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门前下了篼子,恍恍惚惚向里走。一进门就是个大园子,由一条小路走去就是台阶,通着一幢灰色斑驳的房子。园子里长满了野草;一棵粗大的柏树,衬着颓圮灰色的院墙,好像一团绿色的云,停滞在灰暗的空中,纵有风吹也吹不开;墙边有一丛丛竹子,倒垂着丧气的枝条。后方屋角上有点儿意想不到的东西,令人眼睛一亮,一块小花圃火辣辣地开着大红金黄的花,好像一件旧衣服用花缎打的补丁。再往远处看,对面山上一片浓绿,太阳下山了,绿色没处泄了,只有全堆在那儿。把头往左偏一点儿,又可看到一点儿闪亮的东西——一条小瀑布,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大兵正在那儿唱着军歌。瀑布下边就是一座庙。
力夫将行李扔在台阶上。我拎着小麻布口袋,像个梦游人似的,向着台阶上走去。忽然有只大黑狗,叫也没叫一声,由草丛里向我蹿来,两眼闪着凶光。我提起口袋乱挥,尖声大叫。狗咬住了袋子,死命扯着,向我扑来。我一松手,袋子里的东西全撒出来了:蝶霜、梳子、内衣、破袜子、脏手绢……还有一沓写满了字的稿纸和一双张嘴的黑布鞋。
“来富!来富!”有人由屋子后方,绕过那块小花圃跑了过来。“喂,来富,过来!”他向狗打了个呼哨。
狗立刻饶了我,向他跑去,他摸了狗几下,那狗便乖乖地伏在他脚边,一双眼睛仍狠狠盯着我。那人总有三十多岁吧,穿着一套白布褂裤,袖口卷了一截,一只手撑着身旁的柏树,一只手叉着腰,那个微笑,那双眼睛,仿佛他一下子就把你看透了。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这山里的人,不,他仍然是属于山里的,撑在那粗糙树干上的一只泥手,黑里泛光的脸,露出白里的破黑布鞋,这一切在他身上显得那么调和,那么自然,尤其是衬着背后嶙嶙高山和矗矗乱石。一般城里人到了乡下,那些迹象不是使他像个“暴发户”,就像个“破落户”;他不是对自然受宠若惊,就是挂着一脸被自然虐待的苦相。然而,眼前这个人却是一副适得其所的神态,加上他脚下那对杀气腾腾的狗眼,威胁得我手足无措了。
我终于定定神,弯身拾着地上的东西。他向我走来,狗也跟在他后面走来了,连连摇着尾巴。我抬起身,望望狗,又望望他。他笑了一下。
“走,走开!”他吆喝着狗,狗跑开了。“其实呀,它一摇尾巴,就不会再咬人了。”他由地上拾起那沓稿子和那双又脏又旧的黑布鞋递给我。“我天天陪你妈到河坝去接你,就是今天没去。你再不回来,你妈都要等疯啰!”
“苓子,回来啦!真的回来啦!”妈妈由台阶上跑下来。老邱妈愣愣地站在台阶上,旁边还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微笑着望着我。
“妈妈!”我跑到她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口袋上的花是你自己挑的呀!蛮不错嘛!”妈妈接过我手中的麻布口袋,看着那朵死死板板的荷花,仿佛那口袋比我的归来还令她惊喜。但她一抬头,我看见她脸上淌着泪水,两手也是抖着的。
老邱妈终于醒过来了,碎步向我跑来,嚷着我高了,壮了,由我的脸一直摸到背上,不停地叹赏着、惊讶着,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最后只听见她向那女孩子说:
“……每次的成绩单都是一连串甲呀,甲甲甲的,我们的小鸭子回来啰!哈哈!”
