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庇祖荫享富贵 倚恃皇恩铲不平
人到四十知好歹,月到中秋晓高低。大爷不怕小八卦,亏心的人儿被雷劈。
打小啊,我的梦想跟别人就不一样,为什么呢,我的同学们都想当科学家,只有我老攒着劲儿要去说相声、说书、唱戏,同学们那会儿觉得我这人没出息,说你看我们都想当科学家。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我都这岁数了,我确实也说书、说相声、唱了戏了,我的同学们呢,一个当科学家的都没有啊,有几个我瞧见连饭碗都没有,很不是滋味。
当然了,他们倒是也夸我,说我最大的变化就是没有变化,我后来想了想也对,我十八岁那年就长成现在这样,一帮同学站在一块儿,人家个个都青春洋溢,就我沧桑得跟个家长似的。现在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我的同学们一个个老得都不行了,真是让人感慨,小的时候其实我父母倒是很开明,没有玩命逼着非要我当科学家什么的,说你开心就好,别做坏事。
我们家有一门风,每家都有不同的门风,每家日子不一样嘛,我们家有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往上捯呢,我们家还有一副对联:万里寻名班定远,百年福寿郭汾阳。从明朝开始,我们家就有这家训。
为什么有第二副对联呢?因为我们家祖籍是山西,明朝弘治十一年,我们家祖上,哥儿十一个,打山西汾阳移民出来。祖上传下来说我们这支是郭子仪的后代,咱也没地儿问去,咱也不知道,反正家里都这么说,他们这么说我就这么听着呗,一辈一辈就传下来了。
其实我觉得,刚才我说的第一副对联还挺好,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中国人骨子里就是这个嘛,忠君报国,没有说谁家家风就是要造反。那天我无意中翻看唐朝的史料,看见一个造反的,没把我乐死。
唐敬宗年间,有一个造反的事情,很成功,也很失败,为什么呢?因为,造反的人一般都是朝廷里边的权臣、丞相、王爷,那些手握军政大权的人,人家合起伙来要造反。而在这个故事里,掀旗子造反的却是一个闲人。皇宫里边有一个染坊,干的是给布料上色的差事,这场造反的主角是染坊的一个负责人。这是真事。这人姓张,叫张韶,是负责染布的,平时有几个不错的朋友,坐在一块聊天喝酒。最好的朋友是一算卦的,叫苏明玄,某天两人就凑在一块聊天。
“老苏,你看我现在有吃有喝的,给皇上家染布,多棒。”
算卦的老苏说:“我给你算了一卦,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自我满足,你还有更大的发展,从卦象中看,你是能坐在金殿上吃饭的,而且是我陪着你在金殿上一块吃饭,我建议你造反吧。”
“好,既然你给我算出来了,那我就造反吧。”这就俩二货。
“咱没兵啊。”
“没有兵,咱有伙计啊,染坊里有伙计,就卸车的那个,那都可以。”
“那行,等有一天我要是当了皇上,我封你当娘娘。”得,这俩成两口子了。
“好,谢主隆恩!”张韶这两口子就开始琢磨这事。
张韶问伙计们:“你们以后要不要当个什么文臣武将,有一天我要是当皇上了,你们几个有什么想法吗?”
伙计们这个要当丞相,那个要当王爷,还有要当太监的,干吗的都有。
“那咱们来吧。”
老苏给算了一个日子,张韶准备好了刀枪剑戟,藏在运布和运颜料的车里,带了一百多个伙计,大摇大摆地要进皇宫——因为从来也没人查过他们哪。赶巧了,这天皇宫守卫里换了一个新来的小兵,生瓜蛋子,不认识他们,上来就查车,这一查,好家伙,有刀枪剑戟,这几个人急了,掏出刀来,三两下把这新兵扎死了。呼啦一下子全跑进去了,皇上这会儿没在寝宫里边,在殿外头呢,听到远处一片杀伐之声,皇上吓坏了,由大伙儿护着驾逃之夭夭。这几位一路杀进了皇宫,进了金殿。染布的张韶一屁股就坐在了龙头书案后面,这个算卦的老苏坐在他旁边。
两人吩咐太监上菜:“快上菜呀。”
太监急忙跑去御膳房,让厨子们准备好鸡鸭鱼肉,端上金殿,供两人大快朵颐。
吃着吃着,这老苏说:“你的目的就是为了吃饭吗?”
张韶说:“那不然呢?在金殿上吃饭,这就是我的梦想啊。”
老苏恨铁不成钢:“得了,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那还怎么样?”
“你得当皇上啊!”
