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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文身

健太郎拿起一杯热咖啡,贴近唇边,吹了吹杯子散出来的热气。文身店的里间泛着昏暗的光,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亮光的映衬下,他灰白色的胡须看起来有点像是蓝色。打开的网页上,一长串链接缓慢滚动着,映在他的镜片上。健太郎握着蓝牙鼠标,上面满是油腻的手指印。咖啡太烫,这会儿还喝不了。他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挨着杯垫右边,漫不经心地挠了挠裤裆。

健太郎点开一条链接,屏幕弹出加载条。

不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一段网络直播,不知道是在谁的卧室里,看样子是一间小公寓,书架上摆满了法律教材——可能是哪个大学生住的公寓。床上一对情侣正在接吻,赤身裸体,对他人的注视浑然不觉。

健太郎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看。他拉下裤子拉链,把手伸进去。

这时店铺的门铃响了起来。健太郎僵住了。

“请问有人吗?”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文身店外间的会客室传来。

“不好意思,等一下。”健太郎迅速关上笔记本,定了定神,走出去招呼客人。

一名女高中生站在门口。一眼看过去,这个女孩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她穿着最普通的那种水手服,留着最普通的短发,穿着最普通的宽松袜子。她的头发染的是金色,有点引人注目,但这年头,学生染发再常见不过。这个女孩看上去是高中快毕业的年纪,无意间进了这家店。

“这位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健太郎尽量用招待客人的那种声音说道。

“我想文个身。”女孩抬起下巴说道。

“啊,这位小姐,我想问一下,你是怎么找到这家文身店的?”

“一位朋友推荐的。”

“你朋友是……?”

“我朋友是谁不重要。我想要一个文身。”说着,女孩朝文身店的里间走去。

健太郎把一只手撑在墙上,伸手拦住女孩。“小姑娘,别傻了。你还太小。”

女孩看着健太郎的胳膊。“我已经18岁了,还有,不要叫我‘小姐’。”

健太郎尴尬地放下手。“你好好考虑过了吗?”

“嗯,考虑过了。”女孩直视着健太郎的眼睛,“我想要一个文身。”

“我建议你现在回去,再考虑几天。”

“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而且考虑了很久,我要文身。”

“也许有些事情你没考虑到呢。文了身,你就没法泡温泉了。”

“我不喜欢泡温泉。”

“别人会以为你是黑帮。像你这样漂亮的年轻女孩,文身可能有点吓人。”

女孩翻了翻白眼,“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想要一个文身。”

“文身很贵的,可能要花上300万日元。”

“我有钱。”

“我跟你说,我这家店是传统文身店,也就是手雕工艺,每个步骤都是手工完成。我可不是涉谷那些用新花招的新潮文身师,来找我文身的黑帮,都受不了手雕的痛。”

“痛,我能忍。”女孩直直地看着健太郎说。

健太郎发现女孩的眼里有一些东西,那是一种柔和的亮光,呈现出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绿色。他从来没发现哪个日本人有这样的眼睛。

“我想想。”健太郎把前门的标志牌翻到“暂停营业”那一面,然后示意女孩跟着他走。

“到里间来,我们谈谈吧。”

两人走进里间,健太郎打开天花板上的灯,那张供客人平躺的文身床映入眼帘,还有这些年来店里文过身的客人的照片——赤裸的背部、臀部和手臂上,有发出嘶嘶声的龙、张大嘴的锦鲤、赤裸着上半身的女人、各路神明,还有精心设计的汉字。这些客人大多是黑社会。

健太郎的手艺是从浅草的一位大师那里学的,他如今以精湛的技艺,还有对艺术的献身而闻名。他最痴迷的事情就是给完美无瑕的新皮肤刺上图案,在一块又一块裸露的皮肤上,用墨水刺出不一样的风景。在健太郎眼中,唯一能与在别人身上雕出一份杰作的满足感相提并论的,就是对黑帮分子身体的支配感。

