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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坠落的言语

“曾经有个精明的古董商,名叫五左卫门。”

大桥停了下来,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中闪烁着。他的头上戴着紫色头巾,灰白的头发扎成一把,满是皱纹的脸上留着乱蓬蓬的长胡须。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大桥已经算瘦削了,不过还是有一点肚腩。他跪在坐垫上,双手放在面前,这是落语家最常用的姿势。

“五左卫门是个狡诈之人,”大桥继续说着,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发出轻轻的回响,“他不假思索,装成一个穷和尚,去那些老人家里物色值钱的东西,拿到自己的古董店高价出售。”

大桥曾在各种热闹场合表演过落语,他的观众中有富人,也有穷人,但他每次说故事,都像最后一次登台那般认真——就好像自己说出来的句子,会随着自己那垂死的呼吸传入观众席一样。今天的这个故事,是大桥特意为观众精心挑选的。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讲。

“有一天,这个老奸巨猾的五左卫门从一位妇人那里骗来了一个昂贵的书柜,然后到了一家汤圆店,准备歇歇脚,吃个饭。他坐在店外的凳子上,等着上菜。就在等候的空当儿,五左卫门看见一只脏兮兮的老猫正在舔着碗里的牛奶。可是,他感兴趣的不是这只猫,而是那个碗。老猫正在贪婪地舔着牛奶,盛着牛奶的碗是个古董——五左卫门十分肯定,这个碗可以卖300个金币。一想到接下来要把这个碗骗到手,五左卫门的心头就涌上一阵熟悉的兴奋感,背上出了一阵凉汗。这时,汤圆店的店主——一位老妇人端着他的饭菜出来,五左卫门定了定神。”

大桥说到不同的角色,声音和举止会完全变样,让人觉得角色好像附在他身上一样。演五左卫门时,他转向右边,双手合十,说话滑稽风趣。演老妇人时,他转向左边,驼背弯腰,容貌扭曲,瞬间看起来像老了30岁。于是一来二去,大桥用欢快生动的语调,向观众表演着这个故事。

“你的猫好可爱啊。”五左卫门说。

“什么?那只老猫?”老妇人惊讶地回答。

“是啊。真是一只惹人怜的猫。”五左卫门蹲下来,抚摸着猫,猫弓起背,朝他嘶叫着,“它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猫,可惜……还是不提了,说起来都伤心……我的几个孩子是那么喜欢那只老猫……”

五左卫门假装把一声啜泣憋回去,老妇人把头歪向一边。

“也许……哦,我这样做可能太过分了。”他抬起头。

“什么?”老妇人噘着嘴说。

“是这样的,你愿意把这只猫卖给我吗?”

“那只老臭虫?”

“没错,就是这只迷人的猫。”

“我不知道该不该卖。这只猫能赶走店里的老鼠。”

“我愿意付……”五左卫门的声音稍微有些颤抖。

“你愿意付?”老妇人一边的眉毛挑了起来。

“三个……不,两个金币?”

“你明明说的是三个。”

“好吧,老太太,你可真会讲价。三个就三个吧。”

“说定了。”

五左卫门微笑着。他递给老妇人三个金币,蹲下来抱起那只猫,结果手上立即被猫咬了一口。但五左卫门顾不上这点痛,赶忙扑向他真正的目标——那只昂贵的、猫刚刚用来喝奶的碗。

“喂,”老妇人尖声说,“你在干什么?”

“哦,我只是拿猫的碗。”

“你这是要干什么?”

“猫需要这个碗来吃东西。”

“我另外给你拿一个。”老妇人走进店里,拿出一个便宜的旧碗。她用围裙擦了擦,围裙上留下了一块棕色的污渍。

“可是,这只猫肯定会想念它自己的,呃,专门属于它的碗。”

“那只猫随便给什么碗都行。再说,你不能拿走那个碗,它值300个金币。”

五左卫门很震惊,但还是竭力掩饰自己的表情。

“300个金币?你让一只猫用这么贵的碗喝奶,也太奢侈了吧。”

“是奢侈了点,但这样我就能用三个金币卖掉那些脏兮兮的猫了。”

老妇人得意地笑了笑。

大桥完美地结束了这个故事,微笑着向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这是对《猫之皿》无懈可击的演绎。

观众席传来“喵”的一声。

大桥从脏垫子上起身,走向那只三花猫。作为今天唯一的观众,它一直静静地坐着,挺直身子,爪子放在前面——就像大桥表演故事时的姿势一样。大桥轻轻地抓了抓猫的耳朵后面。

“现在我给你找点吃的。”

一人一猫离开了废弃胶囊旅馆的会议室,穿过斑驳的走廊,走向大桥睡觉的地方。旧旅馆很暗,但大桥在这里猫了那么长时间,闭着眼睛都能在这个地方走动。人能在黑暗中走动,猫就更没问题。也幸亏这里光线暗,不用看旅馆那些令人不悦的东西:墙上长出的真菌、烂掉的地板、剥落的壁纸,还有麒麟啤酒旧海报上的鬼脸,那些微笑的脸孔成了碎片,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脱落了下来。

十个月前,三花猫第一次带着大桥来到这座空无一人的旅馆,当时他在城里游荡,想找个地方睡觉。一个冰冷刺骨的夜晚,大桥正在桥底瑟瑟发抖,这只小猫舔了舔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走了几步,停下来,等着这个老头子跟上来。这家旅馆多年前就关门大吉了,后来也没人想费工夫去打理,算是经济泡沫破裂——供应过剩,需求不足的又一位受害者。如果大桥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他们可能不会相信,但这只猫真的救了他的命。

一猫一人走过一排排空荡荡的“胶囊”:这些睡觉用的胶囊一个叠着另一个,像短了一截的棺材。胶囊前部有一幅小卷帘,睡觉时可以拉上,把入口遮住。在过去那个颓废年代,醉醺醺的上班族要是错过了末班车,可能会睡在这些胶囊里,但如今除了大桥之外,其他的胶囊都没人用了。

大桥弯下腰,猫进胶囊舱内,打开一个小型电池灯。这间小卧室空荡荡的,为了装饰,大桥在墙上贴满了老照片,而且都是一些精心挑选、能让人想起往日美好时光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大桥更年轻、更苗条,身穿着气派的和服表演落语,给粉丝签名,与粉丝打招呼,上电视,与名人会面——那时他的演出座无虚席,是与电影明星和艺术家一起抛头露面的时代,也是一去不复返的时代。

大桥把几张老旧的全家福照片夹在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几乎不再翻看。反正,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太宰治。

大桥跪在蒲团上,把手伸进舱里,从购物袋里摸出一盒罐装鱼,拉开拉环,放在地板上给猫吃。猫叫了一声,小口地吃着鱼,大桥一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猫,一边翻着一份报纸。

猫吃饱了,看着手拿报纸、盯着虚空发呆的大桥。猫想要大桥和它玩,于是用头蹭着大桥宽松的袖子和裤子,把自己的气味都蹭上去。大桥对这个动作的理解是——“你是我的”。他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三文鱼饭团,撕掉包装纸,慢慢地啃着,就着购物袋里一瓶冷冷的麦茶,把饭团送进了肚子。

