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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风雪茫茫,风雪茫茫……地面上的雪,埋过了他的膝盖,空中的雪还在一团团地往下砸啊,砸啊,那样儿,恨不得把他和他的队伍砸进雪窝里去。

暴风雪,喀喇昆仑山的暴风雪,总是来得这样凶猛,像是要在世界上争当个风雪冠军。他是副团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去哨卡换防的部队,就这么困在海拔五千公尺的冰达坂上。十几台车,百十号人哪!

他艰难地走着,须得把腿提起很高。

警卫员递给他一根拐杖,那是从雪堆里扒拉出的死骆驼的腿骨。这达坂,他爬过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这儿遍野是野驴和黄羊,他们第一批老哨卡在雪窝里印下了第一行脚印,从此才有了这条路;这暴风雪,他也经过不下二十次了。

他艰难地走着,顺着队伍,是检阅,也是动员,用不着说一句话,战士们从他深邃的眼光里便可听到命令:小伙子们,干哪,打一场没有枪声的仗,用铁锹,用钢板,用起子,用手……把路打通,到哨卡上去,到哨卡上去……

同志,到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风雪消失了,他从恍惚中走出。哦,车上的旅客都已下完了。他朝列车员点点头,慌忙向外走去,到门口时,才想起忘了带行李,正要拐回,好心的列车员随后送来了。啊,他太疲劳啦,仿佛积攒了好些年的疲劳,都等着在这趟车上消解……

人流如梭,嘈杂纷繁,大千世界,色彩斑斓。毕竟是内地车站。他在那四季是冰雪、千里无人烟的地方待惯了,回到家乡的土地反倒觉得陌生和奇异。路在哪儿?这儿没路,可这水泥地面上的每一个方块又都是路,迈开步子走吧,不会像在冰达坂上那样,一脚踩不好就掉进无底的雪渊;也不会像在国境线上那样,得用指南针和军用地图来辨认道路。

他走着,用混浊的、充满血丝的眼睛寻找着一个人。他眼睛不好,得过雪盲,但在喀喇昆仑山单调色板上,他仍能看很远,很清,辨别出遥远的沼泽地上的那个黑点,是一具倒毙的越境者的尸体。可是在这稠密的、五颜六色的人流面前,他的眼酸了,头晕了,物体在旋转,满世界是光怪陆离的万花筒……怎么回事?眼睛,眼睛,万花筒里有许多双惊奇的眼睛在看着他。看我干什么?乌干达……非洲……皮大衣……人们在议论他的出奇的黑脸,这些人大概见过来我国访问的乌干达贵宾,学会了辨别非洲人的本领。可他,分明是戴着领章帽徽的中国军人哪!雪线上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了他二十个年头,他就是块汉白玉,也不会不染上大自然的印记,黑、绿、红三色一体,才能使一个军人诞生,画师们懂!还有他背着的那件皮大衣,艳阳五月天,带这干吗?可他得带,他出喀喇昆仑山时要穿,返回喀喇昆仑山时还要穿。那儿,一年只有一个季节。

怎么?她没来?彩色的人流只剩下了淡淡的几滴,仍不见她的身影。莫不是没接到电报?或是工作太忙?或是别的原因?

他走出火车站,又进了汽车站。先去哪儿呢?往东五十里,是父母亲的住地,也就是他的老家;往东南二十里,是他妻子工作的小镇,孩子也在那儿上学。前几次探亲,都是他的妻子到车站接他,然后再一起去父母那儿。这次妻子没来,该怎么走呢?总共六十天的探亲假,坐了八天汽车,三天火车,中间排队买火车票耽误了两天,十三天啦;再给返回途中留出十三天,就二十六天啦。部队下个月就要开始换卡换防了,他给自己提前了半个月的归队日期,这就剩下了十九天。十九天啊,时间对于军人是宝贵的。如何使用这四百五十六个小时,他扳着指头算了又算。他想早点见到年老的父母,也想早点见到温柔的妻子……两位年轻人提着录音机从旁边走过,那机子里唱的是什么?——如果我的爱人和妈妈同时掉进了河,你问我先救哪一个?谁离我近我就先救谁呀,如果……呃,按它唱的,莫不是应当先去妻子那儿?不,笑话。还是应当先去父母亲那儿,尽管路远。

