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念“儿童节”,并祝福《小兄弟》
里的小主人们。
——题记
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滞留在重庆歌乐山大天池六号。太太在一个颇为贵族化的“实验小学”里教书,为了迎接“儿童节”她很是忙了一阵子。替小学生起演讲稿,煞费了一番苦心,这个稿子里有我的意思,也有我的字句。那个主意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们快快乐乐地过这个节,不要忘记了千千万万可怜的穷孩子,他们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更没有福气进学校。”我想,这个演讲稿一定会给那个孩子一点苦头,要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念得成诵。
太太教的那些虽然贵族然而却天真可爱的男女孩子们,到我们家里来的次数更勤起来了。他们大约是从山上下来的,一个人拿一大把花子,红白灿烂的颜色,恰好配合了他们的衣服和笑脸。同院子里的那几个穷孩子,李顺儒、李顺有、李顺策(我们都是直呼他的小名:“岁”)堂兄弟三个,在破烂的“保国民”里混日头,他们下学归来,对着那些花儿鸟儿一般的贵族孩子,瞪着眼睛,看景一样的看他们,但不曾交一句话,站立得也是那么远。他们身上穿着满身补丁的粗布大褂,裹着裹腿,打着光脚板,脚上的灰像上了一层漆,后跟上留着一个季候的印子——冻疮疤。他们自愧而又自傲地站一会儿,便走到牛棚里去,或是背起一个背兜来,到山林里去了。
3号的晚上,我们在一个西洋化的家庭里做客。男主人是一位科学名家,到美国讲学去了。女主人,按照欧化的礼节和习惯,用各种名贵的点心招待我们。另外的一位客人是一个年轻的教授,带着他的六七岁的女公子,穿着红绒线上衣、绿色的裤子,小脸子娇嫩得一阵风就可以吹破。她依在父亲的身旁,有点害羞的样子。
“你吃点巧克力?”
轻轻地摇了摇头。
女主人又拾了另一样。“起司,吃一点。”
她又把头摇一摇,表示对于这些东西她并不稀奇。
“明天‘儿童节’了,您看送给孩子们点什么礼物?”男客人庄重而又做作地询问女主人的意见。
“小宝宝,你喜欢什么呢?”
又是摇头。她简直娇贵得不肯说出一句话来。最后宾主们把话题移到明天学校里的纪念会上去,女主人的那位公子,也是我太太的高足。
“四四”这一天,歌乐山的各小学有一个联合大游行,可是我太太的学校没有参加,因为“保国民”学校里的孩子们太脏,太野,混在一起,怕受到不良的传染。他们自己举行了庆祝会,还开了一个“卫生、营养展览会”,我也被邀去观了一下光。几个大教室里,陈列满了挂图和器物,有先生为观众解释,几岁的儿童一天吃多少量的牛乳、鸡蛋、饼干才合乎卫生和营养的原理。院子里,像过年似的,男孩子、女孩子打扮得叫人眼睛为之晕眩。他们争着拍球,滑滑梯,打秋千。每一个孩子的小面庞都红润润,肥胖胖,带着幸福,带着父母的骄傲和溺爱,在奔跑,在追逐,在欢笑,在狂呼……
我带着一种颇为惆怅的心情到了歌乐山去,默默地计划着一个心愿。把三百块钱的票子掷在一个篮子里,我拿到了五个小小的面包,又花了五百块钱买了一小兜花生,很难过又很快乐地走回家里来。这时候已近黄昏,院子里的那几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早回来了。我望着他们依然故我地在地上“打珠子”,弄得一身灰土,岁鼓着大眼睛,结结地争辩着什么,口水顺着嘴角子流下来。我想到今天早上他们为了要买双草鞋(二百元一双。这是他们老师的命令)遭了父母叱斥的那个狼狈样子,心里不禁地凄楚起来,但是他们自己早已把它忘掉了。看,他们“打珠子”打得多么出神,像在把生命做赌注似的。
“岁,你们来。”我大声喊了好几遍,他们才把头抬起来。
“什么事?”岁叫话把个小脸子涨得绯红。
“今天是‘儿童节’,你们的好日子,我请你们一个小小的客。”我抖了一抖大褂的襟子,他们便一齐跑了过来。
“消了夜以后,我们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去,大家一道玩玩,好不好?”
“好得很!好得很!”
