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榎并夫妻住在公寓大厦的十楼,门厅入口设有前台,有一名女接待员。
五代从公用玄关按下内线对讲机,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哪位?”
“我是刚才打电话来的五代。”
虽然不觉得接待员会偷听,但在这种公共场所是不允许说溜嘴,带出警察或警视厅的字眼的。
“请进。”随着男人的声音,自动门锁的玻璃门打开了。
两人穿过有喷泉的宽敞大厅,搭上电梯。到了十楼,循着房间号码在铺有地毯的走廊上寻找,壁纸也很高雅,处处都有如高级酒店。
1005室门前挂着刻有“ENAMI”的金色名牌。五代按响门铃,内侧旋即有了响动,传出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现出一个男人。他年龄在三十六七岁,容貌端正,短发打理得很利落。
“我是警视厅的五代。”
“我是榎并,恭候多时了。”
“打扰了。”说罢,五代迈进室内,山尾也沉默地跟上。
榎并打开玄关门厅前方的门,示意两人入内。那里是宽敞的客厅,墙上安有大型液晶显示器,对面是L形的沙发和茶几组合。
一个男人站在沙发旁,体形微胖,戴着眼镜,年纪在六十岁左右。看到五代他们,他点头致意。
“容我介绍一下,”榎并说,“这位是望月先生,我岳父的秘书……或者应该说,曾经是。”
“敝姓望月。”微胖的男人走过来,一边说,一边取出名片。但他交替看着两人,似乎在犹豫该递给五代还是山尾,因为山尾明显看上去更年长。
山尾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望月看在眼里,将名片递给五代。
五代微微欠身接过,名片上印着“都议会议员藤堂康幸第一秘书望月宗太郎”。
“您现在正忙吧?”五代问。
“哪里哪里。”望月摆了摆手,“只是因为担心,所以来看看情况。对了,刑警先生,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找到凶手的线索了吗?”
这个问题太心急了,不过站在他们的角度,距离案发已超过二十四小时,认为办案会有所进展也无可厚非。
“已经设立了特别搜查本部,警视厅正在全力以赴侦办。凶手一定会落网,真相也会水落石出的。”五代按常规口径答复,“侦查员应该也会联系您,向您了解情况。虽然知道您很忙,还是希望能配合我们工作。”
“好的,听说事务所也已经接到电话了。当然,只要是我们办得到的,都会鼎力配合。请务必早日破案。”望月深鞠一躬,“简直是一场噩梦,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频频按压眼角,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啊,不好意思,你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谈吧,我先告辞了。健人先生,葬礼的事稍后再说。”
“好,我会和香织商量的。”
“那就有劳了,我先走一步。啊,不用送我了。”
望月将公文包夹在腋下,匆匆走向玄关。
“请坐。”目送秘书的背影消失后,榎并请五代他们在沙发上落座,“我去叫内子过来。”
“好的,麻烦了。”
等榎并走出客厅后,五代坐到沙发上。
“这房子真气派。”山尾一边在他旁边坐下,一边说道,“不愧是榎并集团的少爷。”
五代也环顾室内,包括相邻的餐厅在内,面积约三十叠
以上,虽然不算特别美轮美奂,无形中却充溢着奢华的氛围。
墙上挂着一个小巧的画框。五代站起身,走近一看,原来那不是画,是刺绣。白布上镶着华丽的蝴蝶和花朵,用了金色和银色的串珠,看起来宛如珠宝,角落里绣着“ERIKO”的字样。
“那是什么?”山尾问。
“我觉得很好看,原本还以为是知名工艺大师的手笔,看样子不是,是藤堂江利子夫人的手工作品。上面绣了她的名字,想来是送给女儿女婿的礼物。”五代回到原位,“山尾先生,你知道演员时期的江利子夫人吗?你们应该是同一代人吧?”
“这个嘛,”山尾将视线投向远方,“我记得在哪里看过,是电影还是电视剧来着……”
“她当时很红吗?”