想当皇上已经来不及了,门开了,御林军冲进来了,把两人就地格杀了,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也是最失败的一次造反事件。他成功地杀进了皇宫,但是他没有什么目的,或者起义的纲领,他连成熟的想法都没有,就是为了吃口饭。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这一篇里,给大伙来一个传统长篇单口相声,讲的是个跟某个皇亲有关的故事,名字叫《皇上二大爷》。
有人问皇上还有二大爷?列位,有的是,皇上家的亲戚还少吗?那么是哪个皇上的二大爷呢,是道光皇帝的二大爷。官方不能叫二大爷,不好听,有人说那就叫二伯父,二伯父也不好听。
皇上的二大爷,这个人是一个黄带子,什么叫黄带子呢?就是过去清朝吧,有这么一类人,他们是宗室,跟皇上是一家子,但是呢,又不在朝里头上班,官方管他们叫闲散宗室。民间管他们叫黄带子,因为他们腰上系着一条黄色的腰带,普通宗室系的腰带是金黄色的,皇上的腰带是明黄色的,腰带上面绣着龙头凤尾,还会嵌有几块金属配件,只要系上这个,旁人一看就知道是皇上的本家。腰带有黄带子,还有红带子,红带子就是叔伯那一支的,跟皇上也沾亲戚,但不是正统的这支血脉。咱们拿努尔哈赤来说,努尔哈赤的子孙系的都是黄色腰带,但他的叔叔,他的弟弟传下来的血脉,系的就是红腰带,虽说他们也跟皇上是亲戚,但身份地位差了一截,不如这黄的厉害。
那个年头,北京城里的黄带子也不少人,少说也有几十万人,很正常啊,皇帝一家子枝繁叶茂啊!那些闲散的宗室,一落生就吃一份钱粮,他们打一生出来,每个月就领着月俸,而跟皇上关系特别近的,也就是咱们刚说的黄带子,朝廷还会给他们分田、分下人。这些也正常,天下都是人家的,所以人家家里亲戚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所以您记住了,这叫黄带子。
那么咱们今天说的这位黄带子呢,这是道光皇帝的二大爷,名字叫永硕,永远的永,硕大的硕,永远硕大。不知道谁给起的这名字,官方呢没有什么人惹他,民间呢很爱他,故事发生的时候,他还不到五十岁,但是您要知道在那个年头,一个人四五十岁了,就已经很显老了,包括我小的时候,我们那会儿觉得,四十岁的人就成老大爷了,何况再往前捯。清朝的时候,男子一到成年,胡子是不能剃的,到了三十岁如果这人还没蓄起胡子,会被人看不起,为什么呀,旁人会说他是老有少心,都三十岁了还不留胡子,这是憋着调戏妇女呢,过去的人都是这样,所以说他们早早地就把胡子留起来了。比如梨园行,也就是戏班里的角儿,有的三十来岁就开始拄拐了,一上街就拄着棍子,当然要是你把棍儿给他抢跑了,他在后边追得也飞快,追到跟前还上手打你呢!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想说清楚这件事——那个时候,四十来岁的男人就成老大爷了。这位硕二爷胡子挺长,谁见了都尊重他,没人敢惹他,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地痞流氓,全怕他。
有人可能就要问了,他又不欺负人,为什么怕他呢?您记住了——黄带子打死人不偿命。清朝的时候,黄带子走到北京街上,哗啦哗啦带着一帮人,一上街旁人全跑散了,没人敢惹他们。过去北京城里的黄带子老爱这么说:“躲开我这儿,好几天没杀人了。”这是真话,他们杀了人之后真的不偿命,最多送到宗人府。宗人府是皇家为了管理自己人专门设置的一个衙门,什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统统管不着黄带子,没有权利提审人家。即便他一下杀了六个人了,你也管不着,移送到宗人府,跟府里的长官说句对不起,以后注意,再不就是罚个三毛五毛的,就算完了。谁敢惹呀?没人敢惹呀!
这个硕二爷住在顺直门帘子胡同,从来不欺负人,人非常地好,特别地疼人,老百姓都尊敬他,地痞流氓都怕他。他这个人有一个特点,瞧见穷人就心软,一定要给钱,多少钱都敢花,没钱他就想办法弄钱,他有的是办法,他专门讹那些当官的。近些日子没钱了,怎么办呢?从家里出来,直奔东安门,进了东安门就是东华门。过去文臣武将上朝的时候,东华门,西华门,一个门走文官,一个门走武将。文官上朝都得先过东安门,过了东安门,再走一道东华门才能进紫禁城,下朝也得先从东华门出来,再走东安门才能回家。
硕二爷不知从哪儿弄了根绳子,把东安门拦住了,墙上贴了一张字条儿——
出售东安门,欲购从速,货不多。
他又弄一凳子,往门前一坐,腰里系着黄带子,后心儿上披一大棉袍,也不讲究穿,看着跟个普通的老大爷差不多。文武群臣下朝以后就往外走,小厮走在前面开道。
走着走着,小厮跑回来禀告:“大人,咱们绕吧。”
“为什么呀?咱得回家呀!”
“是,咱走不了了,那个,东安门被卖了。”
“混账,说什么?”
“有人要卖它!”
“谁卖啊,疯了!那是国家的产业。”
“是,国家来人了,皇上他二大爷来了,要卖他们家祖产。”
“真的吗?”
“您看,就在那儿,硕二爷把门给拦上了,您要是转过去看还能看见一字条儿,上面写着:‘欲购从速,货不多。’咱买吗?”
“混账,我买那玩意儿干吗呀!咱也买不起呀!那咱绕别处吧。”于是主仆两个就绕道景山,从那边走了。一个,两个,三个,都躲着他,知道二大爷这里头准有幺蛾子呀。
就有那糊里糊涂的,有个九门提督,坐着轿子,打这儿走,他也有一个跟班儿的。
“大人。”
“怎么着?”
“咱们绕景山去吧。”
“混蛋,凭什么绕景山?”
“不是,前边不方便啊。”
“方便!”
轿子里的可是九门提督啊!整个北京城都归人家管呢,大小城门的治安都归他管。提督心说:“还有我不方便的吗?我要是不方便就谁都不方便了!”
“不是,您听我的,您绕景山。”
“凭什么呀?往前走。”
“不是,您听我。”
“走走走走!”
于是脚夫们就抬着大轿子往前走,走到门前就被绳子拦住了,轿子停了。
“怎么不走了?”
“大人,真走不了了!”
“混账,你们这是要干吗,怎么就走不了了呢?”
“爷,这条道儿被堵上了。”
“还有敢堵我道的,怎么回事?”
“我刚才都跟您说了,您不听我的话,那个,被卖了!”
“什么被卖了?”
“东安门被卖了。”
“东安门被卖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提督拿脚一跺这轿子,轿子就停了。跟班儿的撩起轿帘,探头进来。
提督问话:“怎么回事啊?”
“跟大人您回,东安门被卖了。”
“谁卖的?”
“卖主儿在那儿坐着呢。”
“真是岂有此理。”提督一低头撩起袍角出来了,瞧见皇上的那位二大爷,立刻转身要上轿。
那二大爷一回头:“回来!”