2

风呵,雪呵,横飞竖翻,永恒的,永恒的,简直是一首诗。他不会作诗,可他想,诗应该是这样写,题目叫《生命在生命禁区……》

这儿已经是海拔5700米啦,据说是世界上最高的哨卡。他曾经在这儿的石头哨楼里站了多年,之后,又每年带着换防连队上来,代职,蹲点……咦,他怎么啦?时常一只手掐着太阳穴,另一只手使劲地捶着脑袋,还嘟嘟哝哝地自语些什么;早上起床,他二十分钟穿不上鞋,却不知道鞋子在手里倒拿着;给新兵上传统课,他一句话重复好几遍,口水在嘴角直流;上厕所,四十分钟不见回来,通信员去看时,才发现他是系不上裤带……

他病了。他本来就患有好几种高山病,可他不承认这是病,因为他还没有倒下。

这一天,他终于倒下了,倒在巡逻的路上。宽大的躯体,在雪窝里印下了一个深深的身影。

战士们把他抬进医务室,他在昏迷中喃喃地喊着:“爹……娘……”

哦,不仅仅是三岁的小孩在病痛中才这样呼喊,一个四十五岁的军人,也会在心灵深处,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看见了竹林一片。

他走进了一片竹林。

这翠青的,浓密的,婆娑摇曳的竹林里,飘逸出郁郁幽香。他闻到了父母身上的气息。那点缀在林子边缘的白的李子花和红的桃花,不就是自己童年的复苏?啊,他又听到了那个并不遥远的故事,爹为了给旱烟锅子做一个杆儿,在山坳里折了一根毛毛细竹,叫蔡老六的人给打了个死去活来。一解放,爹办的头一件事,就是背了一袋馍馍,背了一捆草鞋,在秦岭里走了五天五夜,到汉中买了几根顶好的竹苗,栽到屋旁,精心莳弄……

竹子发起来了,一片浓荫。他上学去,砍几根扛到镇上卖了,做学费;家里没盐了,砍几根一卖,就是盐;娘常病,砍几根就能换回药钱;谁家要没竹篓使,爹还会砍几根用弯刀劈开,为这家那家编些篓篓筐筐……

那年,他想报名参军,却又担心独根丁儿,走了,谁照顾父母?可爹说,平儿,你只管去吧,有这园竹子,顶得上你一个儿子使。哦,竹林,竹林,是这片小小的竹林,使他成了军人!他走时,把竹林装在心里,带到了雪海哨卡,于是,那儿也有了一片绿色的浓荫……那是哪一年的事?那片竹林被人当做尾巴割了,家里生活没有了依靠,爹和娘连贫带气,双双病倒,他那时差一点儿解甲归田,幸亏妻子替他挑了担儿,他才没能离开喀喇昆仑……如今好啦,竹子又长起来了,这样茂盛。家里日子好过,他就可以在冰峰哨卡上安下心了!

他没走当门,迳抄竹林进了院子。院子里冷冷清清,房屋依旧,一把古老的铁锁锁着屋门,父亲母亲在哪儿?在哪儿?爹……娘……他走出院门,再往前走上渠岸,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是他看到的情景:娘驼腰蹲在一小块玉米地里,用手吃力地薅着草;微风,拂动着她稀疏的银发,两条枯瘦的胳膊在太阳下闪着油亮亮的汗光……六十六岁的人哪,六十六岁!假若是干部或者职工,早过了退休的年龄,可母亲,还在干哪,干哪。他知道,这多半是因了他。令他惊异的,是长年卧病的娘,到了这把年纪,怎么反倒挺起身子来了?爹呢?