“我们马上就出去溜达,我和你一起,”大桥一边吃一边对猫说,“今晚我可能会去见一些朋友。”

猫舔了舔爪子,眨了眨眼。

大桥悄悄地从窗户溜出去,进入后巷——他总是这样进出胶囊旅馆,三花猫第一次带他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进出。他从不光明正大地走前门,免得引起警察或周围那些好事之人的怀疑。大桥也会让猫出去玩。白天,三花猫独自外出,去寻找比大桥给的猫粮更好的吃食。

大桥白天也会外出找空罐头。

他穿过马路,溜进小巷,拿下盖在木制手推车上的蓝色防水布。大桥费了老大劲儿,才用一些木头和两个旧自行车轮组装成了这辆手推车。大桥把它推到大街上,车轮发出熟悉的嘎吱嘎吱声,每次他外出拾荒,这熟悉的声音都会陪着他走街串巷。

大桥会花上一整天,在街头巷尾搜寻易拉罐,拿去当废品卖掉。东京街头有数以百万计的自动售货机,大桥就在这些售货机旁边的小垃圾桶里翻找。他会把每个垃圾桶都翻个底朝天,用一根重重的金属棍把铝罐压扁,这样手推车就能装下更多罐子。车轮的嘎吱声,还有他在人行道上用金属棍压扁罐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些机械又重复的动作,成了大桥的日常。他会尽量多攒一些罐头,把它们压得更扁,装进袋子里,带到称重站换钱。

大桥刚开始过上这种生活时,街头对他来说就是一座迷宫。无尽的便利店和连锁餐厅,统统汇入一条漫长的街道,这条街道穿过新宿的摩天大楼,穿过原宿的服装店,穿过银座的百货大楼,一直延伸到沿东京湾排列的高层公寓楼。在过去的那段时光中,大桥不需要靠走路穿越整个城市——他总是坐出租车或地铁,但现在的他,只能靠这双脚走东走西,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才摸清方向。

这段时间,东京在他的周围旋转得如此之快。汽车飞驰,火车在高架桥上呼啸而过,人群涌出地铁,在他推着手推车慢慢穿过街道的时候快步走过。大桥曾经也是个行色匆匆的赶路人,不惧东京的步伐和脉搏。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法再乘地铁,也不能乘电梯去摩天大楼的顶层欣赏景色。如今,这些摩天大楼只是他辨识方向的地标。那些从高处欣赏到的城市日落美景,成了渐渐淡去的回忆。当他闭上眼睛想象这座城市时,他能看到的,只是街上低矮的景色。

找了一整天的易拉罐之后,大桥已经是背也痛,腿也酸。他在一家罗森便利店门口停下,走向后门。他坐在自己的手推车旁,耐心等着。时间一到,门打开来,一个18岁左右的男孩走了出来,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罗森店服。

“大桥先生!”男孩喊道。

“啊!真人君。”大桥站起身来打招呼,“你今天过得好吗?学习怎么样?”

“哦,都好,都好。”男孩看起来有点疲惫,用一只手笨拙地梳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头发。大桥喜欢这个男孩的发型,他不像大多数年轻人那样,用发胶把头发搞成刺猬头。真人另一只手握着一个塑料袋,藏在身后,没太露出来。

“太棒了。你快毕业了吧?”大桥站得笔直,一动不动,两只手十分正式地放在身体两侧,整个人站在手推车前面,想把它挡住。

“对。其实,我刚毕业。”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申请了一家大型公关公司法律部门的实习工作,他们在给奥运会做宣传。”真人君耸了耸肩,“我父母安排的。”

“他们一定为你感到骄傲。我也是。”

真人微笑着,然后想起另一只手上那让人有几分尴尬的塑料袋。“哦,给你。”他递过去,袋子发出了叮当声,“没几个罐子,但这个星期我只能弄到这么多了。”

“真人君!太多了,真的太感谢了。”大桥翻着袋子里的东西:鱼罐头、几瓶麦茶和饭团——都是店里准备扔掉的过期物品。大桥的手碰到一瓶酒,他停了下来。“啊……真人君,这是?”

“怎么了?”

“这烧酒……恐怕,我用不上。”大桥从袋子里拿出那瓶酒。

“抱歉,我忘了你不……呃,反正你拿去吧。也许你的朋友可以喝?”

“我还是不拿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大桥把那瓶酒递给真人,“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挑三拣四。我不能……要不你自己留着?你是一个……好……该怎么说……”

大桥看着墙,想要避开真人的目光,一阵尴尬的沉默降临。

“好吧……如果你确定不要的话。”真人接过酒瓶。

“太感谢了,真人。祝你晚安。”

“你也一样,大桥先生。下周见吗?”

“如果不麻烦的话,那就太好了。”

“保重。”

“再见。”

大桥把袋子挂在手推车上,从便利店推到了街对面。真人一直看着这位老人,直到他转过街角,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想了一会儿,看着这么一位好人倒霉的样子真是令人难过——大桥总是那么彬彬有礼,那么庄重。他的灰色胡须和头发看起来有点像游戏《街霸Ⅱ》中的元(Gen)。

真人摇摇头,回到了店里。

傍晚时分,累了一整天之后,大桥会在营地跟朋友们碰面——这是一个由蓝色防水布和纸板构成的小村子,就在公园旁边。这里靠近铁轨,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光顾。住在这里的人努力维持着营地的秩序——谁要是不够整洁,可能会被赶走。冬天时节,营地的气味还不算刺鼻,但到了盛夏,附近的居民会抱怨尿骚味儿臭不可闻。旁边一辆辆列车驶过,车轮在轨道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不断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就像这块营地的钟楼似的。住在营地的人都很低调,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而且大多数时候警察也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

大桥沿着一排排整齐的小屋走去,寻找他的朋友。

“这边!”有人喊道。

大桥转过身,看到三个男人围在一棵树下的小火堆旁,这个公园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棵树。他朝着几人走去,步伐庄重。

“晚上好,先生们。”大桥说。他脱下鞋子,跟其他人的鞋子一起放在一边,坐在地上铺的蓝色防水布上。草地上整齐地排着四双鞋子。

岛田用一贯的认真表情点头致意。

“晚上好,大桥先生。”高的圆脸上总是挂着暖暖的笑容。

“你们今天都忙活了些什么?”身材瘦削,长着龅牙的堀笑着。

“还是老样子。你们怎么样?”大桥从包里拿出一瓶麦茶,递给他们。几个人都婉拒了,他们现在已经非常了解大桥,也就没有拿清酒给他。

“我去教堂了。”岛田说。

“我弄到了一些免费的食物。”堀说。

“那是灵魂的滋养。”高感慨地说。

“是啊……还有汤。”堀笑了笑。

一列火车隆隆驶过,暂时打断了几人的谈话。

“大桥先生你也应该来的,弄点免费的吃的。”

“是啊,大桥先生。上帝的心中总有你的位置。”高眼神恳切地说。

“噢,我还好。”大桥回答道,尴尬地看着中间那个小火堆中舞动的火焰,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需要他马上盯着看一样。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高脖子上的十字架上面。

