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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喇昆仑的呼唤

她回来了,乘一辆蓝色的“巡洋舰”,水漂石似的,在蜿蜒的公路上绕着弯儿地漂啊,漂啊,漂过了阿卡孜大坂,漂进了喀喇昆仑山的怀抱。

这路上,曾经跑过和正在跑着不少的车,去哨卡的,去阿里的,去遥远而又美丽的班公湖的,却从未见跑过这蓝色的水漂石。“哪位首长来了?”所有的车恭恭敬敬地为它让路,它鸣着喇叭轻盈地驰过,把一溜灰尘,扬给后边。

她笑了。

挨她坐着的,是一位潇洒的青年,手里柱着一支双管猎枪,把头倚着靠垫,眯缝起漂亮的眼睛,懒洋洋审视着一座座山峦。

大自然的建筑。黑色的,是石的山;白色的,是冰的山;褐色的,是砂的山;红色的,是土的山……一层层,一叠叠,没完没了地伸展开去,惟独没有绿色!

“畸形儿,冈瓦纳古大陆的畸形儿,人是靠绿色唤起情感的,瞧这,多么单调的调色板……”他感慨着,把羊羔皮的大衣盖在他和她的腿上,大衣底下的秘密世界里,两个人的手捏在一起……哦,她的脸红了,多么丰富的色彩!

“到了,就这儿。”

蓝色“巡洋舰”的屁股后面喷出一缕青烟,流星般地画了个圈,停在几座低矮的营房前。

营房从上到下一律儿的是石头砌成,孤零零坐落在空旷的山谷。六月的天了,房前房后的坑坑洼洼里,还积存着厚厚的雪;野风从四周高高的山头上往下做着俯冲,呜——呜——,砂粒和土沫刮完了,轮到拳头大的石头在光溜溜的地上滚动。

“这就是你们的前指医疗站?简直不可思议。”青年叹息着,把风衣领子往上耸起。

“现在还说这些干吗?走吧。”

她歪起脸娇柔地一笑,领上他朝里去了。崭新的双管猎枪,在他手里一摆一摆。

这儿,毕竟是军人的营地。走进院子,可见一排低矮的红柳,留点心,还可以在柳丛旁的石缝里见到纤弱的小草和黄色的小花。还有一条河,喀拉喀什河,载着满满一床雪水,顺山脚湍湍流过。

人都哪儿去了?人呢?

门诊室的门,锁着;药房的门,锁着;宿舍的门,也锁着……静悄悄,静悄悄得可怕。

她跑出院外,把手围在嘴边大声喊着,喊着战友们的名字:小刘、燕燕、金站长……

“汪——”

一条黑色的闪电,从断墙后窜出,到了她跟前。

“啊,山虎子,你好,你在放哨?”

她弯下腰,摸着它黑缎子般的毛,它激动得哈哈直喘,不住地扭着腰身,摆着尾巴,仰头亲吻着她的衣襟和手背……

山虎子:

汪汪!汪汪!

可把你盼回来了,杨玲护士;你这两个月到哪儿去了,杨玲护士。小刘成天抱怨你到了山下就忘记了喀喇昆仑,燕燕责怪你只顾着贪享安逸而泡进了啤酒杯里。我当真,躲到河边哭了两天两夜,假如你喝的啤酒是这河里的水酿,但愿你能尝出我眼泪的咸味。如今你回来了,好,好,让她们为自己的瞎猜深深地懊悔去吧。

旅途怎样?身体可佳?瞧你,比以前更好看了,大眼睛清得似水,脸蛋儿粉得似桃。你那本来由于高山缺氧而乌黑发紫的嘴唇,变得多么红润;你这一身原来显得肥大的衣服像是改过了,裤腿这么窄小?咦,你那露在军帽外面的头发怎么的了,曲曲弯弯,忘记了用梳子拉直?还有,你脚上穿的是双什么鞋呀?后跟那么高,卡到石头缝里不怕崴脚脖吗?啊,你身上的气味好像也变了,原来只有胰子和防冻膏的香味,现在的香味就奇异和浓郁得多了……啊,不管怎样,你还是你,你毕竟是回来了。

汪!汪!

