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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四十年

这样的感觉还是如此之亲切、生动、活鲜:乡村月夜,缀在孩子群里带恐怖和浓厚的兴趣,在古树影里,在枯坟堆里捉迷藏;在春天的绿油油的麦地里和同伴们比赛着纸鸢,手里的线放着放着,像放出一条希望;夏天,村头的一湾浑水,跑过去,把衣服剥个精光,一头栖下去,也不管旁边树底下乘凉的姑娘;秋收时节,逐着拾庄稼的女孩子,用手掣着她的大辫子……

“四十”了!这是可能的吗?对于突然袭来的这个年岁,我有些恍惚,有些惊怕,甚至有着仿佛不是真实的感觉。我的天真,抗议着它;我的热情,抗议着它;我的心,抗议着它。青春真的从我生命里过去了吗?它给我留下怅惘;青春真的从我的生命里过去了吗?带着它的声音、它的颜色、它的那一套感觉……

“四十”像一个樊笼,我却像一只不驯的兽;“四十”是一个叫人定型的模型,我却挣扎着时时要改变自己的样子。我的躯壳里仿佛住着两个灵魂,这个当家的时候,我便是一个孩子;另一个一露面,我又成了一个中年人了。它们在斗争,每一个叫我认识它,叫我属于它,而每一个都不能全占有我,我是成人又是孩子。

这是没法抵赖的:回头望望过来的路子,是那么悠长而又崎岖,望望巍然立在路旁的划时代的路程碑,一种辛酸的回味便立刻充满了整个的心;一种悲苦的感觉马上使我感到了苍老。

我生命的海洋是广阔的,是时时在波涛汹涌着的。活了这四十岁,仿佛又不像只活了四十岁。我整个的灵魂总是永无止息地在燃烧,燃烧,我很少有平静的日子、平静的心境。心潮一平静,生命就像停止了一样。

是生命怕我嫌它太平凡,嫌它太单调,嫌它太乏味,嫌它太空虚?它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的艰险,使我以幸而不死的身心体味着生命的意义;它给我怅惘,给我多量的悲苦、少量的快乐,使我体味太复杂的生活的本体;它把我嘴里塞满了黄连,再杂上苦椒的辛辣,为了味道的齐全,也掺点点甜美,这是很少很少的,而且一上口,也就变成苦头的了。生命怕我嫌它空虚,它使我用回忆的沉重充实它;它使我用希望的心跳、失望的委顿充实它;它使我用阴沉的心情、不平的亢愤、变节的情爱、翻脸的友谊充实它;它使我用泪用笑,用笑里的泪、泪里的笑充实它……

啊,生命,我没有误解你吗?

生活指引我看到了多么光辉灿烂色彩缤纷的生命的图案啊。为了叫我亲近大自然,认识并同情农民,它使我生长在穷苦的乡间;为了使我看看富贵荣华的浮云,使我生在一个贵胄的家庭里,看这一幕大剧以荣华开始,以悲惨收尾;为了壮丽我的青春,多样地变幻了爱情、友谊,终了留在心头的是一个疮疤;为了使我体会同情、愤怒、希望,前进的年轻的身心,曾为革命贡献过,几次没捐上生命;为了使我明了平凡的“平安”是多么“不平凡”,我一直大病过几年,病除了,留着一条根子在心地上永远拔不掉……生命啊,你想以你的变幻多样迷乱我的眼睛吗?你想以你的颠险吓倒我吗?你想,你想怎样?