大桥想起来,他们几个曾经拉着他去了一次教堂。堀和岛田去教堂不过是装装样子,假装虔诚罢了,不过高是真的信教,而且是深深地相信。眼看着周围所有这些倒霉的人,为了弄到免费食物而想尽了招数,大桥感到很难过。领到食物之前,他们不得不听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梳得光亮的传教士大谈特谈,耶稣如何为拯救所有人而死。那个传教士脱口而出,广岛和长崎人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大桥听到这番话,一时难以置信。这个人怎么能把这么可怕的事情说出口?他真的相信自己嘴里的那番话吗?自那之后,大桥再也没有去过教堂。一想到基督徒趁别人最穷困潦倒的时候笼络人心,用廉价的食物,还有糟糕的思想喂养他们,他就感到恶心。佛教徒永远不会这样做。还有那些在院子里分发味噌汤的妇女,她们虽然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势,但起码不会乘人之危。她们从不正眼看这帮流浪汉,大桥从她们皱鼻子的样子就能看出来,她们讨厌流浪汉身上的臭味和邋里邋遢的打扮。她们的布施不过是为了显摆自己的善良——这点心思不用说都知道。

“我听到了一些谣言。”岛田说。

“是吗?”大桥看着一脸认真的岛田。

岛田抬起头。“他们对城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下手了。”

“具体是怎么回事?”大桥挪了挪身子,好坐得舒服一些,然后啜了一口麦茶。

“奥运会,”堀说,“岛田,你接着说,把你知道的告诉大桥。”

“事情是这样的……”岛田喝了一点清酒,“街上有人失踪了。就像谷本,你还记得他吗?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就这么不见了,好几周没见到他了。就这么消失了。自从宣布举办奥运会以来,有些事情就变了。老房子拆了,拿来建新体育场。他们正在清理街道,整顿这个地方,你知道的,就是除掉和赶走那些不受欢迎的房屋和人。”岛田哼了一声,“东京变了。”

谈话再次停顿,又一辆列车轰隆隆地驶过,准点到达。

“也许谷本先生回家了?”高说,几个人又继续聊了起来。

“过上这种生活之后,没人还能回家。”岛田说着,一边伸出脏兮兮的手掌。“这些脏东西……洗也洗不掉。甚至在家人眼里,我们现在也连人都算不上。”

大桥茫然地望着天空,其他三人小口地喝着手中的清酒。

“我听说,他们把人装进货车带走了,”堀说。

“谁说的?有人看到货车了吗?”大桥问道。

“不知道。就是有人这样说。”

“他们会把上车的人带到哪里?”

“谁知道呢……”岛田说。

“这事有点蹊跷。”大桥一边说,一边看向远处。

“就像高的呼吸一样。”堀咧嘴一笑。

四人围着火堆坐着,小口地喝着手里的茶和清酒,若有所思地看着火焰。突然,暗处传来响亮的声音,把几人从共同的沉思中唤醒。

“嘿!”

“完了,该死。”岛田喃喃自语。

“呃。”堀摇了摇头。

大桥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你们这帮混蛋在干吗?”一个高大而笨拙的身影走向篝火,这模糊的影子越走越近。

“没干吗。”堀说。

“什么叫‘没干吗’?你们看起来就像有事情。你们在喝什么?”

“我这里有麦茶,你要一点吗?庆太先生。”大桥说。

“啊呸,麦茶!谁喝那种垃圾?除非你加了点料,那还差不多。”庆太结实的身板出现在几人面前,那长有麻点的皮肤在火光的映衬下微微闪烁。他盯着大桥,但大桥依然呆呆地凝视着前方。

“抱歉,我不喝酒。”大桥说,虽然他敢肯定庆太已经知道了。

“扯蛋,我见过你醉得像只臭鼬,尿在裤子里。”庆太说。

“我想你一定弄错了。”大桥冷静地说。

“你是说,我在撒谎?”庆太绕到岛田身后,找到了几个人一直在喝的那瓶廉价清酒,那酒用一个大塑料瓶装着。“看吧,老子找到了。”

庆太拿起酒瓶,打开盖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他那握瓶子的手少了两根手指——无名指和小指。

“喂,你悠着点喝!那瓶酒是大家一起喝的。”堀说。

庆太停下来,擦了擦嘴角的酒,怒气冲冲地盯着堀。

“喝点怎么了,我喝的是我那一份。真他妈小气。”

大桥举起手说:“得了,我相信酒还是够的——”

“谁问你了。”庆太转身对大桥说,“你他妈以为你是谁?”

“我只是想——”

“你都不住这里。我看见你四处晃悠,好像比别人过得好似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啊。”

“我真的——”

“你以为自己比我们过得好。晚上悄悄溜走,去了哪儿,谁也不告诉。你是不是根本不是流浪汉?我打赌你有地方住,搞不好还有女人给你做饭,你只是过来占我们这些可怜虫的便宜。”

大桥微微颤抖着。

高替大桥开脱:“庆太,大桥不是故意惹你的。他只是——”

“我管他想干什么。他最好小心点。”

“你在威胁我吗?”大桥死死地盯着庆太。

庆太把酒瓶盖上,扔到一边,拉起袖子,露出黑帮文身,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部巨大的手机,看起来像是20世纪80年代留下来的文物。每当掏出手机,庆太的眼中都会闪着令人不安的光。他演起黑社会来,绝对有几分说服力。

“我跟你说,别招惹我,好吗?”庆太说,“只要我一个电话,打给兄弟几个,他们就会过来,把事情料理得清清楚楚。”

庆太狠狠地盯着大桥,直到大桥目光垂下,摇着头。

“各位,我想我该告辞了,祝你们晚安。”

“别走啊,大桥,”岛田说,“现在还早呢。”

“谢谢,但我今天累了一天了。”大桥穿上鞋子,拿起购物袋,“祝你们晚安。”

大桥走开的时候仍然能听到几人的声音渐渐淡去。

“庆太,你为什么老是这样?”

“什么?明明是大桥先惹我的!他先开始的!他就是个势利眼,以为自己比别人过得好。”

“他是个好人。”

“他让我起鸡皮疙瘩。我不相信那些不喝酒的人。”

“哦,得了吧。”

“他戴的那紫色头巾是几个意思?看起来像个傻子。”

大桥穿过空荡荡的街道,悄悄溜回旅馆,倒在自己的胶囊舱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把几条毯子都裹在身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大桥喂了猫,吃了一个饭团,喝了点麦茶,就当是早餐,然后溜出旅馆,又开始了捡罐子的一天。

对大桥来说,拖着步子走是一天当中最难熬的时光。走路的动作,走路的节奏,总是让他的思绪在回忆中跳跃。他会想起自己的童年,接着是高中,然后那画面晕开,他成了落语家学徒。

曾几何时,表演就是他的生活;如今那段时光却一去不复返。那位曾经收他为徒的老师,看到现在的他会做何感想呢?