这个男青年是谁?他那傲慢的样子,我不喜欢;他那淡漠的眼光里飘忽着的,是对我们这块营地的不屑一顾,他带猎枪来干什么?我们这喀喇昆仑山上的鸟呀兔呀本来就少得可怜,难道他还想……好,我不教训他,看在他是你带来的分上。可是你得让他知道,旱獭的皮毛虽然长得比骆驼体面,但翻越冰大坂还得靠骆驼;人,本来都是一样的,只是为了要画出画来,一些人必须是纸,一些人才必须是墨。倘若纸以自己为白,就去轻亵墨的黑,那它就愚蠢得透顶。

噢,你问我伙伴们都哪儿去了?天刚亮,他们就出发了,扛着担架,背着药箱,匆匆忙忙,匆匆忙忙,消失在通往哨卡的路上。一定是那儿又发生了什么事了,我真想去,可金站长命令我留守营房……要不,有你在这,我去前面看看吧,告诉他们你回来的消息……好,你同意了,真好!让我再吻吻你。不,你蹲下,我要吻你披在肩上的黑发。

汪汪!汪——

她呆呆地站着,看着黑色的闪电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口,仿佛她的心儿,也随着去了。

“呸,一条丑陋的狗!”

青年狠劲唾了一口,将猎枪从左肩换到右肩,掏出手绢揩着她头发上被山虎子舔湿的地方。

“别等他们了,冷清会给我们带来方便,这机会正好,我们快点收拾吧。”

她迟疑了一下,依着他,走到自己的宿舍门口,用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

屋里有三张床,小刘的,燕燕的和她的。一张女人的床,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她们生活的纪实,让下作的男人斜着眼儿在上面有所发现。小刘的床上,零乱地摆着一本本书,医学的,文学的,正翻开看的是《沉静的防御工事》。(青年:一个幻想多于现实的女人,多情却并不温柔)。燕燕的床,干干净净,被子上放着一件没有织完的男式毛衣,床头架板上的罐头盒里,别出心裁地栽着一棵青萝卜,那嫩绿的叶杆上,还开着几粒白花呢!(青年:一个未来的贤妻良母,可惜爱美却不知道怎样去追求)。她的床上,铺盖是卷起的,鼓鼓的卷成一团,把什么都卷在了里面,惟有挂在床头墙上的她的那帧彩色照片,妩媚地笑着,游出两个圆圆的酒窝。(青年:没别的了,这就是一个女性的全部财富!)

“喂,你的眼睛往哪儿瞅?”她嗔着脸问。

他豁然一笑,挥手弹了个响指,随即拦腰抱起她转着圈子,她被转晕了,倒在他怀里。

他们开始装箱、捆扎背包。“啪”,不小心抖落了压在床铺底下的笔记本,一枚压平了的小蓝花从本子里掉出,她的心蓦地一颤,刚要去捡,他那光亮的三接头红皮鞋踩了过来。

“哎哎,小心,我的花……”

“快帮我拉拉背包带。”

红皮鞋重重地落下,踩住了蓝色的小花……

小蓝花:

哎哟哟,你这沉重的脚,干吗踩着我哪?我是绿色的小草,我是蓝色的小花,我也有生命呀!

天鹅姑娘从巴音布鲁克草原衔起我的种子,要把我嫁给遥远的南洋海岸上的一个庄园,在飞越喀喇昆仑山的时候,我见它太荒凉,就飘落下来,在山崖安下了我的家。

我喜欢这坚实的土地,它贫脊却毫不自卑,谁是生命的强者,它就把力量递赠给谁。早晨,我站在雪窝里仰起脸就迎接阳光,夜晚,我以深深的爱亲吻大山的胸膛。我以我小小的生命,装饰着这雪线上空旷的山谷,士兵们走过时,我把春天送进他们的心里。啊,别看我小小一点,牡丹花大,敢到这儿来开吗?芨芨草高,能在这儿生长吗?……当我枯萎,我也从不悲伤,我把躯干变成火种,留给严寒的喀喇昆仑!

