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黑下来了,司机小吴打开车灯,照出雾蒙蒙的一片。前面就是进入喀喇昆仑山后的第三个大坂——黑卡大坂,海拔五千三!准备着接受大自然的又一次考验吧,这鬼地方!
倒霉得很,行至大坂半腰时,一道两米宽的深沟挡住了去路,沟上原本有一座简易木桥,此刻桥面断裂成两半,车灯下,断茬呈现出白色,显然是被刚刚过去的重车的后轮压断的。
倘若这时后面或者前面有一辆卡车过来,倘若那车上恰巧装的是木料,或许还可以搭起桥来。可是,来路去路,全锁在漆黑的夜色中。
一停下来,高山反应就更厉害了,我头疼得像炸裂一样,还直想呕吐。偏偏这时又飘起了雪花,风也更猛了。
真不该出这趟差,真不该!局里派人去上海、去广州订货,怎么就没你的份?而去阿里高原就派上了你?……唉,谁让你是局里最年轻的一个呢?你上喀喇昆仑山尚且如此困难,那些年纪大的还不把命要了?“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路上打先锋……”这支歌呵……
总不能在大坂上这么待一夜,得下去找个地方,等天亮再说吧。
去哪儿呢?荒山野滩,连个狼窝都没有,住兵站得返回去三百多公里,不划算。看来只有找个避风的山洼在车上过一宿了,但愿别冻僵。
突然,小吴叫起来:“看,灯光!”
果真,大坂底下有一个昏黄的亮点,在夜雾中若隐若现。那是干什么的?管它呢,反正那儿有人!
我们调转车头,下了大坂,在离路边一百多米的一座沙丘后面找到了那个亮点。
先是一只黑白花的狗拦住我们起劲地吠着,随即从石墙围成的院里走出个女人,吆喝住狗,将我们让了进去。
这院落,很像山外游牧人的冬窝子,一座低矮的、破旧的、用石头砌成的房子有一半是埋在地下的,房檐才齐到我的耳朵。我们在大坂上看到的那盏马灯,就挂在房檐上,一位男人蹲在灯下,抡起斧子往一副门框上安装门板。原来左边的屋子有门,右边的屋子还没有门呢,门洞上挂的是一条毛毡。
直到我们站在了跟前,那男人才站了起来,他背有点儿驼,满脸胡须,皮肤黝黑,累得直喘粗气。
“老大爷,我们是外贸局的,去阿里办事,大坂上的小木桥断了,过不去,今晚想在这儿歇个脚,行不?”我说。
那女人放声笑了起来:“叫你把胡子收拾掉,你总不,又沾了一次便宜!”然后又对我说,“他就这副唬人的样儿,实际上才二十九岁,跟你差不了多少。”
可不嘛,比我才大两岁。我脸发烧了。
他倒没怎么介意,微微笑了笑,问:“那桥断了?”
“是的。”
“哦……”
他取下马灯,把我们让进了左边有门的屋,那女人闪身到另一间像是厨房的屋去了。
这屋,不像是久住人家,空荡荡没有一张桌椅,只有一副用木板拼凑起来的大床,和堆在墙角的两只木箱、一个包袱,看景况像是刚清理出来的,空气中有一股呛鼻的土腥味。
“将就一宿吧,我们中午才搬来,还没收拾妥。”他抱歉地说。
“这就够好的了。给你们添了麻烦。”我说。
“麻烦啥哟!”隔墙上有个方孔,那女人好看的脸在方孔上晃了一下,扬着尖溜溜的嗓子说,“物以稀为贵,人以少为亲,在城里,人见了人直想吵架,在这里,来个人就像来了台戏,我们巴不得常有人来哩!”
这一说,我们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我们互相作了介绍。他是个养路工,那女人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也在养路队工作。他们的道班设在下面二百公里的河谷,这儿是早些时候因海拔高而放弃了的一个老点,最近决定恢复,他们夫妻俩是来打前站的。
养路工?!我的心不由地颤抖了一下。差一点,我也就成了个养路工呀!
