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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这天晚上高志强跟他的老上司晏副书记通了一次电话。

此时郭家冲石膏矿塌方死人的消息还没传到高志强这里。这段时间高志强满脑子装的全是牛副书记说过的关于文书记要去中央党校学习的话。他隐隐觉得牛副书记对他说的那句话一定有什么特殊含义,只是他一时还没有把它完全参透而已。现在看来,临紫还没有谁知道这事,高志强没听到任何风声。也留意和观察过文书记,他好像也浑然不知。高志强暗想,去中央党校学习的领导干部一般会有两种结局,一种是即将被重用或异动,先到中央党校去充充电,好适应新的岗位;另一种纯粹是交出位置,或靠边站,或退居二线,去中央党校过渡一下,好让思想及时转过弯来。对文书记来说,高志强觉得第二种可能性不大,文书记可说年富力强,又是全省十多个地市书记中任期最长的一个,好多跟他同届甚至后一届做书记的都上去了,唯独他还留在临紫市,省委如果就这样让他下去,实在说不过去。那么就是第一种可能了,先让他去中央党校学习一段,然后再到更重要或更高的岗位上去。

想到这里,高志强的脑壳就胀了一下。那是一种血液忽然加速了流动直上脑门的感觉。莫非省委确切说牛副书记有意让他高志强接文书记的班?但旋即高志强就否定了自己的设想。这样的可能性也太小了点,市委书记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哪个想上就上得了的。一般来说,市委书记都是省委从省里和外面选派来的,几年后如果没有什么变故,一般都会进省委省政府班子。就是要在本市几个副书记里产生,也只有做了市长的第一副书记的份,至于其他的副书记,简直没有可能。再明显不过的是雷远鸣已做了多年的市长,他资历深不说,还是省委组织部严部长的人,如果文书记走人,要在临紫市产生书记,放着雷远鸣不提,却越级让他高志强先上,严部长会答应吗?高志强还听说,中组部就要来考察严部长了,他很可能升任管党群的省委副书记,省委领导包括童书记和牛副书记在内,谁敢置严部长的意见于不顾?高志强想,是呀,省委就是有意要提拔你高志强,也不可能这么大胆,至少也得先让你上了市长的台阶再说,这样才显得水到渠成,合情合理。也许省委会让雷远鸣做书记,让自己任市长。这种可能性应该说还是比较大的,自己毕竟是党群副书记,按过去的惯例也应该这样安排。假设是这样的话,那么牛副书记把自己喊到黎西去,神秘兮兮地将文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的事透露给自己,又显得多此一举。

高志强觉得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决定给晏副书记打一个电话,看他对此是什么想法。不想晏副书记电话里第一句话就是:“你还记得给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子打电话?”搞得高志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但晏副书记接着就笑了,说:“跟你开玩笑的,我知道你很忙。”高志强才松了一口气:“几次要给您老打电话,白天没有清净的时候,晚上也是很晚才归屋,知道您有按时就寝的习惯,又不便打扰您。”晏副书记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下面的工作越来越难做,你不要总是挂着我,分了心。你如果真的老给我打电话,我还会不理你呢。”

听晏副书记这么说,高志强就有几分感动,真诚地说道:“晏书记您老太理解我了,有空我得上省里去好好陪您聊聊,听听您的教诲。”晏副书记说:“别说客气话了,我问你,牛副书记找过你了吗?”

晏副书记这句话让高志强感到有些惊讶,看来刚才自己的分析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高志强就不无激动地对晏副书记说:“您老也知道牛副书记找过我了?”晏副书记停了停才说:“让文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是我向童书记推荐的。”

这又是高志强没想到的,他说:“您老的意思是文书记从党校出来后,省委会另有安排?”晏副书记说:“这本来就是我的用意嘛。”高志强说:“我知道了,您是想让临紫的班子动一动。”晏副书记说:“对,动一动。动一动班子才有活力呀,你看老文在临紫那么多年不动,你们这些干部都塞挤在那里,谁也别想进步。”

高志强有些激动,将话筒换到另一边,试探性地问道:“省委是从上面派书记,还是就地提拔雷远鸣?”晏副书记说:“如果再派书记去你那里,动文书记对你们临紫的干部岂不毫无意义?”高志强说:“那就是说,让雷远鸣来做书记,其他的班子成员跟着挪一挪?”晏副书记说:“在文书记没有结束中央党校的学习前,是不会定下来的,最多就是定一定由谁来主持市委常委的工作,所以我才特意让牛副书记先跟你透个气,这对你来说可是一次难得的机遇。”

高志强终于明白了晏副书记的良苦用心。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跟晏副书记聊了些别的,道了安,听晏副书记那边挂了电话,才把自己的话筒放下。

尔后高志强又在电话机旁静静地呆坐了片刻。突然想起戴看兰,如果她在身旁,说不定也可帮自己分析分析,她究竟身处那样的特殊位置,官场上的事情见得多。高志强甚至走到了电脑旁边,想去兰溪屋看看,说不定戴看兰正在那里等着自己呢?但高志强当即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了,戴看兰肯定早已睡下。

高志强背着双手,在地上徘徊起来。

他的头本来是低着的,望着自己的脚尖。俄顷抬头,窗外月色如瓷,光洁宁静。又宛若女人的肌肤,清滑细腻。便不自觉地来到窗前,久久地凝望着朦胧的月夜。沾着露水的夜风扑面而来,夹着几许寒意,高志强下意识地抱了抱双臂。城市是喧闹的,但城市后面的市委大院却躲过了外面的嘈杂,静如止水。尤其是不动声色的双紫公园,树荫如墨,仿佛伸手可触,又似远海处的岛屿,遥不可及。

是呀,晏副书记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想让他争取到主持常委工作的位置,为下一步的计划打下基础。高志强想,那么摆在自己面前唯一的对手也就是雷远鸣了。按常规文书记一走,这主持常委工作的角色是非雷远鸣莫属的。可事情既然有常规,就会有特例,这是矛盾的对立和统一。官场上不是流行一句这样的话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现在经晏副书记这么一提示,高志强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一步,那就要努力去把想到的变成现实。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高志强甚至想,现在自己四十出头,如果这个时候能够迈上这个关键的台阶,顺利的话,四十五岁左右进入省委班子,五十出头也许能登上省长甚至省委书记的位置,说不定六十岁之前还能进北京,做上国家领导人。这样的前景也太诱人了,谁不会为之而心动?高志强当然知道自己想得远了点,谁的官运都不可能这么一帆风顺,官场如战场,变数总是很多的。但他又觉得自己也不完全是痴心妄想,万丈高楼平地起,京城里的大官不都是这么一步步上去的么?只要自己把握得好,变数也是可以成为定数的。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高志强还在为这份大胆的畅想而激动。心跳一直在快速搏动,手心也粘潮潮的全是汗水。摸摸面颊,烫烫的灼手。

也就在高志强这么痴想和激动的时候,电话铃猛地响了。他仍然站在窗前,舍不得放弃窗外的夜色和自己心头的遐想。其实他在这个屋子里住了好几年了,天天忙忙碌碌的,难得有时间到窗前来看几眼夜色。

