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刊》将出版,主其事者,属予撰文,以述大学教员之生活。予觉其无甚足述。近数年来,大学之设则多矣,夸称之者曰最高学府;居大学者,或亦以最高学府自居矣。誉之者或亦以为学术人才之渊薮焉,毁之者则曰:是有名无实者也。誉者果得其实乎?毁者果不失其真乎?难言之矣。要以今日大学之多,无论其实如何,国中聚徒讲学者,究以大学为最高,则事实也。然则大学于中国之前途,功罪必有所尸矣。感想所及,率然述之,成若干条,以实篇幅,有意未尽,俟诸异日。
古之所谓大学者,与社会关系极密。《文王世子》曰:“行一物而三善皆得者,唯世子而已,其齿于学之谓也。故世子齿于学。国人观之曰:‘将君我而与我齿让,何也?’曰:‘有父在则礼然。’然而众知父子之道矣。其二曰:‘将君我而与我齿让,何也?’曰:‘有君在则礼然。’然而众著于君臣之义也。其三曰:‘将君我而与我齿让,何也?’曰:‘长长也。’然而众知长幼之节矣。”盖古之所谓礼乐者,皆行之于众属耳目之地,故有感化之效。非如后世,君兴臣贵,揖让俯仰于庙堂之上,人民曾莫之见,莫之后闻也。古之礼乐,所以确有实用;后世之礼乐,所以徒为粉饰升平之具以此。大学尤为众所观礼之地。汉世天子幸学,则冠带缙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以亿万计,犹存此风。故其感化之力为尤大。故曰:“乡里有齿,而老穷不遗,强不犯弱,众不暴寡。此由大学来者也。”(《祭义》)《乐记》陈治乱之数曰:“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以斯言为治乱之准,则三代而下,号称治平如汉唐、富强如今日之欧美,皆不可谓之不乱矣。夫三代而下之治,所以终不如三代以上者,以其国大,而官治之力有所不及,民治之义又不昌,则一切求苟安,听其自然之推迁而已。此治化之所以荒陋也。今日欲脱荒陋而进文明,厥唯民治是赖。然民治非聚集乡董村长三数辈,愚夫愚妇数十百人,所能善其事也。贾生曰:“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而况于今之乡董村长乎?聚群聋不能成一聪,聚群盲不能成一明,集愚夫愚妇数十百辈,又何事之可为哉!夫俗吏乡职及愚民,何以无能为?以其无学也。乡者阶级之世,以为治人者须学,治于人者不须学。故民有士农工商之分,士须学,农工商不须学。虽以官禄之劝,志为士者甚多,然乡之所谓士者,其学固不可以谓学。而况乎全国之为士者,究甚少也。今则不然,学校之所谓学者,皆可以谓之学矣。众皆知不必治人者然后须学,则为学者日多矣。故今日大学之设,几于各省有之。而江苏一省,上海一隅,则其尤多者也。此而可以无所影响于社会乎?则何以雪学无实用之讥,处士虚声之诮矣。
或曰:“学所以求明理,明理而用自具焉。学也者,无所为而为之者也。深嗜笃好之士,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则以学终其身焉。彼亦不自知其何所为而为之也,非有所蕲也。不徒不以利其身,并不蕲其利世焉。此真为学者也。为学而以实用为的,则所志在用耳,非在学也,不可以谓之学也。且为学而学者,若无用,而其用之弘,有不可测者焉。为用而学者,若有用,而其学未有造于远大者也。学不深入,则为用不弘。中国乡者言学问必贵有用,此其所以浅薄也。”诚哉其然也。然此说也,予昔者信之甚笃焉,而今则疑焉。何则?予见夫今之学而无用者,非果为学而学。高尚其志,而不屑语于实用,无暇计及实用也。皆以是为敲门砖,苟足以敲门,斯止矣。今之敲门,固不必皆有实用。非其学高于仅足实用者,而后足以敲门也。乃其学尚不必足以实用,而已足以敲门也。于是志在敲门者,乃相率不逮乎实用之度而自画焉。而以学问之高,在明理而不在实用。自文其无用,不亦乱乎?且学问之动机有二:有出于爱好学问,情不能自已,莫知其故而为之者。此固可谓高尚矣。有出于悲悯众生,誓求学问以救之者,其为学之初意,虽主于致用,亦不得谓之卑陋也。今日之世界,果何如世界哉!岂但中国人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已。虽号为富强之国,其民,亦未尝不在水深火热之中也。少数豪富之辈,执掌权势之徒,彼自鸣其得意。自大人观之,则陷溺其心,雍蔽其面,冥行而不知擿埴者也。其可悲悯愈甚,其待振救,与饥寒疾困,受压制不得自由之人同。此而可不发大心一振救之乎。少数恬淡之士,或则爱好学问,而不以世务婴其心。此等人原不当责,亦不足贵。然须知此等人极少,不待救也。不必谆谆告之曰:学问不当求实用,不当为身谋,并不必为世谋。彼亦自不求致用,不为身谋,不为世谋。若寻常人,则其学问,大抵为利禄来者也,或则为衣食计者也。此而不殷殷劝诱,勖之以悲悯众生,求学问以振救众生,转移其利己之念以利人。而口告以学不当求实用,是为药不对症。彼未能爱好学问,而忘其自利之心。先摭此语为口头禅,以掩其学不求用之实矣。是授以自文之计也,是贼之也。谓予不信,请看今日所谓学者,是如此否?