提督闭眼,心说:“我这个倒霉催的呀!”抱怨归抱怨,但他不敢怠慢,赶紧小跑着过去了。
“二爷,给您请安。”提督给他行礼。
“起来吧。”
“喳。”提督站起来了。
有人说九门提督可是高官啊,怎么把姿态放这么低。一百门提督也不管用,面前站着的是皇上的二大爷。
“二爷,您最近挺好的?”
“哎呀,好什么呀,日子过不下去了。”
“是是是,您,您说说吧。”
“贴了条了,卖祖产,这个是我们家的。”
“是是是。”可不就是人家的吗,天下都是人家的。他一个劲儿说“是”,也不敢随便搭茬儿,心说他们家这是闹家庭纠纷了是怎么着,没听皇上说要卖。
二大爷叹了口气:“唉,也舍不得,也舍不得,但是没办法,不卖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你明天上朝的时候,问问皇上,太和殿卖不卖。”
“这,二爷您玩笑了,奴才不敢,不敢。”
“那回头我问他去吧,这个,东安门感不感兴趣啊?”
“爷,我无福消受。”
“给你吧。”
“不不不,不要不要。”
“你看,你嫌次啊?御花园?”
“不要不要不要。您明说吧,小的我听您的,您说吧。”
“日子过不下去了呀,这不没辙了吗,天儿也不好,想买点顺口儿的吃的,口袋里没钱。”
“爷您真是玩笑,您要是没有零钱花,您言语一声,三千五千的,我就给您送过去了。”
“哦,三千五千就是八千两银子啊!行吧,八千两银子带着了吗?”
“二爷,谁上朝带八千两银子呀!”
二爷想想,也是,总不能他在前边走,雇两人在后边扛着箱子上金殿,这是憋着劲儿跟皇上显摆去呢?
“二爷,我没带着这么多钱啊。”
“没带着就没带着,那你这话算数不算数呢?”
“算数,算数,我待会儿打发人把银票给您送家去。”
“这还差不多。行,那这个东安门给你?”
“不要不要,跟这没关系。我孝敬您的,我孝敬您的。”
“那行了,那就先这么着吧,好吧,先这么着吧,那个,我先把它揭了吧。”二爷吩咐跟班儿把卖门的帖子揭下来了,把绳子捯下来揣进了腰包,“我还得留着,过两天要没钱,还得卖呢。”
“送二爷,送二爷。”
“得了,我等你的银票。”二爷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九门提督认倒霉吧,一回家就打发人把银票送过去了。之后好长时间九门提督再上朝,都绕着这儿走,他一从这儿走就浑身难受,平白让人讹了八千两银子,搁谁谁不难受?
拿到这些银子,二大爷就出门了,他不是自己花天酒地,而是满京城找穷人,这儿散点那儿散点。所以,当年的北京城里,人人都说皇上二大爷的好。
可是人的名树的影儿,这么好的一个人,也有人背地里想坏他名声。离他家门口不远处有一小子,这小子二十出头,一脸的横样儿,往那儿一站就没有不怕他的,穿着一身紫色的裤褂,上面绣着黑白花的蝴蝶,你琢磨这配色。紫色的裤褂,黑蝴蝶,白蝴蝶,就这一身得多闹腾,脚底下趿拉着一双便鞋,走道儿时后脚掌踩着鞋跟儿,身形晃晃悠悠的,整个人流里流气。清朝人梳辫子讲究一个干干净净,脑门和鬓边全都要剃光,然后把辫子系好,没事老打理,显得精神。到他这儿,辫子系得松松垮垮,辫梢儿还挑上来一个勾,往街上一站,那不光人横,辫子都横,辫子后面带钩儿,跟蝎子似的。清朝人管这种人叫地痞流氓、地赖,他们碰见谁欺负谁,平时呢,也不干好事。
比如赶上正月十五的灯节了,他们一帮坏小子就出去凑热闹,听说白云观人多,他们就去白云观。一帮坏蛋,提前拿一团泥捏了一个泥缸,形似水缸,大小也跟水缸差不多,上面戳出一个眼儿,往眼儿里插一根滴滴金儿,过去小孩常玩这个,是用软纸裹着火药和铁沫做成的纸捻子,一点着就嗞嗞冒火星子。他们把这个当成导火线用,插在里边。坏小子们扛着这个大家伙,就奔白云观了。
正月十五的白云观真叫一个人山人海,众人聚在观里,打金钱眼儿的、上香的,干吗的都有,他们专挑人多的地方凑,腾地把插着捻子的泥缸往人群里一放,摆出要放炮的架势。
“躲开,躲开,躲开,我们要放炮了!”
周围人一瞧,没有不害怕的,只见那炮仗跟水缸一样大,这要响了不得炸死人?众人都躲,他们就捧着一根大竹竿准备点火,一丈来长的大竹竿,点火的那头绑着香。
几个人把香点着了:“躲开点啊,来啦!”
大伙儿都捂着耳朵四处躲,但是眼前的这个大家伙其实就是一个泥缸。“嗞”一声,把药捻子点着了,但火花燃尽就没后音了。不明真相的人还真上套了,一个一个都抬起胳膊捂耳朵,这伙人就趁机钻进人群里下手掏人家的口袋,坏蛋就专门干这个。
他们就是一帮地痞流氓,穿紫衣服的这小子最横,老憋着劲儿嚷嚷:“咱们哥们儿里边得我说了算。”
有几个人就说:“你凭什么说了算呢?”
“我厉害呀!”
“那行,你要是厉害的话咱们这样,帘子胡同啊,有一个人叫永硕,道光爷的二大爷,你要是横,你上他家门口,把你会的那些个淫词浪调的小曲唱一遍,你上妓院门口唱,那不叫能耐,对吧?你上二爷门口去唱,也不用都唱,副歌什么都不要,你就来上三四句,完事一甩腔,只要一甩腔,我们就佩服你。对吧。你以后说什么是什么。兄弟们都在这儿呢,绝对不蒙你。”
旁边的人跟着起哄:“好,我们做保,如果说你敢这样的话,以后无论上哪儿吃饭,我们结账,北京城里您当老大。”话赶话都赶到这个份儿上,穿紫衣服的小子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了。他要是不敢了,那以后他说话就不好使了,所以就算死,也得豁出去干。
好,就准备到二爷家门口去唱小曲儿了。他心里就琢磨这个事:这可不好办,不低于四句,完事甩腔,倒霉就倒霉在这甩腔上了,还得甩个腔!
