭着睡着了,梦到了风暴中的紫色天空,那是她永远也无法飞到的地方。

这一周漫长得仿佛没有终点。

就在这漫长的一周里,玛丽斯去了几次飞行崖。她把手插进衣袋,茫然地眺望大海。目之所及,有渔船、海鸥,有一次,她还看见远处一群捕猎的海猫流畅的灰色身影。这让她更加难过,因为她所熟识的世界仿佛突然对她关上了大门,就像海平面在她身下陡然缩小。尽管难过,她却仍然忍不住要来。就这样,她站在崖边,渴望着风,但在风中飞舞的唯有她的头发。

有一次,她留意到科尔从远处看着她,可两人后来都没有提及此事。

如今飞翼回到了鲁斯手中——他的飞翼,这归属从未变过,直到有朝一日它们变成科尔的。小安柏利需要飞行者的时候,柯尔姆——或者是快乐的莎丽——便从岛的另一端应召。玛丽斯最初学习飞行的时候,是莎丽从旁保护的。对父亲来说,这座岛上现在没有,也不会再有第三名飞行者,直到科尔成年的那一天。

他对待玛丽斯的态度也变了。有时,当他发现玛丽斯陷入沉思时,便会冲她发脾气;有时,他会用他那条完好的胳膊搂住她,流泪不止。他无法在愤怒和怜悯之间找到平衡,便只好避开她。他转而跟科尔待在一起,表现得过于兴奋而热情。科尔是个孝顺的孩子,也只能尽力回应父亲。可是玛丽斯知道,科尔也会出门散步,一去就是很久,而且总是一个人抱着吉他。

为科尔举行成年礼的前一天,玛丽斯坐在高高的飞行崖上,双腿垂在崖边晃着,看莎丽在正午的阳光中盘旋,画出银色的弧线。莎丽说她是在为渔民们探察海猫的位置,可是玛丽斯知道那不是飞行的唯一原因。她早已熟习飞行,能够看出莎丽乐在其中。哪怕是此刻,她被剥夺了飞行的权利,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远远地回应着那种快乐。当莎丽倾侧转弯时,银翼上阳光一闪,就仿佛有什么东西也在她的身体内部欢呼雀跃。

就这样结束了吗?玛丽斯问自己。不行。她明明记得,这是开始的样子。

她的确记得。有时,她觉得自己在还不会说话时便开始观看飞行了,虽然母亲——她的亲生母亲——否认了这一点,可玛丽斯确实对飞行崖有着鲜明的记忆。四五岁时,她曾经几乎每周都跑到这里来,坐在崖边,看着飞行者们来来去去。母亲每次都能找到她,每一次都大发雷霆。

“你这辈子都是要待在地上的,玛丽斯,”母亲打了她一顿之后说,“别白日做梦了。我不想自己的女儿变成木翼。”

木翼是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的主角。每次母亲在飞行崖上逮到她,都会把这个故事重新讲一遍。木翼是木匠的儿子,一心想要飞行。当然,他并非出身飞行者之家。故事里说,他不在意自己的出身,也不听朋友或家人的劝告,除了飞行别无所求。最后,他在父亲的作坊里为自己做了一副漂亮的翅膀——雕花打磨的蝴蝶形木翼。所有人都夸奖那副翅膀好看,除了飞行者们,他们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木翼爬上飞行崖。在明亮而宁静的晨光中,飞行者们盘旋、倾侧,在空中无言地等候着。木翼向他们奔去,却坠向了自己的死亡。

“你应该本分些,”玛丽斯的母亲总是这样告诫她,“别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是何为本分?年幼的玛丽斯并不会伤神去想这个问题。她只当木翼是个傻子。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她经常会想到这个故事。有时,她会觉得母亲理解错了。玛丽斯想,胜利终究是属于木翼的,因为他飞起来了,哪怕只有一瞬。正是这一瞬,让一切都值得,包括他的死亡。他是作为飞行者而死去的。而其他飞行者,他们没有取笑或者恐吓他,没有;他们为他保驾护航,因为他只是一个初学者,因为他们懂得。陆民们总是嘲笑木翼,这个名字已然成为白痴的代名词。可是这个故事为什么总能让飞行者们落泪呢?

坐在阴凉处看着莎丽飞翔的时候,玛丽斯再一次想到了木翼,心中涌起了疑问:对木翼来说,值得吗?用永久的死亡换片刻的飞翔?于她而言,又值得吗?十余年搏击风雨,余生却要远离?

鲁斯第一次在飞行崖上看见她后,她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他收养了她,骄傲地把她推向天空,她觉得自己快乐得简直要死去了。她的亲生父亲死于一次船难,风暴将渔船吹离航线,父亲在一头发怒的斯库拉口中丧命;她的亲生母亲则巴不得能摆脱她这个累赘。玛丽斯雀跃着扑向新生活,扑向天空。她似乎终于美梦成真了。她当时想,木翼是对的,只要你够执着,就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科尔降生后,当她被告知未来的安排时,这一信念动摇了。

科尔。一切将归于科尔。

玛丽斯失落地将所有胡思乱想抛到脑后,沉郁地看着天空。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正如玛丽斯一直知道的那样。

聚会规模不大,但是由领主亲自主持的。领主是个和气的胖子,生得慈眉善目,偏偏用大胡子把脸遮住,想要显得严厉些。他站在门口迎接大家,服饰极尽奢华:繁复刺绣的织物、红铜和黄铜的指环,还有沉甸甸的精铸铁项链。不管怎么说,领主的欢迎是热情的。

进门之后,大家来到了一间宽敞的宴会厅。上方悬着原木房梁,脚下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沿墙的火把熊熊燃烧着。桌子似乎在重负下呻吟,桌上摆满了来自肖特安的奇瓦斯酒和小安柏利本地产的葡萄酒,还有飞行者们从库哈尔带来的奶酪、从外岛来的水果,以及大碗的蔬菜沙拉。炉膛里的烤叉上穿着一只海猫,厨师正往上面涂抹苦草汁和它自身滴落的油脂。这只海猫个头不小,差不多有半个成年人那么大。它厚实的灰蓝色皮毛已被剥去,只剩带两鳍的水桶形身体。保护身体的厚厚的脂肪层在火中断裂,“嗞嗞”作响,古怪的猫一样的面颊内部塞满了坚果和香料,闻起来十分美妙。

他们的陆民朋友们都来了,簇拥在科尔身边,向他表示祝贺。甚至有几位朋友觉得必须跟玛丽斯也说些什么,告诉她有一个飞行者弟弟是多么幸运,而且她自己曾经也是飞行者。曾经,曾经,曾经。她想尖叫。

飞行者们的到来就更让人难受了。当然,他们来了不少人。柯尔姆如平日里一般英俊潇洒、魅力四射。他占据了屋角一处,向眼含崇拜之情的女孩们讲述着天南海北的故事。莎丽在跳舞,天黑之前,她的活力足以迷倒半打男人。其他飞行者是从别的岛屿来的:库哈尔的安妮和小杰米斯,大安柏利的赫尔默(一年之内,他的女儿便要继承他的飞翼),还有西部的另外五六名飞行者,以及总是自成一体的三位东部飞行者。他们是玛丽斯在鹰巢的朋友、兄弟、伙伴。

可他们如今躲着她。安妮礼貌地笑笑,立刻移开了目光。小杰米斯转达了父亲的问候后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两脚不安地挪动着,直到玛丽斯放他离开。他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几乎清晰可闻。哪怕是口口声声说自己从不紧张的柯尔姆,在她面前也表现得不自在。他端给玛丽斯一杯热奇瓦斯酒,然后马上就看到了房间另一端他“不得不”去搭讪的一位朋友。

玛丽斯自然觉察到了大家对她的逃避,她看到窗边有一把皮椅子,便坐了过去,一边小口喝着奇瓦斯酒,一边听渐起的风吹打百叶窗的声音。她不怪他们。你该怎样跟一个没有飞翼的飞行者交谈呢?

她很高兴加思和多雷尔没有来,他们与旁人不同,是她尤其喜欢的人,而这种高兴又令她感到羞愧。

门边有什么动静,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些。是巴里翁,他手中拿着吉他。

玛丽斯微笑着看他走进来。尽管鲁斯认为巴里翁会带坏科尔,但是玛丽斯是喜欢他的。歌者个子很高,饱经风霜,凌乱的灰发让他比实际年龄显老。他的长脸镌刻着风吹日晒的痕迹,嘴角却有笑纹,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顽皮的神采。巴里翁嗓音浑厚低沉,气质豪放不羁,热爱光怪陆离的故事。据说他是西部最优秀的歌者——起码科尔是这样说的,当然还有巴里翁自己。巴里翁说他去过上百座岛屿,这对一个没有飞翼的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他还声称他的吉他是七百年前随星航者从地球上来的,一代代地在家族里传承。他说得一本正经,好像真的指望科尔和玛丽斯会相信他似的。像对待飞翼一样对待一把吉他,实在是太荒谬了!

但是,不管他是不是个撒谎精,瘦高个巴里翁都足够有趣、足够浪漫,他的歌声如风般悠扬。科尔跟着他学习,如今两人已经成为挚友。

领主在巴里翁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后者哈哈大笑,坐下来,准备唱歌。整个房间的人都安静下来,连故事正讲到一半的柯尔姆都住了口。

巴里翁开始唱《星航者之歌》。

这是最古老的歌谣,从它开始,他们才拥有了所谓自己创作的作品。巴里翁唱得很轻松,带着随意的亲昵,他低沉的嗓音让玛丽斯的心变得柔软。不知道有多少个深夜,玛丽斯听见科尔拨弄着琴弦,唱着同一首歌谣。他开始变声了,这让他恼火。每次唱到第三段他都会破音,然后便会传来一阵咒骂声。楼下门厅的夜半歌声每每让躺在床上的玛丽斯哑然失笑。

此刻,巴里翁柔声唱着星航者和他们巨大的飞船,银帆伸展开来,绵延上百英里 ,蓄满强劲的星际风。歌里讲述了完整的故事:神秘的风暴、飞船故障,还有航行期间安置逝者的棺椁。后来,飞船偏离航线,来到了这里。这个世界只有无边的海洋、肆虐的风暴,仅有的陆地便是上千个散落于海水之中的石岛,风永无止息地在其间刮着。那艘本不该着陆的飞船载着数千棺椁落在此处,轻若无物的银帆漂浮在海面上,把肖特安群岛四周的海面都变成了银色。巴里翁歌唱着星航者的魔法、他们修复飞船的希望,以及这希望是如何痛苦地渐渐破灭。他的歌声忧伤地徘徊着,吟诵着魔力的消退使得那些机械最终湮于黑暗。最后,老船长和他的追随者们与他们的子女之间为争夺那些珍贵的金属帆发生了争斗,战争在大肖特安外围海域爆发。星航者的子女们,也就是风港的第一批后裔,用最后的魔法将船帆切割成小片,每一片都轻盈、柔韧、坚固无比。他们用能从飞船上拆下来的任何金属,将这些小片的船帆锻造成飞翼。

因为散落各处的人需要互通有无,但没有燃料,没有金属,面前是风暴肆虐的大洋和捕食者,上天没有赐予他们任何东西,只有风,该怎么选择是显而易见的。

一曲终了。可怜的星航者们,玛丽斯一如往常地这样想。老船长和他的伙伴们同样是飞行者,只不过他们的翅膀是星际之翼。他们的飞行方式只能灭亡,让位于新的方式。

有人向巴里翁点了首歌,巴里翁咧嘴一笑,开始弹唱新的曲调。他唱了几首来自地球的古老歌谣,然后不好意思地环顾一周,唱起了自己编的一首歌。这是一首下流的饮酒歌,讲的是一头色心大发的斯库拉错把一艘渔船当成了它的伴侣。玛丽斯几乎没有听见他在唱什么,她脑中还想着星航者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像木翼,不肯放弃自己的梦想,哪怕这梦想要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不禁想,对他们来说,这样值得吗?