“可能会有点疼,”健太郎会这样告诉他们。

“我能忍受,”这些黑帮分子会这样回答。

他们都这么说。

接着,健太郎便开始手头的工作,用上从大师那里学来的传统手艺,用金属针在他们的身体上点着、刺着,在这些人的身体上留下永恒的印记。他能在他们肌肉和身体的微妙变化中感受每一寸痛苦,听到他们咬紧牙关的声音。一想到能够掌控这些黑帮分子、这些犯罪世界的领袖,健太郎就会感到极大的满足。这种富有创意的控制是至高无上的;他可以自行决定,把什么样的图案、什么样的故事,永远文到他们身上——有时人去世了,文身还能留下来。如果哪位客人把皮肤捐给病理学博物馆,火化前,皮肤会从他们的尸体上割下,再加以妥善地处理和存放。健太郎的许多作品都摆放在病理学博物馆的玻璃柜中,供众人参观。

他知道自己是最好的文身师——就像那些敬重他的黑帮分子,把他当成艺术家一样。但找他文身的女人不多,哪怕是女黑帮分子也不会来找他文身,而是去其他地方。

可现在,一个女孩站在他的面前。

她问:“我要坐在哪里?”

“噢!等一下。”他从角落里拖过一把椅子,放到离自己近一些的地方,“这儿,坐吧。”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将手放在腿上。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文身?”

“城市。”

“城市?”

“东京。”

“这个文身可不太……传统。”

“那又怎样?”她的眼睛闪烁着。

“你想文在什么地方?”

“背上。”

“这可有点不好办……”

“那你看着办,先生。你能文还是不能文?”

“当然可以。语气别这么冲。我只是想弄清楚怎么文。”健太郎托着下巴,看着关上的笔记本电脑,然后有了灵感。“噢!稍等一下。”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用手指敲了一下键盘,不耐烦地等着屏幕亮起来。屏幕亮了,画面中一个女孩正面对着摄像头,弓着背,笔记本电脑的扬声器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健太郎赶紧关上浏览器窗口。

他的脸涨得通红,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女孩,但她正在看墙上之前那些客人的照片。看来自己侥幸逃过一劫,躲过了尴尬。

健太郎又打开另一个浏览器页面,选中之前保存的一个书签,跳转到谷歌地图。软件加载完成后,他在搜索栏中键入“东京”两个字。地图放大,城市填满了整个浏览器窗口。他点击卫星地图,用鼠标放大,这座城市的细节变得越来越大。那些被道路分隔的建筑网格,沿着狭窄巷道蜿蜒流动的运河,广阔的东京湾,还有像大血管和毛细血管一样的火车轨道,将人们输送到整座城市的各个地方。

“太神奇了,”她说,“我想把这个文在我背上。”

“不行,这是不可能的。”健太郎说。

“我来找你,是因为别人都说你是最好的文身师。”女孩叹了口气。“看来他们说错了。”

“没有哪个文身师能帮你文这个图。”

“要是我肯出价,肯定能找到合适的人。”

“问题不在于价钱,而在于技艺。东京货真价实的文身师没几个,我就是其中一个。”

“那你为什么犹豫?”

“文这个图需要时间。可能需要一年,也可能需要四年。”健太郎摘下眼镜,用满是汗水的手掌揉了揉脸庞。

“我有时间。”

“而且也很痛。”健太郎强忍着一丝得意的笑。

“我说了,痛不是问题。”

“你得脱光衣服,趴在桌上。”

“没问题。”女孩毫不犹豫,开始解衬衫的纽扣,没有一丝羞涩。

健太郎感到胃里一阵暖热,马上低头看着地板。他跑到浴室去拿婴儿油。其实婴儿油之类的完全用不着,但有那么一念之间,健太郎想借着涂婴儿油,触摸女孩的身体。健太郎想起了师父,那时候自己还是学徒,跟着师父学手艺。如果师父看到他玩这种婴儿油的把戏,肯定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健太郎回到文身室,女孩已经脱光衣服,趴在桌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孩的皮肤是那样完美,那样无瑕,她腰部的肌肉线条是如此流畅,一直延伸到圆润的臀部,她的双臀是如此丰满,双腿是如此健美。健太郎走过去,咽了咽口水。