大桥不想去想这些问题,因为所有的记忆都坠向同一个深渊。他宁愿去想营地的那些朋友。

这些朋友各有各的过去,各有各的秘密。不过,营地的人常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这里的人从不讨论过去的事情,因为他们已经为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了应付的一切代价。过着流浪汉的生活,等于是为过去还债。这就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不过大桥能从朋友的言谈中看出一些事情。

基督徒高会带着一个洋娃娃睡觉,有时候他不小心说漏嘴,东京腔会变成九州方言。大桥对高的洋娃娃有一些猜想,但他努力不去想这些。岛田是个严肃的人,除非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平时不大开口,大桥很喜欢他这一点。长着龅牙的堀是大阪人,无论说什么,都跟说笑话似的。可是,对他们几个人来说,这种自娱自乐的精神很重要。如果不能自嘲着过日子,又该去何处寻找这种日子的意义呢?

至于庆太……唉,庆太。虽然大桥不想承认,但他宁愿庆太不是营地的人。他的身上文了东西,手指也少了两根,大家都知道他曾经是个黑社会。他还天天把那部又大又笨的手机带在身上,威胁说要给曾经的弟兄们打电话,真是让人觉得好笑。他既然有弟兄们当靠山,那他怎么从来没有拨通过电话,哪怕挨了几个小混混的揍,也没有喊弟兄们来帮忙?不过,跟大多数流浪汉相比,庆太打起架来确实厉害。

他们几个有时候会挨别人的打。

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这已经算不了什么大事。年轻的小混混喝了酒,会过来找点乐子。最可怕的是独自一人遇到小混混,会被打得半死不活。这些小混混会合起伙来对付单身流浪汉,不停地拳打脚踢,一直打到筋疲力尽为止。大桥记得,第一次挨揍那会儿,随着拳头和踢打落下来,身上的痛好像没那么痛了。被人殴打,就像经历一场风暴——风雨终究会停下。这个过程中,要么就是有什么东西让自己麻木,感觉不到痛了,要么就是小混混打累了,下手变轻了。

不管怎样,打着打着,身上的疼痛都会减轻。最好的办法就是身体放松,不要抵抗,这样骨折的可能性会减少。最糟糕的是,要是被打掉一颗牙,那吃东西就麻烦了。大桥总是拼尽全力抱住头,免得头被打。但是,有时那些小混混的脚、拳头或手肘会击中他的睾丸。然后他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整个肚子好像被啃噬了一样。

大桥每次出去找易拉罐,都会尽量看看街道四周,观察周围环境。他会欣赏看到的美景,还有那些给他带来愉悦的小事物。早晨太阳升起,穿过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朦胧的天空模糊了远处摩天大楼的顶部,云朵聚了又散,那图案看起来就像一群猫在追逐彼此。不管这些愉悦多么微不足道,生活终究没有抛弃他。

大桥还会观察路过的行人。他会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再说,大多数人路过他时,都会把头转开。还有极少数人会盯着大桥看,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要不就是低声嘀咕“倒是找份工作啊”之类的话。不过,大桥在街上碰到的大多数人都在这座大城市中独自生活着,这让他感到一丝安慰。

上午11点,大桥到了新桥区,这会儿已经很累了。他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咖啡,打开盖子,坐在自己的手推车旁环顾四周。旁边有两名出租车司机,站在自动贩卖机旁,喝着咖啡,抽着烟。其中一个矮胖,另一个瘦高,但他们都对大桥先生微笑着,打了招呼。出租车司机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兄弟太郎。太郎现在怎么样了?这是另一段让他感到羞愧的回忆。

胖出租车司机走过来,递给大桥三个空罐头,大桥跟对方说谢谢。稍微休息过后,大桥把四个罐头,包括自己的那一个,统统压扁,扔进罐头堆里,然后继续往前走。回到旅馆,他把手推车藏在巷子里过夜,然后去看望那几个朋友。

大桥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他靠近营地时,听到了喊叫声。

他蹲在灌木丛里,像猫一样弓着身子,从远处观察着帐篷。

一个身穿制服的人提着高那只玩偶的腿,保持一臂的距离,免得被玩偶碰到。还有人戴着手铐,被带走了。穿制服的那几人把帐篷给撕得稀巴烂,拉起蓝色防水布,胡乱塞进了皮卡车的货厢里。他们还撕烂了硬纸板,堆成了一堆。

有几个流浪汉想还手,但穿制服的那些人身体更壮,他们平时吃得更好,头脑也清醒,而且他们有伸缩警棍。其中一人拿出警棍,大桥忍住没叫出声来。那人手腕轻轻一转,警棍就甩到了最大长度,接着他慢慢走向一个背对着他的抗议者。“啪嗒”一声,狠狠地打在那人的膝盖上,抗议者倒了下去。流浪汉一个接着一个,被拖过拆得七零八落的营地,塞进了一辆车的货厢。不对,等等,等一下。那辆车不是警车,是一辆货车,它没有那种闪烁的警灯。大桥费力地看清了货车上的字,上面用黑字醒目地写着“大扫除”。

该走了。

大桥跑了起来。每一步落在地面,他都能感到那圈小肚腩在抖动,随着那上了年纪之后胸脯下方松弛的皮肤而抖动。他的肌肉暂时忘记了一整天辛劳带来的痛苦,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拼命,拼命逃离那座用蓝色防水布搭起来的、慢慢凋零的城市。

大桥一边跑,脑海里一边浮现出一段奇怪的回忆。那是他高中时的一堂生物课。老师告诉全班人,如果一个男人或女人在原地跳跃,只要他们的身材良好,那么就只有性器官会抖动。如果任何其他部位抖动了,就说明有多余的脂肪。一切都要派上用场才行;只有肌肉才有用,脂肪是没用的。大桥想到了营地:它是否是这座城市多余的脂肪?它是否需要像吸脂手术一样被抽去?它是否已经从肌肉中被切割、被刮除、被处理掉了?然后,他的呼吸之间,只有一些词语在脑海里有规律地跌落:多余的、不必要的、不好看的、平凡的、没有防备的、未知的、无关紧要的——等等,那不是一个词,但它看上去应该是——

“喂!”

不知道从哪个地方传来的声音。大桥扭头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跑。

“大桥!”

那人又叫了一声,不过这一次明显是在叫他的名字。大桥转过身去。

他四处看了看,巷子拐角处露出一张笑容满面而又熟悉的脸。

“这边!”

大桥朝着笑容走去。等他走近了,一只瘦弱的胳膊把他拽进了一条小巷。就在这时,一辆警车呼啸而过,那警笛声发出一声扭曲的嘲笑。这一场玩笑,这些上了年纪的流浪汉都不会参与其中,永远都不会参与其中。

大桥靠在小巷肮脏的墙上,喘着粗气。

“大桥先生!感谢上帝赐你平安。”

高的上帝一直在保佑着他。

“其他人都还好吗?”大桥喘过了气,直起了腰。

“他们抓走了岛田。”堀看起来眼神黯淡,比平时更加憔悴,“高去教堂了,我去自动售货机买了杯饮料。我们回来时,那些人已经开始拆帐篷,把人拖到车上。”

高的上帝显然认为岛田不值得保佑。也许他太微不足道了。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堀问道。

“或许我们可以在教堂找到庇护吧?”高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两个。

大桥犹豫了一下。“我有个主意。”他慢慢说道。

“什么主意?”堀满怀期待地笑着。

大桥咽了一下口水。“我知道一个地方,我们几个都能住下,有足够的空间。”

“什么地方?”