以知识论,今之大学毕业生,不过乡者二十左右,所谓“初出书房门”之人。今之大学教员,则乡者三十左右,能处教读馆之人耳。其所学不同,其学问所到之程度则一也。若一为大学毕业生,一为大学教员,遂以有学问自居,则无耻矣。
曾国藩之称罗泽南曰:“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入圣;不耻生事之艰,而耻于无术以济天下。”凡今之为大学生者,人人皆当有此志。
今日大学中,他种学问吾不知,若以所谓国学者言之,则实为可笑。少时尝读人书院课艺,惊其博洽。问焉曰:“子之学,不亦博乎?虽乾嘉老辈,何以尚焉?”其人笑而不答。固问之,乃曰:“此应试之文,非著述之文。”问曰:“应试之文,与著述之文何以异?”曰:“著述之文,必皆心得,以为心得而著之。他日,见有言之者矣,则自毁其稿,唯恐不速。应试之文,则抄撮成说而已。”今之作千万言论文者,皆昔之应试者类也。若其抄撮果备,犹不失为好类书,可以备其检,而又不能然。
且人之为学,所难者在见人之所不见。同一书也,甲读之而见有某种材料焉,乙读之,熟视若无睹也。初读之,茫然无所得。复观之,则得新义甚多。此一关其人之天资,一视其人之学力。为学之功,全在炼成此等眼光,乃可以自有所得。而此等眼光,由日积月累而成,如长日加益而不自知。其所得者,亦由铢积寸累。未有一读书,即能贯串古今者也。故昔之用功者,只作札记,不作论文,有终身作札记,而未能成有条理系统之论文者。非不知有条理系统之足贵,其功诚不易就也。今也不然,才入大学,甚或未入大学,而已作甚大长题目之论文矣。而其所谓论文者,或随意抄撮,略无门径。或则由教师示以材料在某书某卷,使之抄撮,此则高等之抄胥耳。有此精力日力,何不写晋帖唐碑,较有益于书法。
此等论文既多,青年学子,心力之妄费者乃无限。今人最喜讲周秦诸子,然于近人论周秦诸子之作,搜阅甚勤,而于周秦诸子之原书,则并未寓目。即寓目,亦寓目而已,并未了解者甚多也。此其一端,余可类推。因唯读今人议论,而于原书始终并不熟看,故于议论之是非得失,茫然不能判别。著书问世之徒,其荒陋舛谬,遂至不可思议。今试节录今年四月十五日某报所载之演辞,以资一笑。原文曰:
……阳湖派的文学,专门故意弄得晦寒难懂,有人称为文选派。有宋代范宗师作的两篇文章,可以代表这派文学的性质。……近来如章太炎、刘申叔先生,这一辈人的文章,也是属于这派的。
不知记述者之误乎,抑演讲者之辞也。载诸新闻中,尚属可恕。而该报则赫然载之□□栏也。数年前,或抄石达开诗数首,侈然曰:太平天国文学之盛,除某一时代外,无与比伦。去年,有驳予释隋时之流求为今台湾者,谓隋之流求,即日本县为冲绳之流求。予即荒陋,何至并日本县为冲绳之流求而不知乎?其所驳多此类。而寒假归里,遇一青年,尚殷殷以予所言彼所驳究孰是孰非,予亦只可笑而不答而已。
又有一等人,似非全无所知,而实与全无所知等者。从前东南大学考试新生,有国学常识,题中有一条,问何谓永明体。其余所问,亦多此类。此等人不是曾否略一考查今日中学之功课,谓其全然不知,似不应聋瞽至此。然则自矜其博而已,自矜其博,便是陋也。
凡此所云,非欲历诋时人以为快,见得吾侪不可不引以为戒而已。