“可能吧。不好意思,这方面我了解不多。”
“是吗?没事,我就是随口问问。”
门开了,榎并回来了。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女性,应该是香织了。她身段苗条,看不出已经怀孕,一张巴掌小脸,总的来说,是传统日本女性的长相。虽然看似化了淡妆,但未能成功掩盖欠佳的气色。不过,她无疑算得上美女。
在丈夫的催促下,香织坐到五代他们对面的沙发一角。她低着头不看他们,把带过来的手机搁到旁边。
五代亮出警察证,再次自报家门,又介绍了山尾。夫妻俩都反应淡漠,刑警的职位和名字,对他们来说大概无关紧要。
“您身体状况如何?”五代问香织,“如果感觉不适,尽管说出来,我们随时可以中断提问离开。”
“我没事。”香织说着,微微抬起头。
“不过,”榎并在妻子旁边开口道,“希望能尽量简短。”
“好的,我会注意的。”五代取出记事本和笔,“那么,我们这就开始。首先,太太是何时知道出事的?”
“昨天早上,应该是六点多吧。”香织轻声回答,“我手机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才知道娘家遭了火灾。警察说之后联系不上藤堂夫妻,问我他们有没有旅游之类出行的计划,我回答说没听说过,对方就吞吞吐吐地说,在火灾现场发现了两具遗体。一听这话,我顿时头晕目眩……”说到这里,香织顿住了,闭上了眼睛,又用右手按着太阳穴,看来是痛苦得难以为继。
榎并将手放到妻子肩膀上,转向五代他们。
“她刚才说得没错,我也在旁边听到了对话。”
五代点点头,这跟他事前了解到的情况是一致的,给香织打电话的是派出所的警察,因为藤堂家的巡回联系卡
上,紧急联系人登记的是榎并香织的手机号码。
“再次表示深切的哀悼。”五代低头致意,“因为要尽量简短,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您或许已有所耳闻,藤堂康幸先生和江利子女士很可能在火灾发生前已经遭到杀害,本案是作为命案进行侦办。我明白这会让您劳神,不过还是希望您能协助调查。”
可能是因为提到了杀害、命案的字眼,香织的脸色愈加苍白。
“我当然会配合,只是该从何说起呢?”
“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关于您的双亲,最近有没有什么挂心的事?比如被卷入纠纷,或是遇到棘手的问题。”
香织神色茫然地垂下眼,从她的口型可以看出她在呢喃:“纠纷……”
“你听父母说过什么没有?还是没听说过?”榎并问香织。香织没吭声,侧着头沉吟。
“看来没什么头绪。”榎并向五代他们说道,“而且,即使香织的父母有什么麻烦,我想也不会告诉她,因为不想让她担心,尤其在现在这个时期。”
这是冷静且合理的看法,五代也不得不认同。
“听您的口气,他们也没跟您透露过什么难处吧?”
“没错。自从得知香织有了身孕,每次和我们见面,岳父母都是笑容满面,从未见过他们有凝重的表情。”
“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榎并望向香织,问道:“是几时来着?”
“就是那时候吧?为了NIPT
的事……”
喔,榎并点了点头,转脸向五代他们说道:
“是上周六。因为NIPT结果出来了,我们去向他们报告。”
“不好意思,NIPT是什么?”
“是一种产前诊断,因为指标全部呈阴性,我们就去报喜。内子已经三十岁了,所以岳父母似乎有些担心,得知结果后高兴得不得了,说这下就放心了,甚至提议开香槟庆祝。”
回忆起来都是这样的细节,幸福的光景如在眼前,难怪他们想不出被害的理由。
不过,也不能就此作罢。
“藤堂康幸先生身为都议员,平时应该会收到不少请愿和抗议,其中或许也涉及对他的怨恨。您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不是最近,稍微久远一些的事也可以。”
然而香织皱起眉头。
“我印象中没听过这种事,也许听说过,但不记得了。”
“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觉得与其问我们,去问事务所和后援会的人更合适。岳父作为议员的一面,他们应该是最了解的。”榎并补充道。
“望月先生没说过什么吗?”
榎并摇了摇头。
“关于案件他只字未提,岳父过世后,他满脑子都是葬礼和内子的事。”
这意有所指的说法让五代感觉不对劲。
“议员去世了,秘书操心葬礼是理所应当的,但您太太的事是指?”
