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洪承畴辞官丁忧守制,一年后,感觉天下大势不可收拾的多尔衮召回了洪承畴。第二年,加封少傅兼太子太傅,令其参与机密政务,并对洪承畴言听计从。
多尔衮这么着急请回洪承畴是为了什么呢?那当然有大事了。大清版图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该怎么管呢?
学大辽搞南北面官?不太合适。学元朝放任?也不太行。多尔衮当然不希望大清不足百年就回东北去,还得请教洪承畴。
洪承畴一看,这是你主动问我的啊,不是我设计你。洪承畴是当过大明封疆大吏的人,地方上怎么玩,他是专家。于是,洪承畴制定了地方省府县制度,在明朝的基础上,稍加改动。
督师这种职务就不设立了,原本明朝省一级设三司,到清朝改两司,巡抚之下只有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明朝的指挥使司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清朝地方军政分开,军队由提督、总兵分驻地方。重要的地区设总督,总管军政。县以下实行保甲制度自治,用保甲连坐法约束他们。
洪承畴再度出山,把清朝的统治机器完善了。官民有了分立之后,在统一的制度下,从法律上杜绝了元朝四等人出现的可能性。这一套体系确定了,那么维持这套体系的关键就是科举制度。那个时候,科举是中华正统的体现。满族人想当官,也得通过科举才行。
在洪承畴制定各种制度之余,大批前明士大夫开始填补到各级衙门中。这一手防的是什么呢?防的是出现蒙古人占据要职的情况。
问题来了,为什么防蒙古人?要不怎么说洪承畴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呢?清朝新立,汉人属于满洲人的手下败将,蒙古人是满洲人的盟友。很明显,蒙古人将受到大肆封赏。倘若如此,清朝将会是元朝的翻版。在元朝,打算同化蒙古人的汉族士大夫第一步就输给了蒙古人的盟友色目人,等到忽必烈的太子真金倒台,汉族士大夫及儒家文明就在朝中立不起来了。
洪承畴不能让这种事情重演,在他制定的制度中,只能任用汉族士大夫,蒙古人靠边站。想加入也可以,请先回去读书。
在洪承畴眼中,反对清朝的人可以放过,但是反对清朝汉化的人都是敌人。所以在选人、用人、拉盟友、打政敌的活动中,洪承畴只任用能帮他汉化清朝的人。至于此人节操如何,那不在考虑范围内。
很快,又出事了。随着多尔衮在顺治七年(1650年)暴毙,顺治帝开始亲政。过去汉族士大夫集团顺着前明党争的思路,多攀附多尔衮。多尔衮死了,这些人要划清界限,要打击同僚表忠心,洪承畴这个多尔衮倚重的人,当然难以独善其身。
顺治八年(1651年),太常寺卿张煊发扬了前明党争的传统,上书弹劾洪承畴用人不公,而且谋反。谋反这个罪名大了,其实张煊就是不服洪承畴的人事安排。说他谋反,总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参与吧。张煊举报说都察院左都御史洪承畴、吏部尚书陈名夏、礼部尚书陈之遴齐聚火神庙密议叛逃南明。而且,张煊指出,洪承畴曾开路条送自己的母亲回福建老家,这就是叛乱的前兆。
当时顺治帝不在北京,而是在外打猎,在朝理事的是礼亲王代善的儿子——巽亲王满达海。满达海见这事太大,牵扯到三位一品大员,于是马上召集大臣研究案情。最终,满达海认为吏部尚书陈名夏用人确实有问题,于是把陈名夏下狱,并快马把奏章送给顺治亲裁。
没想到,多尔衮的死党谭泰先一步去面见顺治帝,说张煊诬告。谭泰是个满人,也是个粗人,官拜吏部满尚书。他跟陈名夏这个汉尚书不仅是同事,还是死党。所以谭泰自认老资格,亲自为陈名夏辩护。谭泰也是心眼直,多尔衮都倒台了,他还这么高调。甚至在顺治帝回京召集大臣议事时候,谭泰还在用满族的老习惯,在朝堂上大声喧哗,振臂高呼。后来鳌拜也是这个德行,才被康熙帝给办了。
这要是在东北,倒也不算什么,但这是在北京,顺治帝是洪承畴等人精心汉化出来的皇帝,他能受这个气?这叫僭越,毫无人臣之礼!