“但你们得答应我保密。”

“当然了,大桥。我们会保密的,就像老鼠一样不吭声。”

“好的。跟我来吧。”

大桥希望自己的声音没有暴露出自己的犹豫。这个决定会不会是个错误?

“到底在哪里?”

大桥打开摇窗,堀和高走了进去。

“小心——就站在那里,靠着墙。我一进去就告诉你们该怎么走。”

“黑漆漆的,大桥。我们这是在哪?”

“等等。”大桥走进浴室,轻轻拉下身后的窗子,留下一条小缝,“等我一下。”

“你不关上吗?”堀问道。

“我有个朋友,喜欢早上来看我。明天我会介绍你们认识的。”

“是女朋友吗?”堀笑了。

“你们明天就会知道的。”大桥微笑着说。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电筒。

“这边走。”他打开手电筒,朝着浴室的出口方向示意。

“天啊!我们在哪里?”

“我看像是个公共浴池。那是浴池吗,大桥?”

“这是一家老式胶囊旅馆。”

“哇!你一直住在旅馆里!你简直像个国王,大桥大人!”高的声音充满了敬畏,而不是嫉妒。

“嘿!你怎么没告诉我们这个地方?”堀兴奋地说道,“浴池还能用吗?我想泡个澡。”

大桥手电筒的光扫到堀的方向,对方眨巴着眼睛。

“喂!看着点你的手电筒!”

“哦,不好意思!”大桥用手电筒照亮了浴室四周,映照出陈旧的灰色瓷砖,还有远处墙上的马赛克,这些马赛克拼凑出了一座斑驳老旧的富士山,周围环绕着森林、湖泊和云朵。瓷砖的一部分已经脱落,留下了一幅残缺的富士山拼图。

“这里没有自来水,”大桥说道,“所以我们恐怕泡不了澡。跟我来。”

三人穿过胶囊旅馆。他们中途需要停下来,留点时间给堀和高,为这座废弃旅馆各种幽灵般的有趣物品惊讶和感叹——存物柜的门从铰链上掉了下来,墙上的壁纸脱落,走廊的地板上积了厚厚的黑色尘土和污垢,所以他们走得比平常要慢。这些东西,大桥现在都习以为常了。

三人到了胶囊舱,大桥指了指自己的那一个。堀和高恭敬地点了点头,各自选了一个胶囊。他们中间隔了一个空胶囊,这样彼此离得近,又能保留点隐私。

“接下来,先生们,想吃点晚餐吗?”

“噢,太好了!太感激不尽了。”

“我饿得要疯了!”

三人坐下来,吃了一顿简单的饭菜,大桥从自己的私人物品里拿出饭团和麦茶,平均分着吃了。三人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每个人都沉思着,脸上的眉头渐渐深深地皱起来了。

“接下来,”打破沉默的是大桥,“我们该怎么办?”

“也许我们应该去教堂?”

“我觉得这个时候可能有点冒险。”堀说。

“上帝会为我们提供——”

“很抱歉,高先生,但我同意堀的看法。”大桥庄重地说,“我们不知道教堂安不安全。也许他们现在跟警察串通好了。谁知道呢?”

“但我们从哪里弄吃的呢?”高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可以弄一些。”大桥说。

“够三个人吃吗?”堀问。

“我想可以。”

“人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饭。”高引用了《圣经》里的一句话。

“不过《圣经》里提到了饭团吗?”堀问道,“想象一下,耶稣打开一个饭团会是什么情形。”

连高也忍不住笑了。

那天晚上,大桥他们早早地散了。这一天大家都过得不容易。三人彼此道了晚安,回到了自己的胶囊,独自思考着,渐渐地入了梦乡,忧愁和焦虑奏出刺耳的摇篮曲,无情地撕扯着湿漉漉的梦境。

早晨,小小的光束从旅馆高高的窗户中射进来。多云的日子里,这些光线算不上光亮,但阳光充足的时候,胶囊舱就会沐浴在温暖的光芒之中。在这样的日子里,那只三花猫会找到一小块一小块的阳光,摊开肚子,躺在阳光里的地板上。

大桥早早醒来,去迎接这位毛茸茸的伙伴。他躺在地板上,这样猫就可以跳到他的肚子上。三花猫的爪子踩在大桥柔软的肚子上,一晃一晃的。他轻轻地挠着三花猫的下巴,另一只手抚摸着猫拱起来的背。猫发出愉快的咕噜声,就像汽车在红灯处减速的声音一样。他端详着三花猫的脸,还有它略略发红的下巴,它的嘴角淌着口水。那双美丽的绿色眼睛,看到了什么呢?大桥经常想起自己的父亲。大桥的父亲很喜欢猫,他的书房里总是有猫走来走去。孩提时代的大桥,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在父亲书房的角落里蜷缩着,一边看落语汇编,一边抚摸着猫,安安静静地待着。

这双绿色的眼睛都见过些什么?这只猫是从哪里来的?想象一下,它窥见的所有秘密和谎言,那些人们以为没人在看的时候做的事情。

“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猫转过头,看着从胶囊爬出来的堀。大桥感觉三花猫的爪子稍微扎进了肚皮里,它可能正在想,眼前这个长着龅牙的男人是敌是友,自己该不该逃走?他会不会给自己喂三文鱼吃,就像戴着紫色头巾的这位朋友一样?

“别害怕。这是堀先生。和堀先生打个招呼吧。”

“聪明的小家伙。”堀在三花猫的耳朵间挠了挠,大桥感觉猫的爪子缩了回去。“多漂亮的小猫啊。看它背上美丽的颜色——形状看起来是那么熟悉。是公猫,还是——”

这时,前门的方向传来一阵撞击声,两个男人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沿着走廊朝他们走来。大桥从来没从那条走廊进出过。一个大块头挤进了房间,大桥感到肚子里一阵沉重。那是庆太。高跟在后面。

“你们这些家伙,一直躲在这里!就像老鼠躲在洞里一样!”

“大桥先生!”高微笑着,有些不自在,“主赐福,让我们今天早上相遇了!”

“拜托,先生们,”大桥站起身,放下猫,“以后不要从前门进来。从窗户进出好吗,就像我给你们示范的那样。”

“行了,别发火。”庆太扭动着身子,钻进一个空胶囊,躺了下来,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对不起,大桥先生,”高小声说道,“我确实让他跟我去后巷,但他还是从前门冲了进来。”

“没关系。”大桥轻声说道。

“你们在嘀咕些什么?”庆太在胶囊里大声喊道。

大桥摊开手掌,捂住脸。

“有吃的吗?我饿死了,”庆太探出头来问道,他对着三花猫点了点头,“这只脏兮兮的猫是谁的?”

