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残冬既去，阳春又来，万物熙熙，皆有向荣之象。吾其何以为学生诸君祝乎？曰：吾旷观历史，而知今后强国救民之责，在于诸君。敢以是为诸君祝，亦以是为诸君勉。
夫学术无用之物也，怀铅握椠，坐谈一室，曾不能致丝粟之利，责以有形之效，其不如曲艺微长远矣。然伊古以来，言利国福民者，终必以学术为首务。何也？曰：学术也，外观虽若无用，然语其极，则足以开物成务，辟百年之大利。且足以陶铸人心，转移风俗，于社会之精神物质两方面，所关皆至巨焉。夫国家之盛衰强弱，恒必视社会之良否以为衡。而社会之良否，则固合精神物质两方面而后定者也。旷观中外学术兴盛之国必富且强，学术衰落之国必贫且弱，而或且随以亡，岂偶然哉！管子曰：“十年之计树木，百年之计树人。”其谓是乎！
吾国自周以前，其强盛盖横绝东亚。方是时，与我并立于赤县神州者，盖亦十数，而无一不为我所征服所同化。秦汉时代，席其余烈，以成外攘之业，遂巍然为一大国，立于世界。魏晋以降，土宇犹是也，人民犹是也，而国势之强弱，遂乃翩其反而。一乱于五胡，再败于辽金，而终且见盗于元清。此何故哉？曰：其原因虽多，吾则谓学术之升降，必其大者矣。
夫学术之用，非有他也，宇宙至广，品汇至繁，吾人以藐焉之躬，寄居其间，其为力蕃至微耳，四周天然之力，其足以迫害吾人者何限？吾人既欲求保其生存，克遂其发达，则必求所以制伏之，且利用之。而欲有以制伏或利用天然之力，则非深察其现象、洞明其原理者不能。此学术之所为可贵也。吾国自周以前，承学之士，劳心焦思，以考察宇宙之现象，而探索其原理者，盖亦二三千年，至于战国之际，而其术大备，使后之人能承其余绪，更加探讨焉。事物之经验既宏，原理之钩求愈审，吾国学术之发达，早已五光十色，不可思议矣。而无如自汉以降，遂日入于晦盲否塞之域也。
自汉而降，学术之迁变，略可分为四期。两汉之初，诸子百家之学初替，而一于儒。朝野经师，皆硁硁焉唯抱残守缺是务。此一时期也。典午之际，老学盛行，佛学承而入之。士骛清谈，家传玄学。此又一时期也。自魏之三祖，崇尚文辞，社会向风，扇而成习。及隋炀帝，复以诗赋取士，于是辞章之学大盛，文学一科几尽夺他科之席。此又一时期也。清谈诗赋之习既穷，思一变而为有用。于是上之取士者，易而以经义论策设科，下之讲肄者，群骛于性与天道之学。此又一时期也。综其变化，盖亦多端，然可一言以蔽之，曰：无用。夫学术之职，非有他求。求以深察宇宙之现象，洞明其原理而已。今试问自汉以后，承学之士，所兀兀致力者，果能若是乎？汉儒治经，曰以致用，然考其所谓致用者，不过曰《禹贡》治河，《洪范》察变，《春秋》折狱，《诗》三百篇当谏书而已。夫今古异时，斯措施异尚，执三代之成法，而欲施之于后世，已非所闻矣。况学以参稽互证而益明，不知矛之所以攻，焉知盾之所以御？此不易之理也。今姝姝焉，暖暖焉，唯儒家之学是尊，而置诸子百家之学于不问，则诸子百家之学废，而儒家之学亦因之而晦矣。此两汉儒者，所以虽自号为通经致用，而其说卒迂疏不可行也。佛学非真寂灭之谈，老学亦非真以虚无为尚。稍治二氏之学者，类能言之，然魏晋南北朝之际，人之所以竞趋于是者，则以两汉诸儒日言制礼作乐，迂阔而不周于务，烦苛而无益于时，人心有所厌弃。且其时礼教之说，束缚人太甚，激而思变使然。以束缚操切之余，为裂冠毁冕之举，自不得不入于寂灭，流于虚无矣。衮衮台省，谁执鄙吝之人；悠悠江河，空下新亭之泪。虏骑已陵城下，犹忍死以待君；匕鬯将荐新朝，乃委心而任运。神州陆沉，王夷甫辈诚不得不任其责矣。诗赋辞章之无用，人所共知，宋儒性理之学，非不精微也，然以之淑身则有余，以之济世则不足。故颜习齐讥其著述讲论之功多，实学实习之力少，兵农钱谷之不晓，工虞水火之不知。君相不得其用，天下不被其泽，则其无用，亦与佛老之学等矣。至经义策论之与诗赋帖拓，名异而实同，尤不俟论也。综观二千年来，只有古代已发明之学术，至是而放失者， 诸子百家之学至汉而亡，儒家之学，实亦不能全晓，至魏晋乃并亡之矣 。绝无古代未发明之学术，至是而发明者。中间虽一采取他国之学术，终以孤行无助，偏而不全，未能见诸实用，以利烝民，岂不哀哉！事物之原理，既已不明，自不能更求所以制服之、利用之之术。社会之啙窳，国势之积弱，亦无怪其然矣。
