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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山下的驼铃

魔尾滩——烂墙圈子——住下了一个老头,这可真是一件令汽车兵们惊讶的事儿!

那地方,出奇的怪,出奇的荒凉。怪者,在喀喇昆仑山上来说,海拔不算最高,空气却很稀薄,一般人到了那里就头疼、恶心、胸闷,像魔鬼缠身似地;荒凉者,百里千里之内不见人烟,没完没了伸展开去的是冷冰冰的高原戈壁和一座座土的石的山包,刮起风来,拳头大的石块能砸碎车门上的玻璃冬天厚厚的积雪,又常常成为汽车兵们头疼的障碍。

早些年,那儿曾设过一个兵站,但还没等把房子盖好就指了。天长日久,那房子只剩下了一圈残缺不全的矮墙,不知怎的还留下来一簇红柳,枝枝条条,长得满旺势的。起先人们叫这地方“老兵站”,后来觉着有点儿倒胃口,就索性叫它“烂墙圈子”了。汽车兵们遇到抛锚动不了的时候,就到那里头去,燃起一堆篝火,烤烤衣服,煮点稀饭,避个风呀雨呀的是常有的事。可是现在,突然住下了一个老头子,这的确是件稀奇的事。

他是谁呢?

吴根茂。

六十多岁的人了,背有点驼,典型的高原人的肤色,黑里透红,红里透紫,紫里发青,脸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像是干枯的树皮;双目已经不大好使,混混沌沌,眼白被血丝胀成深褐色。他的一双手,皮包着骨头,树根似的,五指合不拢,伸不直,指甲盖凹陷着,像小勺一样能舀起水来。他的穿着跟过往的汽车兵们一样,终年是一身儿黄,只是少了领章帽徽,看上去像是一位退休的老将,又像是昆仑山下农场里的老军垦战士,不了解的人,甚至分不清他是藏族人、维族人,还是汉族人。

他十五岁上就拉骆驼,走遍了甘肃、青海,后来到新疆,参加了藏北运输队。一九五八年新藏公路通车,用不着骆驼了,他被调到一个海拔五千多公尺的边防雷达站当炊事员。这一去,他就再没有离开过喀喇昆仑山。

他三十五岁那年,到山下治病,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从甘肃逃荒来的年轻女人,两人都没意见,就领到山上住在了一起。可那女人受不住高山反应的折磨,不出半月,就在一个夜晚挡了辆汽车往山下跑了。他骑着骆驼抄近道拦住了那辆汽车,那女人吓得直哭,他却扔给她二百元钱和两筒罐头,让她走了。此后,他跟女人就再也没有过缘分。

不久前,领导让他在一张填好的表上按个手印。他是该退休了,年纪大了,又落了一身的病,常常半夜里趴在床沿上咳嗽。可他退到哪儿落脚呢?老家陕北,他不想回去,本家人不剩几个了,年轻后生们又不认得他。领导动员他到山下城里去,在那儿,给他找了一个小院,可他不愿去。在山上待久了,清静惯了,到了山下反而不适应,那熙熙攘攘的人流,杂七杂八的噪音,相互间一触即发的争吵,都是他忍受不了的。领导让他自个儿选地方,他却说出了这烂墙圈子。领导大吃一惊,不明白他这是为的什么。他不愿多说,只是以一种哀求的和一个有过功勋的老兵的威严混杂在一起的语调,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烂墙圈子,让我去烂墙圈子……”