“说好了,甩完腔之后,以后我说了算。我吃饭你们结账,得管我一辈子,这事算不算?”
“算!”
“谁作证?”
“我作证!”众人来劲了,一起嚷嚷起来,一帮撺掇鬼儿啊。
“走,咱们唱歌去。”
一伙人就奔二爷家门口,他站在门前儿,其余几个人都躲到胡同口去,站得远远的。
“唱啊,唱有一甩腔的啊!值钱就值这甩腔上了啊!我们等着给你叫好。”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家门口,害怕吗?害怕!为什么呢?黄带子杀人不偿命,人家把他打死都活该,何况他还挑衅人家呢。
这小子站那儿磨蹭了半天:“香菜,辣青椒哎,沟葱,嫩芹菜来,扁豆……”
躲在旁边看戏的几个人过来了:“孙子,卖菜不行啊。”
“这不也是唱曲儿?”
“去去,少来这套,你这就不地道了,你得唱那个。”
“唱哪个呀?
“就是往常咱们一块上妓院你唱的那个,就是我们听了都牙碜的那个,来四句,一甩腔,快点,别的不要,别的吆喝也都不要。好家伙,我们花钱,就买你几声吆喝?”
众人交代完,都上胡同口等着。
那就唱吧。但他又不敢唱,嘴里面哼哼唧唧的。第二句还没唱完呢,门开了,硕二爷出来了,其实要是往常他还真能成功,为什么呢?这院子很大,三进的房子,唱了也没人能听见,要是搁在平常,唱了就唱了,真没事。没想到今天赶巧了,恰好赶上二爷要出去,这就是命。
他唱头一句的时候,二爷已经走到院里边了,唱到第二句,正好二爷开门。忽然听到耳边有动静,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抬眼,他可就愣了。
“二爷您吉祥。”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二爷也跨步出来了。
“干吗呢?”
“跟二爷回,我牙疼,我牙疼。”说着,他抓起辫子往后一甩,把辫子甩后头去了。
“不可能,我听你一个人唱得有滋有味的,唱得不错,有师父吗?”
“没有没有没有,我就是个票友,是一个业余爱好者。”
“哦,没有师父,瞎唱可不行啊,你看你唱的这词儿,有点牙碜哪。”
“喳,爷我错了,我混蛋。”
“这是仗着没什么人,这院子里要真有小男妇女的,听见你唱这个,合适吗?”
“我错了,我改了,二爷您饶了我。”
“年纪轻轻的,别这样。去吧。”
“喳,是。”他就面朝二爷往后退,不敢直接转过身走,退出几步后,一扭身打算走了。
二爷一指:“站住!”
怎么呢,二爷瞧见他这辫子了。
“站住。”
“喳。”他就转过身来了。
“转一圈我看看。”二爷端详了半天,“衣裳在哪儿绣的花?”
“爷,这花样看着是有点闹腾哈。”
“你都垮死我了,这个我不管你,那鞋怎么不提上呢。”
“是爷,我这就提上。”
“好好儿的,那辫子怎么回事儿啊?怎么那么松啊?”
“跟爷您回,我待会上北边去,太阳太晒,我松着点儿挡着脖子。”
“上北边?你这是打算上张家口?”
“不是,不是。”
“你要说晒脖子觉着热,辫子得弄得结实一点啊,是吧。透风,凉凉快快的,你这松松垮垮的,怎么还有个钩儿啊这是?你借着这个钩儿上河边钓鱼去了?我看出来了,你不是个好人哪。”
“爷您别,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谁证明啊?”
没人给他证明,那帮人一见二爷开门就跑了。
“二爷我错了。”
“你也别错不错的,我带你剃头修辫子吧,跟我走。”
“二爷!”
“去不去?”
“去去去。”不敢不去,他这一跑,二爷在后面一喊,前面的街坊要是截住了他就算完了。
“走,跟着我来。”
打帘子胡同里出来,二爷带着他进了绒线胡同,绕来绕去出了胡同,再奔西单那边。在横街的边上,路东边有一个剃头棚,那年头没有什么发廊或理发店,全是剃头的师傅带着徒弟们,简简单单地在街边搭起一个剃头棚做生意。两个人大老远地从帘子胡同跑到这里,站在剃头棚门前,二爷催他:
“走啊,快进去吧。”
“哎哎哎,是。二爷您真疼我。”
“进去吧,进去吧。”
“哎哎哎。”这小子推门进去了。
这屋里不大,墙上挂一小镜子,镜子下面摆着几个凳子并一把椅子,旁边还有一张小茶台,跟茶几似的,坐在凳子上剃头的人,能把手搁在茶台上。灶台上坐着壶正烧水,地上一堆铜瓢铁盆。一个师傅带着俩徒弟忙活,后面还有几个排队等着剃头的,坐在板凳上正聊闲天呢。
他一挑帘进来,掌柜的立刻叫唤起来:
“哎哟嚯,好家伙,大太爷您来了。”
掌柜的怎么这个反应呢?因为他是个坏蛋,没事就老上这儿来欺负人,不仅剃头不给钱,还反过来跟人家要零钱,反正挺横,还动不动就打人。
这屋里一圈人都怵他,就连剃头的徒弟都站起来了:“您快坐快坐,喝水喝水。”
剃头的徒弟跑去给他沏茶,二爷在外边就听见了,心里纳闷:“我是不是误会他了?这个人难道是个好人?人缘怎么这么好?一进去这满屋子人怎么这么照顾他?”