大桥起身,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些吃的,平均分给了每一个人,给猫也喂了吃的。粮食越来越少了,他得尽快从真人那里再弄点食物来。

那天晚上,大桥回到旅馆,撞见了不同寻常的一幕。

他从窗户爬进去,立马就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他甚至在旅馆外就能听到说笑声。大桥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笑声变得越来越响亮。

有人在房间中央生起了一小堆火,火苗蹿着,一大群人围在火堆旁。他看出来其中一人是庆太,正在大口喝着一大瓶烧酒,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人。这些人都站在火堆旁,大声说着话,兴奋地聊着什么。高和堀也在里头,大声笑着。他俩抬头看到大桥,脸上灿烂的笑容消失,变成了窘迫。

“瞧瞧谁来了。”庆太醉醺醺地冲着大桥嘲笑。

“先生们,我可以问问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大桥对高和堀说。

“只是小聚一下,没什么。”高说。

“关你什么事?”庆太讥笑道。

“这么说吧,这里也是我的家。我比你早来。”大桥说,“如果你能对这个地方表示一点尊重,那我感激不尽。”

“你的家。”庆太哼了一声。“笑死我了。你不过是碰巧找到了一栋空房子。谁还找不到空房子。你们看看他,戴着那俗气的头巾,好像他是哪个城堡的国王似的,结果只有一只蠢猫做伴。”

一伙人发出一阵笑声。连堀和高也笑了。

“行吧,只要你们小声点就行。如果有人找过来,事情就不好办了。”大桥径直走向他的胶囊。

“来吧,大桥。过来和我们喝一杯。”堀小声说。

“不用了,谢谢。我累了。”

大桥钻进胶囊,拉上门帘,待坐好之后,又看起了他那本已经翻旧了的《细雪》( The Makioka Sisters ),装作没听见外面的吵闹声。

“嘿,大桥。”是庆太。

大桥放下书,朝着帘子皱了一下眉头。如果自己不出声,也许这个傻瓜会识趣走开。

“大桥。”

“什么事?”

庆太拉开帘子。

“是这样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想要这么粗鲁。给你。”

庆太递过一只有缺口的玻璃杯,那里头装着透明的棕色液体。

“这是什么?”大桥问道,戒备地看着庆太的脸。

“你最爱的,麦茶。”庆太笑了笑,“你可以在这里一边喝一边看书,也可以过来和我们聊聊天。你自己定。我只是过来讲个和。”

“谢谢你,庆太。谢谢你的一番好意。我还是和你们一起吧。”大桥从胶囊里爬出来,接过庆太递过来的茶杯,两人一起走回到人群里头。

堀正在讲一个关于武士和牧师的笑话,就快要讲完了,大桥静静地坐着听着。

这个笑话的内容很精彩,但是堀讲故事的技巧跟大桥还是有一定的差距——节奏完全不对,中间的唠叨也太多。堀最后说出笑点,大伙儿又一阵爆笑。这阵大笑声回荡时,大桥感到一阵恐慌,胃缩成了一团,眼前浮现出那些印着黑色字体的面包车在附近街道转悠的画面。他伸手拿起几乎忘了的杯子,喝了一口麦茶。

那个味道。

大桥差点就要咽下去,但还是吐了出来。他把玻璃杯扔到地板上,摔得稀碎。他整个人颤抖着,心里的怒火翻腾着。他气的是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气的是这玩意儿毁了他的一生、他的家人、他自己,还有他的生活。这一切全都是他自己的错。大桥看着庆太,庆太正一边打嗝,一边狂笑着。

“我杀了你。”大桥低声说。

庆太还在笑。

大桥冲向庆太,堀走上前,想抓住大桥的胳膊,拦住他,可是被大桥甩开了。接着,大桥双手环住庆太的脖子,用力往下勒。其他人想拉开他,但劲儿不够大,拉不动。大桥用力勒着,拼命勒着,用内心深处所有的憎恨、遗憾和绝望勒着。他看着庆太的脸从红色变成青色,可他还是没有松手。

要不是一股铁一般的力量把大桥拉开,他还会勒下去。这股力量把大桥的双手按在背后,然后把他从庆太身上拉开。他看见庆太在大口大口喘着气。接着,他感到一圈冰冷的金属铐上了自己的手腕。大桥环顾四周,只能看到一片蓝色。没有面孔的人,穿着蓝色制服,围着自己,高高地矗立着,怒视着自己。大桥终于能看清几个朋友的脸,他们的脸上写着恐惧——那是对蓝色制服的恐惧,还是对大桥本人以及他想杀了庆太的恐惧?

“他……他……想杀了我!”庆太的嘴唇变成了紫色,鼻孔也张大了。

“把他们全都铐起来,”这些影子里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把那堆火给灭了。”

接着,一群人被推进车里,你推我,我推你,在黑暗中颠簸着,大桥凝视着黑暗。

“早上好。”

大桥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面前模糊的身影。

“来,”一个身影拿出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喝吧。”

“谢谢。”大桥小心地接过杯子,用另一只手揉着眼睛。在牢房的硬板凳上睡了一夜,他的身上被硌得生疼。

“我给你一分钟醒瞌睡,不过接下来要带你去审讯室。”

大桥抬头,看到一位年轻的警察站在敞开的牢房门前。他看起来二十几岁,面容和蔼,让大桥想起了真人。大桥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杯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喝了一小口。

“我这是在哪里?”大桥问道。

“拘留所。我们只用跟你快速地了解一下情况,实际上就是走一下流程——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谢谢。”

“走吧,先生。我们有一大堆谈话要进行,所以希望可以按计划走。你可以带上咖啡。”警察朝着敞开的房门示意了一下。

大桥站起来,迈着踉跄的步子,跟着这位警察穿过走廊。他们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发出回响,就像他在人行道上用棍子杵罐头发出的铿锵声。这声音在大桥的胃里深深地回响着,让他感到有点恶心。

审讯室很简单:黄色的墙壁,中间一张桌子,头顶一盏荧光灯,桌子两侧各有两把椅子,面对面摆放着。警察示意大桥坐下。

“你在这里等着。马上会有人过来和你谈话的。”

大桥小口地喝着咖啡,盯着墙壁发呆,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门打开,打破了他的沉思,一名年长的警察进来,手里拿着一些纸。

“你好。不用站起来。我叫福山,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你好,福山警官。”大桥微微鞠了一躬。

这位警察坐下,手里拿着一支笔,悬在一张表格上,准备填写。“首先,你身上有没有任何身份证明?”

大桥摇了摇头,低头看着地板。

“没关系。那我们把这张表填一下,好吗?姓什么?”

“大桥。”

“名字?”

“一郎。”

警官点点头,潦草地写着。“年龄?”

“64。”

“职业?”

“嗯,我想……”

警官抬起头。“你有工作吗?”

“嗯,我捡易拉罐。但我想……”

“嗯……也许可以归类为废品处理。雇主的名字?”

“我没有真正的雇主……”

“嗯。我就填失业好吧?也许这样更简单。”

“好的。”

“地址?”

“呃,其实……”

“露宿街头?”

“可以这么说。”

“没问题,大桥先生。你能提供一位亲属的地址吗?随便哪个亲戚都可以。哦,还有他们的电话号码。我们需要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这个……”

“随便哪个亲戚都可以,大桥先生。”

“我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听着。”警官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大桥先生,我真的能理解,这一切对你来说有多么困难。也许你和家里人闹翻了,也许你不想再和他们往来。我完全理解。但你真的必须给我们提供这个信息,否则……怎么说呢……”

“我有一个弟弟。”

“太好了!”警官脸上有了希望,“他的地址是什么?”