封建残余破灭了,我依然活着,心笼罩在它的一些影子里,放着惆怅的光圈;军阀的恐怖时代过去了,我依然活着,带着心头的余颤;“一九二七”的暴风雨过去了,我依然活着,心上打一个深的印痕。我活着,痛苦而又倔强地活着,在自由的天空下呼吸着不自由的空气活着,怅惘地活着,悲哀地活着,愤怒地活着,在矛盾中,在燃烧中,在挣扎中,在前进中活着。

时间,这位人间的过客,来到你面前,不管你欢迎或是拒绝,一停不停地又向前进了。人间的万事万物,在它的脚下死亡,新生。一切都在“变”,一刻也不停。生活也挺直身子永不止息地向更高、更合理的目标突进。我,作为一分子,站在前进的行列上。在年轻力壮的时候,我走在前头,单纯地,勇敢地。可是,因为心上装载得太多太重,脚步也随着年龄蹒跚了起来。我没有落后,我追随着时代,可是,以前不是拉着纤走的吗?顾虑太多的地方,勇气站不稳脚,对过去牵恋得过重,就把对未来的关心减轻了。怀旧,是知识分子的通病,我患得特别厉害。这是因为我火样的热情太容易拖蔓、生根。时代变过了,一切都不同了,在感觉上,对于以往的总比对于新生的亲切,这是很可怕的。眼前的一切都在骗人一样地“变”,我想捉住它们,可是徒然。于是,我哭了,像一个天真热情的孩子,看着吹在半空里的五光十彩的肥皂泡破灭了一样。我痛苦伤心地吟道:“我拭干眼泪瞅着你们变。”(《烙印·变》)光瞅着眼前的东西“变”,而自己却永远站在“不变”的一点上,这是不行的,除非用眼泪沉埋了生命。如是,我“变”了,我沉重地吟道:“我知道,我该,拭干眼泪跟着你们变。”(《生命的秋天》)光跟在一切东西的后面“变”,还是不行,因为这“变”与“变”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时代,社会,正“扪一下脸,来一个奇怪的变”(《不久有那么一天》),而“渐变”着的心情就不免有些落寞、怅惘、茫然和发急的感觉了。

战斗!同自己战斗!理智鞭子的抽打,也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新生活的树干上才可以抽出新生命的枝芽。

活了四十年,学了十五年以上的诗,我为它受尽痛苦。它带给我侮辱、不安、刻苦和一种搁不下放不下的沉重之感。它吞噬我的时间,喝我的鲜血,啃我的骨肉。它给我:失眠,皱眉,苦思,眼泪,消瘦……它要求我整个的生命,我也交给了它。我觉得人生一切都是空的,只有事业不空;我觉得人生虽广泛到令人叹“观止”,但你要活下去,却必须从中选择一点,抓紧它,以全生命力!一松劲,生命立刻就空得令人活不下去。我,就选了“诗”这折磨人的东西!我非常看重自己的诗,同时又非常小视它,就像我自己对自己这个人一样。不重视它就不能为它流这些年的心血;小视它的意思,是说,在生活的海洋里,人人都有他自己的一朵浪花,诗人的笔比农民的锄头,比工人的斧头,不一定更有力量。我常常在矛盾。我感得到自己的诗给予自己这喜悦,有时又觉得它无声,无色,无光。我常是把诗和生活和做人连在一起看。这样,往往感到它的无力!诗是庄严的高贵的艺术,而生活却更庄严,更高贵!当一个人在生活上不能站在更高处时,诗,它会有什么力量?——如果诗不是魔术的话。

十几年来的习作,总共何止千篇?我再三问过自己,真正称它是“诗”而它不红脸的,会有十五篇吗?就是这些,在生命的天空里,不过是几点星光而已。“诗”是借了“人”的光芒来照耀的,自己头顶的光圈只能照着自己的时候,你的诗会成为多数人的吗?会成为伟大的吗?笑话。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人”必须“变”,也在酝酿着“变”。一条吃着烂叶的虫子,把自己缚在自己吐出的丝结成的茧筒里,可是,时机一成熟,你再见到它,它已经变成一只蝶儿,自由地飞翔在新的天地里了。

变,从人到诗!

1944年 10月 16日于渝歌乐山中 BQpJ9jJ1nK+vWo31MyLCcvoCfqPSEdUmnfty+Bfc8hqzIAfsU7verUdOaOVtxM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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