二爷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迈开脚也进来了。他一进来,屋里几位立马招呼道:
“哎哟嚯,二爷您来了,您来了。”
“我来了,买卖怎么样啊?”
“托您的福,还不错。”
“那个有点儿事麻烦您几位。”
“您跟我们还这么客气,您说什么事儿?”
“我有个朋友要剃头,说近来天热,他想凉快凉快。”
“哎哟,爷您真成,您朋友想凉快凉快,直接吆喝我们上您府上花园,我们过去给人家剃去,您亲自上这儿来,你瞧我们这个地儿,这哪儿是个好地方?”
“没事,不碍的,上哪儿都一样。”
“那成,那成,我们是接他去,还是怎么着啊?”
“已经来了。”
“哦,没看见呢!”
“就是他。”二爷拿手一指,剃头棚的掌柜的冷汗都下来了,暗想:“我说呢,要不他平时那么横呢,原来跟硕二爷是朋友啊。”
“二爷,我们可不知道,这位爷跟您是哥们儿,平时我们关系混得可好了,他老上我们这儿来,拿我们当自己人一样,剃头我们从来不敢要钱,完事我们还给饭钱,那天来我们这儿,我们还没开张,他老人家一不高兴,直接把我们那铜盆拿走了。”
这坏蛋坐在墙角直哆嗦,心说:“混账啊,你们这是把我卖了啊。”
二爷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问剃头的:“今儿个给他剃头,会吗?”
“剃头会,不知道您要剃成什么样的。”
一伸手,二爷打怀里掏出一个铜钱来:“给。”
“您甭赏了。”
“不不不,不是不是,剃头的钱待会儿再给,给你这个铜钱哪,是当个质子。”
什么叫质子呢?就是度量衡。
二爷捏着这枚铜钱,比画道:“给他把头剃了,剃完之后留的那个辫子呀,不许比铜钱大,要是比这个大,回来我弄死你,比这个小我也不干,明白了吗?别的地方就该怎么剃怎么剃,知道吗?”
剃头的心领神会:“我懂了,我懂了懂了,您甭管了,二爷,准让您满意。”
“那行了,你们先剃着,一会我来检查。”二爷就出去了。
剃头的高兴了,报仇的机会到了,知道这准是二爷送来让他们出气的,把这小子按在椅子上:
“来吧,您坐吧,我们爷几个好好地伺候伺候您。”
本来呢,棚子里是有几个伙计干活,今儿掌柜亲自动手,要痛快痛快。来吧,捋过这辫子,先给他拆,这一拆,拆下一个辫帘子来。什么叫辫帘子呢,假发,就他自己的头发不够那么长,他续了一个假的,续这么一块,这叫辫帘子。
掌柜的数了数:“一二三……”数出他续了三根辫帘子,仔细一看,辫子里居然还有铁丝。为什么他那辫子梢能挑起来呢?就是辫子里装了铁丝,然后掰弯,掰成“蝎子勾”。意思是告诉别人:“你看我这人多横,辫子都立起来。”
掌柜的把他的头发搁在边上去:“先洗头呗。”
掌柜的努努嘴,示意让伙计把大铜壶里坐的开水,倒进一旁的盆里边。
“来来来,您低头,低头,走!”胡噜一下子,掌柜的直接把他的脑袋按进开水里,差点没烫熟了。
这小子嗷的一声:“你要死啊你!我这还活不活了,太烫!”
“这个怨我,怨我。我去给您弄点凉水来。”掌柜的推门出去了,门口有一个卖酸梅汤的,人家柜子里储了好些冰块。
掌柜的心想,不是要来盆凉水吗?于是站在冰柜前砸了些冰块在盆里,豁楞豁楞,后背撞开门端进来,随手抓来一只瓢,㧟了一瓢冰水。
“您低头。”
哗啦——
好家伙,刚才是滚烫的开水,这回水里全是冰茬子。这小子一激灵,差点没死过去。
“别动别动!剃头不能动!来,摁着点,摁着点。”掌柜的连忙招呼了俩伙计过来摁着他。
接着,掌柜的开始挑剃刀:“这把不行,那把也不行。”
挑来挑去,最后挑出一把来,这把刀刃上都是锯齿,掌柜的指着这把刀笑了:“就是它了。”
掌柜的拿起来连剃带剌,剃不动的地方就下手硬削,这小子疼得是嗷嗷乱叫。这老板确实越剃越开心,剃到最后:“哎哟坏了!”怎么呢——没给留辫子。后脑勺上应该给留个辫子,老板剃得太开心,全剃光了。接着定睛一瞧,哎,发现了,这家伙脑瓜顶侧边还留着一绺。于是掌柜的揪着这么一小绺,给他编了一小辫儿,编完之后拿铜钱比了比,好巧不巧,正好一个钱子儿的大小。
这坏蛋一抬头,大秃脑袋上甩着这么一条小辫子。
掌柜的剃完了,伙计拿过镜子来:“爷,您欣赏欣赏吧。”
这一照镜子,坏蛋忍不住歪着嘴哭出来了:“哎哟!我成了淘气了!”
以前给小孩儿剃头,习惯给孩子在脑瓜顶上偏着留一条小辫子,这叫“歪毛淘气”嘛。额前留一撮刘海叫“木梳背”,后脑勺留一根小辫叫“坠根儿”,要是在头顶正中间立起来扎个小辫,就叫“朝天杵”。这些都是给小孩留的发型。脑袋上留一根小辫子,甩来甩去,看着特别萌!
掌柜的跟伙计们站在一边直夸:“剃得挺好的!显您精神!您出去溜达?”
“我上哪儿去我!”坏蛋恨得揪住自己的辫子要往下扯。正揪着,门开了,二爷回来了。
“我看看。”二爷左右端详了一阵,点点头,“倒是挺俏皮的,挺好!不错不错,以后就照这个留啊!”