……喜够了,也哭够了,娘想起的头一件事,就是进厨房给儿子做点吃的,这大概是做母亲的在这种时候通常都会有的对儿子的一种疼爱方式。他,的确也饿了,十多天的途中颠簸,他没能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饭。哦,在这儿,在母亲的身边,不必再像在冰达坂上那样,吃冰雪,吃炒面,吃用铁锹烤的夹生饼。母亲会做他最爱吃的哨子面,细细的,柔柔的,漂一层红的辣油,绿的葱花,喷鼻儿的香……

饭端上来了,开饭的哨音响了一遍又一遍,却不见有人走进饭堂。高山反应!高山反应使人不想吃饭,而战胜高山反应却必须吃饭。他写了一条大幅标语:为革命吃饭,贴在饭堂门口,然后又一遍一遍地用哨音发布着命令。战士们来了,搀着的,扶着的,倚着墙壁一步步挪着的,可面对白面大米,谁也不想动筷。他带头端起碗来,说,是好样的就跟我学,一碗及格,两碗良好,三碗优秀!可他刚扒了一口,就哇地吐了,他喝一口清水,漱漱口,再吃。战士们学着他的样儿,开始了吃饭竞赛,吃了吐,吐了吃,溢出的胃液,苦涩的泪水,伴着饭强往肚子里咽啊,咽啊……

平儿,你怎么啦?娘将饭盘搁在炕桌上,用手背拭着他的额头。哦,低山反应,在高原上待久了,到了平原地区又会感到不适。顶住,顶住,别让娘觉察出来。他笑笑,挑起面条大口大口地吃,娘坐在一旁看着,泪水从深陷的眼窝里溢出,流过刻满皱纹的脸。

娘,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这是他第三次问了。头两次,娘都回答说,你爹下地了。只此一句。

你爹……下地了。娘又这样说,眼里含着缕缕凄惶,走到堂屋揭开八仙桌上的一块黑布,他看到了父亲的灵位。

啊,爹去世已经两年了,家里却一直瞒着他。他这次回来,带了一大包雪莲,那是他亲手在雪山顶上采来,为父亲治关节炎的,没想到父亲依着他农民的本分,永远的下地去了。娘啊,您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事?您是怕儿子请假回来,耽误了工作?您是怕儿子分心,在国境巡逻时出个差错?可您,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娘在说什么?

平儿,别为娘操心。人不能老有个依靠,你爹这一走,娘反倒挺起来了。再说,桂英三天两头地回来帮我干这干那,队上也常给个照顾,还有后院那竹子,竹子,又发起来了,用不着再犯愁啦。队里分责任田,本来没有咱的,可庄稼户,没有地不就像做娘的没有孩子吗?娘硬要了点,鼓鼓捣捣地种点东西,也是活人的一点快活……

娘还说了些什么?听不清了,他只觉得浑身的热血在往上涌。哦,母亲是伟大的。在自己膺得的数十次嘉奖和军功中,难道不也有属于母亲的一份吗?

他要到爹的墓地上看看,娘领着他,去了。墓在村西土崖下,簇簇青草,盈盈兰花,墓头上还有几株竹苗,那是母亲栽的。他把从喀喇昆仓山带回来的雪莲给父亲献上。在山上时,他给牺牲了的战士扫墓,常献雪莲,现在轮到父亲了……娘在一旁哽咽着说,他爹,平儿看你来了,孩子给你的这叫雪莲,是治你的腰腿的……

他要替娘下地锄玉米,娘死活让他这就到桂英那儿去。他不忍心离开,娘急了,颤颤巍巍地拣起烧炕的杈子,一边流泪,一边往外撵他,撵他……

3

他爬在低矮的菜窑里,用手电筒照明,在腐烂的、胶泥一般的废菜堆里扒着,扒着,一厘米一厘米地寻找还有点发白的韭菜根和白菜叶……大雪堵塞了三个月的交通,山下的蔬菜运不上来,哨卡上贮存的水果罐头都吃光了,不少人患了维生素缺乏症,血色素增加,皮肤发紫,指甲凹陷,有的可以用指甲舀起水来。同志们需要菜啊,哪怕是一口。而且,今天是中秋节……

