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日炎炎,西瓜上市,堆积街头,如翡翠岗岚。买几个回来,浸在冷水中,吃时,放在朱红大搪瓷盘里用刀剖开。大个的,切成一片片,小个的,一分为二,用勺子剜着吃。
我每次拣瓜,总是成色好,沙瓤。孩子们问我,挑瓜有什么秘诀?我说,有个三字诀:看、掂、弹。
从瓜的皮色和蒂的嫩枯上看一看。再用手掂一掂它的轻重。再用手指弹一弹,听一下声音。这样,虽然隔一层厚皮,大略可以看出、掂出、听出瓜的内心的虚实,是生是熟。
“真是门门有道。吃瓜是件小事,里边也有经验、学问。但是请问,您是怎么学会这门学问的?”显然孩子们有点惊异之感。
我从小生活在农村,交结了许许多多农民朋友,老的少的都有,和我交情最深厚的是三十多岁的“六机匠”。
他在离我村二三里地的“西河”种着一点“河淤地”。夏天一早,我跟他下“西河”,他在高粱地里劳动,我在清清的河水里捉鱼。河水清且浅,晌午,我们仰卧在沙地上,听千万只鸣蝉的大合唱,其声悠悠,把人催入梦境。
傍晚,收工归来,“六机匠”的肩上扛一张锄,锄杆上搭一领破蓑衣,还有一个小小的牛眼罐。小路两旁,全是青纱帐,远远的一个小瓜棚映入眼中。我们拨开高粱,走进瓜棚。主人身旁卧着一只小犬,旁边有一支土枪,这是防备獾、狼和野兔的,也防有人夜间来“摸瓜”。有个深夜,瓜地上有动静,主人手持火枪跑去,一个美丽的姑娘,低着头向他求饶。我们和瓜地主人聊上几句,道一声:摘两个“子瓜”。主人慢慢起身,脚步小心地进入瓜地,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最后,一手托一个瓜送到我们面前。用瓦盆里的清水洗一下,然后用指甲弹弹,用眼睛看看瓜,再望一望我俩。我们用指甲在瓜中间掐一道印子,左手托住,轻轻用右手掌打几下,瓜应声一裂两半,果然是沙瓤,就把瓜皮咬下一块,刮着吃起来,瓜又甜,又鲜,可口沁心。吃完了,抹一抹嘴,丢下三四个铜板,道一声谢,便踏上归途。这时,夕照烧红了半个天,微风从禾稼声中送来,子瓜在肚里发散着清凉。
我们两个人,沐浴着夏晚的风光,聊着狐狸精偷瓜的故事,悠悠然走到了家。这时候,一钩新月像镰刀高悬在他土屋的茅檐上了。
年老了,在都市里吃瓜,想到儿童时期吃瓜的往事。一样的夏天,一样是吃瓜,在北京这样生活环境里吃瓜,是一种享受,但我感觉,儿时在乡村瓜棚里吃瓜却更有深厚的生活情味。
1980年 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