然而电话有些不识时务,依然锲而不舍地震响着,迫使高志强不得不转身来到电话机旁。电话里的声音很陌生,高志强问他是谁,对方不肯透露,只说郭家冲石膏矿塌了方,情况非常不妙。高志强的心思还沉浸在刚才的畅想里,思维跟不上去,没完全弄明白对方的意思。就急得对方连连喂了好几声,又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高志强一怔,终于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这才大吃一惊,放下电话就往门外跑。

赶到郭家冲时,公安干警已经封锁了现场,任何外人都不让进去。路口的干警不认得高志强,也拦住他不让进。高志强把头从车里偏出来,说:“我是高志强,你们谢局长在吗?”那位干警才低头看了看高志强的车牌号,赶忙让另一个干警去通报谢局长。很快谢局长就过来了,俯身对车里的高志强解释道:“这是文书记和雷市长交代的,在情况还没完全弄清楚之前,什么人都不能进来。”

来到现场,只见矿区灯光如昼,架着简易铁轨的井口积满了浑水。文书记、雷远鸣和欧阳智几个,以及紫东区的周书记和孙区长孙麻子都站在井口外,协助矿山救护队队长,指挥救护队员入井抢险。

见高志强来了,文书记说:“志强你来了好,我们正要商量一个处理意见。”然后市区两套班子的在场人员,加上市公安局谢局长,都聚集到一旁的临时工房里碰了一下头。孙区长颤动着脸上星罗棋布般的麻子,简要向各位通报了一下情况。原来这是郭家冲石膏矿区南矿井,是今天下午6时左右发生的坍塌,矿主当时就逃离临紫,不知去向,矿井下大约有5到8人的样子,至于具体数字还不能完全确定。

听了孙区长的汇报,高志强觉得事情严重,问他是不是已经通报给了省里。孙区长望望文书记、雷远鸣和欧阳智,又看看身旁的周书记,没有吱声。周书记说:“暂时还没有,想听听几位市领导的意见。”高志强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听什么意见?马上就给省委值班室去电话。”

文书记和雷远鸣还有欧阳智都在,周书记当然不能只听高志强一个人的,抬了头看着三人,等他们发话。文书记问雷远鸣和欧阳智:“你们说呢?”雷远鸣低头沉吟了片刻,说:“里面究竟有多少人,现在还不敢肯定。刚才我问了几个矿工,他们都说,可能没有5到8人,只是一两个下去巡井的值班人员,而且他们还有可能活着。如果这个时候往省里通报,闹得到处都知道临紫塌了矿井,事实上又并没有什么大事,岂不是小题大作?”

雷远鸣话音没落,欧阳智就迫不及待地说:“雷市长说的有道理,我同意这个意见。”

高志强一时便不好吱声了。郭家冲石膏矿的开采已有好几年,矿主都是私人老板。中途市委考虑到私人矿主的安全措施跟不上,矿井深度不够,开采没有什么规划,加上离居民区又近,禁采了半年。后来有一个老板据说是孙区长的老战友,说服了孙区长,孙区长便带着他找了雷远鸣,雷远鸣跟欧阳智打了声招呼,欧阳智再给矿管办去了电话,才又开了禁。高志强知道雷远鸣和欧阳智是怕事情闹大,他们要承担责任,才极力想捂一捂,如果能蒙得过去,就尽量蒙过去。

那么文书记又是什么态度呢?他不会也跟雷远鸣和欧阳智是一个想法吧?高志强正这么揣摩着,只听文书记说:“我看雷市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也许井下情况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暂时就不把矛盾上交吧,先抓紧抢险,把里面情况弄清楚,先将人救出来再说。”又回头对谢局长说:“一方面你要尽快安排警力把矿主抓回来,绳之以法;另一方面要继续搞好矿区的封锁,不让周围的居民和外面的人,特别是记者越封锁区一步。”

这让高志强很感失望。万一里面的情况不是雷远鸣所说的那么简单,这样处理妥当么?高志强自然清楚文书记心里的想法,他已经做了两届市委书记,眼看着就要上台阶了,如果因为郭家冲石膏矿的事受到影响,岂不是太不值得?

雷远鸣和欧阳智是这事的始作俑者,文书记又怕影响自己的晋升,三人的意见才会这么一致。怪不得事情发生后,紫东区和市里没谁通知他高志强,如果不是那个陌生人打了电话,他现在还一无所知。

高志强当然不好过多坚持,他知道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只能保持沉默,跟在众人后面出了工房。他忽然想起郭宝田来,如果那次没把他从火车站逮了回来,让他上省城把郭家冲石膏矿的情况反映上去,说不定上面已经来人做了处理,那这次事故就不会发生了。高志强心里就生出一份莫名的罪恶感来,好像是他害死了地下的死难者似的。

这时几个抢险队员陆续从井里出来了,每个人身上都湿淋淋的,像一只只落汤鸡。文书记他们就赶忙走上去问情况,抢险队员说:“大概是今年的春雨来得又早又猛,矿主来不及采取防护措施,地面上的水渗进井里,土层松动,引起塌方。现在矿井里已经积满了水,加之井洞复杂,井壁四处漏水,随时都有塌陷的可能。他们在水里淌了半天,也没能接近出事地点,又担心自身安全,只能退了出来,另想对策。”

闻言,大家不知如何是好,都望着文书记,等他拿主意。

这个时候文书记能有什么好主意?只得问抢险队长还有什么手段。队长说:“只有先把水抽干,队员们才好下井。”文书记沉吟半晌,说:“看来也只好这样了,你们立即去准备抽水设备,越快越好。”又对雷远鸣和孙区长说:“据我所知,财政安排给救护队的经费不多,市区两级政府都要提供专款,拨到救护队的户头上,以满足抢险的需要。”雷孙二人都答应立即去办,请文书记放心。

天快亮时,一切布置完毕,几位市领导准备回去了,文书记又把紫东区周书记和孙区长喊过去吩咐了几句。高志强搭不上腔,低着头往自己的车子走去。文书记过来对他说:“这里的事就交给区里和公安部门吧,你还有别的工作要忙,矿上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既然文书记和雷远鸣是这么个态度,高志强也觉得他插手这事不太妥当。何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就点了点头说:“好好,那我先走一步了。”

文书记说:“我们一起走吧。”

8

郭家冲石膏矿塌方的事就这么被捂了下来,外界一点风声也不知道。离南矿井不远的郭家冲的居民,见矿区日夜有民警守卫,以为里面发生了别的什么刑事案件,想过去瞧瞧,被民警拦住进不去,也就不清楚里面是矿井发生了坍塌。郭家冲虽然有人在南矿井采矿,但他们离开矿区时,紫东区政府给了他们丰厚的酬金,封住了他们的嘴巴。另外他们也担心,如果在外面乱说,把事情闹大,上面追查下来,封了矿井,那他们想再回去开矿就不可能了。

到得第四天,郭家冲南矿井下的水就抽干了,很快在一处垮塌的矿井里挖到五具尸体。其中三具是在井下加班的矿工,另两具是监工和保安。三名矿工都是城里的下岗工人,紫东区政府给他们的家属分别补助了6万元抚恤金,还答应矿井恢复生产后,每户家属都可再安排一个人去矿井里工作。矿工上矿区前都是有生死契约的。契约上明确写道,矿工因意外事故死亡,矿上只补偿2万元左右安抚费,其余一概不负责任。现在区政府的补偿这么优惠,家属们自然已很满足,政府要他们什么也不要说,他们也就信守诺言,守口如瓶。那监工和保安都是老板从外地请来的,区政府同样给了家属丰厚的补偿和来回车费。家属们见老板都逃得不见了踪影,政府还负责给予了加倍补偿,也二话不说,拿着骨灰盒就离开了临紫。

