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讲提到,第四回不仅写得委曲波折,还写出了神魔世界的人情世故。那么,这些人情世故表现在哪里呢?
可以看到,围绕招安与镇压的问题,天庭分成了两派:一是以太白金星为代表的“主和派”(就是“鸽派”),一是以李天王为代表的“主战派”(就是“鹰派”)。
从话语权的角度来看,主和派势力明显是占上风的。联系上一回,悟空闹龙宫、搅地府的时候,玉帝就想派兵镇压他,还没等托塔李天王发言,太白金星抢占先机,先说出招安的计划,玉帝转怒为喜,第一次招安项目,就算敲定了。后来悟空第一次反下天宫,证明招安项目失败,李天王又主动请缨,太白金星本来就担着责任,这时候更不方便发言了——你得等。等什么?等待李天王败阵回来,挫了士气,太白金星又说出第二次招安计划,这就又把活儿给揽回来了。
两次招安,当然可以说是天庭的保守势力占上风,“鸽派”意见受追捧——神魔世界的官僚集团,总是习惯采取绥靖政策的,但具体来看,还是在政治角力的过程中,主和派更注意方式方法。
你看,“鹰派”主战,目的明确,路径也算清晰,但方法不科学。就是一个字:打!
打不赢呢?就增兵再打!这是个简单的直线思维。
“鸽派”主张采取绥靖政策,但太白金星不仅给出政策,还有具体的目的和方法。他说得很明白:第一次招安,不代表向悟空妥协,而是用“软套子”拘住他。表现得好,就给他加官,表现得不好,就地擒拿!这样的好处,用太白金星的原话:“一则不动众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这些话,都说到玉帝心坎上了——低成本,高声誉,谁能不赞成呢?第二次招安,因为李天王出师不利,天庭已经伤了面子,天王还打报告,要求增兵,这个思维,就直得不能再直了!太白金星能够及时站出来,说明他比李天王有“政治觉悟”。关键,这一次还是有具体思路的:就封猴子一个“齐天大圣”,哄着他玩,又不给他差事,又不发他俸禄,就是一个名头罢了,没什么成本,还能挽回面子,玉帝当然也就同意了。你看,天庭“鸽派”不仅目的明确,而且路径清晰,方法科学。
所以,不在于主战,还是主和,而是有没有觉悟,讲不讲方法。这多少有点庸俗社会学的味道,但古代小说所写的人情物理,总是在生动地呈现这些内容。
比如《红楼梦》第五回就写到,宁国府上房的内屋墙上,有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贾宝玉见了就头疼,直喊“快出去,快出去”!但宝玉是天生的富贵闲人,有主角光环,他可以对仕途经济抱有天然的抵触,我们不是贾宝玉,不得不卷入仕途经济的旋涡,要想挣扎着,不沉下去,就得讲究“世事洞明”,琢磨“人情练达”,即便做不到“洞明”与“练达”,起码也得达到及格线。既然我们讲,文学作品里的人物也得讲。比较起来,太白金星在这方面,就要比李天王“洞明”得多,也“练达”得多。
这其实也是一种隐性的压力,它是潜藏在显性的制度规则之下的,另一种对于社会个体的强大规约。一个是显性的制度条约,一个是隐性的人情物理,这都比造化规则,更让我们的主人公感到不适,承受更大压力。
而比较起来,隐性的人情物理,又是很难被挑战的,它不属于特定的机构或组织,而是一般的世情,主人公只能一次又一次去经验,经验这世态炎凉,却没办法真正挑战它。只能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里去感受,去承受。
像崇祯本《金瓶梅》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一冷一热,就是题眼。作为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金瓶梅》真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人情物理的本质——我们经验的,可不就是这一冷一热嘛!
孙悟空也是要经验的。试看这一回,悟空反下天宫,自封齐天大圣,气焰滔天,那花果山场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这时候,便有两个独角鬼王来投靠,说大王“肯不弃鄙贱,收纳小人,亦得效犬马之劳”。每每读到这一段,笔者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后的那段话:“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悟空当然不是范进,两段情节也没有关系,但无论是敢于挑战造化规则与制度规则的英雄,还是为造化所捉弄,又被科举制度所戕害的可怜虫,说到底都逃不出人情的“热”。
再看悟空战败李天王后,牛魔王、鹏魔王等前来庆贺,一个个自封为“大圣”,欢乐无比,一派热闹,这跟“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没什么两样儿!但人情物理就是这样的,热极便冷。甭管悟空被压五行山,还是西门庆呜呼哀哉,那些原来“热结”的弟兄又在哪里?那些送东送西的“热心肠儿”呢?那些卖身投靠图荫庇的呢?说好听的,是“树倒猢狲散”,其实不过是关起门来自在取乐,或是赶紧找下家儿去了。
就像原来围拢在西门庆身边的帮闲、篾片们。对他们来说,没了西门大官人,那还有张二官人,即便没了张二官人,还有赵、钱、孙、李官人,周、吴、郑、王官人,谁说卖身只许卖一次的?这天底下的歪脖树多了,哪棵树上不挂着几只猴儿?
可见,这一冷一热,就是世间的人情物理,甭管英雄,还是可怜虫,是做不到“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悟空可以挑战造化规则,挑战制度规则,却挑战不了人情物理,这是主人公的无奈,也是作者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