谭泰的僭越,吓傻了在场所有大臣。大臣们静静地看谭泰表演,一言不发。只有洪承畴上奏,说他们火神庙集会是为了商议都察院御史的人选,送母回乡确实是没有请旨,但完全没有造反的事情。陈名夏也上书为自己辩护。顺治帝刚亲政,还不习惯亲自裁决,见其他大臣不说话,便误以为大臣们已经有了公论,派谭泰为代表讲述张煊的诬告事实。
因此顺治下旨,论张煊诬告,处死。
顺治是糊涂吗?那可不是。没多久,顺治再亲自为张煊翻案,说自己受了谭泰的蒙蔽。再加上鳌拜弹劾谭泰是多尔衮死党,顺治帝便给谭泰安了个构陷张煊的罪名处死,多尔衮一党再无实权人物。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张煊是冤枉的,那洪承畴、陈名夏、陈之遴该怎么治罪?顺治帝聪明极了,他下诏说,火神庙集会虽然可疑,但没有实据,姑且勿论。洪承畴虽然送母回乡没请示上级,但是孝心可嘉,所以,下不为例喽。但是,任用官员舞弊的事情是有的,提出建议的洪承畴、陈之遴没罪,完全是有人事任免权的吏部两尚书谭泰、陈名夏滥用职权。谭泰负主要责任,已经被处死;陈名夏负次要责任,革职。
洪承畴又躲过了一劫。
第二年,洪承畴的母亲亡故,洪承畴打算再次回家丁忧守制,顺治帝不许,夺情让他继续在朝为官。
这个时候,又出了件大事,洪承畴以一己之力,为儒家文化扳回一局,雪了四百年前的耻辱。
故事得从元朝说起,元世祖忽必烈在位,开始倾心汉化。但是随着他接触到伊斯兰文化、基督教文化、藏传佛教文化,开始对儒家文化不感兴趣了。随着吐蕃国师八思巴的洗脑,忽必烈开始醉心于藏化,而不再加深汉化。忽必烈不仅全面接受藏传佛教的洗礼,还把蒙古文字改用藏文拼写,发明了八思巴字。
儒家士大夫集团以为靠着太子真金就能稳坐钓鱼台,但是儒家受到藏传佛教和西域色目人的双重挤压,太子倒台后,儒生们在元朝失势,再也没站起来。
之后藏传佛教厉害了,在明朝几乎红遍整个蒙古,和硕特、喀尔喀、准噶尔等部都受藏传佛教的洗礼。到了清初,藏区的和硕特蒙古玩不下去了,五世达赖完成了藏区的统一,形成了政教合一的地方政权。
蒙古各部大汗也得对五世达赖顶礼膜拜。早在顺治元年(1644年),多尔衮就请五世达赖到大清一叙。但是人家不去,五世达赖自认为高于蒙古各部大汗,与大清皇帝平起平坐。你让我去我就去,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大清皇帝也得入我教,成为我的弟子。
一直到了顺治九年(1652年),五世达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大清皇帝的邀请,将与大清皇帝在喀尔喀蒙古的驻地,也就是今天内蒙古一带与顺治帝会盟。
满洲亲贵大臣们接到消息,欢欣鼓舞。那感觉就是我们邀请了五世达赖这么多年,人家终于答应了,皇上你得去见他。为什么呢?蒙古各部都听五世达赖的,如果咱们和五世达赖搞好关系,那么蒙古各部还能不臣服我们大清?去,一定得去。
可万一去,中国就可能多了一个“教皇”。五世达赖能容得下孔子吗?那不可能。所以,一向“佛系”的洪承畴,收起了他的油滑,力陈顺治帝不可以去见五世达赖。
为什么呢?洪承畴说皇帝是天下之主,皇权要大于教权,去见他太掉身份,绝对不能去。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呢,洪承畴真的没把握打败这个五世达赖,也很害怕儒家文化再次被佛教文化打败。