哎哟哟,杨玲护士,你怎么还不把我从这沉重的脚下捡起来?你忘了你是咋样得到我的吗?在那高高的挨着云头的奇台大坂上,你护送病人的车陷在了雪坑,饥饿、寒冷和缺氧折磨着你,你脱下大衣给病人盖上,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留给病人和司机,而你自己,爬呀,爬呀,爬到一块岩石跟前,啃那悬挂在上面的冰凌。就在那时,你发现了我,我就在离你一臂之远的石缝里,一直悄悄地注视着你,你好像在哭,眼角闪着亮晶晶的泪,可是当你看见我后,眸子里放出亮光,微微地笑开了。你把鼻子凑近我,使劲闻着我的清香,然后用你哆嗦的手把我掐下,夹进了绿塑料皮的笔记本里。尽管断根的痛苦使我流下了泪,但为着能给你带来点什么,我宁愿牺牲自己。

打那以后,你把我看得多么珍贵啊。有个伤员做手术疼得直叫,你把我拿给他看,他挺住了;有个病人在中秋节的夜晚想家想得落泪,你把我放在他手里,他又笑了。你曾摘下我的一个花瓣,装在信封里寄给远方的同学,大赞我的俏美,使得我在你的那些同学眼里,赛过了任何别的花卉……哦,你几乎每天睡觉前都要看我一眼,我在你枕边,我在你胸前,我在你心里,我在你梦里……

可是,你这两个月跑到哪儿去了?把我丢下,把我死死地压在铺下,急得我满脸都是皱纹。现在,你回来了,我却落了个粉身碎骨。这男人,这男人的脚好狠哪,他是你的什么人?哎哟哟……

行李捆扎好了,小蓝花被踩成了粉沫。她用颤抖的手捧起花的骨灰,心里好不难过。

“嗨,别这么绵缠,为了崇高,就得抛弃卑小。”

“不,我喜欢这小蓝花。”

“可我只喜欢一种花,那就是你。”

他又一次抱住她,吻着她的嘴唇和眼睛。起初她还把脸扭来扭去地躲避着他,以示心中的怨气,可是渐渐地,她就像喝醉了酒,瘫软地倒在他怀里,两手松开,小蓝花的骨灰撒落在地。

“走吧,我们到河边去洗洗,瞧这一身的灰。”青年说。

她用手绢揩了揩被他的嘴唇弄湿了的脸颊,跟他去了。

闪亮的双管猎枪在他手里转着圈子,他像是一个职业猎手,边走边仰着脸。眯缝起眼睛在空中搜寻什么。一群灰色的野鸽子飞过,他高兴地打了声口哨,急忙举起了枪。

“啊,别打,别打!”

她扑上去,把他手中的枪按下。

“怎么?野的。”

“这里一共就这七只野鸽,它们是医疗站的成员,千万不能打。”

是的,七只,排成一行,在医疗站上空愉快地飞着,丝毫也不曾想到,底下曾经有人用枪口对准过它们。

“可笑,把几只野鸟当成宝贝,只能说明精神上的空虚。”青年憾然而又无奈地收起猎枪,朝七只灰色的野鸽投去狠狠地最后一瞥。

哗——哗——

河水喧嚣着,像是从冰山那圣洁的乳房里挤出的奶汁,注满了小小的河床。它流经哪里,哪里便不再寂寞,或留下永恒的音响,或留下绿色的生命。

“来,在这儿洗。”

她拉过他,在一块石板上蹲下,用手去撩清悠悠的河水。水激动了,大声叫着,把浪花溅起好高……

河水:

哗——哗——

是该洗一洗了,你们;是该洗一洗了,杨玲。为刷掉你身上的灰尘,我不怕染脏自己。

小心,别让我弄湿了你漂亮的鞋子;叫那小伙把枪往后放一放,要知道水和火是互不相容的。

你怎么了,怔怔地低头注视着我。哦,你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里面的你。那好,让我靠近岸边的这一小块平静下来。我平静下来,便是一面镜子。

看清了吗?你的脸,你的眼,你的额头,你的被粉红色的村领围拢着的圆润的脖颈……

自从两年前你第一次到我这里来“照镜子”,你的神态就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时候,你们七个人,牵着七峰骆驼,来到这只有七只野鸽子的地方,设立了这个专为前卡部队服务的医疗站。谁也没有强迫,你是自愿来的,三名年轻的生命在你眼前结束时的那种情景,几乎撞碎了你的心。他们本来是可以不死的呀,阑尾炎,肺水肿,这些疾病的魔力在现代医学面前显得多么渺小。然而,他们死了,山路太远、太高,等到他们颠簸了一天一夜被送到山下基地医院时,一切都晚了。你忘不了那位粗壮的大络胡连长和那位瘦小的哨卡卫生员是怎样伏在战友的遗体上恸声哭叫的:“要是医院在山上,要是医院在山上……”