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临紫上下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高志强因为文书记不要他操心,也就不好再过问这事。文书记和雷远鸣天天泡在郭家冲,高志强几个副书记也就不要今天一个书记碰头会,明天一个常委扩大会,后天一个中心小组学习会,天天练坐功,各人除处理好自己分管的那一摊子工作,其余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想上哪只管上哪。这天高志强在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看了一会报纸,忽然想起毕云天来,也不知他在医院里是不是还呆得下去,就走出办公室,去了医院。

推开病房,毕云天正歪在床上打电话。见了高志强,赶忙收了电话,给他让座。高志强说:“在开电话会议?”毕云天说:“哪里。有人打电话向我打听郭家冲石膏矿上的事。”高志强说:“你知道什么了?”毕云天说:“我天天呆在医院里,能知道什么吗?”高志强说:“不见得吧?临紫市有点什么事,还瞒得过你毕大市长?”毕云天笑道:“这确实是市政府工作上的重大失误,高书记批评得有理。”高志强也笑道:“党政分家,我是市委那边的副书记,怎么敢批评市政府?”

党政分家不分家,毕云天一个普通副市长,不是他该关心的。他关心的还是郭家冲的事,不无忧心地叹道:“我早就预料到了,迟早会出事的。当初孙麻子找雷远鸣和欧阳智之前就找过我,要我在报告上面签字,我没签,孙麻子还有意见,说一个矿井一年下来有近100万的税收,市政府只知道给他们压财税收入任务,他们守着一地下的票子却不让他们下去掏。我警告孙麻子不要因小失大,区里生财之道多的是,不要老盯着石膏矿,这样的大矿,私人矿主技术和力量不够,还是让国家来开采为好。为此我还特意提醒过老雷和欧阳智,谁知他俩不听我的,给孙麻子签了字,现在不是出事了吗?”

石膏矿的事,高志强无非探探毕云天的口气,并不想跟他过多讨论,便打断他道:“你在这里住得还满意么?”毕云天说:“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我纯粹是个闲人。”高志强说:“闲人好啊,做闲人,再看点闲书,很有意思的。”毕云天就从枕下抽出两册线装书,递给高志强,说:“这是海叔借给我的,这两天我正在看这样的闲书。”

高志强接过去,见是《资治通鉴》里的《隋纪》和《魏纪》,就说:“以前我读过《隋纪》,别的都淡忘了,只记得有一段写文帝杨坚每次去杨广宫中巡视,杨广总是把漂亮妃子藏起来,以此骗得文帝的信任,后来终于让他继承了皇位。”毕云天说:“《魏纪》里司马懿在曹爽面前装糊涂那一节也很有意思。”高志强笑道:“海叔借《资治通鉴》给你,是想让你也向古人学两招?”毕云天也笑道:“古人的招数是想学就学得来的么?何况时代不同了,在古人那里管用的,不见得在今人身上还管用。”

开了两句玩笑,高志强准备走人,毕云天起身送客。到了门口,高志强拦住毕云天,要他止步。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刚才说到海叔,早听说他收藏有不少旧书和古玩,你能否引荐引荐?”毕云天说:“好啊,我跟海叔联系一下,一起去拜访他。”

高志强走后,毕云天就给海叔打去电话,约了一个时间。这天晚上,高志强早早来到医院,和毕云天一起动身去见海叔。路上毕云天给高志强讲了讲有关海叔的一些旧事。年轻时海叔颇有才气,琴棋诗画,无一不精,算是师专的才子加名士。可世上的事说不清,聪明总被聪明误,也就因为海叔在报上发表过几首歪诗,那些爱管闲事的人挖孔找蛇打,把这些诗找出来作了一番研究,就研究出了隐藏在诗句里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险恶用心,于是海叔被学校贬到图书馆做了图书管理员。

恰在此时,图书馆分来一位姓谢的女大学毕业生。小谢是年轻漂亮能诗善赋的才女,读大学时就读过海叔的诗作,现在一毕业参加工作,就跟自己早已敬仰三分的诗人走到了一起,自然欣喜万分,常常去找海叔,虚心向他请教文学和诗歌。大凡一个女孩敬仰一个男人,又有机会经常接触,那是极容易滋生爱慕之情的,不知不觉间,这位小谢就这么暗暗喜欢上了海叔。海叔自然也喜欢这位既美丽大方,又才华横溢的女孩,但海叔没有忘记自己的处境,不愿连累了小谢,所以除了在图书馆里上班,其他时间都尽量躲着她。这人也就是怪,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越是躲避,你越是牵肠挂肚,越是想跟他在一起,恨不得把他捏得紧紧的,一刻也不松手。

这天是国庆节,图书馆的人都到大礼堂开庆祝大会去了,海叔因为是划定的异类,没资格参加国庆。这天的大会,讲话的领导多,开到天快黑的时候才结束。开会时没见海叔,小谢心里不踏实,总是挂着念着,大会一结束就往海叔的单身宿舍跑。海叔不在。小谢就在校园周围海叔经常散步的地方找,也没他的半个影子。忽然想起海叔是紫街人,也许他回了家,小谢火急火燎出了学校,往紫街奔。到了紫街,海叔的父母却说,除了星期天,海叔一般是不会往家里跑的。小谢鼻子都酸了,只好告别毕家父母,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一边心里骂道,毕四海你这个死鬼,你到底藏哪去了嘛?

一直回到校门口,小谢才灵机一动,拔腿就往图书馆跑。推开书库门,海叔果然埋在书堆里。好像是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复又相见,小谢又惊又喜,又恨又爱,用百感交集形容也不为过。她不顾一切地奔过去,一头栽进海叔怀里。

原来海叔趁下午没人,正好读点喜欢的书,便钻进书库里,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书库深深,光线不足,海叔一进门就将灯拉亮了,所以也就没了时间概念,把一切都忘在了脑后。海叔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躲,竟害得小谢东奔西跑,四处苦寻。

运动在一天天深入,红卫兵小将的革命干劲也越来越足,从反动权威家里抄来的图书也越来越多,图书馆的过道走廊都堆得小山一样。他们给图书馆下达了任务,要对这些抄来的书籍进行分类,革命书籍继续留在图书馆,反动书籍搬到图书馆后面的旧仓库里,等哪天召开群众大会集中烧毁。海叔为那些反动书籍的去向感到悲哀,每天都要夹几本在衣服里面,偷偷带回宿舍,然后用油布小心包了,周末带回紫街父母处,藏到地窖里。

海叔的行动当然是非常隐秘的,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却没法躲过小谢的眼睛。小谢心里很佩服海叔的勇气和智慧,觉得在这个特殊时期,这可能是唯一的挽救这些书籍的办法了。她也学海叔的样,每天偷偷捎几本出馆,周末再带到紫街海叔父母家去。小谢这么做,可把海叔给吓坏了,他劝小谢下次再不要学他样,不然会出事的。谁知小谢却说,出事我不怕,大不了我们一起蹲牢房。

