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前交代了第一回的相关背景知识,这里再把故事梗概捋一捋。
这一回的情节说的是:孙悟空出世,在花果山水帘洞称王。后来道心开发,要去求仙访道,学长生不老的方法。他先到了南赡部洲,在中华混了八九年,没找到神仙,又来到西牛贺洲,听到一个樵夫唱山歌,歌里提到《黄庭经》。这《黄庭经》是道教文献,悟空就以为樵夫是神仙,要拜他为师。樵夫告诉悟空,此山名叫灵台方寸山,山里有个斜月三星洞,洞里有位须菩提祖师,那才是神仙,这歌谣就是祖师教的。悟空按樵夫指引,来到洞前,又不敢冒昧进去。不一会,洞门打开,走出一个仙童,把悟空领进去。悟空见到须菩提祖师,祖师将悟空收在门下,赐他姓孙,法名悟空。
书里用一句诗来收束这段情节,说道,“鸿濛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
所谓“顽空”,指的是一种缺乏生机的、无知无觉的修炼状态。悟空虽然是灵根孕育而成的石猴,此前的状态其实还是“顽空”。之前说过了,孕育悟空的仙石,虽然通灵,也是被人称作“顽石”的。悟空需要打破这个“顽空”的原始状态,才有机会超凡入圣,这就需要“悟”空。所以说,悟空的名字是有说道的。
从讲故事的角度看,这一回收束了悟空的学龄前成长阶段。
这里有一点提示大家注意:就是悟空出世的具体情形。在大家的刻板印象里,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这样说,不能算错,但有瑕疵。原著交代得很清楚,说花果山上那块仙石,长年汲取日精月华,一天忽然迸裂,生出一颗石卵,像圆球一样大。这石卵见风后,化作一个石猴。所以说,悟空是石卵“风化”形成的,不是从石头里直接蹦出来的。
也就是说,花果山上那块高达三丈六尺五寸、围长二丈四尺的仙石,本身不是仙胎,其中孕育的石卵才是仙胎。
今天很多人认为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可能是受了影视剧的影响,比如86版电视剧《西游记》就是这样呈现的。那个画面是经典的,更是片头主题曲《云宫迅音》的开场画面,这肯定比石卵风化成石猴更有视觉冲击力。
同时,“从石头里蹦出来”也不是今天的人才这样讲的。古时候,人们就这样说。当时没有影视剧,但旧时读过《西游记》原著的人并不多。尤其市民阶层,看过《西游记》原著的人是很少的。
因为在当时,要阅读《西游记》这样的大部头通俗文学作品,起码要过两个门槛:一个是经济的门槛,一个是文化的门槛。
经济的门槛,就是买得起小说。在今天,一部长篇小说的价钱,可能还不如“秋天的第一杯奶茶”贵,谁买不起?但在当时,小说的刊刻成本比较高,售价也比较贵。
万历年间,一部精装本的《封神演义》要卖二两银子,还得是足量的纹银。二两银子什么概念?折合成当时的物价,可以买五十只鸡,相当于一个知县(正七品)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月工资了。普通市民,谁会花这冤枉钱呢?
文化的门槛,就是识字量得够,起码能够把一部白话小说看下来。可是古代的中国,识字率是很低的,直到光绪三十年(1904),中国的识字率也就百分之一。
这还是在基础教育已经相对普及的晚清,再往前推,识字率只会更低——既然不识字,又怎么通过“阅读”的方式消费《西游记》呢?
所以,对于当时的大部分市民来说,他们对《西游记》的了解,不是通过“阅读”原著获得的。他们了解的故事情节,经常是从戏曲、说唱、图像中得来的。而这些媒介,也不习惯(或者不方便)呈现石卵风化的场景。
比如戏曲舞台上,演石头道具裂开,扮演孙悟空的演员一个跟头翻出来,这个效果就很好。风化场景呈现起来就比较麻烦,观众看着也不过瘾,场面就容易温吞。再比如图像,用莱辛的话说,图画凝缩着“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
,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就是“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至于石卵风化的动态画面,图画是很难呈现的。
所以说,这里是无所谓优劣的,小说有小说的表现方法和规则,戏曲、图像也有自己的表现方法和规则。也就是说,各有各的叙述策略。这种策略,是基于特定媒介的艺术传统和表现成规而生成的。
况且,“从石头里蹦出来”已经成了俗语,有了格外的意思,成为一种常用比喻。一般说来,有“凭空产生”的意思,说的是某个人、某件事没有根据,没有来由。只不过,大家习惯把这事按在孙悟空头上(当然也可以这样比喻: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夏启啊?!话倒是没错,但对方可能听不懂),咱们今天也不必去纠正。
这里要说的是,不同的艺术媒介有自己的艺术传统和表现成规,对同一个故事、同一处细节的艺术处理,会有自己的习惯和策略。像影视剧或图像,它们是具象化的艺术形式,很直接,能够让我们快速生成视觉印象,但它们与文字所提供的联想,是不一样的。文字落实在纸面上,看着单薄,联想起来,生发开来,是变化无穷、滋味无限的。看影视剧,当然很过瘾,但阅读原著,通过文字的接受所获得的快乐,是其他媒介达不到的。所以,今天的人还是要阅读文学原著的。毕竟,今天买一本《西游记》,只要不是精装本,应该是没有“秋天的第一杯奶茶”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