“邱妈,你又来了,胡吹!真是!”我故态复萌,对她又专横起来了,眼睛却一下也不敢眨,怕将眼泪眨出来了。在外流浪几年,哪容我使性子呢?我向邱妈那么一吆喝,倒使我感到自己是真正回到家了。
“好,好,进屋里去吧!”妈妈推着我,仿佛也挺轻松的样子,“你这个丫头,去接你,你不回来;不接你,偏偏回来了。哎呀呀,我简直喜昏了头,也没介绍一下。喏,苓子,那是尹之舅舅,这是丫丫,黎家姨妈的女儿,也住在这里。”
“你们乱成一团,我要插也插不进去了。”尹之舅舅远远地笑着说,“从今以后,馨华姐只怕连我们看也不看一眼了。”
“怎么能不理你呢!你陪我跑了那么多路,哪天还要专诚请你呢!”妈妈虽然笑着,眼睛还是湿漉漉的。
那是一幢二进的房子,我们住在前进,一间厅屋和两间卧房;黎家住在后进,正中间是堂屋,天井两边是厢房。进屋之后,黎家姨爹姨妈都来看我,还送来一大堆东西,无非是些山蔬野菜。我用夸张的口吻谈着路上的情形:如何挤上船,如何过三峡,如何躲过敌机的轰炸。丫丫一直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我,静静地听着我讲。只有尹之舅舅没有到房里来。
他们终于走了,只剩下妈妈和我。太阳早已沉下去了。那是黑夜之前一段柔美的时光,空气中泛着橙色的光,仿佛是由一块橙色的海绵中渗出来的。那段时间没有多久,黑暗一下子就罩满了山野。然而,我已回到家,回到妈妈身边。黑暗只是使人挨得更近。屋子里只有一张木桌,两条板凳和一张木板床。桌上点着一盏桐油灯。邱妈在厨房里为我做晚饭。我向妈妈讲着几年来的流浪生活,有夸耀,也有隐瞒。油灯吱吱叫着,妈妈走过去拨了一下。
“妈妈,那么一点鬼火,你还要拨小!”
我又想起妈妈以前的样子,站在娇黄窗帘旁边,挑着兰花手夹着嘉利克香烟,尖长苍白的小指甲,手掌印着水胭脂晕晕的红,望着窗外尖着嘴嘘出细细一缕烟。现在她也抽着烟,呼噜呼噜,白铜泛黄的水烟袋,马鬃似的粗烟丝。她穿着泛白的黑绸褂裤,盘腿坐在木板床上,黑线袜缝着厚墩墩的白布袜底,大大小小的菱形图案,我一看就知道是邱妈的杰作,我在外面这些年,妈妈寄给我的布鞋全是清一色菱形图案的鞋底。
“我完全变了,是不是?”妈妈的眼睛闪着笑意,“这是我这辈子过的最好的一段日子。你爸爸死了,又打仗,要不是逃到这山上来,我也活不到今天。我不但把以前的苦日子完全忘记了,就是以前的好日子我也忘了。有个时期日本人差点打来了,我们逃到秭归,不久三斗坪又平靖了,我又跟他们回来了。他们不肯离开,是因为他们在这里生了根呀,我呢?我是觉得自己在这里年轻了,我小时候在这里过过一段日子,那时候还是个打着条小辫、穿大花袄的小姑娘呢!”
“现在我倒宁可考不取大学了,可以在这里住下去。”
“你考的到底怎么样呢?我什么苦都可以忍受,只要你能考取大学,为我扬眉吐气。你爸爸死了,我指望的就是你。”
“国文我有把握,数学就靠不住了。妈妈,别急,考不取大学,我可以写作。”我心里比谁都急,表面却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写作就可以不必读书了吗?”
“我有这个!”我指着自己的脑袋,吹了一声口哨。我一得意就吹口哨。
“哎呀,像个小流氓,哪有姑娘家吹口哨的?我问你,你写的东西在什么地方登过的?”
“妈妈呀!真是!”我怨她太不信任我,“学校壁报每期我包了一半。我把最好的几篇投给报馆了,有诗,也有散文,妈妈,拿了稿费,我全部给你!”