他想到了这个早就停用的菜窖。拣呀拣,终于拣了一把,太少,没法炒,只好熬了两碗淡淡的菜汤。

他还有一棵石榴呢,是妻子寄来的,一共寄了八个,等到山上时只剩下了一个好的。他舍不得吃,来哨卡蹲点时带着,特意留到了这一天。

当月亮升起的时候,(这里看不到月亮,天上还在飘雪花呢,是大家觉着该是月亮出来的时候啦!)他把菜汤摆上,把石榴摆上,把全卡人叫到一起,每人喝一口,尝几粒,一片欢声笑语。

呵,鲜红的石榴,妻子寄的……

小镇。

门锁着。又是一个锁门。世界这样匆忙?

他站在门前,仿佛听到了妻子和孩儿的呼吸声,轻轻的,甜甜的,爽爽的,他感觉到了天伦之乐。哦,三年,又是三年没回家团聚了,妻子还是那样年轻,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吗?不,她不会再年轻了,她只比他小一岁,沉重的家庭负担拖得她过早地在脸上添了皱纹。二十年了呀,她除了工作,既要拉扯两个孩子,又要照料老人;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她都要骑十几公里的自行车赶到父母那儿,帮老人把下几天的柴禾弄好,米面磨好,水缸打满,洗洗缝缝,直到星期一的早晨才返回镇上。父亲去世后,她回家的次数就更多了,几乎两三天跑一趟。她要把娘接到身边去,娘是个怪脾气,不愿离开那片瓦房,那片竹林,更不愿离开父亲那长满青草的墓地。她曾想辞去工作搬到娘那儿去,可她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也为了养活家小,又不能这样。因了这些,妻子才没能跟他随军,长期地两地分居着啊。在一次巡逻途中,他曾算过一笔账,把他二十年来巡逻走过的里程加起来,正好等于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数字;而妻子看望父母走过的路,却可以绕地球一周!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妻子的照片,看着,流泪了;他把这讲给战士们听,战士也流泪了;那天,风雪那么猛,可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冷和累,走啊走啊,在边境线上巡逻了一程又一程……有时候他也曾荒唐地想,军人就不该有妻子,干吗要给别人种下苦果?但更多的是,他却为妻子自豪,他相信妻子也在为他骄傲,是的,他相信……

叮铃,叮铃铃……是通往哨卡路上的驼铃在响?哦,是自行车,人们下班了,那种轻松和喜悦,多像是战士打靶归来。桂英呢?他的心冬冬猛跳。

一个刚够学龄的小女孩,挎着书包从远处走来。这会儿她一边怯生生地在他身边转啊,转啊,一边搓弄着挂在脖子上的钥匙,那样子,像是想同他说话,又像是随时准备逃开。

终于,小女孩开口了:“爸爸,你是爸爸吗?”

柔嫩的声音,蓦地揪住了他的心。啊,这不是燕燕吗?上次他探亲回来,燕燕才满四岁,如今长大了这么多,真像她妈呀!他抱起女儿脸贴脸地亲呀,亲呀,硬硬的胡须扎得女儿直叫。

“燕燕,你怎么认得出来爸爸?”他问。

“我天天见爸爸,妈妈让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看看你,向你汇报学习成绩。”燕燕说着,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用花花绳子做的项链,链子一头的桃形塑料包上,镶着他的头像。

啊,妻子在用这种方式寄托她的思念,同时也是吸取了大孩子的教训,在培养女儿对他的感情。

他拿出给女儿准备的礼物,两只大得出奇的野鸭蛋,那是他在班公湖拣的,燕燕高兴得直跳:“爸爸,这是你送给我过生日的吗?”噢,他想起来了,燕燕是这个月的生日,正巧,赶上了。他一阵激动,又把女儿抱起好高好高。

你妈妈呢?他问。

原来,妻子被选做厂里的技术尖子,到市里参加比赛去了。燕燕在家由住在邻近的岳母照看着。他,突然地怅惘起来……

他取下燕燕脖子上的钥匙,刚开门进屋,矮矮胖胖的岳母就来了。岳母像是把要说的话早就在嘴边搁了许久,一见面没搭两句话就说:“铁平,你这次回来,可要把成成的工作问题给解决了呀!”