“呃,我只需要往你的背上擦点油。”

“随你便。”女孩微微动了一下。

健太郎在右手上挤出一大团油——瓶子发出“噗”的一声,他差点就想说不好意思,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他合上瓶盖,把油搓进女孩的皮肤。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之前胃里的那种暖热开始向下蔓延。

“那……你叫什么名字?”

“直美。”

“唔……直美……好听的名字。还有……你有男朋友吗?”女孩稍微翻了一下身子,面朝健太郎,直视着他,她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绿光。

“听着,老板,不要打什么歪主意。我来这里,是为了文身,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刚才发现你在电脑上看一些奇怪的东西,我对此没意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点你也明白。你通过网络摄像头偷窥那些情侣,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也许这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情。但你要是打我的主意,那就错了。我付钱给你,是为了文身,所以专业一点,好吗?”

健太郎那双油腻的双手无力地举在空中。“偷窥?摄像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再废话。我不想听。”女孩躺了回去,“顺便说一句,你的拉链没拉上。”

健太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拉上拉链,然后开始工作。

健太郎一直都很擅长文身。他可以连续几个小时集中精力——要是客人不叫他休息,他再累也不会停下手头的活儿。给客人文身时,他总是全身心投入,所以作品也总是受到同行艺术家的高度赞扬。

接下来几个月,直美只要有时间就会来店里,健太郎也一直很高兴能见到这个女孩。他向浅草最好的刀具商定制了一些特制的超细针,在直美的背上、肩膀、手臂、臀部和大腿上描绘着整座城市。他从道路、建筑轮廓、河流开始——得先把轮廓描出来,才能考虑上色。也就是说,自己必须把东京那幽灵般的骨架描出来,先完成这一步,才能描影和上色。整个文身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而且在此期间直美需要定期来店里,这样他可以每次完成一部分——还有一个小问题,那就是文身客人每次能忍受多少疼痛。

健太郎直接投入这座城市的描绘工作中,他总是用传统的手雕法刺青,这次也不例外。他用金属针深深地刺进直美的皮肤,雕刻着、描绘着。直美绝对算得上自己遇到的、最能忍的客人之一。在疼痛面前,她甚至连眼都没眨过。他的眼镜上夹着一副放大镜,这样方便绘制那些最精巧的细节,雕出东京的细微特征,而且从远处看,整座城市的结构仍然保持不变。

唯一让健太郎苦恼的是:刺青时不可能将整座城市完全记在脑中。他必须把东京分成一小块又一小块,还要参考笔记本电脑上放大的部分。以前的文身设计,每次健太郎都能记住整幅画面,但这次不同,这座城市太大了,任何人都不能在脑海里完整地把它记下来。

直美来了几次,轮廓才描绘出来。健太郎最后完成的部分是自己在浅草的文身店。他计划将文身店的屋顶留白,用来签名——就像自己一贯以来的做法那样。

刺完城市的黑色轮廓后,健太郎接下来要做的是上色、画阴影,还有一些细节工作。他决定从涩谷开始。

“唔。”他停下来思考。

“怎么了?”直美抬起头问道。

“哦,我只是在想,是让人们真的穿过涩谷的十字路口,还是让他们等绿灯。”

“我不要任何人。”

“什么意思?”

直美把头躺回桌上,闭上眼睛。“我只想要城市,不要任何人。”

“但没有人的话,就不算城市了。”

“我不在乎。这是我的背,我的文身。我付了钱的。”

“唔。”

健太郎从直美的话里听出了一丝骄傲。确实,直美定期付钱,是个好客人,但他是东京最优秀的文身师之一。客人总是会按照他的设计来,从来不会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健太郎内心的艺术家之火烧了起来,但正如日本的那句谚语所说:“客人就是神。”

好吧。她说不要人。动物不是人,对吧?