“巴里翁,”鲁斯喊道,“这是飞行者的成人礼,给我们唱几首飞行者的歌吧!”

歌者笑着点点头。玛丽斯看向鲁斯。他站在桌边,用那只健康的手握着酒杯,脸上挂着微笑。她想:他感到自豪,他的儿子很快就要成为飞行者了,而我早已被他抛在脑后。玛丽斯觉得难过而失落。

飞行者们的故事从巴里翁的歌声中浮现,来自外岛、肖特安群岛、库哈尔、安柏利群岛和鲍威特的歌谣。他唱起了幽灵飞行者们,他们奉领主之命持剑,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在静止的气流中仍然能够看到他们——佩着不存在的翅膀,在风暴中无助地游荡。起码传说是这样写的。不过,碰上静止气流的飞行者从来没有生还过,所以无人能够完全肯定或否定这一说法。

他唱起了白发罗恩的歌。孙子死于情敌之手时,罗恩已年逾八十,他重新佩起飞翼,追赶并杀死了凶手。

他唱起了《亚伦和珍妮之歌》。这是所有歌谣中最悲伤的一首。珍妮出身陆民家庭,更糟糕的是,她还有腿部残疾,无法行走,只能靠母亲为人洗衣谋生,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每天,她都坐在窗边,看着小肖特安的飞行崖。后来,她爱上了亚伦——一个姿态优雅、笑容迷人的飞行者。在她的幻想中,她的爱得到了回应。直到有一天,她独自一人在家,看到亚伦在空中和一个头发火红的女飞行者嬉戏。着陆后,两人互相亲吻。母亲回家后,发现珍妮已经死了。亚伦得知此事,不让人们就此埋葬那个他从来不曾认识的姑娘。他抱起她,带她登上飞行崖,然后把她吊在身下,御风飞向远方的大海,为她举行了飞行者的葬礼。

木翼也有一支歌,但不是什么好歌,把他唱得像一个可笑的笨蛋。不过,巴里翁还是唱了。还有关于“噩耗传递者”的歌、飞行者们在婚礼上唱的《风之舞》,以及十几首其他的歌。玛丽斯听得入神,几乎一动不动。她手中被遗忘的奇瓦斯酒已经变得像雨水一样冰冷。躁动、不安,混合着骄傲和悲伤,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她想起了风。

“你弟弟是天生的飞行者。”轻柔的低语在她的耳边响起,她看到柯尔姆倚在她椅子的扶手上,用酒杯优雅地示意。科尔坐在巴里翁脚边,双手紧紧抱住膝盖,一脸着迷的样子。

“看看那些歌谣让他多么感动。”柯尔姆轻声说,“对陆民来说那只是歌谣而已,但对飞行者而言却远远不止如此。你我都明白这一点,玛丽斯,你的弟弟同样明白,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来。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艰难,可是姑娘,想想科尔吧,他跟你一样热爱天空。”

玛丽斯看着柯尔姆,他的“睿智”让她哑然失笑。是的,科尔看上去的确心醉神迷,但只有她知道原因。科尔热爱的是歌唱,而不是飞行;是那些歌谣本身,而不是它们的内容。但柯尔姆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挂着迷人微笑的柯尔姆对他的判断如此自信,却对事实一无所知。“你是不是认为只有飞行者会做梦,柯尔姆?”她低声问道,然后迅速把脸转开。那边,巴里翁的一首歌即将结束。

“关于飞行的歌还有很多,”巴里翁说,“要是把它们全唱完,我们就得在这里待一个晚上,我连饭都吃不上。”他看着科尔:“等着吧,等你到了鹰巢,你懂的东西会比我多得多。”听到这里,玛丽斯身旁的柯尔姆举起酒杯致意。

科尔站起来:“我也想唱一首歌。”

巴里翁笑了:“我想我可以放心地把吉他交给你。其他人也许不行,但你可以。”他站起身,把位子让给这个脸色苍白的文静少年。

科尔坐下来,咬着嘴唇,紧张地拨弄了几下琴弦。火把照得他眨了几下眼,他看向玛丽斯,又眨了眨眼。“我想唱一支新歌,关于一位飞行者的。我——嗯,这首歌是我编的。要知道,我不在现场,但我听说过那个故事,它是真实的。它应该被写成一首歌,之前却没有人那么做,直到此刻。”

“那么就唱吧,孩子。”领主大声喊道。

科尔笑了笑,又看了玛丽斯一眼:“这首歌名叫《乌鸦的坠落》。”

他开始唱了。

歌声清澈、纯净而优美,将往事诉说在众人耳边。玛丽斯瞪大了眼睛,科尔的歌声让她惊叹。他唱的便是故事发生的原貌,甚至正确地捕捉到了其中蕴含的感情,包括玛丽斯郁结于心的情愫。那时,她看着乌鸦收折的飞翼在阳光下如镜面般反光,看着他迅疾攀升,逃离死亡。科尔唱出了玛丽斯心中隐秘而纯洁的爱恋。在他的歌中,乌鸦的形象光辉灿烂,他是有翼的王子,也是黑暗而不羁的反抗者。玛丽斯曾经就是这样看待他的。

他是个天才,玛丽斯想。柯尔姆低头看着她,问:“你说什么?”玛丽斯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声。

“科尔,”她低声回答,歌曲最后的音符还在她耳中回响,“只要给他机会,他会成为比巴里翁更优秀的歌者。是我给他讲了那个故事,柯尔姆。乌鸦表演他的把戏时,我在场,还有其他十几个人,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像科尔这样把它描述得这么美。他有特殊的天赋。”

柯尔姆得意地朝她笑笑:“是的,明年我们能在歌唱比赛中把东部打得落花流水。”

玛丽斯看着他,突然觉得异常愤怒。她想,这整件事都错了。房间另一边,科尔向她投来询问的眼神。玛丽斯向他点点头,他骄傲地笑了,他知道自己刚刚表现得很好。

玛丽斯下定了决心。

不过,就在此时,科尔还没来得及再唱一曲,鲁斯就走上前来。“现在,”他说,“我们该做正经事了。唱也唱了,聊也聊了,在暖和的屋里好吃好喝过了。可是风在外面。”

众人神色庄重地听着,正如期望中那样。长时间被遗忘的、已成为背景音的风声突然似乎又充满了房间。玛丽斯听到了,颤抖了。

“传翼。”她的父亲说。

领主走上前来,双手托着由他暂时保管的那副飞翼。按照惯例,他说了如下一段话:“长久以来,这副飞翼效力于小安柏利,将我们与风港的所有人联系在一起。上溯至星航者的时代,它们一代代流传。星航者之女玛丽安驾驭过它们,接下来是她的女儿杰莉、杰莉的儿子乔安,再后来是安妮、弗兰和丹尼斯……”背完一份长长的名单之后,他接着说,“最后,是鲁斯和他的女儿玛丽斯。”大家没有想到领主会提到玛丽斯,因为她并不能算真正的飞行者。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他们拿走了我的飞翼,却给了我这个名分,玛丽斯想。“如今,年轻的科尔将继承它们。正如一代代领主所做的那样,我也短暂地持有它们,以我的触碰为它们祈福。通过我,小安柏利的所有人也触碰了这副飞翼;通过我的声音,小安柏利的所有人送上了祝福:‘高飞吧,科尔!’”

领主将叠起的双翼交给了鲁斯,后者接过来,转身面向科尔。科尔已经站起身,把吉他摆在脚下,脸色苍白,看上去像个小孩子。“这是一个人成为飞行者的时刻,是我将这副飞翼传递给科尔的时刻。在室内打开飞翼是愚蠢的,让我们去飞行崖吧,看一个男孩长大成人。”

所有持火炬的人都是飞行者,他们已经准备就绪。科尔站在父亲和领主之间,这是一个荣耀的位置。火炬手紧跟其后,走出房间。玛丽斯和其他人跟在后面。

在不同寻常的沉默中,众人缓缓走了十分钟,来到飞行崖的顶部,围成一个半圆形。只有一条胳膊活动自如的鲁斯拒绝了帮助,亲自将飞翼绑在儿子的身上。科尔的脸色像粉笔一样苍白。飞翼被父亲展开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直视着面前的深渊。下方,黑色的浪头正拍击着海滩。

终于绑好了。“我的儿子,你现在是一名飞行者了。”说完这句话,鲁斯后退几步,和其他人一起站在玛丽斯的身旁。科尔独自一人站在星光下、悬崖边,巨大的银翼让他的身形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小。玛丽斯想大叫,想终止这一切,想做些什么。她能感到泪水已经流下脸颊,可她动弹不得。像其他人一样,她等待着作为传统仪式的首飞。

科尔深吸一口气,从悬崖一跃而下。

他最后几步助跑是踉跄的,仿佛直接跌出了众人的视线。众人跑上前去,等他们来到悬崖边时,科尔已经恢复了平衡,正在缓慢爬升。他在海面绕了一个大圈,然后兜回崖边,又滑行出去。有时候,年轻的飞行者会在朋友们面前炫技,但科尔不是喜欢炫耀的人。他像一个长着翅膀的幽灵,在不属于他的天空中迷失了方向,笨拙地四处游荡。

其余的飞翼正在展开;柯尔姆、莎丽和其他飞行者都做好了起飞的准备。很快,他们会在空中加入科尔的行列,列队飞行片刻,然后离开悬崖边上的陆民们,飞去鹰巢,在那里过夜,欢迎最新加入的伙伴。

然而,在他们都还没有起飞的时候,风变了,玛丽斯以一名飞行者的本能觉察到了。紧接着,她就听到了寒冷刺骨的劲风呼啸着从崖顶刮过。最重要的是,她看到了,看到海浪之上,科尔剧烈地颠簸着。他稍稍向下,努力稳住身形,却骤然被风吹得急速旋转。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突然,他迅速地重新掌握了平衡,朝着他们飞了过来,只是仍然十分吃力。风势迅猛、狂暴,压得他无法向上。对这种风,飞行者需要去哄骗、安抚、驯服。科尔却与之搏斗,并因此遭到痛击。

“他遇到麻烦了。”柯尔姆说。英俊的飞行者“啪”的一声甩开最后一根支杆。“我去护航。”话音未落,他便已经飞上天空。

可是,一切已经太迟。科尔被突如其来的气流击中,双翼剧烈地前后晃动着,朝海滩急坠而下。无须商议,大家一起向海滩冲了过去,玛丽斯和父亲跑在最前面。

科尔下降得很快,太快了。他不是在御风,而是被风推着向前。下落时,他的飞翼抖动着。他倾斜身体,一侧翼尖擦过地面,另一侧朝向天空。错,错,全错了。众人冲上海滩,正迎上大片扬沙,听到金属断裂的可怕声响。科尔下来了,平安地躺在沙地上。

但他的左翼垂下来,断裂了。

鲁斯第一个跑到儿子身边,跪下来,开始解绳扣。其他人围站在两人旁边。科尔略微直起身体,大家看到男孩浑身发抖,眼里充满泪水。

“别担心,”鲁斯故作轻松地说,“只是一根支杆而已,支杆时不时就会断,很容易就修好了。你飞得不太稳,但是我们每个人刚开始飞行时都是这样的。下一次就好了。”

“下一次,下一次,下一次!”科尔说,“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爸爸。我不想要什么下一次!我不想要你的飞翼!”他放声大哭,身体随之剧烈抖动着。

围观的众人惊呆了,但没有人说话。父亲的表情严厉起来:“你是我的儿子,你是一名飞行者。会有下一次,你也会学会飞行的。”

科尔继续哭泣着,抖动着。飞翼已经从他身上解下,放在脚边,损坏且无用,起码此刻是这样的。今晚不会有人飞去鹰巢了。

父亲伸出他能够活动的那条手臂,抓住儿子的肩膀,摇晃着:“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我不听你那些胡话。你必须飞,否则就别当我的儿子。”

科尔突如其来的叛逆已经消失了。他点点头,努力憋回泪水,抬起头来。“好的,爸爸,”他说,“对不起。我只是吓坏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有十三岁,人群中的玛丽斯突然想到这一点。十三岁的被吓破了胆的孩子,现在还算不上什么飞行者。“我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说那些话,那不是我的本意。”

这时,玛丽斯突然获得了说话的勇气。“不,那就是你的本意。”她大声说道。她想起了他是如何歌唱乌鸦的,也想起了自己的决定。其他人都惊讶地扭头看着她,莎丽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示意她不要冲动。但玛丽斯轻轻甩开她的手,向前站到科尔和父亲之间。

“他就是这个意思。”玛丽斯平静地说。她的声音沉稳而坚定,但她的心在发抖。“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爸爸?他不适合飞行。他是个好儿子,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但他永远都不会爱上风。我才不在乎法律说什么。”

“玛丽斯,”鲁斯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只带着绝望和痛苦,“你要把飞翼从你弟弟那里抢走吗?我还以为你爱他。”

若是一周之前,这句话足以让她哭泣,可是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我当然爱他,所以我希望他长命百岁、幸福快乐。他永远不会成为一名快乐的飞行者,他只是想让你以他为傲。科尔是歌者,优秀的歌者。你为什么一定要剥夺他热爱的生活?”

