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乍醒时候,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突然一阵鸟叫,好像迸溅的火星,洒满了山野。四方小窗口,好像一小块剪贴,贴在土墙上,蓝色的发光纸粘着几根苍劲的枝丫,粘也没粘牢,叶子是虚飘飘的。每早醒来,我都看到树枝上绕着珠色的雾,听到邱妈在屋旁井里提水的咚咚声。这一天醒来,没有雾,没有水声。我醒得太晚了!在山里我没看过钟表。地上树影的长短,太阳与对面山头的距离,山谷里的炊烟,山上庙里的暮鼓晨钟,全是我判断时间的钟表。
桌上有一张旧报纸,也不知谁由镇上包东西带回来的。“……我军英勇歼敌,俘获敌军三千……”“……我机袭落敌机三架……”我怯生生地将报纸推在一边,那世界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说不出是惧怕,还是亲切。
妈妈早起到杨家湾去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那凹凸不平的土墙,忽然想起我以前玩过的五彩光亮的玻璃球、裂了口的鸡血印石、溜冰鞋、香烟听的画片……全没有了,在打仗以前就没有了,好像是。我想不起那一件件小玩艺儿是如何失去的。偶然得来,也偶然失去。生命本身就是个偶然。然而,窗口却涌进一股阳光,一缕水声,一抹绿意;窗外是那么闪烁的蓝天,那么松软的白云。起身之后,邱妈准会从灶灰里为我拨出一个淌着糖浆的大红薯。活着又是那么扎实,那么美妙。
我蓦地由床上跳起。差一点忘了,我和丫丫约好了去爬山呢!自从到三星寨那天起,我们就成天在一起,她带着我满山遍野乱窜,我就向她讲外面的事,讲我的流浪生活。我这个外来的女孩子在她心目里代表着一个惊险、神秘、新鲜的世界。
我在井边洗脸的时候,丫丫跑来了,两条长辫子没有了,穿着一件晃荡的阴丹士林长衫。
“喂,你看,好不好?和你一样的头发,一样的衣服。”
邱妈哈哈大笑。
“好,又来了一条面口袋,一个马桶盖!”
“你不懂,时兴这样!苓子到的那一天,我看她就好看。”
其实,自到三星寨以后,我就穿着白衬衫和蓝工装裤,为了爬山方便。没想到那条灰面口袋在她眼中竟成了时装。她团团的脸、诚实的眼睛、厚厚的嘴唇,配上那件硬纸似的新衣服,青皮萝卜似的后颈,实在有些滑稽。但我一面捶她,一面大嚷:
“死鬼,死鬼,好得不得了!”
“走,快走,爬山去!”
我们本可由屋子侧面径直由屋后那扇小门出去,但我们却由井边向前绕过石阶,绕过屋子另一边,在园子里跑了一圈。丫丫的衣服哗哗地响;草叶、树叶、竹叶也哗哗地响。丫丫炫耀着她的新衣,我炫耀着快乐。我们由屋后的小门跑了出去。
一群飞机轰轰飞过去了,驻在对面山上庙里的大兵也不唱军歌了。也许是镇上又有警报了。我们贴着山壁往山里走,没有目的地。只要是向前走着就是好的,不论什么目的,每逢我达到之后,必定感到失落了什么。沿着山路有支起的竹管,挂满了水珠,叮咚滴在路旁的小草上。那些竹管是山里人家用来接山涧的。我们越走越高。我忽然听见一缕声音,非常低微,非常清越。啊,我又听见,不,又看见了那根金丝,细长而明亮,在田野上绕,在树枝上绕,在我心上绕。
“金铃子!”我站住了,“我到的那一天就听见过这个声音,这次我一定要找到。”
“金铃子是藏在树叶、草堆里,很难很难找到,一定要先找到触角,好长好长的触角,比身子长好多倍,露在草堆外面摆动。”丫丫用内行的口吻告诉我。
“喏,喏,在那边!在那边枫树上叫!”
“啊,不是。”
“喂,在那丛竹子里,真的,明明在那儿。”
“哎呀,哪里有?”
“啊,在下边那堆草里!”
“不,在山上那两块石头缝里。”
“啊,那边又叫了!”
“啊,这边也叫了!”
“到处都在叫,啊,金铃子,你到底在哪儿呀!”