健太郎自顾自地笑了笑,在涩谷的忠犬八公像对面涂上了一只小猫——两团颜色,就像一只三花猫,然后继续工作。

就在文身的着色阶段,健太郎开始失去理智。

他刺青的时候,直美会和他聊天,让他描述正在文东京的哪一部分。她会告诉健太郎,不同的地点要呈现什么样的季节,然后健太郎会给秋天的枫树上红色,给银杏树上明亮的黄色,给上野公园春天的樱花上淡粉色。

“你现在在文哪里?”她会问。

“银座。我刚刚完成了中银大楼。”

“好。银座是冬天。”

“我明白了。”然后他会给那些夜间落下的纤细白雪着色、上阴影。这座城市变得像一块用四季拼成的被子。

健太郎每在直美的身上刺下东京的一部分、和直美聊到这个地方,她往往都会去一趟那个地方,下次再来店里,给健太郎捎来一份小礼物或纪念品——原宿的糖果,池袋的饺子,这个时候他会感到自己的脸因尴尬而泛红。

有时他们会一起喝绿茶,直美会给他讲发生的故事或她看到的事情,比如她每次经过新奥林匹克体育场,场馆的建设情况如何。她把自己在东京看到的所有人的故事都告诉健太郎,健太郎则静静听着,从不插嘴。

有一次,健太郎连续工作了几个小时,停下来休息,顺便清理工具,这时直美指着一本大大的歌川国芳浮世绘画册。健太郎从书架上取下画册,让直美拿到扶手椅上坐着翻看。歌川国芳一直是健太郎的艺术灵感之源——师父曾给他介绍了歌川的作品,让他照着歌川的画作练习了几个月,才在真人的皮肤上开工。直美坐在椅子上,书放在膝盖上,慢慢地翻着书页。

“这些画太棒了。”直美一边说,一边端详着每幅画,有时还用手指沿着那数不清的猫,还有妖魔鬼怪的线条描画着。

“他是个传奇。”健太郎叹了口气。

“我喜欢这一幅。”直美用手指敲了敲书页,健太郎看过去,那是宫廷中的一幕,背景中漂浮着一个幽灵般的猫头。猫用后腿站着,像人一样拿着手绢,舞动着,双臂伸展开来。

“是啊。”健太郎想着自己在直美的背上文了一只猫来捉弄她,差点没笑出来。

“还有这些人。”她把书举起来给健太郎看,“歌川把这些歌舞伎演员都变成了猫!”

“真的很有趣。”健太郎说着,走过去,站在直美的身后看着画册。

“继续吧。”直美用冷冷的眼神看着健太郎。

“实际上,那时候歌舞伎成了既喧嚣又颓废的东西——几乎就像狂饮乱舞的宴会一样。”

“有意思。”她咧嘴笑道。

“是啊,但政府可不这么认为。他们禁止了以歌舞伎为题材的绘画作品。”

“简直疯了!”

“确实疯狂。不管怎样,歌川用猫替代了人类演员,这样便绕过了审查。”

“聪明人。”直美抬头看了看三只穿着和服的猫咪图片,它们围坐在一张矮桌旁,弹奏着三味线。

“我师父对歌川很着迷。”

“你师父现在在哪儿?”

“他去世了。”健太郎用手指了指墙上的一张照片说,“那就是他。”

直美看着照片,照片上一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和年轻时的健太郎站在这家文身店前。“看起来有点严肃。”

“我师父确实很严肃,很严厉。我凌晨四点就得起床,整天都在文身店干打杂的活儿。就这样干了两年,他才让我碰针,才让我碰一点皮肤。疯狂的老头子。”健太郎摇摇头,微笑着。

直美若有所思地看着健太郎。“你为什么不收徒弟?”