“我什么也没有剥夺,”鲁斯冷冷地说,“传统……”

“愚蠢的传统。”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玛丽斯扭头看是谁在帮她说话,结果看到巴里翁从人群中挤上前来。“玛丽斯是对的。科尔有天使般的歌喉,至于他飞得怎么样,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他轻蔑地扫视了一圈在场的飞行者,“你们这些飞行者只知道习惯,却忘记了如何思考。你们盲目地追随传统,不管谁会因此受伤。”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柯尔姆已经着陆并收起了他的飞翼。此刻,他站到众人面前,年轻的深色脸庞上满是怒色。“安柏利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飞行者和他们的传统,是他们上千次塑造了风港的历史。我不在乎你有多么会唱歌,巴里翁,你并不能脱离法律的约束。”他看向鲁斯,接着说,“别担心,我的朋友,我们会让你的儿子成为安柏利最出色的飞行者。”

可是这时科尔抬起头来,尽管脸上仍然挂着泪水,可他的神色中同样有愤怒,以及决心。“不!”他喊道,挑衅地看着柯尔姆,“你无法让我成为我不想成为的任何人。我不在乎你是谁。我不是懦夫,也不是小孩子,可我就是不想飞,我不想,不想!”他的话语像激流般奔涌而出,他在风中怒吼,阻止他吐露心声的那些障碍都烟消云散了,“你们这些飞行者自认为高人一等,所有人都不如你们,可这不是事实,不是。巴里翁去过上百座岛屿,他会唱的歌比十几个飞行者加起来还要多。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柯尔姆。他不是什么井底之蛙,当所有人因为害怕而退缩时,只有他敢乘船航行。你们飞行者躲着斯库拉,巴里翁却站在一艘小木船上,用鱼叉杀死过一头斯库拉。我敢打赌你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我也可以成为他这样的人。我有天赋。他就要去外岛了,邀我同行。有一次,他告诉我,他以后会将自己的吉他传给我。他能用歌声把飞行描述得很美,也可以描述捕鱼、打猎或其他任何事情。飞行者做不到,但是他可以。他是巴里翁!他是歌者,与飞行者一样棒。我也能做到,正如我今晚为乌鸦唱歌那样。”他憎恶地瞪着柯尔姆,“把你的破翅膀拿走吧,把它们给玛丽斯,她才是飞行者。”他一边喊着,一边朝瘫软在地上的那副飞翼踢了一脚,“我想跟巴里翁一起走。”

海滩上陷入了可怕的寂静。鲁斯一言不发,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它们不是他的,科尔。这是我的飞翼,我父亲的,我祖母的。我想——我想——”他说不下去了。

“你应该为此负责,”柯尔姆怒气冲冲地对巴里翁说,“还有你,是的,你,他的姐姐。”他把愤怒的目光投向了玛丽斯。

“可以,柯尔姆,”玛丽斯说,“巴里翁和我愿意负责,因为我们爱科尔,我们想看到他快乐——并且活着。飞行者盲从传统已经太久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巴里翁是对的。每一年都有糟糕的飞行者继承了父辈的飞翼却因此丧生,风港的损失也不可挽回,因为丢失的飞翼是找不回来的。星航者时代有多少飞行者?如今又有多少飞行者?你们还看不到传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吗?飞翼是一种托管品,理应交给热爱天空的人,交给最擅长飞行、最珍视它们的人,但在现实中,血统却是唯一的标准。我们看出身而非技巧,可是技巧对飞行者来说是性命攸关的,也是它把整个风港凝聚在一起。”

柯尔姆不屑地哼了一声:“真是耻辱!你不是飞行者,玛丽斯,你没有权利对这件事指手画脚。你的话玷污了天空,你自己违背了所有传统。要是你弟弟自愿放弃他与生俱来的权利,那么好,随便他。可是他不能嘲笑我们的法律,随意把他的飞翼给旁人。”他看了一眼周围仍然震惊得没回过神来的人们,“领主在哪里?请告诉我们法律是怎样说的!”

领主忧心忡忡地缓缓开口:“法律——传统——但是这件事不一样,柯尔姆。玛丽斯为小安柏利贡献颇多,我们都知道她的飞行水平怎么样。我——”

“法律。”柯尔姆坚持道。

领主摇摇头:“是的,这是我的责任,但——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如果一名飞行者自行放弃,那么他的飞翼将由岛上另一名年长的飞行者和领主共同保管,直到选出新的持有者。但是柯尔姆,从来也没有发生过飞行者主动放弃飞翼这种事,我们的法律只在飞行者去世且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起过作用。玛丽斯——”

“法律就是法律。”柯尔姆坚持道。

“而你打算盲从。”巴里翁插嘴道。

柯尔姆没有理会他。“自从鲁斯不再飞行,我便是小安柏利的飞行长。我会保管他的飞翼,直到我们找到合适的人选。那个人将会尊重传统,珍惜身为飞行者的荣誉。”

“不!”科尔喊道,“我想让玛丽斯拥有这副飞翼。”

“这件事你没有发言权,”柯尔姆说,“你是陆民。”说着,他弯腰捡起断裂的飞翼,开始有条不紊地将它们折起来。

玛丽斯环视众人,想找到支持她的人,却一无所获。巴里翁摊开手,莎丽和赫尔默避开她的目光。她的父亲似乎已经崩溃,他流着泪站在海滩上,不再是飞行者,哪怕名义上的也不是,只是一位身有残疾的老人。来参加聚会的人一个接一个悄悄离开了。

领主走到玛丽斯身边,对她说:“玛丽斯,对不起。如果我可以做主,我乐意将这副飞翼交予你。法律的本意并非如此——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指引。不过,这是飞行者的法律,而我不能违背飞行者的意愿。如果我否定柯尔姆的主张,小安柏利就会步肯尼哈特的后尘,我也将变成歌谣里的疯子。”

她点点头:“我理解。”此时,柯尔姆腋下夹着飞翼,正大步离开海滩。

领主也转身离去了。玛丽斯穿过沙地,朝鲁斯走去。“爸爸——”她开口说道。

鲁斯抬起头:“你不是我的女儿。”说完,他转过身,不再看她。他身体僵硬,步履艰难地朝内陆走去,埋藏他的耻辱。

最终,海滩上只剩下三个人,他们都垂头丧气,沉默不语。玛丽斯走向科尔,伸出双臂。他们拥抱着彼此,像徒劳地寻求安慰的孩童。

“去我的住处吧。”巴里翁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惊醒了玛丽斯姐弟俩。他们恍然松开手,看着歌者将吉他扛上肩膀,然后跟着他离开了海滩。

对玛丽斯而言,接下来的几天是阴云密布、愁肠满怀的。

巴里翁住在港口的一间小屋里,就在废弃、腐坏的码头边。他们三个这几天就待在这里。玛丽斯从来没有见科尔这么快乐过。他每天都和巴里翁一起唱歌,而且他知道自己终归会成为一名歌者。唯独父亲不肯见他这件事让这个年轻人烦恼,但这一点也经常被他抛在脑后。他还很年轻,同龄人视他为反叛的英雄,他们心知不该却又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崇敬神情令科尔十分骄傲。

可是,对玛丽斯而言,日子并不好过。她几乎不离开住处,只在日落后走到码头,看渔船回港。她心中充满失落和无助。她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局。她已经尽力去做了她认为正确的事情,可仍然没能保住她的飞翼。传统,就像一位疯狂而残忍的领主,统治了她,囚禁了她。

距离海滩上发生的那起事件已经过去了两周。巴里翁每天都会去各个码头,从安柏利的渔民那里收集新的歌谣,再到码头边的小酒馆里演唱。一天,在巴里翁从码头回来后,三个人一起吃热腾腾的肉汤炖菜时,他抬头看着玛丽斯姐弟俩,说:“我已经安排好船了。一个月后,我就要航行去外岛。”

科尔笑了,他迫不及待地问:“我们也去吗?”

巴里翁点点头:“你,当然了。玛丽斯要去吗?”

她摇摇头:“不。”

歌者叹了口气:“你待在这里无济于事,而且日子并不好过。哪怕是我,也已经觉得艰难。在柯尔姆的鼓动下,领主处处针对我,体面人也都开始躲避我。何况,外面有广阔天地可以见识。跟我们走吧。”说到这里,他笑了:“说不定我还能教会你唱歌呢。”

玛丽斯漫不经心地搅着她的炖菜:“我唱歌的水平比我弟弟的飞行水平还不如,巴里翁。不,我不能走。我是飞行者。我只能留下来,赢回我的飞翼。”

“我尊重你的想法,玛丽斯,”巴里翁说,“可你是不可能成功的。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总要做些什么吧。或许我可以去见领主。领主可以制定法律,而且他同情我。如果我能让他明白怎样做才是对小安柏利的人民最好的,那么……”

“他不能违背柯尔姆的意愿。这毕竟是飞行者的法律,是他没法控制的。而且……”他犹豫着没有往下说。

“而且什么?”

“有一个消息,码头上人人都在传。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的飞行者,准确地说,是一名老飞行者。格沃拉的德温已经在路上了,他坐船来,在这里定居,使用你的飞翼。”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玛丽斯,脸上满是担心。

“德温!”她把手中的叉子重重拍在桌上,站起身来,“他们被所谓规矩蒙住了双眼,连常识都看不到了吗?”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德温从来都没有科尔飞得好。他自己的飞翼就是因为他下降过猛撞到水面才丢失的。要不是刚好有船路过,他早就死了。现在柯尔姆竟然还要再给他一副飞翼?”

对此巴里翁只能苦笑:“他是飞行者,依照传统,只能是他。”

“他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据说是在几天前。”

“路上顺利的话也要两周。”玛丽斯说,“如果我要采取行动,就必须在他到达之前。只要他戴上飞翼,它们就是他的,我再也拿不到了。”

“可是玛丽斯,”科尔说,“你能怎么做呢?”