哦,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事?不,儿子成成高中毕业,已经在家待业一年了,妻子没告诉他。

成成不知什么时候进的屋,肩膀上的网兜里,装着一只足球。发现爸爸看见了他,才从门后走出,低头唔哝了一声:“回来了!?”(没有称呼)

儿子不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对他缺少感情。这没什么,毕竟是他的儿子呀!他看着,仍感到喜悦、幸福,还有那么一点儿负疚。

噢,工作问题,岳母又在催了。这的确是件事,可这是他所能解决的事吗?要是在部队,他打个报告,可以让儿子进家属工厂。在这儿,他有什么办法?什么?找关系走后门?戴着领章帽徽怎么好这样做?……咚!儿子踢了一脚足球,扭头走了;嘭!岳母带上屋门,也出去了。他激怒了他们——青年人要奋斗自立,靠打通关节和别人的施舍有什么光彩?干嘛不到乡下奶奶那儿去?做个新式农民有什么不可以?……这些话,错了吗?难道真的是,理论上的正确是现实中的错误,理论上的错误是现实中的正确?不,不会的,假如社会真要到了真谬颠倒的地步,那我们用血肉在冰山雪岭上筑起的长城还有多大意义?我们的战士还靠什么力量在生命禁区里坚持下去?……哦,岳母指责他哪像个当父亲的,他心里像让锥子扎了一下!是啊,在孩子的抚养和教育上,他到底尽了多少责任?他曾这样安慰自己:尽到了军人的职责就是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可现在看来,并不全是这样……啊,啊,他感到一阵阵头晕,眼前又飘起了雪花,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生活当中的一切,若都像雪花这么洁净和单纯多好?

一朵雪花,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爸爸,爸爸。”燕燕在叫他,他心里又一阵甜丝丝的醉。蓦地,他发现门框缝里夹着一张白色的纸,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他拍给妻子的电报。马虎的送报人呀!

4

你好,桂英:

来信收到了,谢谢你在信中给我寄了两片家乡的竹叶,看见这还散发着郁香的绿色的叶子,我激动了好一阵呢。我会把它同那金黄色的石榴皮一起珍护(请别笑话),不过,我可没什么给你寄的,这儿满目冰雪的山上,没有草,没有花,连红柳都栽不活。空气太稀薄啦!

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可能是你今年收到我的最后一封信了。因为每年八个月的大雪封山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在这八个月里,这里就成了与世隔绝的雪海孤岛,与外界联系的惟一方式就是无线电电波。直到明年的五月,一麻袋一麻袋的报刊、书信才会送到哨卡上来,那会是哨卡上最热闹、最激动、最有意义的日子,被寂寞折磨苦了的战士们,将美美地进行精神大会餐。到那时,我希望能看到许多许多你的来信,并从信中得知父母、孩儿的情况。

不知怎的,我近来格外地想念你,桂英……

赛场重地,闲人免进。

一块红字木牌,像哨兵一样威严地挡住了他。他抱着燕燕,同围观的人挤在一起,从厂房宽大的玻璃窗户往里看着。哦,比赛正在进行,近百名缝纫机集合在一起,嗡……嗒……一片轰鸣,像坦克出动。参加比赛的妇女们紧张、认真地操作着机器,那样儿,如同战士在操作枪炮。

桂英在哪儿?他寻觅着,眼睛都要看花了。还是燕燕来的快,“爸爸,妈在那儿!”