健太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没了平日里的傲慢。“该从何说起呢……”

“从头说起?”直美耸了耸肩。

“好吧,政府又干了一次好事,坏了文身的名声,就像那个年头查封歌舞伎一样。他们给罪犯文身,把文身跟罪犯联系在一起,所以干这一行的人越来越少。要知道,过去文身可是很光荣的事情,这可是消防员的标志。人们喜欢和尊重消防员,不像现在这些粗鄙的黑帮分子,把文身当成一种炫耀。你看我,说着说着就岔开了话题……我一开始想说什么来着?”

“你说现在为什么没人想当文身师了。”

“哦,对。当然,涩谷现在有业余文身师,他们用新潮技术文身,没人想学老式的手雕法了,没人想干又苦又累的手艺活,谁都想走捷径。但他们算不上真正的艺术家。”

“就像你一样。”直美冲健太郎微笑着。

健太郎脸一红,低头看着地板。“得了,别夸我,直美。”健太郎喝完茶说道,“我们接着文吧。”

就是那一天,健太郎第一次遇到了怪事。

当时他正在给文身着色,目光恰巧扫过已完成的涩谷部分。他看到忠犬八公的雕像,接着把视线投向原宿的购物街,突然之间,他的脑海里有什么念头闪过。他把目光又转回雕像。

那只猫不见了。

健太郎眨了眨眼,摇了摇头,也许自己太累了,所以看走了眼。他又定睛一看:没看错,那只猫确实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也许是自己曾幻想着在直美的身上文一只猫?没错,这是对“猫不见了”最简单的解释。可能是自己梦到把那只小猫文进去了,而且这个梦如临其境,所以当成了现实。肯定是这样,一切都没问题。有时候,梦境确实会跟现实混淆在一起,不是吗?

然而就在同一天,就在健太郎准备为东京塔周围的区域着色时,他看到了一个让他打冷战的东西。他的视线沿着滨松町车站往东京塔周围的区域走,就在主干道旁边的一条小巷里,他看到了那只猫。

“见鬼了……”

“怎么了?”直美动了一下。

“哦,没事。”健太郎说着,手中的针有点颤抖,但他稳住了。也许自己记错了这只猫最初的位置,肯定是这样。他没管这只猫,继续手头的工作,给东京塔的红白图案上色。

可是直美下一次来文身的时候,健太郎在滨松町车站附近的小巷里寻找那只猫,却没有找到。然后,健太郎“来到”吉祥寺,为井之头恩赐公园的树木着色,这次他看到那只猫蜷在公园中央的湖边。

这只猫绝对在移动。

健太郎开始害怕直美定期来文身。每次他都要先找到那只猫,才能开始手头的工作。有时候健太郎会花上一个小时在这座城市中四处搜寻,直到看到那只猫,才能用针和墨水开始文身。为了寻找那只猫,文身的进度也耽误了,超过了原本计划的时间。健太郎花多少时间,直美从来没有意见,可渐渐地,文身变得越来越令人疲惫,就因为被那只猫的幽灵困扰。他会梦到猫在城市里游荡,他会在噩梦中醒来,剩下的大半夜都睡不着,身上冒着汗,为了找到这只捉摸不透的猫而紧张和不安。你抓不到我,猫嘲笑着说。那目光坚定的绿眼睛眨巴着,看着健太郎。愚蠢的老头子。抓不到,抓不到,就是抓不到。健太郎想抓住它的脖子,摇晃它,把它分割出来,从他的作品中彻底拽出来——他的艺术,他的东京,最重要的是,他的直美。

因为她是他的,不是吗?她就躺在自己的面前,一天又一天。

有一次直美来店里,健太郎差不多一个下午都在找那只猫,扫视着街道和小巷,但哪里都找不到。一种宽慰的感觉如温水般涌上心头——这只猫肯定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幻想。