“唉,我也望到这一天了!苓子,这些年你可把我想苦了。娘想儿,长江水;儿想娘,扁担长。苓子,你在外面想不想妈妈?”
妈妈又动感情了。我站了起来,装着漠然的神情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子,费力挤出了几个字:
“有时候。”
“嗯,高多了,像个大人了,只是,”她抹去脸上的泪,扯扯我身上晃晃荡荡的阴丹士林衫子,“这叫什么衣服,简直就是条灰面口袋!这头发!”她又摸了一下我的头。“蓬了一头,也不别个花梳子,系根缎带什么的,头发搭在眼睛上,呼的一下往后甩,你简直不像个女孩子!你!”妈妈半嗔半笑地点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感到轻松多了。我就怕妈妈动感情。我在外几年,日夜思念她,甚至一阵风过,我也会想象那阵风吹动了妈妈额前的刘海。然而,现在在她面前,我却装得如此洒脱、如此冷漠。我两手扯起那件宽大的衣服。
“喏,就是这个样子,同学们叫我名士派,她们都学我呢!学我的衣服、我的头发。”
“学你?天,怎么得了?”妈妈苦笑着摇摇头,“你这样下去,唉,我就为你着急!”
“有什么可急的?”我瞪着眼。
“你那副神情又来了。黄毛丫头十八变,你哪一天变得像个女孩子就好了!”
“我就是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是为自己而活的!”
“喂,馨华姐,”房外有人叫着,“行李在堂屋里,要拿进房里来吗?”
“啊,尹之!”妈妈掀起白布荷叶边的门帘,“就放在堂屋里吧,反正是些破东西。你进来坐坐吧!”
“不坐了,明天再来看你的小姐吧!”
“哟!怎么客气起来了,小姐小姐的,尹之舅舅,你是舅舅呀!”
他笑了一声。
“我从这里走过,看见了行李,怕放在外面丢了。要不然也不打扰你们娘儿俩了。今天晚上这幢房子用不着来富看门了。”
“怎么呢?”
“有你们娘儿俩看门嘛!你们还不得谈通宵吗?”
妈妈笑着用手远远点了他一下,放下门帘,转身对我说:
“尹之舅舅真好,对我尤其好,大大小小的事,我没有主意的时候就去找他,他对我像亲姐姐一样。”
“舅舅?又是哪门子亲戚?”
“你现在到了亲戚窝里来啦!我自己的亲人没有几个了,但沾亲带故的人到处碰得到!”
“刚才那个抬篼子的,就说是沾着什么亲。”
“那个人你要喊舅爷爷呢!在这里呀,舅妈、姨妈、舅爹、姨爹,要我算是什么亲戚,我也算不清楚,我叫你怎么喊,你就照着喊就是了。”
“尹之舅舅也住在这里吗?”
“嗯,他就是黎家姨妈的弟弟,是个医生,本来在重庆的医院做事,去年回来了,就在三斗坪的伤兵医院做事,现在还没结婚呢,听说他眼界太高了。我总是劝他,他就笑笑。这个人呀,心地好,有教养,头脑清楚,医术也高明……”
“好啦,妈妈!你的老毛病又来了,一捧人呀,就捧上了天。我就不相信。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准是个蒙古大夫!”
“啊,不是那样,”妈妈一本正经地说,“上边庄家姨婆婆,自从戒烟以后就病病唧唧的,他看了以后硬是好多了。对了,庄家姨婆婆说过,等你回来了,要给你接风,还要请尹之舅舅。”
“那多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关系?一回生,二回熟,我在这里全仗他们照顾。”
“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刚才一进门被狗咬的那副狼狈样子。”
“哟!”妈妈在我脸上拧了一把,“我这个野丫头也懂得不好意思了!”
“哎哟,痛!妈妈!”
“怎么搞的?娘儿两个亲热得打起来了!吃饭吧!小姐呀,你尝尝我自己种的菜吧!”老邱妈捧着几个扁扁的粗瓷碗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