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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山去

1

曲曲山路,山路上走来了米尔古丽。

米尔古丽,你笑什么?甜甜的,嘴角上漩起两个小酒窝儿,霞光把脸蛋涂得粉翠粉翠。

米尔古丽,你急什么?脚下匆匆。发辫儿甩荡在身后;彩裙子飘摆在身后;汗珠儿洒落在身后,前面,只留下高高的胸脯。

核桃呢的达斯得汗 里包的什么?鼓囊囊,沉甸甸,提在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里,仿佛提着一兜秘密。

山有山的秘密,水有水的秘密,星星一闪一闪,闪的全是秘密。十六岁的牧羊女米尔古丽,哪能没点自己的秘密?

噢,秘密,秘密……

2

喀喇昆仑山下,一个小小的村庄。

十几户人家,十几座干打垒的土房,十几排纵横交错的白杨和沙枣树……村里的维吾尔人都从事农耕,只有爸爸给集体放牧。

爸爸出外放牧,喜欢把米尔古丽带在身旁。于是,那一望无边的戈壁滩式的草原,便成了她的摇篮,她的蓝天。

她长大了。

村里的小伙子们骑上最好的马追赶她。可没有一个能追得上。她好看的身子紧贴着马背,软溜溜的鞭子一甩,一甩,眨眼间就到了天边。

可是,自从去年公路经过村子旁边修到山里后,从天边奔来了一种铁马,要比米尔古丽的马快得多。

呜——!一溜烟就无影无踪了,只在山沟口留下一团飞尘。米尔古丽骑上自己的马想跟它比试比试,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米尔古丽这是闹着玩呢!她知道那叫汽车,比汽车快的还有火车,比火车快的还有火箭……等到草原上实现了现代化,说不定会坐着飞机放牧呢!她还知道,这些汽车是解放军的他们要去很远很远、很高很高、很冷很冷的前山镇守边防。

那儿有牛奶喝吗?不会的。云雾缠绕着雪峰。爸爸说,连鸟儿也到不了。

那儿有杏子吃吗?不会的,掉滴眼泪都能冻成冰。爸爸说,连棵草都不长。

米尔古丽烧了满满一壶奶茶,又从外婆家的杏树上摘了满满一篮杏子,摆在路边。一辆一辆汽车开过去了,谁也不停,只是像约定好了似的,一个个把手伸到窗外,摆着,笑着,留下一串“热合买提”

“哼,就不信拦不住你铁马!”米尔古丽跑向棚圈,准备扛来一根拦马的木桩,横阻在公路上。

谁料想,她这一去,叫毒蛇咬了。那毒蛇,短短的,躲在卵石缝里,专伤猝不及防的人。

米尔古丽昏过去了。爸爸抱起她,拼命地奔向路边。天哪,她爷爷就是被毒蛇咬死的呀!

不等招手,汽车停住了,跳下来一个年轻的战士,不是医生,嘴唇上连短须都没有。爸爸急了,抱起女儿向别处跑去。

年轻的战士拉住他:“不能耽误了,大叔!”战士扑下身子,用嘴对着米尔古丽小腿上的伤口,吸一下,一口毒液;吸一下,一口污血……

米尔古丽醒过来了,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爸爸的眼泪落下来了,粗壮的大手哆嗦着伸向战士。战士甩一把头上的汗,调转车头,拉着米尔古丽和爸爸朝部队医院驰去。

不几天,米尔古丽回来了。好像部队上的水格外养人,姑娘变得又白,又秀。

“爸爸,您记得那个解放军的模样吗?”

“记得,记得,长得可像你啦,大大的眼睛,还是个双眼皮。”

“您可记得他往哪儿去了?”

“记得,记得,他的铁马跑进喀喇昆仑山去了。”

米尔古丽呆呆地望着喀喇昆仑山。跑进山的铁马一匹接一匹,可哪匹是他的哟?

这天,爸爸突然决定,将牧场转到山里去!

“去找那位双眼皮的解放军?”

爸爸摇摇头。

“那儿草多吗?”

爸爸摇摇头。

“那儿没有毒蛇?”

爸爸还是摇摇头。

“那到底为什么呢?”