那是五年前的事,劳动部门给我们这批待业青年安置工作,不巧分配我去当养路工。妈呀,那将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像一块碎石,被抛到遥远的路野,让车轮和行人碾来踩去,苦、累、寂荒自不必说,怕是连对象也难找上。何况,我的母亲患有较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行动不便,我怎好远离啊?……我拿着那张米黄色的招工通知表,愁得几个晚上没睡着觉。于是,我找了当商业局长的姑夫,姑夫不知又找了些什么人,就把我跟分到外贸局去的一个小伙子对换了。据说那小伙子是抽调回城的插队知青,他知道了有人捣他的鬼,还闹了几次,可后来不知为什么也就销声匿迹了。就这样,我由一个养路的变成了坐车的。命运啊,是这么复杂,却又是这么简单,我为自己庆幸,当然也觉得内疚。但,渐渐地我便心安理得了。达尔文不是有过“自然选择,适者生存”的竞争规律吗?黑格尔不是也说过“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吗?
此刻,我面对这位浑身上下刻印着大自然的痕迹的养路工,更为自己当初的那一伟大转机而感到侥幸,同时也情不自禁地对这位二十九岁的“老大爷”产生出一种怜悯之感。我由衷地说:
“干你们养路工的,可真辛苦,特别是在这喀喇昆仑山。”
他“哦”了一声,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我的充满血丝的眼睛,仿佛潜含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要论苦,看跟谁比。”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狠狠地吸了口莫合烟,说,“跟山下有些人比起来,我们是辛苦一些,光氧气不够吃就够人受的。可是要跟前卡的解放军相比,我们可就好得多了。前卡,知道吗?比这儿还高出一千米!前年我去那儿看路,在卡子上住了几天,高山反应折磨得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少战士得了高山病,凹陷的指甲能像勺子一样舀起水来;他们早上出操,指挥队伍的连长由于高寒缺氧,嘴唇结了一层厚厚的硬痂,一张嘴说话就裂得满是口子,他只好用手势打口令,手抬起,算是一,手落下,算是二;战士们有的栽倒了,站起来继续走,有的呕吐不止,瘫在地上站不起来,就往前爬。就那,他们还要站岗、训练、巡逻……”
他越说越激动,夹着莫合烟的手在微微哆嗦。他妻子在隔壁屋里说:
“他呀,逢人就讲这些,好像他见了什么大世面。”
他不吱声,把脸扭过去一口一口地抽他的烟。我咳嗽了两下,他一顿,立即在鞋底上拧灭了烟头,说:
“对不起,呛着你了。抽烟不好,我下决心要戒了!这也是前些年染上的毛病,那时刚到养路队,不大想得通,就抽上了烟。嘿嘿,什么想不通呀,想来想去也就想通了,有坐车的,就得有修路养路的嘛!”
我机械地点头应酬着他,可一时竟想不出说什么好。
他妻子把饭做好端过来了,酥饼、绿豆稀饭、腌萝卜丝,还开了一听桔子罐头,这是有高山反应的人最合适的膳食,我和小吴吃了个美。
饭罢,主人就让我们在这屋休息,他们两口提起墙角的那个包袱到隔壁厨屋去了。我过意不去,要跟他们换换,他们不依,好在那间厨屋还有几块支床的木板,我也就作罢了。
没过多会儿,我忽然听到一阵女歌声,悠扬甜润,隐隐约约,像远在天边,又像近在跟前,噢?
他进来了,手里提着个收录机,还拿了一盒磁带。“听听音乐吧,初上山的人前半夜总是睡不着觉,闲坐着寂寞。”他说罢放下就出去了,也不等我说声想听还是不想听。
此时此地,欣赏着这样的音乐,使人有一种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同时对于一个养路工拥有的这种现代文明,我感到新奇……
困意袭来,我关上机子出去解手,经过他们那没有遮挡的窗口时,无意中往里瞥了一眼,不禁怔住了,只见那养路工躺着,他妻子正用一根布带把他的双手往一起绑。
这怎么回事?我脑子里倏地闪过一种不祥征兆,撩开毡帘闯了进去。
一问,原来他身上长了湿疹,又疼又痒,晚上睡着后老忍不住用手抠,于是就叫妻子每天晚上睡觉前把他的双手绑起来。
我觉得胸口好像压了一块东西,默默地回到屋里。
风,刮得更凶了。随风而起的砂砾,扑打着遮挡窗孔的塑料布啪啪作响,整个小屋似乎都在晃动。小吴睡得倒死,我却恍恍惚惚,若梦若醒,两次梦见有人把我的双手也绑了起来,挣得一身虚汗。蒙胧中,似乎听到隔壁有轻微的说话声,说些什么却又听不清,倒是这喃喃絮语起了催眠作用,我渐渐地终于睡着了。
原载1983年7月19日《新疆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