领导只好依着他。本来想派个战士陪着他,他不要,只要了那峰跟了他二十五年的骆驼。

那骆驼,跟他一样,老了,驼峰干瘪瘪地耷拉着,脊背上瘦骨嶙峋,棕褐色的毛一片一片地脱落了许多。在藏北运输队的那些日子里,他就拉的这峰骆驼,从喀喇昆仑山下的桑株到西藏阿里的狮泉河,往返五千余里,来回一趟就是两三个月。那阵子,沿途全无人烟,他们住帐篷,睡草地,遇到刮风下雨就偎着骆驼肚子取暖。当时他还担负了给全队三十来号人做饭的任务,为了让大家吃上蔬菜,他在骆驼背上架了两只木桶,里面泡上黄豆,还真生出了豆芽哩!只是可怜了骆驼,额外地负担了四五十斤,他不忍心,把驼背上的盐袋卸下来背到自己肩上。可是没几天,他却连人带盐整个儿地压到了骆驼身上——他患了雪盲,只得用毛巾蒙住眼睛,由拉骆驼改成了骑骆驼。那些天他尽量少吃,好让自己变瘦,使骆驼驮的轻点儿。有一次,他们在沼泽地遭到窜匪的袭击,驼队被打散了,副队长受了伤,他就是用这一峰骆驼,把副队长驮下了山……多少年过去了,他遗忘了许多,别离了许多,却一直带着这峰骆驼,就像带着他的希望,他的寄托。如今,双双老了,看来他们是要互相陪伴着,度过这晚暮之年……

这块巴掌大的地方,是够奇特的了,房前房后的坑坑洼洼里,竟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矮小的青草,还这儿那儿地开着零碎的兰花花。烂墙圈上,用椽子和泥土盖了顶,严严实实地活像一座碉堡,里面一隔两半,骆驼和人从一个门里进出。

吴根茂蹲在门前,久久地望着那些花花草草,然后用他那铁耙子似的手,慢悠悠地抓起一棵来,凑到鼻子上嗅着、嗅着,就像醉了一般。一到太阳落山,他就跪着,用铲子吃力地剜着坑,一棵一棵地栽下从那簇红柳上分出来的小枝,齐整整地绕着土墙栽了个正方形的圈;有时候,他抱着骆驼,一边叉开五根手指捋着它身上的毛,一边趴在它耳朵上嘟哝着什么。过后,他将骆驼放开在戈壁滩上,拿了铁锹将屋里屋外的驼粪铲起,仔仔细细地堆在一起……

汽车兵们都叫他老吴叔,遇到饿了、冷了,就把车子拐到他那没有院墙的院里,进屋坐在炉子跟前,喝一碗浓热浓热的茶水,卷一根莫合烟,烤干过冰河时弄湿了的鞋子裤腿。这工夫,这座低矮的土屋顶上,就会升起蓝色的炊烟,飘飘摇摇,与那浩渺的云雾融汇到一起。当汽车兵们吃着香喷喷的绿豆稀饭和烤得焦黄的馒头时,感激之情是难以表达的,他们问这,问那,总愿跟他多聊一会儿。在山上,人们之间的闲谈,是一种驱散寂寞的美妙的精神享受。可他,嘴巴磕磕碰碰的,问一句,答一句,然后就默默地坐着,两手搭在膝上,笑眯眯地弯起浓浓的眼眉,用那混沌不清的和蔼的目光看着年轻的士兵,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孩儿。有时不知为什么,从他眼角那儿深深的褶皱里,会淌下亮花花的泪水来,怕人发现,他急忙用手抹去。

汽车兵们也常为他做些事,比如和泥巴把房顶加厚一些,用板条钉住门上的缝,上山时还给他带几捆干柴、几把青菜,下山时捎几块方石帮着他在屋后砌放柴禾的棚子……每当这时候,他就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着,颠着碎步颤颤巍巍地跑出跑进,不知该做点什么才好。他是太容易满足了,也太能记着别人的好,一双诚实的眼睛,总是把人世间看得温润明媚。后来,他谢绝汽车兵们再为他做这些,他只求他们帮他办一件事,就是上山时捎些土来。汽车兵们明白他要派什么用场,你一点,他一点,不几天就在房前堆起了三四个小山包。那些土黑得像乌金,一把能捏出油来。他一天几次地扒在那土堆上看啊,嗅啊,抓啊,他那毫无神采的眼睛里,竟也闪出希求的亮光,还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

春天还没有过去,季节正好。他把骆驼粪掺进土里,用铁锹一下一下地撒开。到底是老了,骨头里没了力气,一锹只铲得一点点土,撒出去几乎没了影儿,他又不让汽车兵们帮忙,怕耽误他们跑路的工夫,就这么蚂蚁搬泰山似地干着,干着,总算是整出了一片地来,厚厚的,方方的,就像块黑色的绒毯。他躺在那黑毯上喘息着,咳嗽着,渐渐地没了声息,就像婴儿躺在摇篮,听着美妙的小夜曲,飘飘忽忽地睡着了,做着甜蜜的梦。可那双浑浊的眼睛微启着,静静地注视着蓝蓝的天,仿佛在感谢慷慨的阳光。