后来海叔被学校革委会赶到城外的农场去劳动改造,继续在图书馆里工作的小谢觉得自己抢救图书的任务更重了,不自觉地加大了从馆里往外带书的频率。小谢的行动慢慢被同馆工作的校革委会副主任老婆发现了,她回去跟那位副主任一说,副主任立即带人冲进小谢宿舍里,搜出三本来不及转移的书。这三本书一是《青春之歌》,一是《林海雪原》,一是《野火春风斗古城》,都是大毒草。他们又跑到图书馆里清理了一下那些抄来的书,发现少了不少名著,于是夜审小谢,要她交代其它的书去了哪里。小谢咬定除了他们发现的那三本书外,别的她一无所知。

虽然审不出名堂,但第二天他们还是把小谢揪到台上批斗了大半天,然后把她锁进地下室,准备第二天再开她的批斗大会,直到她交出别的大毒草。小谢在地下室里呆了两个小时,发觉后窗的木格有些松动,就使劲摇下一根,逃了出来,先回屋换洗一新,然后趁夜只身上了农场。

小谢走进农场那间唯一的小屋时,海叔感到很是惊喜,却并没察觉出别的什么。小谢是有备而来的,这也是她最后的机会了,所以她用自己的千般柔情万般爱意,将海叔一点点融化开来,然后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他。小谢就这样彻彻底底地做了一回女人。为此她已经十分满足,什么遗憾也没有了,第二天回到城里,她就毫不犹豫跳进了紫江。

海叔是第二个星期从农场回来后,才知道小谢的死讯的。他一下子就懵了,只觉得天旋地转,万念俱灰。小谢已去,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海叔去了江边码头,准备从小谢投身江水的地方跳下去。可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拿着菜刀跑到那位副主任家里,要剁了他的脑壳。结果副主任的脑壳没剁着,自己相反挨了一顿揍,第二天被学校除了名。这一折腾海叔竟然放弃了去死的念头,偏要活下去给那些人瞧瞧。他知道自己再呆在那个他曾经深深地爱过的地方,那是无法承受得了的,除名就除名,他也不在乎。从此以后,海叔再也没去过师专,天天呆在家里看地窖里的书。看倦了就四处游逛,偷偷给人看看命,算算卦,不仅乐在其中,还颇受欢迎。

当然海叔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各处的书店和图书馆。也许是习惯成了自然,海叔每次到书店或图书馆去,手心就痒痒,总要在衣服里偷偷夹几本书回来。久而久之,他家不仅地窖里放满了书,连床底下,阁楼上,无处不是书,整个一个书的世界。

后来文革结束了,师专给海叔平了反,请他回学校去继续当老师。海叔已经过惯了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不愿意踏上那块让他既痛恨又伤心的土地。他没去当老师,在学校拿了一笔补发工资,就把地窖里的书搬出来,在紫街开了一家书店。海叔是紫街乃至整个临紫市最早开书店的人,又有那笔补发工资作底,摊子一下子就铺开了。慢慢又开了几家连锁店,同时兼营些字画古董,规模一天天扩大。再后来,还购下街后的两家已经倒闭的区街企业的厂房,弄了个四海印刷有限公司,承印各类书报杂志,生意红火得很。听说最近四海印刷有限公司已经登记上市,购买四海股的股民踊跃得很哩。

两人说着海叔,不觉就到了紫街。但见街灯红红绿绿的,把街旁的商店、饭馆、发廊映衬得十分绚丽。所不同的是这里的街面属青一色的河卵石,街上没有往来不断的车辆,因此虽然有些奢华,却并不显得喧闹。高志强两只手插在衣兜里,和毕云天并肩走着。街外的紫江拂过湿润的夜风,撩起高志强的鬓发,让他生出几分惬意。

很快来到前街一家木楼前。这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木楼,看不出它与别处的木楼有什么两样。但高志强清楚,这座木楼里的主人不是一般的紫街人,他往街上啐一口,整个紫街甚至整个临紫都会为之一抖。高志强这么想着,就见毕云天在楼前站了站,扯扯衣角,挺挺胸脯,才伸手在门上叩了三下。顿时门就开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站在门里。毕云天眼睛就亮了,轻轻喊了一声海叔!海叔笑了,说:“是云天,你回来啦?进屋进屋。”

毕云天抓住海叔的双手摇了摇,将高志强介绍给他。海叔握住高志强的手说:“久仰久仰。怪不得下午后院公鸡总是打鸣,原来是有贵人要来。”

进屋后,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客人。海叔说:“你俩认识这位小何吧?”高志强觉得有些面熟,只是印象不太深。毕云天却一下子想起来了,他上次来海叔这里时他也在座,后来又在别的地方听人说起过,这位姓何的是临紫的一个人物。凭他与海叔的频繁交往,也足以说明了这一点。毕云天于是点点头说:“认识认识,临紫人有几个不认识何总的?”

何总早已经站了起来,上前捞住毕云天的手说:“毕市长您这是嘲笑我不是?我什么何总?我们是同龄人,你叫我的小名何卫国就是了。”又回头,双手握紧高志强,说了些请高书记多多关照之类的客气话。

寒暄着,各自落了座。海叔婶给高志强和毕云天一人沏上一杯龙井,又给海叔和何卫国的杯里续了水。高志强喝一口热茶,赞道:“海叔家里的茶真是好喝啊。”何卫国说:“我就是贪海叔家的茶水,过不了几天就要来一趟。”海叔说:“你们喜欢喝,就让婶子多给你们泡几杯,喝个饱。”高志强说:“好茶一口为茗,两口为品,三口为饮,多喝就是灌牛,海叔不要笑我们是牛么?”海叔大笑道:“到海叔家里来,做回牛也没碍事。”

喝了一会儿茶,何卫国就起身告辞。海叔也不强留,送他出了门。回屋后,海叔刚落座,毕云天就说:“海叔您对这个何卫国还挺客气的嘛。”海叔说:“何卫国是个不错的角色,这几年房产生意不景气,他却稳操胜券,越做越大,确实要点能耐。”高志强说:“有些人智商高,有些人情商高,这个何卫国一定是财商很高。”说得海叔和毕云天都笑了。

三人就这个何卫国又聊了几句,毕云天望着海叔说道:“海叔也不让我们去您的书房里瞧瞧,是怕我和高书记偷您的宝贝吧?”海叔说:“当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不过书房里也没什么值得你们偷的,你们想去就去吧,里面说话还清静些。”

走进海叔书房,高志强眼睛就陡增了许多光芒。那光芒是被壁上的字画映照出来的。高志强由衷地说:“海叔您这是个宝库啊。”毕云天也说:“海叔最好的字画原来还不在铺子里,是在这个书房里。”海叔说:“你们对字画感兴趣,我一人送一幅。”

“海叔还有这么大方?”毕云天说着,悠悠走到窗边。将那幅名曰《卧雪图》的画仔细看了一会,问道:“这幅画是最近挂出来的吧?上次我到您书房来时还没看到。”海叔就笑了,得意地说:“你说对了,为了这幅画我可没少费力气。”毕云天说:“你就把这《卧雪图》送给我吧。”海叔说:“行呀,你知道这是谁的画吗?”