噢,他看见了,桂英,妻子,尽管只是一个侧面,可他总算是看到了。他的心儿怦怦直跳,仿佛有一种初恋时的感觉。雪白的工作帽,素净的映天兰衣裳,永远是那么素雅;你抬一下头或者转一下脸,好让我看个清楚呀!可她,只顾盯着机上的活儿,忘记了其他一切。提高机上技术,为四化建设服务的大幅横标,正好从她头顶穿过,她手里做着的,是高原部队使用的那种皮毛手套;她所在的那个被服工厂,就是专门为高原部队制做服装的。

嘀……她突然停了机,按响了信号铃。哦,第一个交卷了。几个胸前戴着红牌子的工作人员走过去检查之后宣布,她夺了这个项目的冠军。顿时,全场一片掌声,她站起来,向大家致谢。啊,这时他看清了,妻子微笑着,清瘦的脸上泛着红光,多么美丽!他也使劲地鼓掌,充满了喜悦。他的战士打靶取得好成绩,或者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时,他的心情也是这样。

他以为比赛要结束了,抱起燕燕向门口走去。不料赛场上宣布说,下一个项目的比赛接着进行。他问门口的一位工作人员,比赛还要多久?回答说,两天。

他踌躇了。见不见妻子呢?他担心在这个时候见了妻子,会分散了她的精力以致影响比赛成绩,他多么希望妻子多取得几项好成绩啊!

对的,回到母亲身边去等吧。两天,很快就会过去。他决定了。

他到街上买了一包蛋糕,交给守门的工作人员,叮咛他在比赛结束后交给一个叫朱桂英的。

燕燕问:“爸爸,怎么没跟妈妈说话就走啦?”

他说:“乖孩子,爸爸跟妈妈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啦!”

燕燕又问:“那我怎么没听见?”

他说:“话是从缝纫机里传出来的,小孩听不懂。”

燕燕……

5

他跟战士们出去潜伏了一夜,毛皮鞋冻在脚上啦。他是个汗脚,走路时出的汗水一冻就成了冰碴。他怕战士们发现后又给他特殊照顾,回到宿舍,关上门,悄悄地用小刀将鞋割开,这才把满是冰碴的脚取了出来。

红肿的脚,在凉水里泡着,慢慢地苏解。今天是星期六晚会,晚会上还有他的节目呢。

用罐头盒制做的胡琴拉响了,这个节目是表演唱《小伙儿当兵离开家》,他扮演妈妈,头上扎一条毛巾,扭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笑得大家合不拢嘴。可他的脚,疼得锥刺一般,他忍着,忍着,想起母亲为他送别的情景,演得更有味了……

他对娘撒了谎,说他见到了桂英。

娘点点头,没有再细细究问。本来是有话可以问的,比如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桂英怎么没来?……可是娘没问这些。

娘让他坐下,坐在自己近前,惆怅地望着他,眼窝里,泪水盈盈。

娘,你怎么了?

娘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封电报,是部队上拍给他的,电文:有紧急任务速归。

他紧张了,着急了。他知道,没有特别要紧的事,部队是不会在他刚到家就发电报催他返回的,他自己就曾给他的部下发过这样的电报。啊,那茫茫风雪,又在眼前飞舞起来。他的部队,他的战士,正行进在达坂上,等着他去,等着他去……可是,母亲的工作怎么做?还有妻子,儿女,就这么匆忙离别?

“平儿,你这探的是什么家呀?才回来两天。”娘说,“能不能回个电报,缓些日子再走?哪怕缓两天,娘给你做顿饺子,把桂英和孩子都接来,咱全家团聚团聚,再请人照张合影相……”

娘怔怔地望着儿子的眼睛,期待回答。

怎么对娘说呢?嘴唇在哆嗦。

娘失望地叹了口气,揩去眼窝的泪,扶着炕沿走到板柜跟前,打开,一件一件地取出准备让他带的东西,有布鞋、芝麻烙饼、核桃、干菜……

啊,娘早就为他做了准备啦!娘啊,你既不想叫儿子离开,又在悄悄地打发着儿子,您心里该是多么的痛苦!