剥极则复，贞下起元，于是清代复古之学出焉。清代之学，所以胜于唐以后人者，以其能与古人直接，而不为汉以后之成说所囿。所以并胜于汉儒者，以其能以己意推求其所以然，而非如汉儒之专作留声机器及写字机器。盖学问本存于空间，不存于纸上，周以前之学术，皆求之空间，故实而有用；汉以后之学术，则求之纸上，故虚而无用也。自惠、戴、王、段之学盛，而东京之遗籍始复明。自庄、刘、龚、魏之说兴，而西京坠绪亦可睹，中间复有出其余力，以治百家诸子者，而九流之遗教，亦略可观矣。故吾国古代有用之学，实湮晦二千载，至清代而复明者也。然终有憾焉者，一则时异势殊，纵能尽明古代之学术，亦必不周于用；一则古今社会，相去太远。社会之相去既远，斯民之思想自殊，学者用力虽勤，于古人之学说终亦不能尽晓也。自欧西之学输入，而学术界之情形，乃又一大变。
今日之为学，所以异于往昔者，其荦荦大端盖有三事。昔时崇古之念太深，凡一学说，为古人所创者，不独以为不当轻议也，且以为不当置议。夫至以古人之学说为不容置议，则其耳目心思皆有所窒，而不能尽其用，而真理晦矣。今则畏神服教之念除，自由研究之风盛，知古人之学说，所为江河不废者，正以研究焉而弥见其可贵，而非不研究焉遂出于盲从。一也。发明学术，虽借灵明，而探索推求，必资事物。神州大陆，统一既二千年，盛衰治乱，常若循环，事变鲜更，承学者之心思，亦为所锢蔽。今则瀛海大通，学术为一，有异为数千年之历史，以资参证；有环球亿万里之事物，以广见闻。耳目既恢，灵明亦因之日出，且欧非美澳，进化皆后于神州。彼其事实，颇有足与吾国古籍相证明者，则不独新义环生，而旧说亦因之复活矣。二也。阴阳刚柔，相互为用，形上形下，本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自汉以降，儒者多薄为曲艺而弗为，考工遗规，渐归废坠；制器尚象，日以啙窳；强国富民，皆虑其弗周于用。今得远西之学，引其专序，备物致用，复当方驾古初，不特有利烝民，亦用小道微言，因物质之阐明而愈显。三也。综是三者，则今人之聪明才力，虽未必远过古人，而其所遭逢，则实为古人所不逮，其所成就，亦必突过古人矣。英雄造时势，时势亦造英雄，我学生诸君，其勉之哉。
抑吾犹有一言，欲为学生诸君告者：则为学之事与利禄之念最不相容是也。今试问吾国，自汉以后，何以诸子百家之学尽废，而一于儒？曰：利禄为之也。儒家之学，何以不旋踵，复为异说所窜乱？曰：利禄为之也。隋唐而后，何以士于凡百有用之学一无所知，而唯诗赋帖拓经义论策之知？曰：利禄为之也。其间岂无一二瑰伟绝特之士，思欲探求事物而扬真理者？然举世滔滔，方沉溺于利禄，而竞趋于俗学，欲以一人之力，独挽狂澜，夫固知其难矣。故虽偶有发明，卒不能发挥光大，且不旋踵而废坠也。今者科举之制既废，在上者不复悬利禄之余，驱诱学子，叔孙胜人之诮，桓公稽古之荣，吾知免矣。然举世滔滔，方颠倒于拜金主义，其为学问害固与科举等，或其甚焉也。吾为此惧，敢又以是为学生诸君告。 吾从事教育十余年，凡及门之士，克自树立者，必其以学问为目的，不以之为手段者也。否则始虽以为手段，终且以为目的者也。其唯做官谋馆是务者，终必不能有成。阅人者多矣，非虚言也。
（原署名：轻根。刊于《中华学生界》第二卷第一期，
1916年1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