是的,医院应该在山上。一支小小的队伍朝我走来,你是其中骄傲的一员。

你们选中了我的西岸做站址,这儿本来是牧羊人的棚圈。你们清除掉厚厚的羊粪,在残存的圈墙上搭起帐篷,便开始了医疗站的工作。随后,你们和泥巴,搬石块,自己动手修建营房。就数你爱美,叫上战友跑到十几里外的山洼挖来红柳栽在院里,栽了齐齐的两排。夜幕挂上山巅的时候,你和你的女友们披着满肩的晚霞到我这儿来洗,我总是偏爱你吧?不知疲倦地亲拥着你,直到把你洗浴得干干净净,肤洁似玉。这时你们总要嘻闹一阵,说些绝不能让男人们听的那种隐秘的话,然后野辣辣地大笑起来。你的笑声最响,那笑声落进我怀里,便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漩涡……

哗——哗——

你看见了什么?抬头遥望着远方积雪的山谷。那儿是通往前线哨卡的山隘,那儿有一条连结着河谷和白云的小路。就是在那路上,就是在那被暴风雪吞没了的路的盘旋处,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士兵往山下爬来,只剩下一丝温热的身躯,在冰雪里犁出一道深深的沟槽……他是哨卡上的司机助手,运送物资的解放车在暴风雪的袭击中陷在了深坑,司机留下看护车辆,他爬下来报信,当你和你的战友在大坂上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冻僵了,嘴角上,还粘着在难以忍耐的饥饿中吞吃笔记本残留下的纸浆。小刘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燕燕不顾羞怯地用自己的脸颊给他的耳朵和鼻尖取暖,你则解开衣襟,把他的两只冰砣子似的脚紧贴着胸窝,恨不得把全身的热温都传递给他。

那时候你怎么想的?

爱他们!纵是世界上的爱有千万种,哪种爱能比经过了冰雪的洗浴又在冰雪中凝结而成的爱更纯净、更可贵?

十八岁的士兵伤愈归队了,当他知道是你用你的胸窝保住了他的双脚时,竟羞得不敢再抬头看你,但泪水却挂满了两腮,一声一声地叫你:“姐姐,姐姐……”

哦,姐姐,你也哭了,哭得比他还要激动。你到我这里来洗“弟弟”用过的绷带,泪水和血斑一起溶进水里,在浪尖上绽开一朵朵花……

大概就是从那以后吧,战士把你们这里叫做“救命站”。从山下买回西瓜了,家里寄来花生了,探亲捎回红枣了,战士们都要带给你们一些,那便是一面面用心绣成的奖旗。

大概就是从那以后吧,你比以前更频繁地到我这里来为伤病员洗衣、汲水,有时还把裤管一绾跳进我的怀抱为伤病员摸鱼,那鱼因了寒冷只长得三四寸长,但因为是你摸的,伤病员吃到它,如同吃到了山珍海味。

我记着,这就是那时的你。

可是这两个月怎么不见你来我这里洗了?我一声一声咆哮着把你呼唤,却不见你的回音,我真想跑开去把你寻找,但岸把我的躯体紧紧地箍着……现在,你回来了,你看我是多么的高兴啊,漩涡,是我的笑靥;浪花,是我喷出的笑泪。然而,你倒像是不认识我了,把变得白嫩了的手伸给我时,那么畏畏缩缩,嘴里还发出一串唏唏呀呀的轻嘘。是我冷吗?我一直就是这样的呀。瞧你这小心翼翼的样儿,生怕我溅湿了你的衣裳,这叫我好伤心啊……这个青年干吗用污秽的语言骂我?干吗抓起石块一下一下地击我?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是流给大地的,我是流给峡谷的,我是流给小草的,我是流给峻拔峭丽的山峦的,所以我也是流给依恋着它们的战士的。他算什么?一个只为着利用我而且还要亵渎我的家伙,让他走开,让他走开……

哗——哗——

“走吧走吧,这冰冷的河水,妈的!”