教会在中国办教育事业颇多,其办大学颇早。然教会所办之教育,至今为人所齿冷。何也?曰:外人之传教,始终未与中国文化融洽也。凡一国,必有其固有之文化。外来之文化,而较固有之文化为高,其人一时虽深闭固拒,稍历时日,必能舍其固有者而从之。如中国今日,于西人物质科学是。或虽不能高出其上,而程度相等,亦必能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如国人昔之于佛教,今于西人之精神科学是。若其输入数百年,徒靠外表之事业,而其教之本身,始终未有何等长处,能为人所认识,则安能强人以信从,则今之基督教是矣。基督教行于欧土,既二千年,安得一无长处。即谓其教本无所长,然此二千年中,经仁人学士之附益,其教理亦必有可观者。吾于基督教理,虽未研究,然以理度之,固可信其如是也。然今输入之基督,其高于旧行之儒、释、道三教者究何在?诚使人无以为对。教士中或不乏深明教理之人,然其传诸人者,浅薄已甚,则事实昭彰,不可掩也。职是故,信其教者,十之九皆别有所图,而其意初不在教。间有千百中之一二,笃信其教者,则其人必至愚极陋之徒。何则?今日较高之文化,随处可见,而其人瞠目无睹,犹信教士所传极浅薄之理,为至德要道,则其人之愚可知。此等人虽自信甚深,而在社会,曾不能发生效力。职是故,中国所谓基督教会者,大抵以信教而别有所图之人组织之。此等人,既以别有所图而信教,则其性质近于嗜利可知。又中国向者,上流社会之人,不甚信教。一以其时风气,排斥西教甚烈,入教有干清议。一则其人于中国文化,渐染较深,浅薄之教义,不足使其信从也。故入教者,十之八九,多非上流人士。其于中国文化,渐染不深。中国旧文化,讲道德,重交谊,以嗜利为戒。虽实际未必能不嗜利,然于讲道德重交谊两者,亦必维持一最小之限度,乃足列于士君子之林,否则至多为商贾之流耳。今之信教者,既多非士君子社会中人,其行为,自不能与士君子相合。于是众者鄙之,不以其人为足列于士君子之林。夫欲行教,必有高节懿行,高出于士君子之上,能为士大夫所师法而后可。今其人且不足厕于士大夫之列,而望其教为士大夫所信从,不亦难乎?语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此非以势位言。全国中自有道德智识优秀之人,为群流所归仰。一种道德,而为此等人所信仰,自能风行全国。即或一时摧折,而其根底总在,苟遇雨露,即能滋长发荣。若徒得多数愚民之信仰,虽看似人多势众,一遇到摧折,则其亡也忽焉。此文化所以为立国之根底也。今信仰基督教者,其最大多数,既非真上流社会中人,而又多不出于藏心,而别有所为。欲其教之盛,得乎?职是故,学于教会所立之学校者,其优秀者,不过由此而得科学上之智识与技能耳。精神方面,与教会了无干涉。教会中人,自谓多立学校,可以推广宗教。不知只以推广科学耳。若其精神方面,而亦与教会发生关系,则其人已与中国社会,格格不相入矣。故教会之教育,于其宗教,直可谓无丝毫效果也。
西人之行近方,中国人之行近圆。语曰方正,亦曰圆滑。方者不必正,而究近于正;圆者不皆滑,而究近于滑。中国公务之多腐败以此。此实中国所当猛醒也。惟中国人之最高者,能以道德自律。其道德又多推勘入微,非若远西人生哲学,终不离乎务外之见,则亦非西人所及。其讲交情,虽或以此至于背公而党私,然以私人相互之间言之,亦得互相扶助之意。此亦短中之长。今之所谓洋奴者,其道德,皆商业道德,根本上系为利益起见。交情既已不顾,而又未能如西人之方正。以中国之圆滑,行西人之嗜利,安得不为人所鄙弃乎?
(原刊1928年《光华年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