毕云天又仔细在画上瞄了瞄,上面并无署名,只得摇摇头,老实说不知。海叔就对正在看画的高志强说:“早听说高书记是个读书人,肯定清楚。”高志强说:“这几年投身宦海,天天与俗事打交道,已是俗人一个,还敢在海叔面前说画么?”海叔说:“怎么不敢?你说就是。”又移移高志强屁股后面的椅子,说:“你坐你坐,坐下再说。”

高志强就在书桌旁的座位上坐了,说:“我对画没有研究,从前也没见过这画,但我看这有点摩诘画的古风。”海叔说:“何以见得?”高志强说:“据说摩诘画画是不问四时的,经常将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他的雪中芭蕉可是广为流传的佳话。我没事翻闲书的时候就看到过这样的典故。”

海叔来兴致了,大声说:“高书记你好样的。我原以为像你这样的高官,就知道天天做报告发指示,想不到你还读过不少书。”高志强忙说:“海叔别夸我,我才疏学浅,才到你这里来沾点文气。”海叔说:“我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只知道当官,而不愿读书的官迷。想想你头上的官帽谁给的?比你更大的官给的。那么他高兴了可以给你,不高兴了也就可以收回去。想想不养成读书的爱好,一旦你的官做不成了,你不会读书,你干什么去?”

高志强平时只听说学而优则仕,书读好了,才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本事,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却还没听说过读书是为了当官不成,好有事可做。

正在高志强这么思忖着的时候,海叔又说道:“这幅画当然不可能是摩诘本人的真迹,他的《卧雪图》早已遗失,这是晚清一位国画大家惜摩诘画失传,特仿其画意所作,所以他连名都没署上。偏偏又碰上了我这个偏爱摩诘的诗,又喜欢这位大家的画的家伙,我就软磨硬泡,从一位收藏家朋友那里买下来,挂在书房里,一天看上两眼。同行中人见了这幅画,无不称善,欲出大价买走,我都不肯出手。”

三人由茶而画,再由画而诗,讨论了半天也没能打住。不知不觉已经夜深了。高志强和毕云天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去。海叔打了一个哈欠,懒懒地说:“好吧,你们回吧,我也倦了,不留你们了。”又对高志强说:“高书记不嫌简陋,以后还请常来。”高志强说:“一定一定。”说着,抬腿迈出门坎。

月色如乳,寂静的紫街比来时宽阔了许多。

9

这天早上高志强早早上了盼紫亭。又在亭上碰到了丛林。想起那天早晨在这里碰过她一面后,好几天都没见她,高志强问她去了哪里。丛林说:“我和谭主任出了一趟差。”高志强说:“哪里出差?”丛林说:“黎西市。”高志强说:“这就巧了,前段我也去了趟黎西。”丛林说:“不知道高书记也去了,不然也去看看您,他乡遇故人嘛。”高志强说:“他乡遇故人,与在盼紫亭遇故人,有什么区别?”丛林笑道:“有区别又没有区别。”

说笑几句,丛林用一种汇报工作的口气说道:“黎西市妇联最近搞了个送知识下乡活动,省妇联对他们作了充分肯定,号召各地市妇联向他们学习,把这项活动搞起来。黎西就在临紫边上,所以我和谭主任就过去看了看,受的启发还真不小,我们也准备学学人家,打算明天下午把县区妇联主任都召集拢来开个小会,大家出出主意。高书记您肯赏脸参加我们的会议吗?”

这个丛林真会抓机遇,在这里说起工作来。不过也没谁规定,只能到了办公室,才可谈工作,高志强也就问道:“你们的会放在什么地方?”丛林说:“就在紫江宾馆。”

第二天下午,高志强出了市委大楼,正要赶往紫江宾馆参加妇联的会议,有人突然从路旁的树荫里窜出来,颤巍巍地喊了声高书记。因为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高志强吓了一跳。睁眼一瞧,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瘦高个,高志强并不认识他,却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只听中年人又小声说道:“高书记我曾给你打过电话。”

高志强一下子想起来了,肯定就是那天晚上给自己打电话,报告郭家冲石膏矿塌方的那个人了。这让高志强有些意外,急忙打开车门,把中年人请到了车上。又对司机小罗说:“下午你回家去休息吧,我陪这位客人去办点事。”

小罗下车后,高志强坐到驾驶室里,一踩油门,将车开出了市委大院。一直开到郊外一条隐蔽的乡道上,高志强才停了车,回头给中年人递过一根烟,说:“你也是郭家冲的?”中年人说:“是的,我叫郭三,就是郭家冲石膏矿上的工人。”高志强说:“你是想跟我说矿上的事吗?”

郭三点点头,说:“那天下午刚好我轮休,没事到离南矿井不远的山塘边钓鱼。天快黑的时候,我正准备收杆回家,猛听矿区方向一声闷响,我意识到一定是矿井出了事。前一段下大雨,雨水渗进了矿井,井壁一块块往下掉矿碴,我就预感会出事。还报告了矿主,可矿主没当回事,继续让工人下井。”

说到这里,郭三吸一口烟,瞧瞧高志强的脸,继续道:“当时我就扔下钓杆,要过去看看。可还没接近矿区,就见公安局的人正在驱赶矿上的工人,我就躲进了树林里。天黑后,文书记雷市长欧阳智还有紫东区孙麻子他们也都赶来了。文书记我在电视里见过。雷远鸣欧阳智和孙麻子他们常上矿区,所以认得,据说他们都在矿山上入了股的。”

高志强有些吃惊,说:“还有这样的事?”郭三说:“我没必要骗您。当时我一见雷远鸣几个都在场,知道这事肯定会不了了之的,所以我从一个无人知道的小山洞逃回家里后,就立即给您打了一个电话。”高志强说:“你觉得,给我打电话会有用吗?”郭三说:“至少据我所知,您没有在矿上入股。”高志强摇摇头说:“那天晚上,接到你的电话后,我尽管也去了矿区,却根本插不上手。”郭三说:“但高书记您不能不管呀。”

沉默片刻,高志强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郭三将窗户开了一点缝,扔掉手上的烟屁股,伸手又朝高志强要了一根烟点上,才说道:“按规定矿井至少得挖到70米深,才可开采,可郭家冲的石膏矿最深也就40来米。少往下挖30多米,成本就会低许多,利润便会成倍增长,并且石膏矿不比别的矿藏,只要挖到矿体,上下左右全是矿物,每一锄下去都是票子,矿主算的就是这个帐。更可怕的是为了让工人多采矿,矿主连矿柱都不让留,矿洞里简直就是一个空旷的大会堂。一般情况下,石膏矿结构较紧,矿井不会下塌,但一遇水,矿层一点点泡发,一塌就是整座矿井。这次说来还是个小事故,再不采取措施,会出大事故的。说实话,郭家冲人最担心的是怕这次事故过后,他们又会继续开采,一旦把矿井挖到居民住房下面,矿井一垮,那郭家冲的百姓就惨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郭三才从身上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高志强说:“这是我们郭家冲的两百户居民联名打的报告,请求上级立即关停郭家冲石膏矿。”

高志强接过报告看了看,说:“郭家冲不是有一个郭宝田么,平时芝麻大点的事他都要上访,前次还带着人要上省城去,这次石膏矿已经死了人,他躲到哪里去了?”郭三说:“被他们监控起来了。怕事情泄露出去,他们暗中加强了对矿区周围郭家冲居民的监视,连我们的电话都进入了他们的监控范围,电话打给谁,通话内容是什么,都有电脑记录在案。特别是像郭宝田这一类危险人物,还在他家周围布了暗哨,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公安的注视之下。郭宝田对我说过,好几次他给外面的亲戚朋友打电话,刚提到矿井两字,电话里就嗡嗡嗡叫起来,让他什么也说不了,只得把电话挂掉。”高志强说:“事情不是已经过去好一阵了,他们还监得那么严?”郭三说:“稍微松了些,要不我也就出不来了。”