榎并一脸苦涩地叹了口气。
“望月先生想让香织参加下一届区议会议员竞选。”
“您太太?”五代望向低着头的香织。
“听说很早以前就和岳父商量决定了,岳父似乎也想趁自己还硬朗的时候培养接班人。”
“接班人啊。不过,”五代将视线投向香织,“太太目前不是竞选的时候吧……”
“如果您的意思是,因为面临生产和育儿,岳父他们的想法则完全相反。他们认为,正在育儿绝不会成为竞选的不利因素,反而会是强有力的武器。他们说,香织这种情况正适合作为职业女性的代表,可以将女性选票一网打尽。”
听了榎并的话,五代恍然,原来还有这种想法啊。他确实也曾听说,政治家是不管什么事都能拿来当武器的。
“关于这件事,”五代再次看向香织,“您是怎样答复的?您有意参加竞选吗?”
香织摇了摇头。
“坦白说,我并不是很热心。我不觉得自己适合当议员,但也没有明确表示过不愿意。我也想过,或许应该沿着祖父和父亲他们铺就的道路前进……不管怎样,我想等这孩子平安出生,我也适应了育儿后再作决定。”
看着抚摸自己小腹的香织,五代轻轻点了点头。出生在政治世家,想必并不像旁人想象的那么轻松。香织看起来柔弱,但说不定内心很坚强。
“可是出了这次的事,恐怕容不得从长计议了。”榎并说,“在岳父的支持者看来,有必要尽快找到接班人。”
“所以望月先生也希望香织小姐出马吗?”
“那位是因为面临失业危机,如果香织当上议员,他似乎想担任秘书。”榎并微微撇了撇嘴,显然对望月观感欠佳。
“您反对太太当议员吗?”
五代一问,榎并沉吟起来。
“说实话,我不赞成。”榎并说,“因为我深知这份工作很辛苦。不过如果香织参加竞选,我也会支持的。我知道藤堂家是政治世家,从打算和藤堂家的独生女结婚的时候起,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原来如此。”
“刑警先生,”榎并语气郑重地说,“但我觉得刚才的话题和案件有关的可能性很低,甚至可以说约等于零。就算有人不赞成香织参加竞选,也不至于因此要杀害岳父母吧。”
“这个现在还很难说……作为重要的信息先了解一下吧。”
“请务必保密。”
“当然。我们绝对不会向外界透露。关于藤堂康幸先生的情况,我们会向事务所和后援会的人询问。藤堂太太这边呢?江利子女士的近况应该问谁最合适,如果能给我们一些指点,就感激不尽了。”
榎并望向香织,问道:“问谁好呢?”
“我觉得可以问本庄雅美。”香织不假思索地说。
“这位是?”
“家母的老朋友,年轻时也在演艺界工作过,听说和家母隶属同一间事务所。两人经常一起吃饭、购物。家母说过,从社会大事到身边琐事,她们之间无话不谈。”
“这次的事……”
“今天早晨通知她了。”香织难过地皱起眉头,“她大吃一惊,连连说这是在开玩笑吧,是骗人的吧……最后都说不出话来了。”
“是本庄女士对吧?可否请教她的联系方式?”
香织拿起放在旁边的手机,操作后递给五代。“就是这位。”
屏幕上显示出“本庄雅美”的姓名和手机号码,五代急忙记下来。
“她住在哪里?”
“广尾。不过因为丈夫公干的关系,现在人在西雅图。她说想参加葬礼,所以会尽快回国。”
如此说来,要等她回国才能去了解情况了。虽然令人焦躁,但总不能自己去西雅图。看来只能等了。
“如果知道了本庄女士的回国日期,烦请通知我们。稍后我会给您我的联系方式。”
“好的。”香织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
“除了本庄女士,江利子夫人还有其他亲近的朋友吗?”
“有是有几个……”香织以手支颐思索着,旋即放下手,“不过关于家母的事,我觉得最好还是问本庄女士。因为家母近来的交友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样啊。”
五代合上记事本,看向身边,正好和安分聆听的山尾对上视线。于是五代问道:“你有什么问题吗?”中年警部补一脸意外地摇头说没有,似乎没想到五代会让他提问。
五代将视线移向榎并夫妻。
“还有什么觉得应该告诉我们的事吗?”
两人面面相觑,见香织摇了摇头,榎并向五代他们说道:
“目前还想不到。”
“好的。不管多琐碎的小事都无妨,如果想到了什么,还请联系我。”五代递出名片,“发邮件也可以。”
榎并看着接过的名片,沉默不语。
“怎么了?”