爸爸只说了一句:“那儿路险。”

这话,叫米尔古丽多不明白。

3

毡房搭在向阳山坡,一溪雪水,唧唧咕咕从前面沟汊里淌过。

人们习惯上把这里叫做后山。抬头,就是喀喇昆仑山的第一道门坎——阿卡孜达坂。牛肠子似的路,朝上绕呀绕呀,一直绕进那灰蒙蒙的云层,然后再朝下绕呀绕呀,落进深深的谷底。汽车走在上边,颤颤巍巍,真像爸爸说的:这儿路险!每天,米尔古丽望着一辆辆汽车默默祈祷,说不定,过往的铁马中就有救过自己的那个解放军呢!

可是,爸爸为什么要把牧场转到山里来?这儿的草可少啦,放一天羊,要翻两座山梁,爬三道河沟。不过,她放牧的羊群总是离公路不远,要是一会儿听不到铁马,她心里就闷得慌。

闷得慌时,她就抱抱心爱的小黑羊。小黑羊是她十五岁生日那天,由外婆家的老黑羊生的,再过半个月就满一岁啦!

小黑羊长着两只蓝宝石般的眼睛,披一身黑缎子似的绒毛,圆圆的脖子下面还吊着两只肉铃铛:“咩——,咩——”叫起来又酥,又甜,谁听了都会心疼。村子里有个小伙牵来一两岁的奶羊,死气白赖地要换米尔古丽的小黑羊。叭!米尔古丽一鞭子将他撵出了院门。

爸爸原本也是喜欢小黑羊的。可是到了山上,他心里似乎只装着他那两头牦牛!

哼,让偏心眼的爸爸爱他的丑牦牛去吧,米尔古丽还是爱她的小黑羊。

小黑羊学会淘气了。米尔古丽走到哪,它就摇摇摆摆地跟到哪。米尔古丽想下到小桥底下的河洼里擦擦冷水澡,它也跟去。“哗啦啦!”小羊腿儿踩落了一堆碎石,它同石块一起滚向坡下。

米尔古丽惊叫着扑下去抱住了小黑羊,“哧喇”一声,她的衣裳却被刺条挂得东一条,西一块,露出了身子。

哎呀,这样子要是碰到个人可怎么好?都怨你,都怨你,该打的小淘气!米尔古丽真的打了小黑羊两巴掌,小黑羊咩咩叫了……“呜隆隆”,听得有车开来,米尔古丽慌忙躲进桥下。

汽车一辆,一辆,小桥一晃,一晃。汽车过完了,小黑羊呢?小黑羊挨了打,跑啦!

米尔古丽从南坡找到北坡,从山顶找到沟底。“小黑子,快回来吧,往后再不打你……”天黑下来了,米尔古丽两腿酥软,倒坐在草窝里。

爸爸把她背回,她躺在被窝里不住地抹泪。夜半,变天了,长风裹着雪粒,啪啪啦啦扑打着毡房。啊,小黑羊会冻死的,要不也会叫饿狼吃掉。“爸爸,爸爸……”

爸爸打着鼾,准在做丑牦牛的梦。

米尔古丽坐起,呜呜咽咽地哭了。

“咯吱,咯吱……”毡房外,一阵脚步声。

“爸爸,快,有人!”

爸爸这回醒了,父女俩奔出毡房,仿佛看见了一个神奇的梦:小黑羊就站在门口,身上像刚烤过火似地热烘烘。旁边,还放着两块砖茶和一堆乌黑闪亮的煤。

谁送来的?谁?不见人影,只有一行深深的脚印,消失在朦胧的雪地。

“爸爸,一定是他,是那个双眼皮的解放军!”米尔古丽一手抱着小黑羊,一手抚摸着长长的脚印,泪水儿叭嗒,叭嗒,滴在雪窝里。

4

太阳!太阳!远处的山疙瘩,藏在薄雾里,近处的山疙瘩,一抹一抹地红。

爸爸早早地出了门,说是去寻找新的草场。他带了馕,带了干肉,带了酒葫芦,还带上了那两头丑牦牛,只是把羊群,又撇给了米尔古丽。

云儿飘过来了,彩蝶飞过来了,米尔古丽赶着羊群爬上了山岗。从这里看下去,盘盘绕绕的公路多像是白银子做的项链,米尔古丽真想把它挂在脖子上,让来来往往的铁马绕着自己转。

蓦地,她看见,公路拐弯处,一辆军车侧棱在路边,车顶上落着厚厚一层积雪,好像已经陷了很久,很久。

司机呢?哦,还在车旁挖着,看上去筋疲力尽。倒霉,怎么前前后后不再奔来一匹铁马?

那会不会就是“双眼皮”的车呢?不像,又像,解放军的车一个样,人一个样,领章帽徽一个样,反正……都一个样!