“什么都做不了。”巴里翁说,“哦,当然,我们可以把飞翼偷出来。柯尔姆已经把它们修好了,像新的一样。可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欢迎你。放弃吧,姑娘,你无法改变飞行者的法律。”

“不能吗?”她的声音突然充满了力量。她停止踱步,倚在桌边:“你确定吗?难道传统就从来没有被改变过?传统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巴里翁看上去很困惑:“老船长被杀之后,飞行者们召开了众议会,大肖特安的领主船长分发了新锻造的飞翼。规矩就是在那时立下的:任何飞行者都不能将武器带上天空。人们都记得那场战争,老星航者们乘着最后的两架飞板从上方洒下火焰。”

“是的,”玛丽斯说,“别忘了,还有另外两次众议会。数代之后,另一位领主船长想让其他领主听命于他,进而控制整个风港。他命令大肖特安的飞行者们持剑上天,向小肖特安发起进攻。他的幽灵飞行者消失后,其他岛屿的飞行者们召开了众议会,对他进行了审判。他是最后一位领主船长,如今大肖特安也只是一座普通的岛屿。”

“嗯,”科尔说,“在第三次众议会上,所有飞行者一致投票决定,因为疯领主处死了‘噩耗传递者’,所以不会有任何飞行者再在肯尼哈特着陆。”

巴里翁点着头:“没错。不过,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召集过众议会了。你确定大家会参加?”

“当然,”玛丽斯说,“这正是柯尔姆引以为傲的所谓传统之一。任何飞行者都可以召集众议会。我要在会上向风港所有的飞行者进行陈述,然后……”

她停了下来。巴里翁看着她,她迎上他的目光。显然,他俩想到了同一件事。

“任何飞行者。”他说,无须强调他的重点。

“可我不是飞行者。”玛丽斯说着,重重跌回她的椅子,“科尔放弃了他的飞翼;鲁斯——就算他肯见我们,也已经做了传承;柯尔姆不会理我们。我们没办法发出召集令。”

“你可以问问莎丽。”科尔建议道,“或者在飞行崖等着,要么……”

“莎丽资历不够,也没有勇气反抗柯尔姆。”巴里翁说,“我听说了,她跟领主一样是同情你的,可她不愿意打破传统。柯尔姆或许也会因此把她的飞翼拿走。至于其他人——你能指望谁呢?你又能等多久呢?赫尔默常来,但他和柯尔姆一样守旧。小杰米斯太年轻。其他人各有各的问题。你这是强求别人冒险。”他没有把握地摇摇头。“行不通的。没有飞行者会为你说话。来不及了,两周以后,德温就会戴上你的飞翼。”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玛丽斯低头看着已经凉了的炖菜,思索着。没有办法,她想,真的毫无办法吗?她抬头看着巴里翁。“刚才,”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提到了把飞翼偷出来……”

湿冷的风怒气冲冲地拍打着海浪,东边的天空中,一场风暴正在蓄势。“适合飞行的好天气。”玛丽斯说。小船在她身下轻轻摇荡着。

巴里翁笑笑,一边把斗篷裹得更紧些,抵御潮气。“要是你现在能飞就好了。”他说。

她看向海滩,树影下立着柯尔姆暗色的木头大屋,楼上的一扇窗里有灯光。三天了,玛丽斯烦躁地想。德温说不定已经到了。他们还能等多久?随着时间分秒流逝,德温越来越接近此处。那是要拿走她飞翼的人。

“就今晚,你觉得呢?”她问巴里翁。

后者耸耸肩。他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把长匕首剔指甲。“你比我更了解情况。”巴里翁头也不抬地说,“灯塔还黑着。飞行者多久会被召唤一次?”

“经常。”玛丽斯若有所思地回答。但是柯尔姆会被召唤吗?他们已经在岸边漂了两晚,只等着柯尔姆被召唤。也许,在德温到达之前,领主只把任务安排给莎丽一人?“我不想继续耗下去,”她说,“我们得做些什么。”

巴里翁把匕首插回刀鞘。“我可以用这把刀对付柯尔姆,但我不愿意这样做。我支持你,玛丽斯,而你的弟弟对我来说就像儿子一样,可我不会为了一副飞翼就去杀人,我不会这么做。我们只能等着灯塔发出信号,召唤柯尔姆,然后进去取东西,其他做法都太冒险了。”

杀人,玛丽斯想,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如果柯尔姆还在家的时候他们就闯进去……她马上就知道答案是肯定的。柯尔姆就是柯尔姆,他一定会反抗。玛丽斯进过这栋房子,她记得墙上交叉悬挂着两把黑曜石长刀。一定要想出别的办法。

“领主不会召唤他的,”她说,不知怎么,她就是知道,“除非出现紧急情况。”

巴里翁看了看东边天空堆积的乌云。“那又怎么样?”他说,“我们难道还能制造紧急情况?”

“可是我们能发出信号。”玛丽斯说。

“这……”歌者沉吟着,考虑着玛丽斯这个想法是否可行。“是的,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到这一点。”他对着她咧嘴笑了,“玛丽斯,我们好像每天都在犯下新的罪行。去盗窃飞翼已经够糟的了,你现在还想让我闯进灯塔发假信号。幸好我是一名歌者,否则我们将成为安柏利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罪犯。”

“为什么会唱歌就能避免这个结局?”

“你认为歌都是谁编出来的?我会把我们都唱成英雄的。”

两人相视一笑。

巴里翁拿起桨,快速划到岸边一片隐匿在树间的湿软海滩,此处离柯尔姆家不远。“在这儿等着。”巴里翁说着,翻身下船,踩进及膝深的、涌动着的海水里,“我去灯塔。看到柯尔姆离开后,你马上进去拿东西。”玛丽斯点点头。

她在愈发阴沉的夜色中独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看着远处东方的闪电。风暴很快就要来了,她已经感到风的啮咬。终于,在小安柏利最高的山上,领主的灯塔开始按节奏发出闪烁的光芒。玛丽斯突然意识到,虽然自己忘了告诉巴里翁正确的信号是什么样的,但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歌者知道许多事情,比她曾经意识到的还要多。也许,他说的许多事情都是真的。

几分钟之后,她已经趴在离柯尔姆家几步之遥的草丛里,压低了头,藏在黑暗和树影里。门开了,黑发的飞行者走出来,飞翼搭在肩上。他穿得很暖和,玛丽斯知道这是飞行服。柯尔姆迅速沿着大路跑远了。

他离开后,玛丽斯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找一块石头,绕到房子侧面,打破一扇窗户。幸运的是,柯尔姆没有结婚,独自一人居住——如果今晚他没有女伴的话。不过,他们一直仔细监视着这栋房子,除了一个白天上工的清洁妇,这里并没有别人进出。

玛丽斯把碎玻璃抹到一边,跳到窗台上,钻进屋里。里面没有亮灯,但她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她必须赶在柯尔姆回来之前找到飞翼,她的飞翼。他很快就会到达灯塔,发现信号是假的。巴里翁不会滞留,以免被抓。

搜寻并未花费太长时间。她的飞翼就摆在前门的架子上,在柯尔姆放置自己双翼的地方。带着爱意与渴望,玛丽斯小心地将它们取下,双手抚摸着冰凉的金属,检查支杆是否完好。她想,终于找到你们了。紧接着她又想,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你们。

她把飞翼在身上绑好,开始奔跑。她夺门而出,跑进树林,选了一条跟柯尔姆刚才走的不同的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家。她必须赶快到飞行崖去。

她花了足足半小时才到。路上,她有两次不得不躲在路边的灌木丛里,躲开其他半夜赶路的人。甚至等她来到飞行崖后,那里也有人——着陆地上有两个从飞行者小屋里出来的人,玛丽斯不得不躲在岩石后,看着他们的提灯,等待着。

蹲伏和寒冷让她的身体僵硬而发抖。这时,她看到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副银翼,正飞速向这边过来。飞行者在海滩上方低空盘旋一周,以吸引地勤人员的注意,然后开始平稳下落。地勤人员帮忙脱卸飞翼的时候,玛丽斯认出来人是库哈尔的安妮。毫无疑问,她是来送信的。地勤人员将会陪安妮去见领主。玛丽斯的机会来了。

他们都离开后,玛丽斯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沿着石路迅速登上飞行崖。她费了不少工夫才把飞翼展开。左翼的合页卡住了,她弄了五次才完全把支杆撑开。柯尔姆甚至没有好好保养它们,玛丽斯有些怨恨地想。

不过她很快就将这念头抛到脑后,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她起跑,跃入风中。

劲风像拳头一样砸在她的身上,但她随风翻转身体,调整角度,直到捕捉到一股上升的气流,开始攀升。速度很快,越升越高。闪电就在身下不远处炸亮,她的身体由于惊惧而颤抖。但这恐慌转瞬即逝。她终于又飞上高空了,就算被闪电烧死又如何?在小安柏利,除了科尔,没有人会惋惜她的死亡。还有比空中更好的葬身之处吗?她倾斜身体,继续向上,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欣喜的笑声。

一个声音回应了她的欢笑。“回来!”怒气冲冲的喊话声令她一惊,短暂地失去了平衡。她朝身后的上方看去。

闪电再一次劈开小安柏利的天空,在它的照耀下,夜空中的银翼闪亮如白昼。她看到柯尔姆急速穿出云层,向她冲过来。

同时,他在怒吼。“我就知道是你!”他说,可是风把他接下来的话吹得断断续续,“……必须……后面……不得归家……崖……等着。回来!我会让你下来的!陆民!”最后几个字她听清了,她对此嗤之以鼻。

“那就试试吧!”她挑衅地朝他喊了回去,“让我看看你是多么了不起的飞行者,柯尔姆!来抓我啊!”她还在笑着,扬起一侧飞翼,转身避开他的俯冲。她已经往上爬升了,柯尔姆还保持着下落的惯性,冲过她身边时犹自怒骂着。

她曾在鹰巢附近与多雷尔你追我赶,玩过上千次的空中捉人游戏,可此刻生死攸关,并非游戏。玛丽斯轻松地驭着风,只关心速度和高度。她凭借本能发现气流,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快。在很远的地方,柯尔姆止住下降的趋势,侧身扬翼向上,从下方向她冲过来。不过,等他升到她目前的高度,她早就飞远了。她决定保持目前的优势。这不是游戏,不能冒险。如果柯尔姆升到她的上方,他一定会迫使她下降,一寸寸地往下压,直到她坠入海中。虽然事后他肯定会为损失那副飞翼而后悔,但此时他一定会这么做。对他来说,飞行者的传统重于一切。她心不在焉地想着,放到一年前,她自己会怎么对待盗窃飞翼的人呢?

小安柏利已经消失在身后,视线中唯一的陆地是右边地平线上的库哈尔,那里的灯塔正在闪烁。就在一瞬之间,库哈尔也看不到了。除了身下漆黑的大海和头顶的天空,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柯尔姆仍在不屈不挠地追赶她,风暴蓄积的天空勾勒出他的身形。可是——玛丽斯扭过头往后看,眨了眨眼——他似乎变小了。她赢了他吗?柯尔姆经验丰富,她深知这一点,在飞行竞赛中,他一直代表西部出赛并表现优异,而她是没有参赛资格的。可是,如今很明显,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拉大。

闪电再一次炸亮。几秒之后,可怕的雷声在海面轰隆隆响起。一头斯库拉被雷声激怒,吼了回去。但是对玛丽斯而言,这意味着另外一些东西。时机,时机;风暴越来越远了。她是朝西北方向前进的,风暴或许是朝西去的,不管怎样,她已经从下方钻出了风暴。

某种激昂的情绪在她的心中升腾翱翔。她随心所欲地侧转身体,翻起筋斗,从一股气流跃入另一股气流,仿佛空中的特技演员。风属于她,一切皆在掌控。

在玛丽斯玩耍时,柯尔姆追了上来。她停止翻筋斗,再次乘风往上。此时柯尔姆已经近在咫尺。叫骂声隐约入耳,他喊着诸如她再也无法着陆,只能带着偷来的飞翼浪迹天涯一类的话。可怜的柯尔姆,他又知道什么?