这小子哭丧着脸哀嚎了一声:“哎哟,我的二爷!您真成,行行,谢二爷。”
“别客气了。”
“二爷我有一句话问您。”
“你说吧,什么事?”
坏蛋指着头顶的小辫子问:“留成这样,这是您赏给我的,是不是因为您看我不顺眼,非得来这么一下您才痛快?”
“对,我现在很痛快。”
“哦,像我们这样的人还不少呢,您是光剃我一个人,还是所有人都得剃?”
“见一个剃一个。”
“好了您哪,我就是个小喽啰,我们有一大哥,家住在灯市口,外号叫小霸王。比我横,我跟人家比,什么都不算。您来趟灯市口,如果把他也剃成我这样——就这条小辫儿。咱甭管小辫子是留在左边,还是留在右边,只要剃得一样,完事儿了我给您挑大拇哥儿,您就是活祖宗。”这个地痞流氓啊,他嘴狠哪,居然还将了二爷一军。
二爷乐了:“好好好,住哪儿?灯市口,我现在就去,掌柜的你等着,完事儿我往这儿送人。”
二爷打这理发棚出来,从西单奔灯市口。北京的读者应该熟悉这个道,其实也没有多远。简断截说,就到了这个灯市口,到地方一瞧,前面有一个老头儿赶着一架驴车。
这老头儿一看就是苦命人,穿得破破烂烂,戴一顶草帽,裤子比裤衩看着稍微长点,衣服上都是补丁,腰里边系着一只褡包,脚上两只鞋也破,前面张嘴后面张嘴。
老头儿正扬着一条鞭子赶驴车,这驴车也没有挡板,简单弄了块破席在后面圈着。这个驴呢,瘦骨嶙峋,大眼珠子往脸外凸,一看这驴就吃不饱。老头儿拿着鞭子,啪啪地抽这驴,一边抽驴还一边骂:“咱谁也别活着了,谁也别活着了。”一边抽着驴,一边流眼泪。他后背上不知是谁给抽了一下,都破了,皮也翻着流着血;脸上呢,印着一道红通通的巴掌印。
二爷一瞧,心说:这是怎么了?这老头儿看着得有七十了,眼下是为什么落得这个境地呢?
这老头儿啊,是大兴县的人,家里日子挺苦,就指望这驴车拉座。过去有钱的人出行常坐轿子、坐大鞍儿车、坐骡子车,条件次一点的,就坐这驴车,有时候捎带让驴车拉个货,花不了多少钱。老头儿就靠着这个,挣一家人的嚼谷。
老头儿今天走到这个地方,是赶巧了,驴车上了甬路。
什么是甬路呢?过去的马路中间比两边高,高出来的部分就叫甬路,是拿土垫出来的。为什么中间要高呢?比方说要是有官员或者有身份的人打这儿过,人家就坐着轿子或马车走中间这条甬路;而那些大车,比如说拉粮食、载重大的车不能上去,会把好路给轧坏了,就走这甬路两边底下的路。底下的路可不好走。因为一辆车多则能拉好几千斤粮食,就把地上轧的都是车辙,别的车再走就不好走了。但是,这两条道只有大车走,再往两边是行人走的。过去大概是这么一个路况,所以最上边的甬路还算平整,有钱有势的人赶路都走上边。不过别的车也不是不让走甬路。
今天老头赶着驴车,在这儿出了点事儿。怎么回事儿呢?
过去没有交通警,但是地面上有看街的,今天得了一消息,有一位步军统领坐着轿子打这儿过,路上暴土扬长的,低头瞧见甬路的路面上也有车辙。
他就跟别人聊闲天:“好家伙,这道儿越来越次了。”
旁边人也说闲话:“可不嘛,都是那个破车弄的。”
“都什么车?”
“谁知道去!净是那个驴车什么的吧,给弄的这道儿不好走了。”
这步军统领就回了句:“也是,这要是驴车不上来就好了。”
当官就一句闲话——驴车要不上来就好了,他说完就忘了。
但是这个话就传下来了。有一个衙门机构是负责管这块的,这个衙门机构叫“厅儿”。厅儿的负责人叫协尉,协尉底下有几个看街的。就是这个协尉把当官的这句闲话听到耳朵里边了:
“老爷有话,驴车不许上甬路,听见了吗,你们盯着点儿吧。”
“好嘞,好嘞,好嘞。”几个看街的就听着了。
老头儿一贯是在底下等活儿,驴车也是搁在底下。这天他忙活了半天还没吃饭,就想吃点东西,瞧见不远处有一个卖豆腐脑的。他就掏出自个儿从家带的馍馍、饼子,小跑过去,跟店家说来碗豆腐脑。这边老头儿正要下嘴的时候,路边有一个小孩逗他的驴,他的驴车就上甬路了——其实平时也不是不让上,但赶上今天就有问题了。
车一上甬路,老头就赶紧追。他刚追上甬路,看街的就过来了。看街的这主儿外号叫“醉德子”,平时就爱喝酒,这天喝得眼珠通红,拿着鞭子就过来了。
“老头儿,驴车不许上甬路。”
“是,我这就拦着它。”老头儿一边说着话,一边追着驴,直追到了醉德子跟前。
“我说话你敢不听!”醉德子火气上来了,“啪”地给了老头儿一个大嘴巴。
老头儿有七十岁了,被人一个巴掌打在了脸上。
老头儿眉头一拧,捂着半边脸,吃痛地问:“哎!您怎么打人?”
“我打的就是你!”醉德子一抬手,把鞭子抡起来,“啪”地整抽到老头儿后背上。黑蟒皮的鞭子,这鞭梢一挑,老头儿的后背一下就破了,血就下来了。
醉德子打完他这一顿,就晃晃悠悠地哼着小曲儿走了。
老头儿赶着驴车从甬路上下来觉得委屈:“日子本来就不好,这一天到晚的,七十岁的人,不知哪天死,弄个破驴车,你伸手就打,张嘴就骂,还拿鞭子抽我,我活着没意思!”
