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以宦学连称,亦以仕学并举。《礼记》言“宦学事师,非礼不亲”《 礼记·曲礼 》。《论语》言“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子张 》。是也。宦者学习,仕者任事,《 史记·留侯世家 》 言“良年少,未宦事韩”。事即仕也 。然宦学二者,又自殊途,学于学庠,宦于官署,所学各不相干。古学校不能谓无其物,然迄未闻有一人焉卒业于学校,进身于仕途,或则出其在校所学以致用者,由此。盖古之学校,其初实神教之府。春秋教以礼乐,礼者,事神之仪;乐者,娱神之乐。冬夏教以诗书,诗者,乐之歌辞;书者,教中故籍也。故太学、清庙、明堂,异名同物。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非文事武事相干,释奠于明堂之神也。尊师重道,执酱而馈,执爵而酳,北面请益而弗臣,非知重学问,尊教中之老宿也。然则古学校中,初无致用之学,所有者,则幽深玄远之哲学耳。《礼记·学记》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又曰:“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又曰:“君子以大德不官,大道不器。”此即《汉志》所称道家为君人南面之学,其说略存于《老子》《管子》书中,皆哲学与神教相杂者也。墨子最重实用,而辩学之剖析微芒者反存于《墨经》中,以其学出于史角,史角明于效庙之礼故也。切于实用之学,则从官署之中,孕育而出。《汉志》所推九流之学,出于王官是也。九流之家,固多兼通古之神教哲学,然特以此润饰其任事之术,其缘起固判然不同,任职官署之人,尤未必通知九流之学,观九流为私家之学,浸且为始皇所禁,而令欲学法令者以吏为师可知也。秦始皇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兴太平指文学士言,此博士之流,始皇所与共图天下者,然特谟议于庙堂之上而已。奉行法令者,不求其有所知也。降逮汉初犹是如此。
行法者贵能通知法意,尤贵能得法外意。能知法意,则奉行可以尽善;能得法外意,则并可知法之弊而筹改革之方矣。欲通知法意,非深通其所事之科之学不可;欲能得法外意,则必兼通他科之学;故宦学合一,实学术之一进化,亦政治之一进化也。宦学之合一,其自汉置博士弟子许其入官始乎?史称公卿大夫士吏,多文学彬彬之士,即美其非仅通当代法令而已也。中国历代选举之途甚多,政府之所最重者,为学校、科举两途,所可惜者,学校这所肄,科举之所试,皆非当官之所务。致学校科举出身之人,其习于事,反不如异途,而亦并不能通知其意耳。
昔日之教育,皆所以教治人之人者也。而学校之所肄,科举之所试,皆非当官之所务,何邪?此其故,一当求之法制之沿革,一则由于事实之迁流也。汉世博士弟子,其所学者,原不如法吏之切于用;然汉世去古近,儒家之学,可径措之于事者,尚不乏焉,经义折狱,即其一端也。 是时法次甚简,折狱根据习惯若条理者颇多,经义亦习惯若条理之一端,非违法也 。降逮后世,社会情形,去古愈远,通经渐不能致用,而考试之法,则犹沿汉代诸生试家法之旧焉, 后汉左雄所创 。是为唐时之明经。当时高才博学,足以经国理民者,本有秀才科可应,以其大难,能应者寡,后不复举,而俗尚舞章,进士遂为举世所重焉。其科始创于隋,试诗赋,盖炀帝好浮华为之。然度炀帝初意,亦非谓工诗赋者可以经国理民,非如汉灵帝之鸿都,集玩弄之臣,则如唐玄宗之翰林,求书记之选耳;而后遂以辨官才使膺民社,则法制之流失也。历代法制,变迁而失初意者,固多如此。又儒术盛行之世,尊之者,信为包罗事理,囊括古今,通于是者,即可以应付一切;而欲应付一切者,亦皆不可不通于是,此则学校科举之偏重经义,始于宋,盛于元,而大成于明者之所由来也。一时代必有一时代所特尊之学,原不足追古人,惟通于其理者,亦必留于事而后可以应用。而向者学校、科举所求,于能通其理外,事遂一无所习;而其所谓理者,亦实非其理,至自此出身之人,成为一物不知之士,此又法制之流失,浸失其初意也。