玛丽斯向下疾冲,直到她能够尝到咸味的空气,听到海浪就在身下几英尺处翻滚。如果柯尔姆想要她的命,如果他想把她逼入大海,那么现在就是机会,她已经把自己放在易受攻击的位置。她正贴近水面点水飞行,他要做的只是加快速度追过来,飞到她上方,再向下疾坠。

她知道,她就是知道,柯尔姆根本做不到,不管他有多想这么做。等她从翻涌的乌云下方飞出,飞进澄净的夜空时,星辰在双翼闪耀,而柯尔姆已经变成身后一个迅速缩小的点。玛丽斯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他,才攀上新的上升风,转向朝南方飞去。她清楚,柯尔姆会继续盲目向前,然后放弃追捕,回小安柏利去。

空中只有她和她的飞翼,她终于获得了片刻安宁。

几小时后,劳斯岛的第一束灯光在黑暗中闪现,那是这座石岛上古堡的灯塔。玛丽斯调整方向朝着亮光飞去,很快,古老城堡半倾颓的墙体出现在她眼前,除了顶部的灯光,一片死寂。

她直接从灯塔上方飞过,穿越这多山的小岛,朝沙砾遍地的西南山尖上的着陆带飞去。劳斯岛上的人不多,没有专门设置飞行者的休息处。这样也好,玛丽斯就不用担心有地勤人员来迎接她或向她提问。她独自落地,扬起一片干燥的沙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艰难地把飞翼从身上取下来。

着陆带的尽头,飞行崖的山脚,正是多雷尔简陋的小屋。里面黑漆漆、空荡荡的。见无人应门,玛丽斯推开未上锁的房门,走了进去,喊多雷尔的名字。仍然没有任何回应。玛丽斯心中涌起的失望立刻又变成了紧张:多雷尔去哪里了?他要离开多久?万一柯尔姆猜到她会来这里,然后趁多雷尔不在家过来抓她怎么办?

她把灯芯草凑到在炉膛里焖燃的煤堆上,点燃了一根沙烛。借着烛光,她环视这间整洁的小屋,试图寻找一些痕迹,以告诉她多雷尔去了哪里以及要去多久。

看到了:一向利落的多雷尔在桌子上掉了一些鱼糕渣,除此以外,桌子是干净的。她又朝房间另一端的角落看去,是的,房里真的是空的,亚尼特拉也不在它的栖木上。也就是说,多雷尔带着他的夜鹰去打猎了。

玛丽斯再次飞上天空去找多雷尔,心里只盼着他没有走远。她在劳斯岛西面隐蔽的浅滩上找到他时,他正坐在一块礁石上休息,飞翼佩在身上,但没有打开。亚尼特拉栖在他的手腕上,正欢快地吃着一条它刚捕到的鱼。多雷尔对亚尼特拉说着什么。一开始,他并没有注意到玛丽斯的到来,直到她从他上方飞过,银翼让星光都黯然失色。

他愣愣地看着她盘旋、危险地低空飞行,一时间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是谁。

“多雷尔!”她喊道,紧张让她的声音变得尖厉。

“玛丽斯?”他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掉转方向,乘上一道上升气流。“上岸,我有话对你说。”

多雷尔点点头,猛地站起身来,扬扬胳膊,让亚尼特拉离开。夜鹰不情愿地放弃还没吃完的鱼,展开暗白色的翅膀,飞上天空,优雅地盘旋着,等待着它的主人。玛丽斯掉转身体,朝来时的方向飞去。

这一次,当她在着陆带上方下降时,她的动作突兀而笨拙,导致她膝盖严重擦伤。玛丽斯心绪不宁——偷盗飞翼的紧张,荒废练习多日后的长途飞行,看到多雷尔后心中突然而又意外涌起的痛苦、恐惧与欢欣……种种情绪将她淹没,令她颤抖,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多雷尔落地之前,她便已经着手解开飞翼,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双手的动作上。她还无法思考,她不愿放任自己思考。鲜血从她摔破的膝盖上顺着双腿流下来,令她心烦意乱。

多雷尔利落而平稳地降落在她身边。她的突然现身出乎他意料,却没有影响他飞行。对他来说,这并不仅仅是身为飞行者的自尊,更是本能的一部分,就像他继承家族的飞翼那样自然。他动手开始解绳索时,亚尼特拉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走近她,伸出双臂。夜鹰烦躁地叫了一声,但他并不理会那只鸟儿。如果不是玛丽斯猛地把她的飞翼塞进他张开的手中,他肯定已经将她拥入怀中了。

“给你。”玛丽斯说,“我向你自首。这是我从柯尔姆家偷来的,我现在把它们和我自己都上交给你。我想让你为我召集众议会,因为你是飞行者而我不是,只有飞行者才能召集众议会。”

多雷尔瞪着她,仿佛刚刚从沉睡中被叫醒。玛丽斯累坏了,疲惫令她失去了耐心。“好吧,我会解释的,”她说,“我们到你的住处去,让我休息一会儿。”

走到小屋的路很长,但他俩一路都保持距离,也没有交谈。只有一次,多雷尔开口说:“玛丽斯,你真的偷——”

她立刻打断:“是的,我是偷了。”她突然叹了口气,伸出手似乎要触摸他,但又停下。“原谅我,多雷尔,我不是要……我太累了,而且我想我也吓坏了。我从没想过我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到你。”说完这句话,她再次陷入了沉默,多雷尔也没有继续追问。寂静的夜色中,只有亚尼特拉偶尔咕咕叫着打破沉默,像在对提前结束渔猎表示不满。

回到多雷尔的小屋后,玛丽斯坐在一张大椅子上,试图强迫自己放松紧张的神经。她看着多雷尔忙碌于家居琐事,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变得平静。多雷尔把亚尼特拉放在它的栖木上,拉上四周的帘布(有些人喜欢把鸟整个蒙起来,好让它保持安静,但多雷尔不赞同这么做),生起火,把水壶挂在火上方。

“喝茶吗?”

“嗯。”

“我会在茶里加一些凯里花而不是蜂蜜,这种花有安神的作用。”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谢谢你。”

“你想换身衣服吗?如果你愿意,可以穿我的袍子。”

她摇摇头——此刻就连换衣服都感觉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她发现他盯着自己短裙下露出的腿,皱着眉头,满脸担心。

“你受伤了。”他提起水壶,往浅盆中倒了一些水,然后拿着布和软膏在她身前蹲下来。他擦去了她腿上的干血,湿布温柔得像软软的舌头。“还好,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他一边擦,一边轻声说道,“只有膝盖伤到了——只是擦伤。真是一次笨手笨脚的着陆,亲爱的。”

他离她这么近,轻柔的触摸令她心旌摇曳。所有的压力、恐惧和疲惫突然都消失了。他的手移到她的大腿,停在了那里。

“哦,多雷尔。”她轻声说,几乎动弹不得,无法言语。他抬起她的头,与她四目相接。终于,她回到他身边了。

“行得通。”多雷尔说,“他们会看清的。他们无法拒绝你。”他俩坐在桌边吃着早饭。多雷尔煮蛋和茶的时候,玛丽斯向他详细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她笑着,又挖了一勺煮得很嫩的蛋。此刻的她快乐而又充满希望。“首先叫谁来参加众议会?”

“我想是加思。”多雷尔兴奋地说,“我去了他家。我俩把附近的岛屿分个工,分头行动。其他人也会愿意帮忙——我真希望你也能来。”他的眼神充满渴望,“我真想再跟你一起飞翔。”

“我们会有很多机会一起飞,多雷尔。如果——”

“是的,是的,我们会有很多机会一起飞,可是——要是今天早上可以的话,会尤其美妙。”

“是的,会很美妙。”她仍然微笑着,最后他也忍不住一起笑了。他将手伸到对面,正要去握她的手,或是摸摸她的脸,这时突然有人响亮而坚决地敲门,两个人一下子僵住了。

多雷尔起身开门。从门口肯定能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玛丽斯,但这是一个单间,躲藏是没有意义的。

门外是赫尔默,收折的飞翼背在肩上。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多雷尔,看也不看后面的玛丽斯。“柯尔姆召集了飞行者众议会,”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严肃得过分,“事关前飞行者——小安柏利的玛丽斯。你被要求出席。”

“什么?”玛丽斯猛地站起身来,“赫尔默——柯尔姆召集了众议会?为什么?”

多雷尔扭头示意她不要着急,然后看着赫尔默。尽管略不自在,但赫尔默显然决定继续无视玛丽斯。

“为什么,赫尔默?”多雷尔用更冷静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你闲聊。今天的天气可不怎么好。”

“稍等,”多雷尔说,“告诉我几个名字,还有要去的地方。我帮你飞几趟。”

赫尔默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没想到你会愿意跑这件差事,特别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所以也没打算请你帮忙。不过,既然你提出了……”

赫尔默简洁地交代着任务,与此同时,年轻的飞行者迅速绑好飞翼。玛丽斯来回踱步,她心神不宁,再一次感到难堪和困惑。显然,赫尔默打定了主意要无视她。为了不让彼此尴尬,玛丽斯没有再向他发问。

出门前,多雷尔紧紧拥抱并亲吻了她:“替我喂亚尼特拉。试着放宽心。我希望天黑后不久就能回来。”

两位飞行者离去后,屋里的空气仿佛令人窒息。外面也没好多少,玛丽斯倚在门上,感受到了同样的憋闷。赫尔默是对的,今天不适合飞行,会让人想到静止气流。她打了个寒战,为多雷尔感到担心。不过,他经验丰富又头脑灵活,根本无须她挂念,她试着这样安慰自己。如果要她一整天待在房间里为多雷尔的安危胡思乱想,她会发疯的。不允许她飞行已经够糟糕的了。她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万一众议会判处她终生不得飞行,那么——

不过,未来有足够的时间来懊悔,于是她下定决心此刻不去多想。她回到房间里。

夜行动物亚尼特拉在它的帘布后面睡得正香,房间里空空荡荡,一片沉寂。一时间,她非常希望多雷尔在身边,这样她就可以跟他分享自己的想法,一起猜测柯尔姆为什么要召集众议会。独自一人的时候,思绪就像困于笼中的群鸟,纷至沓来却又让人毫无头绪。

多雷尔的衣柜上方摆着一盘棋。玛丽斯取下棋盘,将那些光滑的黑、白二色鹅卵石摆成熟悉的开局。她漫不经心地移动着棋子,跟自己对弈,不假思索地将棋子组合成新的阵势。每一步都顺势而为,自然地接续上一步。她想:

柯尔姆是个骄傲的人,我却伤害了他的自尊。他是众所周知的飞行高手,而我,一个渔夫的女儿,不仅从他手中偷走了飞翼,还在追逐中甩掉了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不得不在某个公开场合,以某种公开的方式来挫败我。仅仅拿回飞翼对他来说是不够的。对,不够,所有飞行者都必须在场,来见证我被羞辱和被放逐。

玛丽斯叹了口气。是的,召集众议会的目的就是审判她,这个窃取飞翼的陆民“飞行者”——哦,是的,这件事还会被写进歌里。可是,也许不要紧。尽管柯尔姆出其不意地率先发起了众议会,但玛丽斯仍然有翻盘的机会。她,作为被控方,有发言的机会,她可以为自己辩护,驳斥这荒谬的传统。玛丽斯明白,不管是柯尔姆召集的众议会,还是多雷尔打算为她召集的众议会,对她来说都没有差别。只不过,如今她总算彻底明白柯尔姆的耻辱和愤怒到了何种程度。