“我好多年没和他说过话了。”

“你知道他的地址吗?”

“我觉得我知道。”

“太好了。你可以在这里写下来。”警官给了他一支笔和一张小纸片。

大桥写下了多年前去中野拜访的那所房子的地址。他记得自己去那里参加家庭聚会,和弟媳打招呼,和小侄女玩。弟弟太郎总是很知足。虽然没多少钱,但他娶了个漂亮妻子,有个阳光开朗的女儿凉子,院子里还有一株老樱树,所以日子过得很满足。太郎本来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就,而不仅仅是当一名出租车司机。他一直在写诗歌,美妙、梦幻而又充满意象的诗歌。父亲曾为这个儿子感到非常骄傲。

大桥曾在那棵樱树下为两家人表演独家落语。他想起了那时的观众,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兄弟太郎、弟媳、侄女凉子,还有他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大桥还记得自己讲故事的时候,两家人笑容满面的样子。可是,当自己的表演变得越来越古怪,父亲便不再来观看。

太郎现在肯定会以他这个哥哥为耻。

他把纸片递给警察,警察看了看,立马又把纸片推了回去。“写上你弟弟的全名吧。”

大桥写下汉字——大桥太郎。

“你的书法很漂亮,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那行,我这就去确认一下。放轻松,一切都会没事的。”

这么多年过去,用这种方式跟弟弟重逢,真是糟透了。大桥心不在焉地举起咖啡杯,凑到了嘴边,但只喝到了杯底冰冷的糊糊,留下一嘴的苦涩。

大约十分钟后,警官带着一名穿西装的男子回到了房间。大桥一眼看过去就不喜欢这个人。他很难说清究竟是为什么,但他感觉这个人有些虚伪,尽管对方努力表现得和蔼可亲。别的不说,这人用发胶把头发弄得油光滑亮,这点就让大桥喜欢不起来。还有这人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让他不经意想起了那个对广岛和长崎胡说八道的教堂传教士。

“大桥先生。很抱歉,我给你写下的地址打了电话,但很遗憾,你弟弟已经不在那儿住了。现在的业主也不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我们弄不到登记信息,找不到他的新住处。”

“哦……”

“现在,大桥先生,你能再认真想想,还有其他亲戚吗?任何人都行。远房叔叔,表兄弟。任何人都行。”“我没有其他亲戚了。”

“你再想想,大桥先生。这很重要。”

“对不起。我没有其他亲戚了。”

警官叹了口气。“嗯,那我别无选择,只能登记成‘无固定住所’,把你转交给这位先生,他是田中先生。”“很高兴认识您,大桥先生。别担心,我们会照顾您的。”这个虚情假意的男人露出一丝傲慢的微笑,时而看着大桥,时而看着警官,就像在观看两个不擅长打网球的小孩在打比赛一样。

“对不起,大桥先生。我们无能为力。”警官站起身离开了。

大桥和穿西装的男人留在房间,那人坐到了警官刚刚坐的椅子上。

“接下来,大桥先生,我们会把您带到我们的设施那边,离这不远。那是一个为您准备的、美好的新家……”

大桥听着一大段迂回的解释,这套说辞是专门拿来骗人的。不过他看穿了这一切——那个男人想拿走他最后的一点世俗财产:他的自由。

三花猫轻手轻脚走过小巷,朝着旅馆窗户走去,接着它放慢了脚步。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一种气味——烟味?有什么不对劲。浴室窗户仍然开着,猫悄悄地溜了进去。

走廊里很安静,三花猫迈着稳稳的步子,奇怪的气味变得越来越变浓。它走近胶囊,看到火堆的残骸,一个人也没有。它紧张地“喵”了一声,打破了寂静。

紫色头巾的男人不在床上。他的东西都不见了,但他的气味还在。

猫发出呜咽声。

紫色头巾的男人去哪儿了?

早餐在哪里?

三花猫等了几分钟,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然后慢慢地照着原路返回。

猫在小巷中游荡着,肚子饿得咕咕叫,得找点吃的。猫的步伐有一点不安,隐隐约约能看出来它的日常被打破了。它会想念那个紫色头巾的男人,但不知怎的,它觉得一切都会好的。这座城市是自己的朋友,这座城市会让自己活下去。

紫色头巾的男人再也没有紫色头巾了。

那些人拿走了他的头巾,给他穿上橙色工装,带他去了新家。身后的门被关上,大桥发现这个房间比他习惯了的胶囊舱大一些。地板上铺着榻榻米,还放了两个蒲团。有个大个子躺在其中一个上面,裹着毯子,鼾声震天。这个小房间确实比他习惯了的那个更干净、更宽敞,但这里的窗户上有栅栏,门上有锁。

大桥在空着的那个蒲团上瘫坐下来,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毯子下传来的鼾声停了。大桥瞥了一眼,毯子拉开,露出一双懒洋洋的眼睛。那人看到大桥之后,震惊得往后退了退,那双眼睛睁得更大了。

“哦,是你啊。”毯子下传来低沉的声音。

“你好,庆太。”大桥叹了口气。

“我还没有原谅你。”庆太拉下毯子,坐了起来。

“我也没有原谅你。”大桥嘴唇紧闭。

“不说这些了,我们到底在哪里?监狱吗?”庆太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我觉得不是监狱。警察不是放你走了吗?”

“对我来说就是个监狱。”

“不,不是的。”

“得了,冷静点,小心头发不保。”

大桥伸手摸了摸头发。头巾不见了,他的秃头露了出来。

“如果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庆太先生,那我宁愿不说话。”

“这话从一个想杀了我的人嘴里说出来,也是够可以的。”

“我没打算杀你,庆太。”

“你明明就是这样打算的。”

“行吧。你看看你自己做的事。你觉得应该吗?”

“我只是开个玩笑。如果我知道你这么疯狂,我也不会开这个玩笑。”

“听着,庆太。我不想和你一起待在这个房间,我想你也是。但我们别无选择。过去的就算了吧,往前看好吗?”

“我没意见。”

大桥闭上了眼睛。

“我现在真的想喝一口清酒。”庆太嘟囔着。

大桥想了一下。他没有告诉庆太,这里肯定一滴酒也没有。两人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这个陌生又乏味的新家。

“啊。”

大桥看着另一个蒲团上裹着的那团毯子。庆太扭动着,看起来很不舒服,而且床单上有明显的汗渍。

现在是晚上,就在熄灯前,大桥能听到看守的皮靴在走廊发出的嘎吱声。这里不是监狱,家里人随时都可以来接人,但是每天晚上,他们在食堂坐下用餐之前,一身西装革履的看守站站长田中会用洪亮的声音宣布道:“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这里比外面街上要好。这里更安全。”

虽然才过了几天,大桥就发现这里的食物真的没法下咽,比他们在教堂吃过的糊状物还要差。如果站长发现你摆弄盘子里的食物,可能会瞪你一眼,更可怕的是会被扣分,这样特权就没了,比如去这栋楼那个铺了石子的庭院走一走之类的。吃饭的时候,还有在院子里放风的时候,大桥会四处寻找高和堀,但没有找到两人的踪影。也许他们在另一层楼——这个设施好像是轮着用的。每个窗户都有铁栏,让大桥不禁想起光线透过旧旅馆那些肮脏的窗户撒进来,铺成一块又一块柔软的阳光毯,他就在地板上跟猫一起玩耍。他的猫现在在哪里呢?他想念她。夜晚总能给人带来一丝宽慰,因为他可以暂时忘记自己在哪里。不过这会儿庆太又开始发牢骚了。

“你还好吗?”大桥问道。

“别管我!”