“平儿,”娘说,“娘能想得开,甘蔗哪有两头甜的?只要大头甜着就行啦。再说,后院的竹子又发起来了,顶得上你一个儿子使。只是……苦了做媳妇的桂英啊……”

啊,桂英,媳妇,妻子,爱人,真是苦了她啦!去年,她在给丈大的信中,出了三道考题:燕燕是几月几日的生日?成成现在上几年级?我们结婚多少年了?前两道题,他硬是答不上来,他可以对部下的战士了如指掌,说出一长串人的祖宗三代,可是对着这两道题,他却傻眼了;第三道题,他当然回答得上,入伍那年结的婚,十九年啦!不料,妻子回信中在他的答卷上批了个大大的鸭蛋,并纠正道:燕燕是五月二十七的生日,成成在上高中三年级,我们结婚只有十九个月,因为十九年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总共是十九个月……啊,十九个月啊,妻子能没有苦恼吗?她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她需要丈夫,需要家庭,需要温暖。年轻时,有不少的人在追求她,可她却在他接到入伍通知书后,同他结了婚。直到现在,一些嫉妒她的女人还时常领着男人在她面前扭来扭去地气她。她为这哭过,可她,毕竟不愧是他的妻子,她忍受着,自励着,过来了,过来了。给她鼓舞、给她希望、给她爱的热情和生活情趣的,是丈夫两年一次或者三年一次的探亲。然而,这一次的探亲,给她带来的是什么呢?……

6

▲从干沟到野马滩的公路,该彻底地修一修了,每年解冻时节,路面成段成段地翻浆,车辆难以通行,前面要是有个紧急情况怎么办?

▲四连炊事班志愿兵王福全,今年二十九岁了还没找上对象,主要原因是常年在山上,没有适当的机会处理这事。应该给他一两个月假期,让他回家专门办理此事。(团里是否派一名干部去做他的助手?)

▲5700哨卡办了个荣誉室,里面挂有各种奖状、锦旗,摆有全国各地寄来的花生米、葡萄干、榨菜等食品以及贝壳、松枝、鞋垫、泥土……这个做法很好,值得在全团推广,使大家更好地记着祖国人民对边防战士的殷切希望和深厚感情,增强战士的责任感。

▲………

——摘自他的工作笔记

车站。月台。细雨濛濛……雨呵,雨呵,濛濛细雨。他多少年没淋过雨了。那儿,只有风呵,雪呵,没有雨。

他仰起脸来,尽情地让雨淋着,淋着,这凉爽的、柔和的雨丝,多像是母亲爱抚的手,是妻子温软的黑发,是孩儿娇嫩的脸颊。莫不是、莫不是他们化作了这雨,在为自己送行?

他临行前在赛场外面见了见妻子。比赛只剩下最后一项了,妻子又夺了一项冠军,一项亚军,这就使他们的见面更为激动。妻子不住地抹泪,那是各种喜悦忧伤、酸甜苦辣交织在一起的幸福的泪花。他本来想如实地对妻子说明情况,却又不忍给她那颗发烫的心浇去一盆冷水,他终于瞒住了要说的话,悄悄地走了。啊,十分钟的会面,既是相逢,又是别离……那对提录音机的青年又过来了——如果我的爱人和妈妈同时掉进了河,你问我先救哪一个……这支唱不完的歌啊,他感到可笑。一个军人,对于母亲和妻子的爱的方式,仅仅是这么简单吗?……

列车鸣响汽笛,哐当一声开动了。他心里猛地一揪,把头伸到窗外,两眼紧紧地望着家乡的土地,呵,绿色的树木,绿色的竹林,绿色的原野,他似乎要把这绿色印在眼里,印在心里,带到喀喇昆仑山那白色的世界里去。哦,大地怎么旋转起来了?父亲的坟墓,年迈的母亲,辛劳的妻子,儿子的工作,女儿的生日……

蓦地,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雪白的工作帽,素净的天蓝色衣裳。啊,妻子,桂英,手里拖着燕燕,在站台上跑着,喊着,追逐着火车。他想答应,想呼唤她们,可喉咙里像哽了块东西,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原载《朝阳》1983年第2期 CJj7+oQCoUt55UiZ9ljTCuy3wTQ212nAOvGAGBvvvmElKbXQFNwOrhhieN5oHg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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