她低头看着棋盘。黑、白二色的鹅卵石分立中线两边,呈对垒之势,双方都摆出了进攻的阵形。显然,不会有什么伺机而动的策略,下一步便是攻城略地。

玛丽斯笑了,挥手将棋子扫下棋盘。

召集众议会花了一个月。

第一天,多雷尔就把召集令转达给了四名飞行者,第二天把消息带给了另外五个人。每个人又联系了别人,被联系的人再扩散开去。就这样,召集众议会的消息像不断扩大的涟漪一样传遍了整个风港。同时,有一名飞行者被指定前往外岛,另一人飞去人迹罕至的阿特利亚,那是北部一座冰封的大岛。很快,所有人都接到了通知,开始陆续赶往集会地。

会议将在大安柏利召开。按理说,既然玛丽斯和柯尔姆都来自小安柏利,集会地点本应设在小安柏利,可是那里没有足够容纳这么多参会者的场地。大安柏利刚好有这么一个地方:一间巨大、阴冷的议事厅,很少有人使用。

风港的飞行者们朝这个议事厅会聚而来。并非全部飞行者都来了,因为总有紧急的飞行任务需要人手,还有一些人没收到通知,另外一些人在漫长而危险的飞行途中尚未返回。不过大多数人都来了,这就够了。在这些飞行者的有生之年,没有人见过此等规模的集会,就连每年在鹰巢举行的竞赛都无法与这相提并论——那只是在东部和西部之间举行的地方性赛事而已,起码在玛丽斯看来是这样的。在这一个月的等待中,她看着安柏城的大街小巷逐渐被谈笑风生的飞行者填满。

空气中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早到的飞行者们每晚都饮酒狂欢,这令当地酒坊喜出望外。他们交换着故事和歌谣,不知疲倦地交流着关于众议会及其结果的猜测和各路小道消息。晚上,有巴里翁和其他歌者为他们演唱,白天他们则在空中追逐嬉闹。三三两两到来的后来者都会受到狂热的欢迎。玛丽斯得到许可,她再一次使用飞翼,从劳斯岛飞回来。她是多么渴望加入他们啊。她所有的朋友都来了,还有柯尔姆的朋友。事实上,西部所有的飞行者都来了。东部的飞行者也到达了,其中很多人都穿着饰有金属的皮毛衣服,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乌鸦的装束。阿特利亚来了三个人,他们肤色苍白,每一个都戴着银色的额饰,这是贵族的身份象征。在那块黑暗、极冷的土地上,飞行者不仅是信使,也是君王。这是三兄弟,身份平等,与他们一起的是身穿红色制服、来自大肖特安的飞行者们,还有外岛的二十名身材高大的代表,以及一列来自植被茂盛的南部群岛的飞行者祭司。他们的皮肤上有着日晒的烙印,这些人不仅为领主服务,也敬奉天空之神。走在这些人中间,看着他们,与他们打招呼,让玛丽斯前所未有地感受到风港的广阔和多元。她飞行过,哪怕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她曾经是这些天之骄子中的一员。可是,还有那么多地方是她没有去过的。如果她能再次拥有飞翼该有多好……

终于,所有要来的人都抵达了。众议会被安排在黄昏举行。今晚,安柏城的酒馆里不会再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你有机会赢。”会议开始前,巴里翁在大厅外的台阶上告诉玛丽斯。科尔跟他们在一起,还有多雷尔。“喝了几周的酒,唱了几周的歌,大多数人心情都不错。我到处走,与他们交谈,为他们唱歌,所以我知道,他们会听你说的。”他咧开大嘴笑了,“对飞行者来说,这可不寻常。”

多雷尔点点头:“我和加思跟不少人谈过。有很多人同情你,特别是年轻人。年长的代表大多倾向于站在柯尔姆和传统一边,可是就连他们也没有完全打定主意。”

玛丽斯摇摇头:“年长者人数更多。”

巴里翁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像慈父般鼓励她:“那么你就要说服他们。相比于你已经做到的事情,这没什么难的。”说着,他笑了。

各地的代表鱼贯而入。这时,玛丽斯听到从身后的门里传来鼓声。是大安柏利的领主在敲鼓,这说明众议会开始了。“我们得走了。”玛丽斯说。巴里翁点点头。他不是飞行者,所以无法进入会场。他捏捏她的肩膀,祝她好运,然后拿起他的吉他,慢慢走下台阶。玛丽斯、科尔和多雷尔快步走进会场。

这是一间巨大的石屋,被四周的火炬照亮。场地中央的地板凹下去,一张长桌摆在那里。飞行者们围着长桌坐成半圆形,粗陋的石椅层层往上,一直到达墙壁与屋顶相接之处。老杰米斯,他的一张长脸上满是皱纹,坐在长桌的中间位置。尽管已经好几年不飞行了,但他的经验和人品仍让众人敬服。这次他乘船而来主持会议。坐在他身旁的是仅有的两位虽非飞行者但获准进入的人:大安柏利皮肤黝黑的领主和小安柏利身材圆润的领主。柯尔姆坐在第四个位置上,即长桌的右手端。左边的第五个座位还空着。

玛丽斯向那个空位走去,多雷尔和科尔则走上台阶去找座位。鼓声再次响起,示意众人噤声。会场内渐渐安静下来。玛丽斯落座,扫视一圈,看见科尔已经在高处找到了一个位置,跟尚未拥有飞翼的年轻人在一起。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坐船从邻近的岛上来见证历史的,不过,和科尔一样,这群年轻人在这件事上是没有决定权的。像预料中一样,他们并不搭理科尔。他们渴望天空,自然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自愿放弃自己的飞翼。科尔看上去是那么孤单和格格不入,正如玛丽斯此刻的感觉。

鼓声停止了。老杰米斯站起来,他低沉的声音在大厅内响起:“在在座各位的记忆中,这是首次飞行者众议会。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了召集它的目的。流程很简单。柯尔姆先说,因为他是众议会的发起者。接下来是被指控的对象,玛丽斯,她要对柯尔姆做出回应。他们二人陈述过后,任何飞行者或前飞行者均可自由发表意见。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声音响亮,并在发言之前说明自己的身份。毕竟在座的很多人互不相识。”说完,他便坐下来了。

首先是柯尔姆站起来,对着安静聆听的众人慷慨陈词。“我行使身为飞行者的权利,召集了这场众议会。”他的声音自信而有感染力,“这是因为有人犯下一桩罪行,这桩罪行的性质和影响要求我们所有人进行回应。所有飞行者必须一致行动。正如众议会过去的决策一样,这一次的决策也将影响我们的未来。设想一下,若是我们的父辈允许将战争带入空中,我们的世界将会变成何种面貌。飞行者间的亲密情谊将不复存在——我们将被琐碎的地区争端撕裂,而非如现在这般置身于陆民的分歧之外。”

他继续说着,描绘了一幅荒凉图景。在他的假设中,如果之前的众议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如今的风港便会是那个样子。他有一副好口才,玛丽斯心想,他的演讲就像巴里翁的歌唱那样引人入胜。她努力挣脱柯尔姆的话语编织的魔咒,思索着自己该如何应对。

“今天的议题同样重要,”柯尔姆说,“我知道你们或许会对她抱有同情,但你们的决定不会单单影响一个人,而会影响我们所有人的子孙后代。聆听今晚的论辩时,我希望大家记住这一点。”他扫视了一圈会场。尽管他的灼灼目光并未在玛丽斯身上停留,她仍然心生惧意。

“小安柏利的玛丽斯偷了一副飞翼,”他说,“我相信你们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个故事了。”不过,他还是陈述了一遍事实,从她的出身讲到海滩上的那一幕。“……我们找到了新的飞行者。但是在格沃拉的德温——他今天也在场——到达并接收飞翼之前,玛丽斯把它们偷走了,然后逃跑了。”

“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偷盗自然是可耻的,但哪怕是这样的罪行也并不足以召集众议会。玛丽斯明白她是不可能保住那副飞翼的。她拿走它们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逃走,而是要挑战我们最根本的传统。她质疑的是我们整个社会的根基。她将使对飞翼的拥有权陷入争议,使我们面临混乱。如果不明确表明我们的否定态度,在众议会上对她进行处罚并将这一结果记入史册,事情的真相便会被轻易扭曲。后人会将玛丽斯视为勇敢的反叛者,而非一个小偷,虽然这才是她真正的身份。”

那个字眼刺痛了玛丽斯。小偷。她真的是一个小偷吗?

“她有一些歌者朋友,他们将以嘲讽我们为乐,用歌谣赞颂她的勇敢。”玛丽斯想起了巴里翁说过的话:我会把我们都唱成英雄的。她看向听众席里的科尔,看到他坐得笔直,唇角隐隐露出笑容。要是唱得足够好,歌者确实是有力量的。

“所以,我们必须明确表态,以正视听,对她的行为进行严厉谴责。”柯尔姆将目光转向玛丽斯,“玛丽斯,我控告你偷盗飞翼。我呼吁众议会上所有风港的飞行者将你放逐,并发誓不在你所居住的任何岛屿上降落。”

说完,他坐下来。在随之而来的可怕寂静中,玛丽斯才明白柯尔姆对自己有多么深的恨意。此前,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并不满足于拿走她的飞翼,还要剥夺她正常的生活,强迫她自我流放到某块遥远的无人海礁上。

见玛丽斯没有起身,老杰米斯轻声提醒:“玛丽斯,该你了。你要对柯尔姆的指控进行回应吗?”

她慢慢起身,心中祈祷自己能拥有歌者的力量,哪怕只有一次,她的话听上去可以像柯尔姆那样有把握。“我不否认偷盗。”她抬头看向那片陌生人的海洋,一排排面无表情的脸庞。她的声音比她想象中平稳:“我在绝望中偷走了飞翼,因为它们是我唯一的希望。船太慢了,何况小安柏利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帮忙。我需要找到一位愿意帮我召集众议会的飞行者。找到他之后,我立刻交出了飞翼。我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她看向老杰米斯,后者点头应允。

多雷尔明白该他出面了。他从会场中部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我是劳斯岛的多雷尔,”他大声说,“我为玛丽斯做证。她找到我之后,立刻将飞翼交予我保管,再也没有使用过。我认为这不算偷盗。”从他的身边传来一片赞同的低语。大家都认识并尊重他的家族,他的话是有说服力的。

至此,玛丽斯算是赢得一分。她继续说了下去,越来越自信:“我想召集众议会,是出于某个我认为对我们所有人、对我们的未来都十分重要的原因。但是柯尔姆抢在了我前面。”她微微做了个鬼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看到听众席里有几个她不认识的飞行者露出了微笑。是怀疑、轻蔑,还是支持、赞同?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的双手分开,老老实实地待在身体两侧;在众人面前拧动双手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柯尔姆说我是在对抗传统,”玛丽斯接着说,“他说的是对的。他告诉你们这件事很严重,可他没有解释原因。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捍卫传统,不让它被我动摇。一件事一直如此,并不意味着它不可改变,或者大家都不愿意改变。在星航者的故土,人们飞行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是否意味着最好根本就不要飞?毕竟,我们不是道伯鸟,哪怕嘴贴到了地,也要继续那样走下去,直到跌倒送命——我们不必每天走同样的路,这并不是我们的天性。”

听众里有人忍俊不禁,笑声传来这让她精神一振。她也可以像柯尔姆那样绘声绘色!她成功地把那种生活在岩洞里的摇摇晃晃的小笨鸟的形象从自己脑中传给了某个听众并逗笑了他。她提到了打破传统,而他们仍然在聆听。她受到了鼓舞,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是人类,如果说我们有某种天性,那也是寻求改变的天性,或者说意愿。万事万物都在改变,要是我们够聪明,就应该主动求变,使一切对我们有利,而非被迫应变。”

“飞翼由父母传给子女的传统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这种传统当然要比无序强,也比悲伤年代里更古老的传统强,也就是起源于东部的由比武决定归属的传统。可是,这并不能说明它就是唯一的方式,更不能说明它是完美的方式。”

“够了!”有人吼道。玛丽斯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吃惊地发现说话人是赫尔默。他从第二排的座位上站起身来,黑着脸,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赫尔默,”老杰米斯严厉地说,“现在是玛丽斯发言的时间。”

“我不在乎,”赫尔默说,“她对我们的传统发起攻击,却没有提供更好的选择。何况她的攻击也是毫无道理的。我们这样做了很多年,是因为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我承认,这或许是艰难的,对你来说是艰难的,因为你没有飞行者的血统。是的,很艰难,可是你有别的办法吗?”