老头儿越想越难受,一边拿鞭子抽驴,一边含泪嚷嚷着:“咱谁也别活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碰上了二爷。
二爷行事低调,穿得很普通,黄带子别在腰里边,被外边的衣摆盖上了,没人瞧得出来他是皇上的亲戚。二爷看他“噼里啪啦”地抽驴,下手也没个轻重,出手拦下他:
“哎哎,怎么啦?你这么打,这驴不就死了吗?”
“打死它吃肉。”
二爷赶忙劝他:“你别呀!你怎么还哭了?这岁数不小了,六七十了吧。”
“你别管我,我不活着了,我真是,我这个……”老头儿泣不成声,哭得那叫一个委屈。
人受了委屈,就怕别人来问,要是被扔在荒郊野外,扔在沙漠里,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哭不出来。他跟谁哭去是不是?就怕出这么个情况,刚受了委屈,家里什么人来了,问上一句:“您怎么了?”
问完保准“哇”一声就哭出来了,人一有倾诉的对象就哭出来了。
二爷一问他,老头儿真委屈了,这七十岁的人放开嗓子嚎啕痛哭。
二爷就帮他把驴往边上一圈,就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值得哭的,你跟我念叨念叨。”
老头儿抽抽搭搭地回道:“我跟您念叨,您也管不了我,今儿我就把这驴打死,我这日子也不过了。”
“你家里人怎么办?”
“我们都跳河去,我们上吊去,老天爷不让我们活呀。”老头儿越说越伤心,眼泪吧嗒吧嗒地往衣襟上掉。
“你别着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
“跟你说也不行啊,你看我就这么一个破驴,指着它拉座,现在这玩意儿也不让上甬路,上甬路就拿鞭子抽我,你看我这后脊梁,我七十的人了,他张嘴就骂举手就打,我活什么劲儿!”
“谁说的驴车不让上甬路啊?”
“看街的老太爷说的。”
就这一句话就把看街的送下来了——看街的老太爷。
二爷心里头这个气:看街的都成老太爷啦!这谁给他论的这辈啊!
“哦,看街的老太爷,在哪儿呢?”
“在甬路上面,在厅儿上呢。”
什么是厅儿呢?就是在甬路的路边上垫出了一块来,按格局来讲,这一小片修得就像现在的便道。这块便道上有三间房子,拿篱笆围了起来。管路的老爷,连带看街的,没事就来这儿歇着,比如沏个茶、玩个牌,就像一个办公室似的,大家都管这个地方叫厅儿。
老头儿哆哆嗦嗦地指着二爷看:“就是他们厅儿上说的,然后打我。”
“哦。这样吧,你这车拉人吗?”
“我不拉人,拉狗啊?”
“你这叫什么话!会不会说话?”
“不是,我这气糊涂了。”
“你气糊涂也别往外糊涂。我雇你这车行不行?”
“啊?”
“你别啊不啊的,我坐你这车。”
“您上哪儿?”
“上甬路。”
“您是爱瞧打人的是怎么着?”
“你看,上甬路有好处。”
“能有什么好处?敢情不是抽你啊?”
“咱们商量商量啊,我坐你的车,你呢,就往甬路上轰,奔着厅儿去,奔着看街的去。”
“不是,他要是打我怎么办?”
“你就发财了。”
“这位爷,您拿穷人寻开心可不行。我怎么就发财了?”
“刚才看街的打你了吗?”
“打我了。”
“他要是再打你,我结账,抽你一鞭子我给你一百吊钱。”
老头儿听了这话愣了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打嘴巴呢?”
二爷再伸手比了个数:“五十。”
“那还是鞭子好啊!鞭子挣得多。”老头儿心里把这笔账算明白了,末了又问,“这位爷您说的是真的吗?”
“那错不了,你看我也这个岁数了,我能拿你开心吗?”
老头儿也不哭了,彻底来精神了:“得嘞,财神爷!上车,咱们发家致富去!”
二爷就一撩衣摆,上了驴车,四下看看,驴车上的布置都很简单,车尾拿席子弄了一个挡板,头顶拿凉席支了一个棚子。二爷上去后盘腿坐好。因为怕被人认出来,他本来戴一草帽,就抬手把草帽压下来遮住脸:
“走。”
“好嘞,太棒了!”老头儿兴冲冲地卷起袖子,笑得合不拢嘴,扬鞭高喝一声,“嘚,驾!”
驴车被老头儿赶上甬路,车头的驴子撒开蹄子直奔那厅儿去了。
厅儿的头目叫协尉,手底下有好几个看街的,刚才打人的那个醉德子也是他手底下的。
协尉从路边的厅儿里出来,从头到脚换了身干净衣服。为什么呢?他得到消息,他的上司一会儿要从这儿过,他得站在这儿等着。但那会儿也没有电话,也没有别的通讯设备,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过去的达官贵人身边养着一群跑腿小厮,专门负责老爷每天的行程。比如上某处去办事,会见某位老爷,这帮小厮互相之间都得通个气,方便随时伺候。老爷走哪个口,奔哪条路,小厮们就跟相干的小吏知会一声。
所以他的上司从衙门一出来,就有人跑来知会他,说:
“老爷一会从这儿过。”
他本来正在屋里边耍钱,一听老爷要打这里过去,赶紧招呼手下人:
“行了,别玩了,一会快来了,归置归置。”
厅儿里都收拾好了,协尉往门口一站,一瞧大人还没来,随手指了两个手下:
“那个谁,你们弄两桶水来,把地泼泼,你瞧瞧,好家伙都冒了烟了,一会儿老爷打这儿过,要是翻脸了,责任是你们担呢?还是我担呢?赶紧赶紧!”
“哎哎哎。”被指到的两人就打水去了。
刚指派出去两个人打水,他一回头,“啧”了一声,心里纳闷了:“怎么驴车又上来了呢?步军统领都发话了,驴车不许上甬路。”
“混账啊!”协尉脱口骂道,扭身喊了一句,“有谁在后头呢?”