那叫声好像一张金色的网,牵牵绊绊,丝丝缕缕,罩在我们四周。每片叶子,每根草,每朵花都在叫。我颓丧地坐在路边石头上。溪水在叶缝里闪烁,山路上洒着落叶。一只红色的鸟由身边的树上飞走了。又一群飞机飞过去了。死亡、血腥、呻吟。然而,金铃子仍然动人地叫着。啊,生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山坡上有个农夫在耕田,吆喝着老牛,肩上搭着的一块乌黑的布已经湿透了。我忽然感染到山里人对那块土地的爱,只要能爱一天,就爱一天。难怪敌人不能逼走他们——就是走了,也会再回来的。
“走吧,金铃子也不叫了!”丫丫拉起我。
“啊!”我站起身,深深吸了口气,吸了满心的绿,“我今天要写点什么了。”
“听说写文章很赚钱,是不是?”
“钱?才不是为钱呐!心里有东西要流出来才要写。”我学着贝多芬的口吻告诉那个山里姑娘,“我跟你说,我在学校里根本‘不务正业’,白天看小说,写诗,晚上才在被子里开电棒做功课。我们一共七个人,别人叫我们‘竹林七贤’。我们呀,疯死了!”我神气活现地讲着,丫丫又是那副迷惑、崇拜的神情。“我们之中不是喜欢艺术,就是喜欢文学。上课竖起书本,不是躲在书后面看小说,就是打瞌睡;晚上自修课也是竖起书本,胭脂、口红、颜料、铅笔,全抖搂出来,各人化装成自己想做的人物。”
“你装什么?”
“装独身主义的教育家!因为我最崇拜我的独身小学校长。”
“你抱独身主义?嗯——倒有些像。那些人呢?”
“有一个要做修女,认为人生无意义;有一个要做女参议员,因为她去参议会听过一个女参议员演讲;有一个要做画家,她顶会画洋娃娃;有一个要做小说家,她说话就是文艺;有一个要做诗人,专门歌颂废墟、黑夜和妓女……”
“妓女?哎呀呀!”丫丫摇着头。
“为什么不能写妓女呢?有一天我也要逛妓院。啊,真好!”我又吸了一口气,欣赏着那一片苍翠的山景。我们顺着山路向前走。山谷里漫着雾,一直漫到山腰,我们仿佛是在白云上走着,腿上沾着毛茸茸的小刺球,刺得人又痛又痒,使人清醒,使人知道自己是实实在在活着的,活得很好。
“好?你要是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也不会觉得好了!”丫丫低着头,扯着一片叶子。
“你要是真走了,你还会想这地方的。”
“不见得。”
“我问你,你要到重庆去,是不是为了摆脱那一位?”
“哪一位?”
“呼,呼,呼!”我在喉咙管里呼噜着,学着气喘的声音。
“不是。”丫丫的眼睛望着另一边,回避我的问话,“尹之舅舅说在外面要吃好多苦,是不是?”
“当然。我吃的苦,你哪里吃过?”我又神气起来了,“尹之舅舅对你讲了些什么话?”
“讲他在外面读书的事,讲他碰到的一些人。他说从小离开家,就没用过家里一文钱,他给人家写钢板、抄东西养活自己。他到过好多地方,上海、广州、北平,他打仗以前才从日本回来。”
“你看,他走了那么多的地方,还要回到自己的地方来,而且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我顿了一下,“他讲到女朋友没有?”
丫丫笑了。
“那他才不肯跟我讲呐!告诉你!”她凑在我耳边,仿佛真有人在一旁听着似的,“我看见过他女朋友的照片,跟他一起照的。好摩登,好好看啊!”
“啊?什么样子?”
“鹅蛋脸、眯眯眼、高高的、瘦瘦的。对了,对了,有点像你。”
“胡扯!我揍你!”
“像你就像你,有什么了不起?也犯不着红脸呀!”
“我凭什么要红脸了,笑话!我从来不红脸。讨厌死了!”
“喏,鸭子死了,嘴巴还是硬的,你这个人!”
“好啦,好啦!我问你,你到底还想不想离开这里?”
“想,当然想。我都告诉你一千一万遍了。我在镇上的峡江中学初中毕了业,就要到重庆去读高中,这里没有高中可上,妈又不肯放我走。尹之舅舅回来以后,他怎么劝,妈也不肯。尹之舅舅就从重庆托人买了些书寄回来……”
“是不是托他那个女朋友买的?”