赫尔默坐下时,玛丽斯想:他的愤怒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很快就会被这一传统所伤害,或者说正在被伤害。他还很年轻,却要在一年之内被迫放弃飞行,因为他的女儿成年了,将要继承他的飞翼。若是将这种必然的失落视作一个光荣传统的组成部分,他还能够坦然接受,可是现在玛丽斯对这个传统发起了挑战,这是唯一能为赫尔默的牺牲赋予某种高贵意义的东西。有一瞬间,玛丽斯突然想到,赫尔默以后会恨女儿抢走了自己的飞翼吗?还有鲁斯……如果他没有受伤的话……如果科尔没有出生的话……

“我有!”玛丽斯突然大声回答,她意识到整个会场都在屏息凝神等待她的回答,“是的,我有别的办法。如果我没有,就不会有胆量召集众议会——”

“众议会不是你召集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另外一些人笑了。玛丽斯感到浑身发烫,她希望自己的脸没有变红。

老杰米斯用力拍了拍桌子。“小安柏利的玛丽斯正在说话,”他高声说道,“谁再打断她说话将被逐出会场。”

玛丽斯感激地对他笑了笑。“我提出新的做法,一个更好的做法。”她说,“我建议,我们通过努力来争取佩戴飞翼的权利。不是由出身或者年龄来决定,而是由真正有价值的标准来决定,那就是飞行技巧!”就在她陈述的时候,这些想法突然跳进她的脑中,更加详细和复杂,比之前那个人人平等的模糊概念更加正确。“我建议我们创立对所有人开放的飞行学院,每一个梦想飞翔的孩子都可以参加。标准自然非常高,可能很多人达不到,不得不退出。可是所有人都有权利去尝试——不管是渔夫的儿子、歌者的女儿,还是织工的孩子,每个孩子都可以怀抱梦想和希望。通过全部考试的人将参加最终的测试——在我们的年度竞赛中,向飞行者发起挑战。如果他们足够优秀,能够战胜各自选择的对手,就将赢得对方的飞翼!”

“最优秀的飞行者将一直保有飞翼。被打败的飞行者可以来年再把自己的飞翼赢回来,或者挑战别的实力更弱的飞行者。这样,就没有飞行者可以偷懒,也没有任何不热爱天空的人被迫飞行,还有……”她看向赫尔默,后者神情难测,“还有,就连飞行者的孩子也必须通过挑战来赢得飞翼。他们只有真正准备好,能胜过自己的父母时,才可以继承父母的飞翼。不会有飞行者仅仅因为早早结婚便会在精力旺盛、经验丰富的壮年被自己的孩子剥夺飞行的权利。唯一有决定权的是能力,不是出身,也不是年龄——是个人,而不是传统!”

说到这里,她停下了。她忍不住想要倾诉自己的痛苦和渴望,身为渔夫的女儿,她却爱上了永远不可能属于她的天空。可是倾诉有何用?在座者生来便拥有飞行的权利,而她是被这些人所蔑视的陆民,又怎么能希望获得他们的同情?不。风港的下一代“木翼”能够获得飞行的机会诚然意义非凡,对此时的辩论却无甚益处。她说得已经足够多了。她把所有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现在该他们做出选择了。她扫了一眼赫尔默,看到一丝古怪的微笑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于是她心中笃定自己赢得了赫尔默的一票。她刚刚的提议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重新掌控生活,也不用对不起女儿。玛丽斯放下心,笑着坐回座位。

老杰米斯看向柯尔姆。

“听上去不错。”柯尔姆说。他微笑着,镇定自若,甚至都懒得站起身。看到他这么冷静,玛丽斯心中好不容易涌起的希望仿佛又溜走了。“这是渔夫的女儿做的一场美梦,倒是也能理解。不过,或许你并不理解飞翼的意义,玛丽斯。你怎么能够指望那些似乎从世界诞生之日起便开始飞行的家庭把飞翼让出来供人争夺,把它们传给陌生人?那些陌生人,没有传统,没有家族的荣耀,他们可能不会尊重和妥善保管飞翼。你当真认为我们中的任何人会将我们宝贵的财富交给某个鲁莽的陆民而非自己的子女?”

玛丽斯被激怒了:“但你却指望我把我的飞翼交给科尔,他根本没有我飞得好。”

“那从来也不是你的飞翼。”柯尔姆说。

玛丽斯紧咬嘴唇,不发一言。

“如果你认为飞行者们愿意那样做,那是你愚蠢。”柯尔姆说,“想想吧:要是飞翼像披风似的被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每个人都只能持有一年或两年,持有者又能有什么自豪感可言?飞翼像是暂借而非拥有的,而所有人都知道,‘拥有’飞翼的人才是飞行者。只有陆民才会希望我们过上那种日子!”

玛丽斯感觉到场内听众的情绪随着柯尔姆说出的每一个字起伏波动。他的论辩一环扣一环,如此流畅,玛丽斯根本来不及一一拆解。她必须对他的发言做出回应,但是怎么回应?怎么说?飞行者的飞翼就像他们的双脚一样与身体密不可分,对此她无法否认,也无力辩驳。她想起看到柯尔姆没有妥善维护她的飞翼时心中的愤怒,哪怕它们从来也不是她的,而是属于她的父亲和弟弟的。

“飞翼本来就是代管物,”她脱口而出,“飞行者们知道他们早晚要将飞翼交出去,交给他们的孩子。”

“这是完全不同的,”柯尔姆好脾气地解释道,“家人跟陌生人是两回事,况且飞行者的孩子并不是陆民。”

“这件事关系重大,怎可用血统来简单决定?”玛丽斯严词反驳,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听听你说的话吧,柯尔姆!听听在你和其他飞行者心中滋长的势利,听听你对陆民的蔑视,就好像他们被这继承铁律所束缚是他们咎由自取一样!”她的话充满愤怒,听众的情绪突然明显地变得敌对起来。她突然意识到,如果把陆民置于飞行者的对立面,她就输定了。

玛丽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翼当然是我们的骄傲。”她说,有意识地回到自己最强的论点,“如果那种骄傲足够强烈,就能让我们保有它们。优秀的飞行者不会离开天空。如果被挑战,他们不会轻易落败;哪怕一朝失利,他们也会再回来。他们会放心地看到接过自己飞翼的人足够优秀,知道不论出身,继任者都会善待、善用并带给它们荣耀。”

“飞翼本来——”柯尔姆开口,但玛丽斯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

“飞翼本来就不该丢失在大海中。”她说,“还有笨拙的飞行者,他们并不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有些人甚至担不起飞行者这个称号。那些虽然到了年龄却仍然没做好准备的孩子又怎么办?他们惊慌失措,做下蠢事,害自己丧命,也丢了飞翼。”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科尔,“还有那些根本就不应该飞上天空的孩子。生在飞行者家庭并不意味着天然就拥有这样的能力。我自己的……科尔,我爱他,像爱亲弟弟、爱儿子一样爱他,他就不应该成为飞行者。飞翼是他的,可我不会把它们交给他——不想把它们交给他。哦,哪怕他想要,我也不想放弃……”

“你的提议并不能改变这一点。”有人喊道。

玛丽斯摇摇头:“是的,没有办法改变。我仍然不会因为失去飞翼而释然,可是如果我是被打败的,我会待在飞行学院接受训练,等待第二年把它们夺回来的机会。没有任何一种方法会是完美的,你们难道不明白吗?因为没有足够的飞翼。而且情况会越来越糟,不是越来越好。但是我们必须喊停,停止每年丢失飞翼,停止把不合格的飞行者送上天空,停止那么多的损失。当然还会有事故,我们仍然会面临危险,但是我们不会因为误判、恐惧和能力不足而失去飞翼和飞行者。”

玛丽斯精疲力竭,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但她刚才的发言已经在听众中激起涟漪,重新赢得了他们的支持。十几只手举起。老杰米斯点了一个人,一个身材魁梧的肖特安人从人群中站了起来。

“我是大肖特安的德克。”他先声音低沉地做了自我介绍。后排的飞行者们喊着“大声一点!大声一点!”,于是他又说了一遍。他的陈述笨拙而拘谨:“我只是想说……我一直坐在这里,听着……我已经……我从来没有想过……像今天这样,为违法者投票……”他摇摇头,显然是遣词造句遇到了困难。“哦,该死,”终于,他开口说道,“玛丽斯是对的。承认这一点令我有些羞愧,但我不该有这种感觉。这是事实——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继承我的飞翼,我害怕这样做。我要告诉你们,他是个好孩子,我爱他,但他时不时会发作,他有那种令身体颤抖的毛病。他不能那样飞——他就不应该飞——可他从小到大没有想过别的。明年他就十三岁了,他会盼着接收我的飞翼,而按照现在的规矩,我不得不把飞翼交给他。然后他会飞上天空,死掉,到那时我就没有儿子也没有飞翼了,我还不如也死了算了。不!”说完,他坐下了,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

有几个人大喊着表达支持。玛丽斯受到鼓舞,她看向柯尔姆,发现他的微笑变得有些不自在。突然之间,柯尔姆似乎也不再那么胸有成竹了。

这时,一位熟悉的朋友站了起来,他从上方对玛丽斯笑笑。“我是来自斯库尔尼的加思,”他说,“我也赞同玛丽斯!”接着,又有人表达了对她的支持,然后是另一个。玛丽斯笑了。多雷尔让他的朋友们分散坐开,此刻他们正试着牵引全场。这种做法似乎是有效的!因为除了与她相识多年的飞行者们在表示肯定,完全陌生的人也在发言声援她。他们已经赢了吗?柯尔姆显然有些着急了。

“你意识到了我们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可是我并不认为你提出的建立飞行学院就是解决之法。”这句话把玛丽斯从沾沾自喜的乐观情绪中拉了出来。说话人是一位高个金发女子,她是外岛飞行者的领袖。“我们的传统自有其存在的理由,而且它是不可动摇的,否则我们的孩子将陷入愚蠢的决斗中。我们要做的是把孩子们教得更好。我们应该灌输给他们更多身为飞行者的自豪,并从他们幼时起便传授必备的技能。我的母亲便是这样教我的,我也是这样教我的儿子的。或许某种形式的考验确实是有必要的,我赞同你提出的对飞行者进行挑战的建议。”说到此处,她的嘴角挂上了苦涩的笑容,“我承认,我并不盼望很快就要到来的那一天。我和他都还太年轻——不管是对我放弃自己的飞翼,还是对他接受我的飞翼而言。如果他必须与我比赛,证明他飞得跟我一样好……不,比我还要好——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会场中有其他飞行者点头表示赞同。是的,是的,当然了,他们之前怎么没有想到某种形式的测试有多好呢?所有人都知道成人礼是多么不合情理,有些人接受飞翼时已然身心成熟,有些人却还是孩子。是的,首先让年轻人证明他们是飞行者……有越来越多的人发出了赞同之声。

“可是这个飞行学院……”发言人温和地说,“是没有必要的。在我们的群体里有足够多的新飞行者出生。我了解你的背景,也理解你的心情,可我真的无法与你共情。我认为你的建议是不明智的。”说完这句话,她坐下了,玛丽斯的心沉了下去。完了,她想,他们应该会投票决定举行测试,但天空仍然不会为其他出身背景的孩子开放;飞行者们会拒绝她的提案中最重要的部分。她刚刚那么接近成功,却仍然功亏一篑。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站起身来,他身穿丝绸衣服,佩戴银饰。“我是艾瑞斯,阿特利亚的首领,也是一名飞行者。”他说。银色的王冠下,他蓝色的眼睛冷得像冰。“我赞同那位来自外岛的姐妹。我的孩子血统高贵,他们生来便拥有继承飞翼的权利并为此接受训练,迫使他们跟平民竞争是个笑话。进行测试,检验他们是否已经做好准备,这才是不辱飞行者荣耀的做法。”

接下来发言的是一位身穿皮衣、肤色黝黑的女士。“我是泽瓦-库尔,来自南部群岛的迪斯。我是领主的信使,但就像所有的贵族一样,我也侍奉天空之神。想到要将飞翼交给一个出身卑微的人,一个在土里刨食的孩子,而且这个人很可能没有信仰……不!我无法接受!”

