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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在哪儿呢?

我站在三斗坪的河坝上,手里提着麻布挑花口袋,脚边放着一捆破行李卷。妈妈并没来接我。我由重庆一上船,就是惊险重重:敌机的轰炸、急流险滩,还有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那一切我全不怕。七七事变第二年我就离开了家,那时我才十三岁。五年的流亡生活已锻炼出我的勇气。然而,当我站在那陌生的河坝上,四顾寻找妈妈的时候,那迷失、落寞的感觉,我却不能忍受了。

河坝上到处是茶馆、面摊、小饭馆以及卖纤绳的铺子。河边停着大大小小的木船,有的在卸棉花,有的装上灰布军装。一个女人站在一条船上,抖着一条湿漉漉的红布裤子,连笑带骂地向另一条船上叫嚷着。我一眼望去,看见那一抹通往镇上的土阶,上上下下的,有吊着一只胳臂的伤兵,穿着浆硬的白布裤褂的船老板,沉着脸的挑水夫,高谈阔论、叼着旱烟袋到船上看货的花纱行老板……漠然流去的长江,夏夕柔软的风,一股血腥、泥土、阳光混合的气味。谁都有个去处。至于我呢?

“大姑,坐篼子吧?”

我坐上篼子,两个力夫便向镇上走去。那篼子看上去还不如四川的滑竿安全,只是两根长长的木杆加上三块小木板。一块小木板吊在木杆下,算是坐板;一块弯弯的板子绑在后面;另一块吊在前下方。我颤巍巍地坐在上面,两手紧紧抓着两旁的木杆,两条腿就随着脚下的小板前后晃荡,还没爬上那抹土阶,我已经浑身冒汗、手指抽搐、腰酸背痛了。

“大姑从重庆放暑假下来的吧?”前面的力夫同我搭讪。

“嗯。”我听不惯那称呼,手心擦得好痛,妈妈又没来接我。一切都别扭!

“大姑是有学问的人啊!”

我噗嗤笑了。有学问!我刚刚考完大学,还不知是否金榜题名呢!

“喂,看啊,喂,看稀奇呀!”一群孩子在后边跑着大嚷,“看这个大姑坐篼子啊!”

“哎呀!大姑!”后面的力夫笑了,“你怎么搞的呀?坐篼子就靠那一双脚蹬在前面那块板子上,像你这个样子,等下走下坡的时候,你就会来个倒栽葱呀!”

我一双脚怎么使劲也踩不住那块躲躲闪闪的小板。那群孩子笑得更厉害了。我又急又窘,蓦一抬头,大叫了一声:

“蛇!”

一个身穿蓝印花布衣服、头缠白布的女人,两肩绾着一条杯口粗的青蛇,神态自若地朝着我们走下坡来。那群孩子不笑了,两个力夫也停住了,四下张望。

“蛇?”

“那,那!那女人!”我惊惶地叫着。

那群孩子又爆出一阵大笑。

“哎呀,大姑!你连这个也没见过呀!那是个背篓嘛!”

那女人已走到我面前。我定神一看,原来她背着的正是一个竹编的背篓,漏斗形,两个竹编的圆环绾在两肩,活像绾着一条青蛇。她回头朝我笑了一下,透着点儿善意的嘲讽。

我赶紧趁那当口儿踩住了脚下的木板,立刻觉得浑身轻松,心头也轻松了。走上土阶,就是镇上唯一的一条长街。我在坡上回顾烟波苍茫的长江,忽然想起一个女孩子颤抖、善感的歌声。她唱着流亡的歌,唱得全班吞声饮泣,那一晚的自修课出奇地安静。而现在,我正一步步向妈妈身边走,是真还是梦呢?力夫没有穿过正街,抄小路走上通三星寨的山路。一离开镇上,就听见竹枝里的蝉叫,水里的蛙噪,洗衣女人的喧笑。独木桥边摇着几朵小花。谁还相信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血腥的世界呢?一百里以外的宜昌就有日本人,也许敌机刚来轰炸过。然而,在这儿,自然是坚韧的;生命是坚韧的。难怪妈妈逃到这儿便定居了下来,我这样想。

“喏,大姑,那就是三星寨!”

“啊!”我抬头看见山上几堆灰色的房子。

“现在天还没黑下来,天一黑,点了灯,在河坝上看,活像三堆星斗!”

我的心扑扑跳了起来。妈妈就在那儿。我已经五年没看到她了。漂流在外,每逢想起她,就会联想到闪亮高大的铜床、半开的百叶窗、釉里红椭圆水仙盆和枯皱的佛手。妈妈斜靠在床架上,有板有眼地吟诵着《再生缘》:“……回头连唤西宫媳,莫须忧虑不怀妊。你为人,玲珑幸喜多忠厚,略有三分妒忌心……”我总是在这样一副幽暗美丽的背景上想象妈妈的样子。但是,现在,在那烟雾迷蒙的山岗上,妈妈是什么样儿呢?她正在做什么呢?我实在想象不出来。

“大姑到三星寨黎子和家里,我看你不是他家里人吧?”前面的力夫走上坡的时候负担较轻,总想跟我搭讪。

“我妈妈住在那里。”

“对啰!我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原来陈大姑就是你妈呀!那我们还攀上亲啦!陈大姑的妈是我表姐的姑子的姑子,陈大姑十几岁的时候跟她妈到此地来过,那时候我表姐……”

我在盘算着那是哪门子亲戚,越算越糊涂,就如同“不知是布补鼓,还是鼓补布”一样地纠缠不清。我们愈往上走,山路就愈细。流水声时大时小,偶尔有一两个人由橘林幽径中走出来,就是从我们身边擦过,也没看我们一眼。

“……陈大姑就是卫太爷的外孙女嘛!卫太爷在世的时候是个大善人呀!自己的一件棉袄补成八斤重,别人修桥补路,孤儿寡母,他不晓得周济了多少!现在不行啰,子孙死的死,败的败,走的走,几年工夫就完啰!”