想了想,高志强还是把报告还给了郭三,说:“光这个报告,我看还不行。回去以后,你们再写个材料,将矿山上这阵子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记下来,到时怎么办,我再想办法。”停了停,又说:“不过你们千万要做得机密,不能泄露出去。还有这段时间,你和郭宝田什么地方都不要去,要注意保护自己。也不要给我打电话,更不能直接去找我,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的。你告诉我,怎么跟你联系。”郭三说:“我家里有电话,但已经被公安局监控了,我另外告诉您个电话号码,是紫西区一个亲戚的手机,我先跟他说好,到时您只要打他的手机,他会想办法告诉我的。”

高志强就打开自己的手机,把郭三亲戚的手机号录了进去。然后把车开出了乡道,到了农贸市场人多的地方,才让郭三悄悄下了车。

才离开农贸市场,高志强的手机就响了,丛林在电话那头说:“高书记我们的会议快结束了,正等着您来作指示呢。”高志强说:“你们散会吧,我就不去作指示了。”丛林说:“那不行,您答应了的,我都跟大家说了,您总要给我个面子嘛。”高志强说:“下次给行么?”丛林说:“下次是下次,兑现了这次再说。要不您就到紫江宾馆来,陪大家喝杯酒也行。”

见推脱不了,高志强只得说:“那就敬你们杯酒吧。”丛林高兴起来,说:“一定哦,在二号厅,不见不散。”高志强也说了句不见不散,关了电话。

赶到紫江宾馆二号厅,十几个市县妇联主任都围坐在大桌旁等待着,一见高志强走进来,都起身表示欢迎。丛林过来把高志强请到谭主任旁边,自己则在另一边坐了,然后说:“高书记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高志强说:“被烂事缠住了,让大家久等,敬大家一杯。”端起杯子一口干了。谭主任说:“高书记海量,主任们一人敬高书记一杯。”

谭主任话音未落,主任们就争先恐后走到高志强前面,要敬他酒。高志强说:“不行不行,这么喝,我怎么是对手?没几分钟就要趴到地下了。”有人就高声说道:“趴到地下有什么关系?您家纪委书记又不在临紫,不用回去做家庭作业,怕什么?”大家就哄笑,这个叫来来来,那个喊喝喝喝,拉的拉手,递的递杯,迫使高志强喝下一杯。喝了一个的,不喝另一个的自然行不通,高志强只得跟每个人都喝过。

这么吵吵闹闹喝完酒,谭主任还要请高志强去四楼OK厅唱歌。高志强比较注意影响,在临紫从来不去娱乐场所,就说:“我五音不全,一唱歌就跑调,就不陪了。”谭主任说:“唱歌跑调才有意思呢,高书记一定要去。”

丛林知道高志强的真实想法,说:“今晚我们包场的,没有外人,高书记去放松放松吧,就算是与民同乐。”高志强笑道:“不去就是官僚主义了?”丛林说:“当然啦。”高志强只得说:“好吧,陪你们一会儿,我这可是破例了。”一起上到四楼。

进得OK厅,不一会儿,悬挂在空中的屏幕就出了图像,免不了又是袒胸露肚的泳装女郎。丛林带头唱了一曲,大家嚷嚷着要高志强唱。高志强推辞了一下,点唱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歌毕,大家拼命鼓掌,夸他唱得好,要他再唱,高志强又唱了《掀起你的盖头来》,再不肯唱了,让其他的人唱。

这些妇联主任看来都是上过场面的,唱得都还不赖,高志强就在一旁鼓掌助威。这时丛林走了过来,请高志强跳舞。高志强看看并不宽阔的OK厅,摆了摆手,意思是说这里无法跳。丛林不管这么多,伸手把高志强拉起来,又将他的手搁到自己腰上,然后和着OK曲子摇起来。高志强也只得跟着踏起了碎步。一旁的主任们都鼓掌叫好,说高书记能歌善舞,是个人才。

不知不觉两人就旋到了屋角,丛林一扭腰,将高志强带进了一个小包房,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小舞池。丛林若即若离地依傍着高志强,让他心头抑制不住涨起激荡的潮汐。他觉得丛林的腰柔软如水,自己的手力大了怕它化掉,力小了又怕它滑走。还有她那只润滑的小手,躺在他的掌心,像一只乖乖的小兔,实在让人爱不释手。

正在高志强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只听丛林轻声说道:“高书记的舞跳得真好。”高志强收住意念,说:“是你带得好嘛。”丛林说:“别谦虚了。”高志强说:“不是谦虚,我好久都不跳舞了,差不多都忘了该怎么迈步了。”丛林说:“您的姿势和舞步,让人觉得您是常在舞厅泡的。”高志强说:“你是夸我吧?我这人经不起表扬,一表扬就忘乎所以,担心我踩你的脚。”丛林说:“您踩呀,您把我踩成了瘸子,我嫁不出去了,就赖着嫁给您。”说着,还夸张地歪了歪身子,高耸的胸脯在高志强怀里蹭一下,蹭得他身上一酥,差点都无法自持了。

又跳了两圈,外面的曲子停了下来,两人的手都松开了。高志强要往外走,丛林拦住他说:“这里有沙发,您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去拿水。”高志强就听话地坐下了,望着丛林扭扭腰,出了包房。不一会丛林就回来了,递一瓶矿泉水给高志强。高志强拧开瓶盖,跟丛林碰一下瓶子,说:“感谢你!”喝下一口水。丛林说:“应该是我感谢您才是。”高志强说:“你请我吃饭,又陪我跳舞,我已是无功受禄,没来得及感谢你,你反过来要感谢我?”

丛林喝口水,真诚地说道:“不是高书记您在常委会上力排众议,我也进不了市妇联,我不应该感谢您吗?”高志强说:“我这可完全是公事公办,为市妇联选拔真正的人才嘛。”丛林说:“就是撇开这些不说,今天您也给了我面子。”高志强说:“给了你什么面子?”丛林说:“今天下午开主任会时,我说您要来参加我们的会议,大家都不相信,说妇联开会从来就没请动过领导,后来您果然来不成了,大家包括谭主任都取笑我,说我是自作多情,气得我差点都要哭了。”

高志强觉得丛林挺有意思,说:“你真的哭了没有?”丛林说:“没有,因为您答应了来跟我们吃晚饭。”高志强说:“幸好我来了,不然我欠你的这个情就太大了。”丛林说:“是呀,见您走进二号厅的那一瞬间,我激动得都快跳了起来,只差……”

说到这里,丛林羞涩地停住了,一双眸子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闪烁着。高志强笑问道:“只差什么?”