可是,当健太郎的目光在六本木游走时,他的心沉了下去:那只猫就在那里,正好从一个地铁出口出来。它的尾巴高高扬起,仿佛在嘲弄他。

那天他只匆忙工作了30分钟,然后直美离开了店里。

健太郎差不多快要完成直美的文身时,他才明白,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他的眼圈黑了,胃口也没了,东西吃不下,整个人变得骨瘦如柴。他脏兮兮的胡茬变成了乱蓬蓬的胡子,眼睛像沉入颅骨深处的黑色墨点一样,茫然地凝视着文身店的墙壁。以前,健太郎很少外出,很少和人打交道。他通常大部分时间都在上网,要么翻看艺术类书籍,要么在纸上画图和设计。但这一回,他去了浅草的老街,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快步走着,迎头撞上了一个戴紫色头巾的流浪汉。健太郎的怒火一下就上来了,疯了似的朝这个陌生人大喊,流浪汉不停地道歉,直到健太郎继续往前走去。他从浅草的一位著名刀师那里买了一把刀,以前他经常来这里光顾。刀师有点疑惑地看着憔悴的健太郎,没说什么,也没有问,为什么从来只买针的他,这次买了刀。

健太郎带着刀,回到店里,把刀磨得锋利。他试了试,只需轻轻一压,刀刃就能从他的手指上勾起一丝鲜血。他把刀粘在桌子底下,粘在直美看不到的地,然后等着直美的到来。

直美来了,这是最后一次文身,两人都明白。直美像往常一样迅速脱掉衣服,健太郎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直美和他谈起曾经去过的一次夏季烟火节,给他看了自己挑选的浴衣照片。健太郎点了点头,微笑着,假装在听。

这次的文身进展得很顺利,一种眩晕的满足感让他欢欣鼓舞,因为这个清醒的噩梦即将结束。他完成了直美手臂上北千住(Kita-Senju)最后一部分的着色,然后扫视着浅草地区,寻找最后空白的地方——他自己文身店的屋顶。他的视线从浅草寺的雷门一直扫向他的店面。他要做的是:在文身店的屋顶签上自己的名字,宣告文身完成。然后,他会伸手拿刀,了结一切。

可是,健太郎正准备签名的时候,他看到那只猫坐在文身店的外面。

他当时就知道,而且百分百地肯定,如果他越过直美身上的文身,抬头往外看,他会看到那只猫真的坐在店外面,一双绿色的眼睛在盯着他看。

健太郎咽了一下口水,闭上了眼睛。

这座城市依然在那里,就像从太空中看到的一样。他的心灵之眼是俯瞰这座城的摄像机,然后摄像机开始放大画面,放大到地球,到日本,到东京,一直到每一条街道。摄像机穿过他文身店的红色屋顶,他看到自己正在直美完美的背上文身,文上这座城市。摄像机没有停下来,他失去了控制。摄像机再次穿过文身,继续朝下:穿过日本,穿过东京,来到浅草,穿过他文身店的屋顶,然后又穿过文身。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除非睁开眼睛,否则自己永远会困在这里。循环反复,永远不停地放大这座城市,永远被困在此地。但健太郎一直闭着眼睛。

因为当他睁开眼睛,他就会发现,文身店的屋顶上已经没有让他签名的空间,而是变成了真正的红色屋顶。他会看到一座城市,数百万人在其中移动,穿梭在地铁站和建筑物、公园和高速公路之间,过着自己的日子。城市通过管道运送他们的排泄物,用金属容器运送他们的身体,保留着他们的秘密、希望和梦想。他将不再坐在屏幕的另一侧观看,而是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他将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员,成为这座城市无数人当中的一员。

健太郎仍然闭着眼睛,伸手到桌子底下,拼命地摸索着那把刀。

他睁开眼睛,颤抖着。

直美背上的肌肉收缩着,活了起来。

她背上的那座城市,也活了起来。 q71OdDC+Nm6p84QtZUa706n82v+aEMgKSDg+ojSNcttKGw0k0H1uycnTO9Ueoe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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