“硬是要得!硬是要得!”
他们围绕着我,我问他们今天上午的会可闹热。
“闹热得很!几千人,几万人……”岁把双手摆开,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大场面才好。
他们口里讲说着,而六只眼睛却盯在我的大襟子上。“好,你们先回去消夜,等一会儿玩。”
“好,好。”他们一窝蜂地一哄而散,把一个希望留在了后边。
不多一会儿,李顺英把她的小侄儿——黑娃,举到我的窗子上,隔着一层纸快乐地讨好地叫道:
“臧先生顶好!”姑姑领头。
“臧先生顶好!”一个可爱又可笑的声音接了上来。
这当儿,我忍着笑,听几个孩子的脚步进了堂房门,又把它放轻,一点一点地向我的西间移近了。我听见门帘响,我听见一只小手轻轻地打在门上,我也听见用力压抑的呼吸。房门吱呦了一声,慢慢地开了,三个孩子却回头就跑。
“岁,过来!”我亲切的呼声把他们唤进了房里。三个人呆呆地站在地上,变得非常腼腆。没有一个人开口,平素那个野劲从身上、脸上找不到半点影子。他们的诚实、天真里包藏着一个企图,这个企图,使得他们动作不自然,连话也说不出口了。我默默地笑,但我不忍把他们的希望再延缓了。
“消夜了?”
“消……消了。”岁用袖子揩了一把嘴巴。
“那么我们来抬桌子吧。”
“好,我们来抬!”李顺儒把他的大脑袋晃了两晃,后边跟着个李顺有。
“臧先生,你不要管,我们抬。”
连拖带拉,连叫带笑,像运动着一个好玩的玩具,他们把那个照出人影来的推光漆桌子搬到了院子的中心,又搬了几张椅子放在它的四周,我把一点可怜的礼物摊到了桌子上去。这时候,天色已经昏黑了,西边山峰上的那颗大星已经约好了似的,在天上望着我们这个大院子和我们这些人了。没用招呼,全院子里的人全围上来了。五个小面包应该分给谁,我亲爱的读者一定可以猜到想到的,猜不到的,只有一个李大嫂的四岁的女孩儿——桂妹。
“好吃不?”我望着孩子们甜蜜地咀嚼着,大人家咽着口水。
“好吃。”岁把头一歪,又娇又傻的样子使得他更小了,更可爱了。
“这甜饼子好多钱一个?”老太婆一面咧着嘴笑小孩子们的样子,一面问我。
“很便宜,六十块。”
“呀!六十块,往年吃一斤猪肉!”老太爷在一边大吃一惊地说。
“吃花生,很多,大家吃。”我向每一个人脸前把花生一摊。一时大家鸦雀无声,只听见嘴唇吧唧吧唧地比赛一般地响着。
“臧先生请客,我老太婆也来吃一嘴。”四老太婆(岁的妈妈)从屋里三步作两步地一歪一斜地跑过来,口里念念着。
“我还要,我还要。”黑娃吃完自己的一个,又向幺爸乱喊,把手伸了过去。李顺儒大叫一声:“你吃得好快呀!”便跑远了。
“给你花生,给你花生!”李二嫂一把一把地往自己孩子的小衣袋里放。
“桂妹,你的袋袋呢?”李大嫂也毫不客气地抓了好几把给了自己的女儿。我明白,我在这儿,她们都装得客气,特别是李顺碧、李顺英这两位姑娘。我抽身向屋子里走,脚步刚踏进堂房门,便听见一阵争抢声,等我回来想多享受一下这“天伦之乐”的时候,桌面上已经光光的了。两位姑娘一见我出来,便拿腿就跑,李大嫂伏着身子在捡落在地上的花生,口里不满地念叨着:“抢得真凶啊,我还没吃几颗颗……”
我很满足,我也很失望。我想起了太太学校里的那些贵族孩子和那位青年教授的娇贵女儿,我也想起了那位欧化的女主人“起司,起司”的再三推让的声音。
星月的光辉把这个大院子照得更宽敞、更光亮了。我看着孩子们在这光亮下跳绳,我也听到了这三个“保国民”学校的穷学生用欢快的调子夸耀着他们今天的游行、跳舞和歌唱……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放射出光辉,这光辉却不是从月亮和星星那儿借来的。
1947年 3月于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