他走了,掂着猎枪,肩膀一歪一歪。

她朝河水投去慌怯的一瞥,跟他走去,低着头,身子像坠在云雾里。

“喂,你怎么了?”他回转过来扶住她。

她扬起乌云笼罩的眼睛。

“你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直盯着他的脸,仿佛在辨认或寻找什么。

“请告诉我,你……真的爱我吗?”她突然问。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海伦(注:希腊神话中的美女)。”他大笑了几声,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不会再爱别的一切。”

“可是,只有爱别的一切该爱的,你才真正地爱我。”

“爱是自私的,我不会把它到处签发。”

“自私的爱既不会真实,也不会长久,因为自私本来就产生不了爱,如同沙漠里长不出樱桃一样。”

“那是哲学家对爱的概念的混乱,你一定读过那个混账梅特里的书,受了他那胡说八道的影响。”

“我还没有那么博学,我靠感觉获得启示。对了,请别骂人,不管对谁。”

“好吧,不扯这么远,你直说吧,到底感觉到了什么?”他松开她的脖子。

她拨开他的手。

“我总觉得……有许多许多人都在戳我的脊梁骨,指责我们做的这件事,指责我们之间的这种爱。”

“都是谁?”

“山虎子、小蓝花、河水,还有那颗星星……”

星星,一颗金黄色的星星,在湛蓝的空中闪闪烁烁,纵是白昼,下午才逝去一半,它就发出了光亮。怪不?不怪,在喀喇昆仑山的这一隅天地,太阳和月亮总是同时出现。

“哈哈……”青年笑道,“它们?你是在作诗吧?怎么能让这些无情之物来摆弄自己?”

“不不,别嚷,别嚷!”

她不听他说,仰脸望着遥远碧空上的那颗星星。

星星在说什么?

星星:

看着我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

我在这个时候出来,就是为了看看你的行迹。因为我在天上,能把地上的事情一览无余。在我看来一切都是那么渺小,最巍峨的大山成了蚕豆,城廓街道上拥挤的人流就像是一张纸上的蚕籽;因为我总是在夜里发亮,点燃自己去照明大地,所以哪里有光哪里就有我,没什么能躲过我的眼睛;因为我小,你先前并不注意到我的存在,可我却注意到了你,以我的光的透视力获得了你的全部秘密。

杨玲,别再掩饰,你的神色已经出卖了你。你本来是一抹火红的云霞,燃烧在喀喇昆仑严峻的天际。可是当你感到疲倦,当你受到风和雾的干扰,当你受到雷和电的冲击,你便畏缩了,彷徨了,想到山下休息了!

你以为同那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的机遇,便是美满爱情的开始,新生活的开始?

——千篇一律的公式!

可是这一切表现在你身上,却使我惊惑不已,因为你是喀喇昆仑的人哪,你忘了冰雪的洁净?

你成功了,然而你成功得可怜;

你得到了,然而你失去的更多。

难道你还没有嗅到那男青年身上渐渐泄露出来的异样的怪味吗?

难道你还没有感觉到心灵在受到斥责时的震颤和疚愧吗?你们拥抱了躯体,但并没有拥抱心……

别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事业重要,还是生命重要?”这可是你在鸿春园饭店把着汽水瓶对那男青年提出的问题?

你得出的结论错了!

倘若不是为着被信仰支撑着的事业,生命不就成了躯壳?人只有依赖信仰的光辉,才能点亮自己心灵的灯盏。假使谁不在精神方面拼命地获得,便必然让本能给自己酿成悲剧……

别掩着脸,听我说完。

我发现你们人类的生活就像爬山,人人都在使劲攀登,有人上去是为了在山顶播下绿荫,有人则仅仅为着站在别人之上。有时你们的生活又像是涉河,有人面对汹涌的河水想的是用意志和力量扎一条船,有人则想着退却,还有人想着依附在他人身上飞过。

你呢?你正在怎么做?

你是一个兵啊,兵的含意是战斗,躲避和退逃岂不等于背叛?

我说重了吗?你流泪了,也好,就让你的眼泪流出来吧,泪水的洗涤或许会使你变得清醒……最后,能接受我对你的一点祝愿吗?我愿你的生命是一条船,你的心灵是船上的帆,你的意志是鼓帆的风;当潮涨起,你的船是一道浪;当巨浪扑来,你的船是一座山;当冰山撞来,你的船是一道岸;当岸到来,你的船找到的是新的起航线……

“瞧你,又哭了,眼泪那么不值钱?”青年说,“是我惹你生气了吗?都怪我不好。算了,别计较这些,时候不早啦了,咱们快搬行李上车吧。”

青年把枪扛上肩,前面走了。她蹒跚地跟着他,两条腿像拖着千斤。

背包和皮箱扛到了汽车跟前,蓝色的“巡洋舰”喷吐着油烟准备起航。

她像凝固了似地站在医疗站的院子当中,伫望着远方通往哨卡的山谷,眼里盛满了云雾、冰雪和怅惘。

“快点上车呀!”青年喊道。

她一动不动。

青年又连喊几声,她就像压根儿聋了。砰!青年恼怒地关上车门,独自坐在车里燃起一支香烟。

风把她的头发揉来揉去,她在想什么?看什么?等什么?