“就是托她,尹之舅舅也不会告诉我呀!我只要有书读,才不管他那些闲事呐。他天天晚上教我,总说只要人肯用心,在哪里读书都是一样。我才不死心哪!长了这么大,连个宜昌也没去过!我爹又讨了人,我妈又……”
“你也嫁人好啦!”
“呸!你越说越粗了!”
鹅蛋脸、眯眯眼、高高的、瘦瘦的,哪一点像我呢,我明明是矮矮的、胖胖的。那是他的同学吗?他的护士吗?医生和护士,多理想的一对!他为什么不到她那儿去呢?她为什么又不来呢?假若我是她,我就会来。我们会像我梦中那样子。我做过一个梦,我们在一条长长的破城墙上走着,四面是落日的金光。他凑过来在我耳边问我肯不肯和他私奔,为他生个孩子。我真想问丫丫,她做过那一类的梦没有。但我没有问。我知道,我一问,她准会恼火。一只鸟嗤的一下飞过来了,树枝飒飒地响;一片浮云遮住了顶上那一小块天空,我们突然罩在清凉的阴影中。啊,我真想嚼烂那树梢的花,吸干那岩缝的水。鹅蛋脸、眯眯眼……
“喂,到底跟我怎么个像法?”
丫丫傻愣愣地望着我。
“我是说尹之舅舅的女朋友。”
“你这人,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刚才打我骂我胡扯,现在又自己提起来讲!怎么个像法呀?”她盯着我的脸。“嗯,两个鹅蛋,她那个鹅蛋嘛,是尖头朝下,圆头朝上;你这个鹅蛋嘛,是尖头朝上,圆头朝下!”她两手蒙着嘴笑。
“好,你也学坏了,拿我寻开心!”我追着打她,她向前跑,咯咯笑着。
丫丫在山里乱窜。嶙峋的石头,粗矮的树木,陡峭的山壁,潮湿土腥的气味。一切都透着犷野的味道。她像只小野兔,在山里灵活极了。我怎么也追不上她,但仍亡命地追着,流着汗,喘着气,追到后来,仿佛我追的不是她那个人,而是自然本身。她绕过一个山头就不见了。忽然听见哎哟一声,我绕过山头,只见丫丫坐在树下的石头上,一只手撑头,一只手揉着腿。一个军人站在旁边,我跑到的时候,那军人对我说:
“她跑得太快了,像一阵风,我从这边小路下来,她刚好撞在我身上。真是对不起。怎么办呢?没关系吧?”
“没有关系。”丫丫望着我说,看也没看那人一眼,“刚才眼睛都撞花了,腿也扭了。现在好了,走吧!”
“真是太抱歉了。这样好不好?我就是从上面那人家下来的,我请你们两位到那里去休息一下再走。”
“我才不!”丫丫身子一扭。
“去一下也好,我渴得不得了!”我接着说。
“那就去吧,你们要是饿了,我还可以请他们做点东西给你们吃,我常常去玩的。”
我们由旁边的小路向上走了一小段,就看到一个小小的晒谷场,堆了些稻草和砍倒的树。小木房子的门上一边贴着财神像,一边贴着“山中自有山中福”的红纸条。一个很滑稽的配合:住在深山里想发财。
“郑连长又来啦!”一个高大的女人由屋子里迎了出来。
“又来打扰你了,赵大妈,这两位大姑要喝杯水,吃点东西。再来几个粑粑吧!”他用北方口音说着当地的话。
丫丫抿着嘴笑。郑连长短小精悍,一双灵活的眼睛瞥了她一眼。
“怎么?南腔北调,是吧?我们当兵的,天南地北,什么地方都跑过,说的话也就成了炒杂碎了。我们有时候几天调一个地方,几天调一个地方,说不定今天来个命令,明天一大早又开走了。”
赵大妈端来一壶茶,又进厨房去了。
“来,来,尝尝这个茶。”郑连长一面斟茶,一面对我们说,“我每次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喝壶好茶。这水就是后山的泉水,这茶叶,喏,就是那边山坡上茶树上摘下来的。唉,好哇!”他喝了一口茶,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们,那个女人呀,你别看她长得丑,她烧的茶,真比得上《老残游记》里玙姑烧的茶哪,从嘴里香到心里,又从心里香到鼻子里。好哇!”