附和声在整个会场蔓延开来。

“我是乔伊,来自‘天边的风暴锤’。我同意通过比赛来赢得飞翼,但比赛只能在飞行者的后代之间进行。”

“我是小肖特安的托马斯。陆民的后代永远不会像我们一样热爱天空。开办玛丽斯提议的飞行学院只会浪费时间和金钱。至于比赛,我是支持的。”

“我是鲍威特的格雷恩,我同意大家的意见。我们为什么要和渔夫的孩子竞争?他们又不会允许我们去争夺渔船,不是吗?”全场哄堂大笑,年长的飞行者也咧嘴笑了。“是的,我开了个玩笑,很好笑对不对?兄弟们,如果我们让随便什么出身的人加入,我们就会变成笑话,飞行学院也一样。飞翼属于飞行者,这个传统延续多年,是因为这本就是正途。陆民也没有意见,因为他们中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真心想飞。对大多数人而言,飞行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念头,也可能他们害怕得根本不敢去想。我们又为何要鼓励白日做梦呢?那些人不是飞行者,本来也不该成为飞行者,他们明明可以在地上过着心满意足的生活……”

这番言论令玛丽斯感到难以置信,他话中的傲慢和自以为是令她怒火中烧。她惊恐地看到,其他飞行者,包括一些年轻人,都在点头表示赞同。是的,这些人更优秀,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飞行者;他们高高在上,所以不愿意被和底层人相提并论,哦,是的,是的。过去,她自己似乎也对陆民们抱持同样的想法,可突然之间,这一切都不再重要。突然之间,她脑中想到的只有她的父亲,亲生父亲,那位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的死去的渔夫。她曾经以为已经消失的记忆涌上心头,主要是些感官方面的印象:散发着海盐和鱼腥味的硬邦邦的衣服;温软的大手,粗糙却温柔,会在她被母亲责骂之后摸摸她的头发,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还有他讲过的那些故事,他用低沉的嗓音,讲述驾船出海一天的见闻——疾飞逃离风暴的鸟儿是什么样子,朝着夜空跃起的月亮鱼又是什么样子,还有风吹过的感觉和海浪拍击渔船的声音。她的父亲善于观察、勇敢无畏,日复一日驾着他那并不结实的小船驶于浩瀚的大海之上。愤怒的玛丽斯知道,父亲不比在座的任何人低贱,不比风港的任何人低贱。

“你们这些势利的人!”她厉声说道,已经不在乎这些人是赞同还是反对她的意见了,“你们所有人都是。仅仅因为出生在飞行者家庭,不论品行能力如何都可以继承飞翼,便自以为高人一等。难道你们认为能力也是可以继承的吗?那么你们从父母中的另一人那里继承了什么呢?难道你们所有人的父母双方都是飞行者吗?”她伸出一只手,指向第三排的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他发出谴责:“你,萨尔,我看到你刚才在点头。是的,你的父亲是飞行者,可你的母亲是商人,是渔民家庭出身。难道你会因此看不起她的家人吗?假设你的母亲告诉你,你并非父亲的亲生儿子,而是她与东部某个商人结合生下的,你会怎么办?你会觉得必须放弃飞翼,寻找其他的谋生之路吗?”

脸圆圆的萨尔目瞪口呆地看着玛丽斯,他从来也不是个头脑敏捷的人,不明白为什么单单针对他。玛丽斯收回手指,把怒火倾泻到所有人身上。

“我真正的父亲是一名渔夫,他善良、勇敢、真诚,从来没有佩戴过飞翼,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飞行。可是如果,如果他被给予机会,就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飞行者!歌谣会传唱他、赞美他!如果说能力继承自父母,那么请看看我。我的母亲会织布、采牡蛎,我不会;我的父亲不会飞行,我会。你们中的一些人知道我飞得有多好——甚至比一些生来就是飞行者的人好。”她转头看向坐在长桌另一端的人,“比你好,柯尔姆。”她的声音很响,整个会场都听得到,“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柯尔姆对她怒目而视。他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不过他一言不发。玛丽斯重新面对所有参会者。她故意换上忧心忡忡的神情,柔声问他们:“你们怕了吗?莫非你们只能靠虚张声势才能保住自己的飞翼?你们害怕脏兮兮的捕鱼小子战胜你们,夺走飞翼,从而让你们成为笑话?”

说完这些话,玛丽斯的愤怒仿佛也随之消失了。她坐了下来。整个会场陷入凝重的沉默。终于,一只手举了起来,然后是另一只,可是老杰米斯视而不见,他看着前方,陷入思考。没有人再动,直到老杰米斯仿佛从睡梦中清醒一般,示意听众席中的某个人发言。

那人站在高处,年纪不轻,一条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他独自站在火把摇曳的黄色光影之中。众人扭头看着他。

“我是小安柏利的鲁斯。”他开口说道,语气平静,“朋友们,玛丽斯是对的,我们都是傻瓜,而我是其中最傻的那个。”

“不久之前,我在海滩上说我没有女儿。今晚,我想收回那句话,我希望自己还有权利称玛丽斯为我的女儿。她令我非常自豪。可是她不是我的。就像她刚刚说的,她的父亲是一位渔夫,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只不过短暂地爱过她,教她如何飞行。不得不说,她根本不需要我教多长时间。她总是那么热切地想飞,我的小木翼,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甚至连我也不行——科尔出生后,我曾愚蠢地那样做过。”

“玛丽斯是整个安柏利最出色的飞行者,而我的血脉与此没有任何关系。起到关键作用的只有她的渴求、她的梦想。要是你们,我的飞行者兄弟姐妹们,要是你们这样轻视陆民的孩子,只能说你们在可耻地惧怕他们。你们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吗?你们就这么肯定他们一定保不住自己的飞翼,一定会在渔夫之子雄心勃勃的挑战中败下阵来?”

鲁斯摇摇头:“我不清楚你们的想法。我老了,最近的事情我也看不懂了。可是有一点我很有把握:要是我的胳膊还能用,没有人能抢走我的飞翼,哪怕他的父亲是夜鹰也不行。同样,除非玛丽斯愿意放弃,也没有人能够拿走她的飞翼。如果你们真正教会孩子如何飞行,他们就有能力留在天空;如果你们真的像刚才吹嘘的那样骄傲,你们就会不负这种骄傲,让你们的飞翼只属于在空中证明自己有实力驾驭它们的人。”

说完,鲁斯重新坐下,他的身影在高处的暗影中隐没不见。柯尔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老杰米斯阻止了他:“你已经说得够多了。”柯尔姆惊讶地眨了眨眼。

“我想,是我发表意见的时候了。”老杰米斯说,“然后我们开始投票。鲁斯说得很好,不过我有一点要补充。我们每个人的祖先,不都是星航者吗?事实上,风港的所有人都是一家人。只要追溯得足够远,就能够在任何人的家谱中找到一位飞行者祖先。想想吧,我的朋友们。请记住,当你们的长子继承飞翼,御风而行的时候,他的弟弟妹妹及其子孙后代将永远被束缚在陆地上。就因为他们是家中第二个出生的孩子,我们就要永远剥夺他们飞上天空的权利吗?”老杰米斯笑笑,“也许我应该再告诉大家一件事:我自己就是次子。我的哥哥在成年礼的六个月前死于一场风暴。纯属偶然。你们怎么想?”

他看看四周,目光落在身侧的两位领主身上。按照飞行者众议会的规程,他们将全程保持沉默。老杰米斯先对其中一位耳语几句,接着又跟另一位短暂交流。最后,他点点头。

“我们宣布,柯尔姆放逐小安柏利的玛丽斯的提案不符合议事规则。”老杰米斯说,“下面我们投票表决玛丽斯关于建立向所有人开放的飞行学院的提案。我投赞同票。”

此话一出,后无悬念。

众议会结束后,玛丽斯仍然没有完全从震惊的情绪中回过神来,胜利令她头晕目眩,她无法相信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她再也不用为自己辩护了。会场外的空气清新而潮湿,风稳稳地从东方吹来。她站在台阶上,沉浸在喜悦之中,朋友和陌生人簇拥着她,想要跟她交谈。多雷尔搂着她的肩膀,既没有问问题,也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他的怀抱令她心安。接下来怎么办?玛丽斯想。回家吗?科尔在哪里?也许他已经去找巴里翁把船划过来了。

围着她的人群散开了。鲁斯站在她面前,身边是老杰米斯。玛丽斯的养父手中拿着一副飞翼。“玛丽斯。”他开口道。

“爸爸?”她的声音颤抖着。

“原本就该这样的,”鲁斯对她微笑着,“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如果你还愿意做我的女儿,我会非常骄傲。把我的飞翼交给你令我更加骄傲。”

“这是你凭实力赢得的,”老杰米斯说,“古老的规则不再适用,而你显然是够格的。在我们把学院建立起来之前,除了你和德温,没有别人能够佩戴这副飞翼。而你一直妥善保管着它们,比德温对他自己的飞翼强得多。”

她伸出双手,从鲁斯手中接过飞翼。它们再次属于她了。她笑着,疲惫一扫而空,手中那熟悉的重量令她的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哦,爸爸。”她叫道,父女二人哭着拥抱了彼此。

欢喜的眼泪流尽之后,他们去了飞行崖,还有不少人同行。“我们飞去鹰巢吧。”玛丽斯对多雷尔说。人群里还有加思,她之前没有注意到他。“加思!你也来了!我们去办个派对庆祝吧!”

“好啊,”多雷尔说,“不过你真的要去鹰巢吗?”

玛丽斯的脸红了。“不,去小安柏利吧,去我家,所有人都来,爸爸、领主和老杰米斯也来。巴里翁会为我们唱歌,如果我们能找到他的话。还有——”这时,她看到科尔正兴奋地朝她跑过来。

“玛丽斯!玛丽斯!”科尔奔向她,一把将她抱住,然后松开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你去哪里了?”

“我跟巴里翁在一起。我不得不去,因为我正在编一首歌。刚刚起头,但它会是一首好歌,我有感觉,会很棒,是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

科尔显然为他的大作感到骄傲:“是啊。你会出名的,所有人都会传唱这首歌,所有人都会知道你。”

“他们已经知道玛丽斯了,”多雷尔说,“相信我。”

“可我说的是永远。只要还有人唱这首歌,就有人还记得你——一个因为渴望拥有飞翼而改变了世界的女孩。”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吧,玛丽斯后来想。那时她已经绑好飞翼,乘风而起,多雷尔和加思飞在她的身侧。不过,改变世界对她来说,远没有其他事情那么重要和真实:从她发间掠过的风,攀升时肌肉熟悉的紧绷感,还有她热爱的高空气流——她曾经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它们。她又拥有了飞翼,拥有了天空,再次变得完整而快乐。 aYPXuLQ/PGcWBkZ9nbGT8Eh1zVEVA/61veaoP8LxACMZZYkk2rtY850JRGFDXNU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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