“那样的子孙非败不可,”后面的力夫喘吁吁地接着说,“听说卫老三死的前两年,卖田写字的时候,一杯茶泼在桌子上,他就撩起狐皮袍子擦水,想想看,狐皮袍子呀!我们这辈子哪里见过?”

“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的佃户反而发起来了。庄大爷还不是一样?不说别的,就说往年清明上坟吧,一盒盒的菜往坟场抬,一摆就是几十桌,连不相干的人也要赶去吃他一顿。那个排场,嗨!如今也垮下来了,日本鬼子一打仗,家当丢的丢,炸的炸,两个儿子……”

“还有儿子?撵的撵了,疯的疯啰!”

“啊?怎么一回事呢?”我在篼子上坐直了身子。

“老大到下江去读书嘛,我说下江那地方呀,年轻人就是去不得。庄老大去了几年就讨了个寡妇,去年回来了,老子不准进门,气得连儿子也不认了,连孙子也不认了。小两口子就住在文昌阁,离三星寨有十多里路,翻一个山就到了,逢年过节庄大爷也不准他们进门。”

“另一个儿子怎么疯的呢?”我一向喜欢听人讲疯子的事,我认为疯子是被热情冲昏了头的诗人。

“抽鸦片烟嘛!”前面的力夫走上一块平地,喘了口气。

“抽鸦片烟就能抽疯了吗?”我有些失望,那样子疯法未免太没诗意了。

“就是嘛!”后面的力夫也走上平地,抢着说,“抽得皮包骨,弯腰驼背,咳咳呛呛的。这两年地方上戒烟,官方抓到了,没有话说,就是枪毙!再有万贯家财,也没有办法。也不晓得他们得罪了什么人,报到县政府,派人来抓庄老二,他就逃到杨家湾。”

“喏,就是那边。”前面的力夫转头向长江下游点了一下。我们正绕到临江的山路上,我朝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天色已暗下来,江上又起了雾,那河湾已经看不见了。“他逃到杨家湾就躲在一个佃户家里,受了大惊吓,一吓就吓疯了,钻到柴房里,死也不肯出来,一天到晚跪在地上,唧唧咕咕,求人饶命,不到两个月就死了。”

“他的媳妇巧巧也真是个克星!”后面的力夫又喘着气。我们又爬上坡了。但他仍不住嘴。“老子是个领江。她从小死了妈,长大了,老子在青滩翻了船,嫁到庄家,连个烟鬼也克死了。她婆婆也一年到头害病,就是从重庆下来的医生杨尹之也看不好。”

“凭良心说,她人倒不错,在宜昌读过几年书,又灵又巧,细皮白肉。我就想不通,都是用这山里的水洗脸,她就像比别人洗得特别干净些,五官看起来清清爽爽。”

“啊?那么好法?”我一向不大懂道德的美,但能领会人生各种流动的美、怪诞的美。我对于美没有挑剔,只要美得有个性。一个“细皮白肉”的寂寞的女人,那个事实本身就很美,美得叫人愁。她想些什么呢?她作些什么呢?“啊,我真想看到她!”

“看得到,当然看得到。庄大爷也住在三星寨呀!你妈跟他们走得亲热得很。三斗坪有轰炸以后,他们就都搬到三星寨了。山上不怕警报嘛!去年三斗坪一条街都炸光了呀!告诉你,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飞机屙㞎㞎。嗨!”

“喂,我说,魏老四,爬得太热了,在这块石头上歇一下吧!”

“嗨,还歇什么?一绕过去就到了。”

“真的?我怎么没看见呢?”我的心又扑扑跳起来了。谁还管那个细皮白肉的寂寞的女人呢?我就要看到妈妈了。

然而,我们绕了一个山头,又是一个山头,仿佛永也走不到尽头。我发觉城里人与乡下人对距离的感应也不相同。同样的距离在他们的眼中就缩短了。每到一个山头,我就会想:山的那一边,也许冒着一缕炊烟吧;也许有一个黧黑的孩子在树上找鸟窠吧;也许妈妈正在树下等着我吧!但是,山的那一边仍然是荒山野色,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正感到失望,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若断若续,低微清越,不知从何处飘来,好像一根金丝,一匝匝的,在田野上绕,在树枝上绕,在我心上绕,愈绕愈长,也就愈明亮,我几乎可以看见一缕细悠悠的金光。那声音透着点儿什么,也许是欢乐,但我却听出悲哀,不,也不是悲哀——不是一般生老病死的悲哀,而是点儿不同的东西,只要有生命,就有它存在,很深,很细,很飘忽,人感觉得到,甚至听得到,但却无从捉摸,令人绝望。我从没听到过那样动人的声音。

“听!金铃子!”

我低头四处寻找。

“太好听了!停下来,好不好?我要捉到这只金铃子。”

“金铃子可不是一下子可以捉到的呀!大姑,听见没有?狗叫了!” r80Ov761jQAGzMO9ND81cEWiNKwWrtsGZlIsWAiavaspPpAU5RWOQzyDKGXADJ5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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