接下去,他从屋内墙上取下一个沉甸甸的羊皮袋子,宝贝似地,紧紧搂在怀里,走到地边蹲下,从里面拿出一包一包的菜籽来,萝卜的、白菜的、菠菜的,黑油油圆光闪亮。他用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掬起,再松开手指、让种子从缝间哗啦啦泻下,珍珠般地跳跃、滚动。随后,他没有用工具,而是伸开五根耙子似的手指,深深地插进地里,拉出一道道沟槽,小心翼翼地把籽种放了下去,再轻轻地合上土,抹平。每种完一行,他就怔怔地看上许久,眼窝里浮动着喜悦、担忧和希望的亮光。他播下的,是特意托人从西藏拉萨搞来的种子……

长情耿耿,苦心悠悠。种子破土而出,伸展着嫩绿的小手迎接阳光。他绕着地边摇摇晃晃地跑着,不时地张开双臂朝远方“啊,啊”地叫喊,像是在向左邻右舍报告添了个婴儿的喜讯。累了,他坐在地边,低头看一会儿苗芽,再仰头望着天空,那鸟儿还远远的,他就挥起胳膊“噢去噢去”地赶着。

这会儿,他牵着骆驼,蹒跚地走来了,驼铃叮叮当当,在空旷的山野响得清脆悠扬。驼背上的羊皮袋子里,满满的是水,喀喇昆仑山上六月的阳光,竟也能把地皮晒裂头发丝那么大的缝儿,已经长得大头大脑的菜苗,是该喝一喝水了。屋后那石缝里涌出来的水,太少了,也太冰了,他这水是从七公里外打来的,那儿的凹地,有一汪温热的、积雪融化的窖水。

他一趟一趟拉着骆驼走来又走去,一勺一勺地把水浇到地里。菜苗儿喝够了,尽情地舒张着绿茵茵的身子,以它小小的生命,装点着这荒芜的旷野,也装点着他枯老的心境。他似乎有点儿醉了,堆满褶皱的脸颊上泛起一层极少有过的红晕,黑黝黝的额头和脖颈上渗出了细碎的汗珠。自个儿难得站稳,扶着骆驼颤巍巍地坐了下去,也不管身子底下坐着的是土,是泥,还是石块。颠簸了一天的骆驼疲惫得也有点站立不稳了,却又不愿独自回到屋里去,便跪下前腿,轻轻地卧在了他身边,正好用自己的腰身,支撑着他的脊背。他们就这么偎在一起,静静地注视着地里的青苗,眼帘似乎不曾有过合拢。对面山顶,皑皑冰雪,银光耀眼,一大片铅灰色的云雾,在那儿的上空旋来旋去,使劲地遮挡着阳光,想要随时降下雪来。哦,那儿是国境线了,隔山岔岭地坐落着边防哨所,他待过多年的那个雷达站,就在那团云雾下面。他的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许多,炯炯闪亮地遥望着那儿,显出异样的激动。骆驼跟着他,也把视线转了过去,脖子一扬一扬,发出哀惋的、勾人思念的啸声。

一阵风儿吹来,空气中荡起凉爽的菜苗的幽香。他扶着骆驼站起,急匆匆走出几步,又急匆匆折回,两手忽儿向外摊开,忽儿握成一团在胸前摇晃,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急着去做,却又一时做不了……

这件要紧的事儿,他到底是做成了。

比起山下来,菜长得不算好,但毕竟有了收获啊!他用骆驼,驮着自己那绿色的心血,送往哨卡,送往四季冰雪的雷达站。他怎么忘得了呢,那年大雪封山,站上一连四个月见不到一片菜叶,许多人患了雪盲、夜盲。他急得爬进菜窖,在边角旯旮的烂叶松土里挑呀拣呀,整整一上午才拣了七颗还没有全烂完的、只有半个鸡蛋大的洋葱头……现在,他亲手种出了这么多菜,翡翠般的菜啊,那些来来往往的汽车兵们到他房子里来,再不只是喝茶了,可以喝一碗香香的菜汤,甚至凉拌一盘萝卜丝下酒……这里,菜比肉贵啊!