清季有老于仕途者,尝语人曰:“官非予之所能为,衙门之所为也。”人问其说,答曰:“须策书之事,则有幕友焉;循例而行之事,则有吏胥焉。予何为哉,坐啸画诺而已矣!设无幕友吏胥,予固不能办其事也。”闻者笑其尸位,其实无足笑也。当官而行,不能不据法令;法令至繁,非专门肄习者,不能深悉。向者亲民之官莫如州县,幕友则有刑名、钱谷之司,不能相摄;吏则如六部之分科焉,非好为之,不得已也,所可诧者,则官之一无所知耳。论者深恶官场办事,循名而不责实,一切集矢于吏,清季遂欲一举而尽去之。岂不知循名而不责实,乃社会风气,彼此以文法相诛,而不以真诚相之咎,非行政事者之失。苟政事而不循文法,民益将无所措手足,何则?今日如此者,明日可以如彼,甲地如此者,乙地可以如彼也。故乡者幕友吏胥,各专其职,其事实不容已,亦不可非。所不足者,彼幕友吏胥皆无学问,又或父子相继,或者师友交私,朋比把持,使才智之上,无途以自奋,亦且明知其作奸犯科,欲去之而不得耳。
今者用人之法一变。凡事皆用学校出身之人,此为选法之又一进化。盖出身学校,则不徒习于其事,亦必明于其理。又学校之所肄者,必不止一科,专门之教,先以普通,正科之外,又有辅助,则其人可以多所通晓,而眼光不为一事所拘,合于吾所谓通知法意,并能得法外之意者矣。然一机关之中,必有所特有之事,若其办事之法,与他机关不同者,学校之所教,仅能得其大致,不能并其纤悉者而尽教之也,则必入其机关而后能肄习焉。故明世之监生历事、进士观政,实为良法,惜乎其实之不克举也。今之论者,每咎学校之所学,不能致用,而办事者亦以切于日用自矜,此乃浅之乎视学校者。果但以实用而已,则曷不招若干人,教以粗浅办事之法,如商肆之招学徒乎!故今者学校毕业生,出而任事,仍须别受训练,或事肄习,初不足为学校之耻。所可耻者,转在毕业学校于学仍无所知耳。故学校以求其理,机关以习其事,二者并施诸一人,然后其人为可用,与昔之徒习于事即可致用者不同。此学术与政治之进化,而求其理与习其事,比分于两种机关中求之,此又分工之道然也,皆不足以为病。凡用人之地,求学生之优于学者,宽其练习之岁月,而使之习于事焉。学校则务求其学生之优于学,使其出而任事,与寻常人之仅习于事者不同,则做人之与用人,两得之矣。
昔宋苏轼尝以京东西、河北、河东、陕西五路,为自古豪杰之场,其人不能治声律,读经义,以与吴楚闽蜀之人争得失于毫厘之间,而愿其君特为五路之士,别开仕进之门。夫人之善于某,不善于某,亦视其教之何如耳。苏氏所谓长于声律经义之吴楚闽蜀,其在先世,非朴塞无文,欲求学问,必游京雒者邪?故今之教育选举,无所谓某地之人宜于其事,某地之人不宜某学也,一概施之可矣。独至沦陷区域,则吾谓于普通教育选举之法以外,不可不别筹教之、取之之方。今者虽考试,应试者大都出身学校之人,法令即或不拘,其实非出身学校者仍寡,盖重视学校之风气使之然也。必先历学校,然后得应试,以防其袭取于一朝,虽以学校教之,又必甄别之以试验,以防其有名无实,此盖自宋世范仲淹以来之所力求。至明,立学校储才以待科举之法,然后大成者,袭其遗规,岂不甚善。然明虽立此法,学校实徒有其名,何邪?盖一种学问之初兴也,能之者不多,所被之区亦不广,欲求其学者,不得不走千里,就其人之所在而师之。如汉世文翁、尹珍等身求学,或遣人就学,不得不赴京师是也。及其既已广布,则不然也。明世,四书五经之书,程朱之说,盖虽乡僻之地,亦有能知之者,何必求之国家所设之学官也。此其所以博士倚席,朋徒怠散,虽有学校之官,仅存释奠之礼,而人亦徒以为孔子之庙也。今之学术,有来自异域者,或非负笈海外,不能致其精,况于乡僻之地?此学校之所以为亟。然学有必求诸通都大邑者,有不然者,大率专精深造,以图书仪器之不备,切磋启发之无人,乡僻之地,较难为力。