丛林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说:“只差没过去亲您了。”

高志强心里就动了动。他意识到这样的话题有些危险,举起矿泉水瓶子,润润喉,有意岔开话题道:“下午的会开得怎么样?”丛林说:“开得不错。大家为如何筹划送知识下乡活动,提了不少好意见。市妇联打算先弄个方案,过两天去跟省妇联汇报一声,顺便捎回他们义务献给下面的书籍,然后再着手筹办。”高志强说:“好啊。到时需要我出面做工作的,找我就是。”

说了会儿话,两人又起身跳了一曲,才回到厅里。有人就拿过话筒让高志强再唱。也是推辞不过,高志强唱了一首。看看时间不早了,就提前出了歌厅。

回到住处,高志强脑壳里还萦绕着丛林的影子,她那柔软的腰,温润的手仿佛还被他握着,让他倍感温馨。高志强想,好久没这样被女人所诱惑了,被女人诱惑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高志强意识到这是一个美丽而又可怕的信号。自己可是临紫市第三号人物,那么多的眼睛盯着,稍有不慎就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而这个时候是绝对出不得麻烦的,一出麻烦原来的计划就会全部落空。

高志强努力不去想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不去想那个叫丛林的女人,他想找些别的什么事情来充塞自己的想象。谁知另一个女人又闯进了他的脑壳。这个女人便是戴看兰,她一下子就占据了他的思维空间。高志强也奇怪,只要一想起她,他整个身心就会涨满温情的浪潮。尽管他们之间至今还只偶尔在网上放荡放荡,并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故事,好像纯洁得涉世未深的少男少女一般。

不过高志强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人生有这一份纯情足矣。

高志强于是打开书房里的电脑,给戴看兰发了一个电子邮件,约她明天上午9点兰溪屋见。他知道戴看兰早上一上班就会开电脑的。

10

第二天早上高志强没有上盼紫亭去,他觉得应该回避一下丛林。沿着市委门外另一个方向的大路,高志强到了紫江边。这里有一段防洪堤,堤上栽了垂柳,修了曲栏和简易凉亭,傍晚总是游人如织,早上却只有三五个迈着悠闲步子的老人。

上得防洪堤,高志强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在栏边,面向紫江伫立了片刻。清晨的紫江烟笼雾罩,清风徐徐,自有一番意趣。高志强想起那年戴看兰随省委组织部严部长到临紫来考察他,准备提他任副书记的时候,他曾陪她到堤上来过。不觉一晃便过去了三四年,自己又到了人生的另一个台阶前。这次这个台阶能否迈上去呢?高志强知道官场风云莫测,结果难以预料,但自己不能轻易言败,只要有一线机遇,就要把它牢牢抓在手中。

这么想着,高志强又挪动步子,顺着栏外的石阶,下到江边。江水有些浑浊,但高志强还是捞起江水,在脸上搓了一把,顿觉神清气爽起来。高志强想,上班后就跟戴看兰聊聊,她一定知道省委最近的动态。

八点走进办公室,处理了一些杂事,高志强就打开电脑,进入兰溪屋。高志强还只敲了一句你好,戴看兰就回了句:你终于想起发邮件给我了?我以为你早就忘了你这个校友了。高志强说:我这不是想着你吗?戴看兰说:别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让你想着,我没这样的福气。高志强说:想着就想着,还要到报上登个宣言?戴看兰说:你一个管党群的书记,身旁还不美女如云?还记得我?

看到这行字,高志强突然想起昨晚那群妇联主任来,她们美丑不一,自然谈不上美女如云,但说是女人如云,却是不为过的。还有那个丛林,她都让自己心旌神摇,差点不能自已了。不过高志强知道那只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的。他于是敲了句:如云又如何?我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戴看兰自然懂得高志强话里的含义,更懂得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那一份情缘多么难以割舍。她停滞了一会儿,然后转换了话题:昨天我看见宁静了,她怎么一点也不显老,好像比原来还年轻些了。高志强说:哪有可能?这不要违背自然规律吗?戴看兰说:自然规律就不可以改变吗?我一看见她,就知道为什么你老是想不起我来的道理了。高志强说:别瞎说。戴看兰说:我羡慕她有你这样的先生,所以活得滋润。高志强说:能有你滋润?你人年轻,又大权在握,谁不艳羡哪?戴看兰说:你别挖苦我好不好?高志强说:宁静到你那里去做什么?戴看兰说:她来拿稿子,她们刊物约了严部长一篇散文,你知道严部长的散文写得好。高志强说:那好呀,下次我也去约严部长的稿子,跟他攀上了,不愁进步无望。戴看兰说:你又没有刊物,你约稿拿去出黑板报?拍马屁也要拍得是地方。

照这样侃下去,也不知几时才有个了结,高志强就想把话题往自己的思路上拉。可他还只敲出省委常委几个字,戴看兰就回道:我知道你没事是不会到兰溪屋来找我的,你要了解的情况,本小姐无可奉告。

高志强意识到戴看兰是在办公室,多有不便,也就不再提那个敏感话题,敲了句:晚上你有空,我再来兰溪屋。戴看兰说:今晚我有一个约会,不在家里。高志强说:约会?男友还是女友?戴看兰说:当然是男友。高志强说:我认识吗?戴看兰说:曹东平你怎么不认识?高志强说:曹东平我当然认识,不过我还认识吴总,我给他打个电话过去,看他废了你。高志强这里说的吴总是戴看兰的丈夫。只见戴看兰敲了句:就兴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偶尔红杏出墙就犯了天条?

关掉电脑后,高志强斜躺在椅子上痴了好一会儿没有动弹。大约过去了二十分钟,觉得有些渴了,才竖了竖腰,伸手端过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把半杯茶水全喝了下去。觉得还不过瘾,又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往空中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高志强想,戴看兰真的会跟曹东平去约会吗?这么想着,便自哂了,嘲讽自己愚蠢。如果戴看兰真的去跟曹东平约会,还会告诉你吗?高志强身上的某一根神经被什么触着了,他仰望着那缥缈的烟圈渐渐稀释得了无影迹,轻轻地合上双眼。

那时候高志强和曹东平已是师大哲学系大四的学生,正在省城一所名叫兰溪的中学里实习。这所学校是全省的重点中学,师资和生源都是很棒的,学校的环境也很美,一如她的名字一样,到处栽种着兰花。高志强他们在兰溪中学实习的时候,正是兰花盛开的季节,整座校园芬芳馥郁。在师大时,高志强和曹东平最喜欢睡懒觉,不到上课铃声敲响,决不穿衣下床。可到了兰溪中学后,却每天都起得很早,为的是去与那绽放着的兰花幽会。早上人少,空气又清新,兰花更加鲜美浓郁。他们在校园小径上缓缓前行,讨论苏格拉底,讨论柏拉图,讨论尼采为什么会说上帝已死,同时也讨论他们实习班上的学生,但讨论得更多的是毕业后的人生走向。那个时候大学生是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不愁毕业后没地方可去,愁的是选择什么样的职业最好。高志强说他要做一个哲学家,这样才不至于白学了一肚子的哲学。曹东平说他要投身经济建设,国家的兴旺离不开经济的发展。他们忽然发现大学读了三年多了,平时只顾一头栽进书堆里,好多与现实有关的问题从没涉及过,这两个月里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常常热烈地讨论起这些话题来。