米尔古丽飞一般向那里跑去,她要帮他挖,帮他推。她挖过甜菜根,知道怎样刨土,她推过“六根棍” ,知道怎样使劲。

“小傻瓜,就凭你,能帮他把那么大个铁疙瘩弄上来吗?”米尔古丽又想,他冻了许久,累了许久,一定饿了。对啦,毡房里还有剩的馕,有博古尔沙克 ,有酸奶疙瘩,拿来让他吃饱,有了劲,我再和他一起挖车,一起等候过往的铁马搭救。他要是碰破了手,我就把红绸子的头带儿解下来给他包上,他要是冻伤了脚,我就把他的脚贴到自己的胸口。

米尔古丽折转身,飞一般奔向毡房。

咩——,咩——,羊儿叫着紧跟在她身后。

“哎,羊群中有好几只自留羊,为什么只给亲人啃干馕呢?”

米尔古丽虽然没有见过冰封雪裹的前山那条国境线是个什么样儿,可她知道,棚圈要是扎不紧,野狼就会钻进来的。解放军就是扎棚圈的人。他们风里走,雪地行,能吃上我亲手做的炖羊肉,该多美呀!正好,爸爸不在家,宰一只,就说从山崖上掉下来摔死的。

“瞿——”一声口哨,羊儿全都拢了过来。挑哪一只呢?它,太老;它,太瘦;它?它?它?……都那么大,自己怎么按得住?

小黑羊以为主人又要跟往常那样,集合起队伍施舍草料了,一副得宠的样儿挤到了前面。米尔古丽眼睛一亮:对,就是它!又嫩,又肥,自己也拾掇得了。

一想到要亲手杀死自己心爱的小黑羊,米尔古丽禁不住一阵寒悸。可是,为了帮助最亲爱的人,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小溪边,米尔古丽泪水汪汪,拍着小黑羊:“啊,我心上的宝贝,不是我对你无情,因为只有你才能替我偿还这份心愿。原谅我吧,小宝贝,我会永远永远地记住你……”

一股鲜血,染红了溪水。

米尔古丽丢下皮夹克 ,扑倒在小黑羊身上,哭声,惊散了蓝天一群鸟……

5

红花花的彩裙,在山路上飞旋。

核桃呢的达斯得汗里兜着馕,兜着博古尔沙克,兜着雕花的陶瓷瓦罐;罐子里,清炖羊羔肉的香味儿浓着呢!

拐过这道山湾,就能看到公路。米尔古丽走得更急了,匆匆的脚步,伴着轻盈的歌。

突然,米尔古丽怔住了:陷停在公路拐弯处的那辆军车不见啦!薄雪覆盖的路面上,两道黑黑的辙印,遥遥伸向前山。

跑啦!铁马跑啦!米尔古丽只觉着心里空荡荡地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两腿一软,扑通跌坐在山路上,眼泪,眼泪……

咦,那儿怎么还有一个人晃动着身影?

米尔古丽站起,急忙往前走去。是爸爸!是爸爸!爸爸从河沟里一块一块地搬来石头,填路基上那个深深的坑。路旁一块大青石上,摆着吃剩下的馕、干肉和酒葫芦;两头牦牛,浑身像水淋过似地,卧在山脚下,嘴里哼哧哼哧地喷着白气……噢——

“爸爸,那匹铁马是您用牦牛拖上来的?”

爸爸微笑着眯缝起眼睛:“怎样,我这两头丑牦牛还有点用处吧?”

米尔古丽红了脸:“您……您不是进山找草场去了吗?”

“是的,可爸爸的两只眼睛哪能都只盯着草场?”

米尔古丽突然明白了。啊,爸爸真好!

“可是……”米尔古丽撒娇地嗔着脸:“都怪您,您放走了解放军,叫我白白地宰了小黑羊。”

“什么什么?你宰了小黑羊?”

“啊,这……”

爸爸的鼻子一嗅一嗅,哈哈笑道:“我闻着了,真是小黑羊!别急,我的傻女儿,你看后面……”

呜隆隆,呜隆隆,达坂顶上,一行绿色的小点正朝下移动。米尔古丽一摸瓦罐,高兴地叫道:“爸爸,爸爸,小黑羊还热得烫手呢!”

原载《人民日报》1983年1月17日 CJj7+oQCoUt55UiZ9ljTCuy3wTQ212nAOvGAGBvvvmElKbXQFNwOrhhieN5oHg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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