顾亦有不尽然者,况于中学以下之所教邪?今者沦陷之区,虽仅沿铁路及江河城邑,然皆向者文教之所萃也,学子之所走集也,安得敌人不于此设立其所谓学校?安保我国无志节若失职饥寒之士不为所用?又安保欲就学者困于无门,不暂入其中邪?然志节皎然之士,留滞沦陷区之学问足以启迪后生,且激励其志节者,必不乏也。苦在沦陷区中,不能公然立校,若私家教授,则法令又不许其生徒与学校毕业者等耳。然今者沦陷区域,我国岂能设立学校哉?不能设立学校,而听其民之失散,不可也。使其人虽有才智,而别无可以自效之途,尤不可也。苏氏不云乎,夫惟忠孝礼义之士,虽不得志,不失为君子。若德不足而才有余者,困于无门,则无所不至矣。虽今者民族主义益昌,士之北走胡、南走越者,必非前世之比,然亦安保遂无其人乎?纵谓无其人,而使之失教而无以自奋,亦终非国家之所宜出也。故予谓今者,凡沦陷之地,或时陷时复之地,宜变通学校选举之法,其人能应试验,与学校毕业生徒相等者,即视同学校毕业生,能应他种试验者,虽无学校毕业资格,皆许之。唯曾入敌所立学校,应敌设试验,若任伪职者不得与,虽故有资格者,亦皆夺之。如是,则敌不能以奴隶教育蛊诱吾民,而我国志节之士,于艰辛蒙难之中,尽其牖启后进之职者必多,而凡民之心,亦愈得所维系矣。
此法不徒可施之沦陷之区也,即普施之于全国,亦有益而无损,何则?求学问者既不必于学校,则得学问于学校之外者,国家本不宜歧视也。不宁唯是,凡用人者,必求其忠诚而寡欲。何谓忠诚?凡事省视为真,不视为伪,因之其办事也,必求实际,不饰虚文是矣。何谓寡欲?不为纷华靡丽所惑是矣。不为纷华靡丽所惑,则俭,俭则易生活,不易以贿败。不为纷华靡丽所惑,则强力,强力,然后可以趋事趋功也。故曰:枨也欲,焉得刚。《 论语·公冶长 》。此二者,求之乡僻之地,贫苦之士,耕农之民易;求之都会之地,商贾仕宦之家难。今日能任较要之职者,必中学毕业之士,高级中学已非中人子弟不易毕业,大学尤甚焉,学于国外尤甚焉。其所毕业之学校愈高,其任之愈重,其学识技艺,较之受教育浅者,岂无一日之长,然其人之质,以视乡僻之地,贫苦之家,则有难言之者矣。求大木者必于深山穷谷,不于大都之郊,求士者岂不然哉?求之于骄奢淫靡之邦,浮夸巧伪之地,然后严保任以防其贿,峻督责以惩其惰,不亦劳而少功乎?近数十年来,社会风气之颓唐,国家官方之根坏,原因虽多,所用之士,多出通都大邑之地,商贾仕宦之家,盖其一端也。起白屋而致青云,为国家尽搜遗举佚之功,即为社会严去腐生新之用,此不得不令人追思向者之科举,有优于今日之学校者在也。
今日考试之法,亦宜加以改革,凡考试,有欲觇其才识志气者,有欲觇其办事之技者,平时之所学,既以明理为重,事则待其躬临办事之地而后习焉,则试题亦宜此觇其才识志气者为主。今日各种试验题,大之文官考试,小之学校毕业,多偏责其记忆,甚者非熟诵其文,即不能对,此唐人试帖经墨义之法。焚香看进士,瞋目待明经,昔日早讥其无所取材矣。故试题宜以理为主。然理亦不能离事而明。今日所试科目,视昔为繁,一一记忆大要,已属不易。尝见中学生徒,预备毕业试验者矣,举数年之所学,而悉温习之于一时,几于废寝忘食,究其所得,数学背诵公式,历史、地理强记人名地名而已,于学识乎何益?况强记之,亦未有不历时而忘者也。谓宜参取朱子贡举之议,各科之学,许其分年应试,一科及格,即给证书,至所应试之科皆备,然后许其与某级学校毕业程度相当焉。如是,不徒便于肄习,亦且便于求师,何则?师不能各科之学皆通,乡僻之地,不能各科之师皆备。如是,则亦可分年分地以求之也。即学校毕业试验,亦只当与平时考试同。不宜举数年所习,悉责之于一旦,以理既明于前,不虑其昧于后,事则未有能历久记者也。若云,每一科之学,必有一经肄业,即能永久记忆,不劳温习者也,则其程度大浅,又何取乎其试之邪?
(原刊《中国青年》第一卷第六期,193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