那怎么处理呢?洪承畴上奏,派一个大臣去宣旨,让五世达赖进京朝见大清皇帝。至于他的随从,不可入京,朝廷给予恩赏。
顺治帝当时更加倾向于满洲亲贵的说法,认为还是该亲自去见五世达赖,这样或许能利用五世达赖收服喀尔喀蒙古。顺治令大臣拟旨,宣告五世达赖会盟的时间。
洪承畴大惊,于是联合前明榜眼出身的礼部尚书陈之遴,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顺治帝出边会见五世达赖。
陈之遴见洪承畴急了,便劝他淡定。你总不能死谏吧?死了也没有用啊。那怎么办?皇帝不是不听咱劝吗?他得听天劝吧。他号称天子,得听老天爷的话。
于是,洪承畴再次展现了獾的油滑,与陈之遴操纵钦天监吓唬顺治帝,说“太白星与日争光,流星入紫微宫”,国家将有大灾,皇上不可轻动,留在北京为妙。至于五世达赖,派个大臣去怎么就不能体现皇恩浩荡?怎么就不能震慑喀尔喀蒙古?
顺治帝大为感动,这就是传说中的忠臣、直臣、诤臣啊。算了,朕不去见那位五世达赖了。顺治帝命索尼拟旨表彰洪承畴、陈之遴,斥责满洲亲贵大臣们乱出主意。
那五世达赖怎么办?顺治帝派出自己的亲哥哥铁帽子王庄亲王硕塞去迎接五世达赖,说服五世达赖到了京城,顺治帝出城迎接,给了丰厚的赏赐。
顺治十年(1653年),顺治帝派亲王硕塞等人护送五世达赖回喀尔喀。狠的在后面,抵达代噶时,觉罗朗球带着金册、金印赶到,宣读了顺治帝的圣旨,册封五世达赖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
这一回在众目睽睽下,名分定了,五世达赖是大清皇帝册封的,膜拜五世达赖的蒙古诸王自然也是大清皇帝的臣子。
五世达赖也不含糊,也给了顺治皇帝一个尊号,叫“文殊皇帝”,也就是说,五世达赖宣布大清皇帝是文殊菩萨转世。此外,大清皇帝还有一个身份,是藏传佛教的转轮王。
那菩萨地位高,还是佛地位高?当然是佛地位高。大清皇帝能忍这个?能忍,因为皇帝还是转轮王。转轮王是当年阿育王的尊号,在佛教意味着统一世界,哦不,是统一宇宙的圣王。
也就是说,五世达赖承认大清皇帝是他们教派的二把手,却也是蒙藏地区的统治者。
此事对日后的影响是巨大的,藏传佛教虽然地位上成了清朝的正统宗教,但并不是统治思想。代表中国文化的儒家思想稳坐钓鱼台,洪承畴的汉化政策没有因此而中断,反而使西藏从法理上归附了清廷。这就是为什么在清朝设置驻藏大臣之前,西藏出现问题,康熙帝称之为叛军,道理就在这儿。
在后来的历史发展中,藏传佛教在清代的地位不断升高。到了乾隆年间,甚至乾隆帝都说“满洲”这个词源自“文殊”的音译“曼殊”。这当然是瞎扯,只不过是乾隆帝表示对藏传佛教的尊崇。当初有“满洲”这个词的时候,满洲人还信萨满教呢,都未必知道有文殊菩萨这尊神明。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信佛得永生,信孔圣人才能换顶戴花翎。可以说洪承畴对明朝的贡献不如他的同僚卢象升、孙传庭,但是洪承畴对儒家文化的贡献,则远远高于他们。
没多久,南明桂王势大,清朝西南不稳。原本正在主持编修《太宗实录》的洪承畴再度成为清朝的救火队员,被要求解决南明桂王政权的问题。面对桂王政权,洪承畴将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