“有什么稀奇!我们的茶都是这山里的水煎的,我天天喝。”丫丫向我咕噜着。
“郑连长,你跟日本人打过仗吗?”我喝了一口茶,虽然清香可口,大概还是比不上碧霞宫的玙姑用松花做柴、用沙瓶煎的茶吧。
“打过,当然打过。台儿庄大捷就有我一份儿,打死了日本鬼子坂垣、矶谷两个精锐师团的主力三万多人;我还参加过长沙大会战,打死日本鬼子四万多人。大江南北,什么地方我都跑过。现在我只想哪天能参加远征军,到印度、缅甸去跑一趟。”
“你的家呢?”
“谁知道!在北方,早不知生死存亡了。格老子,没办法!我这个人谈什么都有一套,谈打仗嘛,我就是从枪林弹雨里活过来的。谈鬼嘛!我荒山野地里住过,什么阴阳怪气的事我都见得不少。谈玩吧,粗的细的,我都会玩,刚才我就在下边水潭里游过水的。只要一谈到家,格老子,我可就没话可说了。家?家是怎么一回事?我都记不清了。我十二岁就在外面混,混到今天这个连长,格老子,不容易呀!我现在就只有一个心愿,快点把日本鬼子打垮,回老家去看看我父亲就好了,我妈早死了。”他一只手拿着那盛茶的粗碗沉默了一会儿,“我讲个笑话给你们听,要不要听?是我小时候我父亲讲给我听的。”
丫丫坐在小板凳上,把手里的碗放在桌上,两手撑着下巴,张着嘴,每当她要专心听人讲话的时候,就是那副傻愣愣的神情。
“当然要听!”我回答说。
“从前呀!”
丫丫蒙着嘴笑,低声对我说:
“从前呀!无论什么人讲故事第一句都是‘从前呀’。”
“好,不说‘从前呀’,”郑连长笑着,露出一排黄牙,“如今呀,有一个人欠了一身的债,生了病,要死了。债主都上门来讨债,他穷得一文钱也没有了,就把他所有的东西分给债主。好,最后还有三个债主,他没有东西可分了,怎么办呢?他就向三个债主求情,让他许三个愿来世报答他们。好,他对一个债主说:‘来世就变条牛来报答你吧!’他对第二个债主说:‘来世我变条猪来报答你吧!’对第三个债主呢!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报答,因为他欠他的债最多了。他想了半天。你猜他怎么样报答?”
“来世做他的儿子!”我抢着说。
“正相反!来世做他老子!那个债主瞪着眼不服气,就跟你们现在一样。那个人说:‘老子养儿子是他前生欠下的最大一笔债呀!’怎么样?大姑,你的腿!完全好了吧?”
“好啦,好啦,早好啦!”丫丫连连点头。
我暗自好笑,丫丫第一次那么自然地对郑连长讲话,不需要我这个传声筒了。我又想,那个军人对家的怀念,对父亲的孝思,竟表现在那么一个通俗的笑话里,没有一点悲哀的神情,唯其如此,才显得更悲哀。
赵大妈端来一大碗米面粑粑。
“嘿!又焦又硬!来,来吃这个身经百战的粑粑吧!”郑连长一口就咬去了小半个。
我们分手的时候,郑连长说他就住在我们对面山上那个庙里,欢迎我们到他那儿去玩。
“跑到他那里去玩?那才是疯了呢!”丫丫转身的时候,低声唧咕着。
“那有什么关系?他讲话多有趣,跟尹之舅舅一样。郑连长说那边有个水潭,我们去玩,好不好?”
丫丫和我走下山坡,走上大路,没有多久就看见一潭绿水,潭边有一棵弯曲的大树,树枝掠在水面上,树上系着一只竹排。我们解下竹排,跳了上去,除了脚下一块木板,竹排几乎全浸在水里。我们让竹排随水漂荡。四面是陡峭的岩石,只看得见顶上的蓝天与脚下的绿水。宇宙好像缩小了,逼在眼前,显得如此肃穆。水清澈极了,照着四颗闪亮的眼珠子。一片又一片的叶子漂走了,我捞起一块小石子扔了过去,一片叶子翻了过来,又继续漂走了。
鹅蛋脸、眯眯眼、高高的、瘦瘦的……
我和丫丫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