闪电,黑色的闪电!山虎子从前面跑回来了。它嘴里衔着一团染血的绷带,径直跑到她的身边。

“山虎子,前面发生什么事?”

她捧着绷带,顿时脸色煞白,两手不住地哆嗦。

山虎子抖了抖浑身的汗,眼泪汪汪……

山虎子:

汪——

杨玲护士,前面发生了雪崩,正在巡逻的战士被压伤。站长、小刘和燕燕他们在那里搭起了抢救棚,有的脱险了,有的还在昏迷中。

我对他们说,你回来了,他们惊喜得不得了。希望你能去帮把手,他们忙不过来,将近一天了连饭没顾得吃。

你去吧,杨玲护士,快去吧,我来给你带路……

去不去呢?

去。犹豫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她戴上军帽,整整衣襟,腰身一下挺起来了。

青年嚓地推开车门跳了出来:“喂,你不能去,天快黑了,我们还要赶路。”

“我得去看看。”

“何必呢?你已经不是这里的人了。”

“不,我得去。”

“多此一举。听我的,快走。你忘了家里今晚上还为我们准备着洗尘的酒席?”

青年走到她跟前,想要搀她,山虎子急了,挡在他和她的中间。

山虎子:

汪汪!你这可恶的家伙,干吗拦着她?前面还在流血,那血粒子的其中之一就是为了你而流的,而你却丝毫也感觉不到疼痛,你的心是泥捏的吗?

汪汪!杨玲护士,原来你是要彻底离开这里,想不到你做得出这事!你抛弃了我不要紧,可你抛弃了小刘她们、前卡的士兵和喀喇昆仑,能忍心吗?你留下吧,留下吧,多一双手,伤病的士兵就多一份生的希望;多一个人,喀喇昆仑山就多一份温存。求求你,时间!时间!快到前面去吧。为了这,我愿给你跪下……

山虎子通地跪下前腿,用一双泪眼望着她。青年跨过山虎子的脊背,拉起她的手,随脚踢了山虎子一下。

“啊,你干吗踢它?!”她叫道。

“我讨厌它!”

“你……”

尽管她不情愿,他还是牵着她的手,往汽车跟前走去。山虎子汪地叫了一声,跃起身一口咬住了她的后襟。

他把她往前拽。

它把她往后拉。

“你放开我,让我跟山虎子去一趟吧。”

“怎么?难道我的话连几声狗叫都不如吗?”咚!他飞起穿着红色三接头皮鞋的脚,又踢了山虎子一下。

山虎子忍耐不住了,怒吼一声,猛地朝地扑去。他惊慌失措地躲闪开,退到汽车背后喊道:“你、你要明白,我可是一心一意为了你好。”

她没理他,拍拍山虎子的脑袋,一起朝那积雪的山谷奔去。在这山路上,在这海拔三千九百米的高原戈壁,在山虎子的身旁,她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奔跑过了。多么令她激动啊,因为这是在奔向战场。

突然,一声枪响。

山虎子滚翻在地,后身涌出一股殷红的血。她惊叫着朝后看去,他倚着车门,手中的猎枪口上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

“啊,你这个……”她发疯般地朝他扑去,他骇怕了,利用车体躲避着她。她拉开车门,把背包和皮箱扒下,又拼命跑回山虎子身旁,从衬衣上撕下布条为它包扎伤口。

“山虎子,山虎子……”她恸声地叫着,山虎子睁开眼睛,像是在笑。

起风了。风声、河水声和从远山隐约传来的雪涛声交融在一起。在这大自然雄浑的奏鸣中,她把山虎子紧紧抱在怀里,朝那呼唤着她的积雪的山谷奔去了……

原载《延河》1984年11期 w52i0pYAVO7WxeDhLIlVf3x/b1w8MybnmqpuhHRzRkRXji7HDoZHGrQxvSnkpA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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