“怎么了?”

“这个破地方怎么可能没有酒?”

“喝点这个吧。”大桥递给庆太一杯水。

“滚开。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喝了吧。你很快就会感觉好些的。”

“你怎么知道?这位我才不喝—谢谢你—先生。”

“我酗过酒,庆太。我喝过的酒比你多得多。但是我挺过来了。”

庆太拉下毯子,疑惑地看着大桥,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你确定会好吗?”

“我肯定。只要几天,而且我知道这很难受。不过你很快就会感觉好多了,但是你必须补充水分。”

庆太伸出颤抖的手,想从大桥手中接过杯子。

“该死。”他差点把杯子摔了。

“来,我来帮你。”大桥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递到庆太嘴边。

庆太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咕噜咕噜地喝着。

“去睡觉吧。”

他们熄了灯,只留下微弱的光亮。

大桥几乎就要进入梦乡,庆太又把他吵醒了。

“嘿。”

“什么事?”

“你是醒着的吗?”

“怎么了?”

“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睡吧,庆太。”

“睡不着。”

“怎么了?”

“我就是忍不住想东想西。”

大桥嘟哝着:“好吧,别想了。”

“我做不到。”

“你不能安静地想吗?”

“对不起。”庆太安静了几秒钟,“可是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什么样的时候?”大桥坐起身,拉开毯子。

“无法停止思考的时候。回顾你一生中的每一个选择,结果每一步都走错了。你曾经做过的事情,让你落到了这步田地。”庆太盯着虚空,仿佛在看大桥看不见的东西,“但凡当初的选择有一点点不同,但凡当初做出了更好的选择,你现在就会在一个更好的地方。”

大桥突然躺了回去,转身朝另一边躺去,没有说话。

“或许,”庆太说,“我们只是不走运。”

“我知道自己不是不走运。”

“为什么?”

“我曾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庆太略略坐起身。

“我在很好的环境下长大,有一位慈爱温柔的母亲,一位很有天赋的父亲。”大桥吞了吞口水,“后来,我娶了一位漂亮的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还有梦寐以求的工作。”

“发生了什么事?”

“无所谓了。”

“是酒害了你吗?”

“我不想谈这个。”

“随你。”庆太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了下去,“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我父母劝过我,叫我不要加入黑帮,但是那时我太年轻,太愚蠢。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耍帅和泡女人。我还记得当初去浅草文身,我只是想让那个女孩对我另眼相看。我以为加入黑帮,就能有钱,有地位。结果她还是跟别的男人走了,她说那人更体面。我永远都赢不了。”庆太叹了口气。“我应该听父母的话。黑帮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关照我。我只是犯了几个错,就剁了我两根手指,把我踢出去了。没有哪个黑帮愿意接受我。”

“不是这样的,庆太。”

“是真的。我知道自己很粗鲁,很惹人厌。没人喜欢我在身边。”

大桥在蒲团上挪了挪,看着庆太那壮实的黑色轮廓。“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庆太。我、岛田、高和堀。我们现在是你的家人。”

庆太头部的轮廓转向大桥。“真的吗?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并不是真的,但大桥为了好好睡上一觉,什么都愿意说。

“谢谢。”

“没关系,庆太。我们睡会儿吧。”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半睡半醒的庆太轻声说着。

“我相信你的妻子和女儿仍然爱你,大桥先生。”

大桥咽下喉咙里突然涌起的一阵情绪。

“晚安,庆太。”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东京,就像之前许许多多的夜晚一样。

这次的梦跟之前的不一样:他推着手推车往前走,头顶是紫色和橙色的天空,街道空无一人。他走在铜绿锈迹斑驳的摩天大楼之间,看到远处海湾旁的建筑物正在沉入地下。大地震动,建筑物纷纷倒塌,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所谓的液化。然后震动停止,一切又归于宁静。

火车上一个人也没有,车厢在铁轨上生了锈。便利店看起来像被洗劫过一样,食物从货架上散落,流到街上,但都腐烂变质,无法食用。空了的咖啡罐堆积得像山一样,到处都是碎片和废弃物。唯独没有人的影子。

他继续走,直到碰到他的老朋友——那只猫。

“跟我来,”猫说着,跳到一堵高墙上,“快来。”

“我跳不了。”

“你能跳的。不要用两条腿,用四条腿试试。这样跳起来更方便。”

他跪了下来,双手扶地,果然感觉脚下变得更轻更灵活。他跳上猫旁边的那堵墙,猫看起来一脸得意。他在猫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现在也变成了一只猫,他们再也不需要言语来交流。

他们一起在屋顶爬着窜着,直到爬上腐烂的摩天大楼的最高点。他们在树丛中爬行,钻进狭小的空间,追逐老鼠,穿越空无一人的街道。

这座城市成了他们的天下。

“后来她们怎么样了?”

“谁?”

“你的妻子和孩子?”

大桥没有理会这个问题。

“你有一个女儿,对吧?”庆太继续问道。

大桥迅速瞥了一眼庆太。他知道庆太没有恶意,但这个问题还是惹人烦。

“我们能谈点别的吗?”

“你为什么总是回避呢?”

“回避什么?”

“谈论你的过去。”

“因为这不关你的事,庆太。”

“难怪她们离开了你。”

“你说什么?”

“我说,难怪她们离开了你。”

“你再说一句。”

“什么?你从来不谈论自己的事。你就是一个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的老头子。我再也受不了了,和这种自以为是的老家伙关在一个牢房里。”

“我还跟一个哭哭啼啼的黑帮废物困在一起。”

“去死吧,老东西。”

砰的一声响,门打开了。

“如果你要硬闯,还敲门干吗?”庆太抱怨说。

“庆太,安静点!”大桥说。

门口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你们哪个说的?”

“是他。”庆太指着大桥。

警卫将目光转向大桥。“你给我当心点。自以为是的家伙。”

“我没——”

“不想听。你们两个都受处分。明天不能离开房间。”警卫砰的一声关上门,一切又变得寂静。

“混蛋。”庆太低声说。

大桥翻了个身,但是他太生气了,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摆出那个熟悉的姿势。“好吧,庆太。你想听故事吗?我给你讲个故事。曾经有个叫大桥的人,他拥有一切,又失去了一切……”

大桥端坐在蒲团上,双膝收拢,双手摆在面前,用他曾经最自豪,也永远最自豪的落语家的姿势。

至少这个姿势,永远不会被人夺走。 q71OdDC+Nm6p84QtZUa706n82v+aEMgKSDg+ojSNcttKGw0k0H1uycnTO9Ueoe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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