榎并舔了舔嘴唇才开口:“警方判断是熟人作案吗?有没有可能是歹徒或纵火犯干的?”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熟人,但我们认为,凶手很可能是与被害人有某种关系的人。”
“根据是什么?”
“凶手进行了伪装工作。”五代当即答道,“因为涉及侦查上的机密,详细情况不便透露,不过已经确认,现场有试图伪装成强迫自杀的迹象。”
“强迫自杀?”榎并瞪大了眼睛,旁边的香织也倒抽一口气。
“江利子夫人杀害康幸先生后,在家中放火,然后自杀——凶手伪装成这样的状况。”
“怎么会……”香织一时语塞,“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家母怎会杀害家父?”
“是的,已经判明那是凶手设下的诡计。我想说的是,如果是意在劫财的歹徒,就没有理由这样做。纵火犯也是同理,凶手是为了隐瞒杀人的事实,才做了这样的手脚。”
榎并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沉思过后,他投来真诚的眼光。
“警方从岳父的社会身份来判断,认为他树敌颇多也不无道理。事实上,对岳父的行事手段心存不满的人的确不少。岳父也曾感叹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网络上充斥的全是恶评。但我想并没有招致个人的怨恨。我周围也有很多人不喜欢作为政治家的藤堂康幸,但觉得他作为一个人很有魅力。我自己也是这样。对他强硬的作风我有不赞同的地方,但一直很佩服他的重情重义。我认为他是个人格高尚的人。所以,我的意思是……”榎并向妻子一瞥,继续说道,“很难想象有人会恨到要杀了岳父。这不仅是内子的心声,也是我自己真实的感受。”
榎并语气坚定地说这番话时,香织信赖地望着丈夫的侧脸,然后喃喃说了声“谢谢”。榎并“嗯”了一声,深深点头。
五代交替看着夫妻二人,回答道:“我们会参考的。”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十四日晚上到十五日早晨,两位有没有待在家中的证据?不论什么证据都可以。”
听到这个问题,刚才还表情柔和的夫妻俩如同被兜头泼了盆冷水,脸颊倏然紧绷。应该是没想到自己会被问到不在场证明吧。
离开榎并夫妻的公寓大厦时,太阳已开始西沉。五代给筒井打了个电话,报告已经向榎并夫妻问完话了。
“听到有用的话了吗?”筒井直截了当地问。
“很遗憾,没有能让你高兴的伴手礼。”
只听筒井哼了一声。
“算了,我想也是。调查才刚开始,不用着急。对了,藤堂康幸参加的宴会会场已经查到了,不好意思,你能去跑一趟吗?”
“好的。向工作人员确认有没有关注康幸动向的可疑人物就行了吧?”
如果是预谋犯罪,凶手有可能从这个时候起就在监视康幸。
“还有,他最后去的银座俱乐部也拜托你了。去找同席的陪酒小姐问问,康幸他们当时聊了些什么,保不齐闲言碎语里就藏了什么线索。”
“宴会会场和银座俱乐部啊,哎呀,不晓得几点才能收工了。”
“想早点回来,就去捞个伴手礼。”报出两处的地址和店名后,筒井挂了电话。
五代将手机收回口袋,抬起头,正在眺望公寓大厦正门的山尾转过身来。“报告完了?”
“接到了下一个任务。”
听了任务内容,山尾浅浅一笑。
“宴会会场和银座俱乐部吗?都是跟拿微薄薪水的人无缘的地方。”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山尾先生先回去吧。”
“不用不用。”山尾摆摆手,“我们一起去。我也想见识一下高级俱乐部的美貌陪酒小姐。”
“说是陪酒小姐,也有很多种的。不过要说美女——”五代迈出步伐,一边抬头望向公寓大厦,“榎并香织小姐真不愧是美女。”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嘛。”山尾也表示赞同,“她的眼睛跟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五代顿住了脚步。山尾见状也停了下来。“怎么了?”
“没事,没什么。”
五代再次迈步向前,内心却在思量——跟妈妈年轻时候一模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山尾不是对女演员双叶江利子没什么印象吗?
尽管心生疑惑,五代还是保持了沉默。想来他说这话并非出于某种意图,只是随口附和罢了。若是深究他话中的矛盾引起不快,那就麻烦了。毕竟对方是当下必须一起行动的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