这天,魔尾滩上的烂墙圈子,开天辟地头一回热闹起来了,三辆北京吉普,一溜摆儿停在吴根茂的房前,几个端照相机的在菜地里争着抢着拍那些个儿大的菜,忙碌碌挤成一团。原来,有关部门听说了吴根茂的事儿,派人整理他的先进材料来了。领队的袁副部长,就是当年遇到窜匪袭击时,老吴用骆驼救出的那位副队长。

那峰骆驼的背上,架着满满两麻袋菜,按拍照者的要求,还有意将几片绿叶儿露在袋子口外。骆驼浑身被梳理得光光净净,连脖子上的铜铃也被擦拭得锃亮,等会儿要跟它的主人共入镜头呢!

这情景,足使吴根茂感动了。他脸上堆着虔诚的笑纹,唯唯诺诺,任凭干事们摆布。这会儿,他按着要求在屋里更换衣裳,说要给他拍牵着骆驼往哨卡上送菜的照片。他不明白照相为啥非要换上新衣,他平时穿的就是这身旧军衫嘛。哦,换就换吧,也够劳累这些娃娃们的了。

他一条腿跪在地上,从床底拉出个木板箱子,找了一身崭新的老式军衣穿上。那衣服上满是折皱,闪着亮亮的光泽,走起路来沙沙作响。他感到自己像个新郎官似的,竟有点不好意思见人了。他想照照镜子,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儿,可屋里没有一面镜子;以前都是在牵着骆驼到屋后泉眼饮水时,把那小小的水窝当做镜片儿,往那里一跪,俯身下去,水面上就暗淡地映出了他苍老枯瘦的脸庞,他觉着自己又老了些,禁不住在心里浮起了暮年的凄伤之感,久久地,一动不动地俯在那儿,仿佛在顺着脸上那深深的、荆棘一般的皱纹追忆自己的一生。每当此时,骆驼就长嘶短鸣,先是用嘴把那镜面儿碰碎,然后咬住他的后襟把他往起拉……蓦地,他心里一阵发酸,连忙牵起衣袖沾了沾发湿的眼窝,向外走去,好让副部长一行早点办完事离开这里,免遭缺氧之苦。

忽然,他怔住了,怔在了房门后面,他是听见了门外有争吵声,嗓门儿不大不小,还声声提到了他。

“……老吴这个典型是我和一个汽车兵谈话时发现的,往报社发的稿件中应当指出这一点!”

“那把副部长往哪儿放?别忘了副部长是老吴的战友,这件事是他亲自抓的,你贪功求利可不好……”

“什么贪功求利?我要求实事求是……”

后面还吵些什么,吴根茂听不清了。他驼着背,呆呆地站在门后,耳朵嗡嗡直响。渐渐地,他那深陷的眼眶红了,湿了,但两道银霜似的浓眉却蹙成了疙瘩,抽搐着,跳动着,这在他是很少有过的……

他回到床边,换下了身上的新衣,顺手从墙上的钉子上取下一个装有干粮的褪了色的挎包,又拿了皮带往腰里一扎,向门外走去。那脚步,变得又快又有力量,踩在地上竟能发出“咚、咚”的声响;那眼神,也变得刚亮刚亮,全然没了以往在人面前的谦卑和惶恐。

采访者全都朝他围过来了。

可是不管问些什么,他却闭着厚厚的嘴唇好像没有听见。到了骆驼跟前,他扶了扶菜驮,把露在口袋外面的菜叶塞进麻袋,牵起绳子向着那远方积雪的冰山走去,把一串清脆的驼铃声,留给后面,也传向前面……

原载《新疆文学》1984年第2期 CJj7+oQCoUt55UiZ9ljTCuy3wTQ212nAOvGAGBvvvmElKbXQFNwOrhhieN5oHg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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