今儿有仨看街的在,刚才那两人不是去打水了吗?剩下的一个就是打人的醉德子。
协尉就喊他:“德子!德子!”
醉德子中午喝了点儿酒,这会儿在后边的厅儿里,正眯瞪着呢。
被协尉一喊,醉德子揉着眼,满身酒气地出来了:“唉唉唉,来了。”
“这大中午的喝了多少?什么菜喝成这样?”
醉德子一个劲儿地抹眼屎:“怎么您呢?”
“说多少次了?驴车不让上甬路!”
“是是是,知道不让上甬路。刚才还来一个,我给他抽回去了。”
“你看看,看看,那不来了辆驴车吗?”协尉往驴车方向一指。
醉德子顺着协尉手指的方向瞧过去,一愣,接着眯着眼,仔细瞅了老半天:“怪了!还是他,这孙子。”
“哎呀,去吓唬吓唬他去,赶走,一会儿老爷来了,骂起来咱们谁受得了?快去,轰他走,轰他走。”
“哎哎哎,我抽他去。”
“吓唬吓唬,不听话就给他弄过来,我也要抽他,我打他二十七鞭子!快去快去。”
“哎哎哎。”
醉德子拿着鞭子上了甬路,两腿一岔,隔着老远呵斥一声,骂声如雷贯耳:
“滚蛋!”
可老头儿一瞧见他,就跟瞧见财神爷一样,两只眼都冒光了,心里都乐开花了:“就是他!”
醉德子这回是没想要打人,喊一声的意思就是:“赶紧走,别找事,滚蛋。”
老头儿太开心了,侧过脸告诉二爷:“这位爷,就是他!”
“好,迎上前去。”
“哎哎哎。”
老头儿得令,一鞭子抽在驴屁股上,赶着驴车继续往前走。
醉德子傻眼了,心说:“这疯了这是?那往常这一喊就走了,怎么今儿个直接奔着我来了?”
醉德子站在前面,一只手指着老头儿,另一只手里攥着那条黑蟒皮鞭子,把鞭子摇晃得呼呼作响,意思是警告老头儿别再往前了。
老头儿兴高采烈地驾着驴车:“来了!来了来了!”
说话间,两人一驴就到跟前了。
“吁!”老头儿把这驴叫住了,拿支棍把车轮别好,乐呵呵地看着他,“你叫我呀?”
给醉德子问傻了。
醉德子瞧了他半天:“你,你,你走吧走吧。”
醉德子冲他摇摇手,那意思是:“快走,别找事,一会老爷来了。”
“走吧走吧。”
老头儿挠着咯吱窝:“不是你叫我吗?”
醉德子哭笑不得:“我叫你走!”
“怎么头一回来还打我,这回不打了呢?”
醉德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抡起鞭子,吓唬他:“我打你啊!”
“好啊!”老头儿就等他这句了,“您拿鞭子打还是拿手打啊?”
“有什么区别吗?”
“鞭子挣得多。一鞭子一百吊,一巴掌是五十。”老头儿弯腰去瞧他的手,“让我看看你有六指没有啊,明码标价。”
“老头儿!你这是要疯啊?我给来你一下!”
啪!
醉德子抡鞭子就抽,但是这回打得没有刚才狠。为什么呢?因为这回两人离得近,鞭子梢甩在车棚子上面了。往常打人他都往后退一步,保证鞭子梢落到身上。这次离得近,虽然鞭子也落身上了,但是不太疼。
“一百吊了!一百吊了啊!”老头儿开心坏了,拍着胸脯,朝醉德子招手,“太好了!往这儿来。”
醉德子骂道:“你疯了吧?你干吗呢这是?看来我今天还是得打你。”
“打,你玩命打好不好?我也没想到啊,我这一辈子,发家致富在你身上了。打!”
这鞭子举起来,要打还没打的时候,就听见车里有人说话:“你威风啊?”
为什么说二爷要出声拦着?不能打呀,这么大岁数了,真给老头儿打出个好歹来受不了啊,是不是?
二爷“啪”地一挑他的草帽。
哎哟!二祖宗在这儿了!
醉德子立马把鞭子一扔,缩着脖子站直,规规矩矩道:“爷,给您请安。”
“你厉害呀!啊?谁说的不让驴车上甬路啊?”
“我们老爷说的。”这个醉德子没有义气啊,说是老爷说的。
“叫他来见我。”
“喳。”醉德子就去了。
那协尉还站在那儿呢,探着头朝另一头儿张望,望眼欲穿,心里纳闷儿:“老爷怎么还没来呢?”一回头吓一跳,看见醉德子站他身后哆嗦,就问:“你怎么了?”
“冷!”
协尉皱着眉问:“你发疟子呢?”
“比那个冷。”醉德子吸了吸鼻子。
协尉瞥见甬路上的驴车,问道:“唉?怎么那边那驴车还没走呢?”
醉德子看着他:“老爷,这驴车走不了了,它得长在这儿!”
“混账!你怎么一直哆嗦?”
“我是得哆嗦!”
协尉骂道:“你要死啊?”
醉德子道:“还不如死了呢!”
协尉气不打一处来:“把赶车的叫来,我打他二十七下。”
醉德子扯着他的衣角,伸手比了个数儿:“两千七百吊,账都给您算好了。”
协尉戳着他的脑门骂道:“哎哟喂!这点儿酒喝得,你这都喝成什么样了?到底怎么了?”
“不是,我怕我一说你哆嗦。”
协尉奇怪地问:“我怕什么呀?怎么了?”
“那边有个老头儿赶车。”醉德子指了指身后头的那辆驴车。
“一个赶车的,你怕什么呀?”
“他车上还坐着一人。”
协尉立马拔高了嗓门,厉声道:“谁坐那儿?还至于你这样?”
“这人叫永硕!”
协尉立即两腿一软:“哎哟喂!吓死我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