两人这么津津乐道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处假山前。假山上有奇洞飞瀑,有小桥流水,有竹篱茅舍,有苍松野鹤,有石猴石狮石狗石猫,同时也毫不例外地栽了一丛一丛的兰花。两人在假山前坐下,继续他们的话题。就见不远处的土丘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正朝着假山画着什么。高志强就对曹东平说:“咱们两个猜猜,那女孩在画什么?”曹东平说:“我猜她在画假山上的小动物,女孩就喜欢这些玩意儿。”高志强说:“不对。”曹东平说:“那就是瀑布流水什么的。”高志强说:“也不对。”曹东平说:“那又会是什么?”高志强说:“兰花。”曹东平说:“不一定吧,校园里到处是兰花,她干嘛要跑到这里来画兰花?”高志强说:“那我们打赌,谁输谁请早上的炒粉。”曹东平最喜欢吃学校门外小店里的炒粉,打这样的赌自然愿意,起身随高志强向土丘走过去。

到了跟前,他们发现那女孩长得很可爱,尤其是眉心那颗小痣,更让她平添一份妩媚。不想女孩见他们走了过来,用那水灵灵的眼睛瞥一瞥他们,把画夹往身后一藏,不给他们看。高志强笑了,说:“小姑娘,为什么不给我们看?”女孩说:“不给你们看就不给你们看,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高志强说:“那我们猜猜你画的什么,猜错了不给看,猜对了给看,怎么样?”曹东平也在一旁帮腔道:“给我们看了,请你吃炒粉。”

女孩想想,说:“行,你们说话算话。”曹东平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刚才打赌时说的又说了一遍,女孩都一个劲地摇头,表示不对。最后还是高志强说:“我不用猜就知道是什么。”女孩说:“吹牛不犯法。”高志强说:“兰花。”

女孩就眼睛一亮,把画板拿了出来,上面果然画的是兰花。

那天早上女孩大大方方跟他们去了校门口的炒粉店。边吃粉三人边聊开了。曹东平对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不告诉你。”曹东平说:“你吃我们的炒粉,就应该告诉我。”女孩说:“那是你们看了我的画,你们用炒粉钱抵了门票。”说得两位大学生都开心地笑起来。

笑过,高志强说:“你能否给个提示,让我们猜猜你的名字?”女孩说:“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爸爸是谁,他姓戴,是学校里的美术老师,我的名字是他取的。”高志强说:“戴老师我们认得,上个星期还在教研室一起开过会,而且他的作品在展览馆展览时,我们也看过,画得挺好的。”曹东平也说:“那就是说,你姓戴啰。”女孩说:“你这是多此一问。”又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在一首诗里面,这首诗是唐朝一个著名诗人写的,他也姓戴。”

高志强虽然学的哲学,平时却喜读唐诗,什么唐初四杰,什么大李小李,什么老杜小杜,他们的诗都读过,还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之类的宏篇巨制,不仅读过,还能倒背如流,连中文系那些目空一切的所谓高才生都刮目相看。这一下女孩提到唐诗,自然难不倒高志强,他说:“唐朝有一个姓戴的诗人叫戴叔伦,是不是他的诗?”女孩说:“你真聪明。”高志强说:“我记得他有一首诗叫做《兰溪棹歌》,诗曰: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女孩的眼睛就亮了,钦佩地说:“你真厉害,连这首诗也背得。”高志强说:“如果你的名字就在这首诗中,那就好办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曹东平就有些懵,他不知这个高志强怎么会记得这些与哲学什么关系也没有的唐诗,说:“这首诗二十八字,要想选中其中两个字,那太不容易了。”高志强说:“那也不难,你见她画中画的何物?”曹东平好像变聪明了,说:“我知道了,一定叫做兰溪。”又回头问女孩:“对不对?”女孩笑而不语。高志强说:“有些道理,但恐怕不这么简单,何况兰溪已是这所中学的名字了。”他想了想,说:“绝句讲究对仗和粘连,我看这名字在诗中的粘连处。”

曹东平虽然也读过一些唐诗宋词什么的,但他哪懂什么粘呀连呀的?只傻傻地望着高志强不作声,看他有什么下文。连小女孩也不知所云,她究竟还小,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在这首诗里,却还不懂诗里的那套学问。

只听高志强胸有成竹地说:“这首诗的粘连处就是看兰两个字了。”曹东平疑惑地说:“看兰?”高志强说:“这个看字不能读成第四声,要读第一声。”女孩说:“你真了不起,我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从此以后,高志强和曹东平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到假山前去走走,看戴看兰画兰花,和她说说话,偶尔请她去校门口吃顿炒粉。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实习快结束的时候。离校前,戴看兰给他们一人送了一幅画,都是画兰花的。曹东平回赠了一套画具,高志强则写了一幅小书法,内容就是那首《兰溪棹歌》。

回师大后,两人虽然一直保留着小姑娘戴看兰的兰花画,却因忙毕业论文,忙毕业分配,也没跟她联系。直到毕业多年之后回师大参加校庆,才发现这个眉心长着一颗小痣的戴看兰也是他们的校友,且同是他们哲学系毕业的。她已出落得窈窕迷人,沉稳而又落落大方。三个人自然就走到了一起,去一个饭馆里聚了一下午。高志强问戴看兰:“怎么不考美术系,却进了哲学系?”戴看兰半开玩笑地说:“你们在哲学系嘛,我想到那里去找你们,谁知你们早走了。”高志强笑道:“早知如此,那我就向系里申请留级了。”

接着三人把各自的情况都简单说了说。其时高志强已在县里做了书记,曹东平成了省人民银行的处长,戴看兰则在省委组织部一个要害处室当科长。从工作到社会,从友谊到人生,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却缄口不论各自的婚姻家庭。异性朋友之间好像都有这样的默契,避而不谈婚姻和家庭,其实他们各自的家庭都非常幸福美满。

天渐渐黑了下来,高志强说:“这次回母校,有一件东西我特意带在了身上。”曹东平说:“我也带着一样东西。”戴看兰开心地笑了,说:“是吗?我也带了一样东西。那我们彼此猜猜,猜不对的买今天的单。”两个男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好,说女士优先,要戴看兰先猜。戴看兰说:“你们都带来了一幅画,画兰花的。”

两个男人就有些羞涩地拿出了包里的东西,果然是当年戴看兰送的兰花画,只是画纸有些褪色了,画上的兰花也不再如旧时那么鲜艳。回头由两个男人猜戴看兰带的什么。曹东平说:“是一套画具。”戴看兰抱歉地对曹东平说:“我早不画画了,那套画具因多次搬家搬散了,画具盒还收着,画笔什么的就少了不少,这次也就没带来。”

曹东平的脸色不知不觉就黯淡下去。

轮到高志强了,他有些犹豫,没有说戴看兰带来了什么。他做了那么多年的省委晏副书记的秘书,现在又在县里做书记,已经懂得说话做事的含蓄。他说:“我这人笨,尤其在女人面前,我就不猜了,今晚的单我买。”说着就抢在曹东平前起身去付了款。

戴看兰懂得高志强的意思,终于没出示她带来的东西。她说:“今晚到我家里去聚聚吧,难得见一回的。”高志强和曹东平都说:“班上的同学都等着一聚,我们下回吧。”

那天晚上高志强和曹东平他们班的同学,真的在宾馆里聚到夜深才散。高志强的心头被一种强烈的感觉占据着,勉强应付了一会儿,就悄悄开了溜。果然一出宾馆大门,就看见戴看兰正安静地站在台阶下,她那长长的裙裾被夜风轻轻撩起,飘逸成一袭高志强永远难忘的风景。 USRhYVs8o/o0eYrIfaDwvAUmqzqjGRxfwGW6Hmd0jbDWGen+hJ4yN+md9Q593C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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