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8年,知名组织理论家罗素·艾可夫(Russell Ackoff)
在其就任国际一般系统研究学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General Systems Research)主席的发言中,勾勒了一个“数据–信息–知识–智慧”(Data-Information-Knowledge-Wisdom,DIKW)金字塔模型。此后可以说,几乎每个小时都有人在世界某处的某块白板上画下这个金字塔。这个三角形的最下层是数据,往上逐渐收窄的每一层,依次是信息、知识和智慧。这个模型在视觉上很容易理解:世界上显然有太多的数据,却没有太多智慧。从简单的数字1和0开始,逐层上升至它们代表了什么,它们意味着什么,它们有什么意义,它们能为我们提供什么洞见。金字塔中的每一层,都从它下面的那一层中汲取价值。
艾可夫并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种层级的人。米兰·泽兰尼(Milan Zeleny)
已经在之前一年发表的文章中提出了类似观点,而麦克·科雷(Michael Cooley)
在比泽兰尼更早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提出了差不多的概念。事实上,1982年,哈兰·克利夫兰(Harlan Cleveland)
不仅在他刊发于《未来学家》(
The Futurist
)的一篇文章中描述了这种层级,还指出了这种结构已知的较早的版本:
我们在生存中失去的生活在哪里?
我们在知识中失去的智慧在哪里?
我们在信息中失去的知识在哪里?
这是1934年T.S. 艾略特(T.S. Eliot)
在一首名为《岩石》的诗中写下的段落。而在艾略特之后,以及在大量有关这一主题的商业文章和书籍涌现之前,我们还可以在弗兰克·扎帕(FrankZappa)
1979年的一首名为《帕卡德的鹅》(
Packard Goose
)的歌曲中发现类似观点。
现在,没人会认为艾可夫、泽兰尼或科雷是抄袭了艾略特或是抄袭了扎帕。这种思想看来具有某种必然性。想象一下,现在是1955年——艾略特写出《岩石》之后而扎帕写出《帕卡德的鹅》之前——你管理着你们公司的数据处理中心,看着IBM的专家们为公司安装20世纪50年代世界上极先进的企业计算机:IBM 650。当时全世界只有75台这样的计算机,安装了它就意味着你站在了世界前沿。IBM 650拥有先进的穿孔卡片读取技术,每分钟能够进行7.8万次加减运算。2011年,一台家庭计算机的运算速度大概是每分钟3000亿次,不过回到20世纪50年代,一台拥有这样计算能力的IBM 650的售价可不便宜:价格高达50万美元,相当于2011年的400万美元。这样一台计算机需要专门的房间、专业的维护团队以及严格的着装规定:请穿上白色实验服。但IBM 650是一台能干重活的机器,购买它也可以说是物有所值——它能处理工资单、计算项目销售业绩、管理人力资源数据库等。
你已经习惯了一种特殊的“阅兵式”——公司高管来参观数据中心的时候,他们总会对着那些装有成千上万张穿孔卡片的盒子惊叹不已。而你会耐心地向他们解释,那只是数据。数据本身没有价值。但通过处理数据,你得到了信息。信息之于数据,就如同葡萄酒之于葡萄园:那是经过提取和蒸馏之后的美味醇厚的产物。1955年,信息就是从那些堆积如山的、看似毫无意义的数据中提取出的价值。
30年过去了。在这期间,你和世界上的其他人从数据中提取出了能填满无数货车的信息。然而,面对这如山的信息,你就像当初面对数据超载一样,产生了同样的疑问:花了那么多钱收集信息,意义究竟在哪里?信息本身变成了一个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案。所以,你投入了那么多,从那么多数据中提取出了那么多信息,为的是什么呢?你用自己对数据的投入来类比,以证明自己是对的。你在数据上投入了很多,然后从数据中提炼出了信息;现在,你期望能够从这些信息中提炼出更有价值的“什么东西”。你得为这个“什么东西”命名,称之为“知识”怎么样?这样,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和中期,知识管理开始流行起来了。它许诺企业,将会帮助它们从那些如山的信息中识别出有价值的信息,并加以分享。
当然,为了让知识看起来像是信息的产物,你不得不从根本上重新定义知识。对于艾可夫来说,知识是一种将“信息变为指令”(information into instructions)的本事,比如“知道一个系统是如何运行的,或者如何让它以我们希望的方式运行”。艾可夫的学生斯基普·沃特(Skip Walter)认为信息是结构化的数据,而知识则是“可以付诸行动的信息”(actionable information)。比如,当你决定是不是要穿毛衣时,信息就转化成了知识。泽兰尼再一次抢先一步,他比艾可夫提前数年提出,数据就像是构成面粉和酵母的原子,而知识就像是能够把信息转化为面包的食谱。
好吧。但是当艾略特写下“我们在信息中丢失的知识何在”时,他并不认为知识就是“可以付诸行动的信息”。科学家和研究者们所发现的知识,也不是一张“食谱”。实际上,一大堆毫无关联的事实,根本不能被称为信息。在艾可夫提出知识金字塔之前,知识这一概念就已经在人类世界中出现。理解世界的能力,是我们与其他动物之间的根本区别所在。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的成就,也是我们的命运。知识本身互相配合,构成一个完美有序的整体。因此,在西方文化中,数千年来,人们都认为知识是极致的美物。的确,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我们尽力去体会造物者在创造这个世界时的想法,尽管我们带有凡人的局限。认识这个世界,就像阅读一本造物者写下的书,书中揭示了他是如何将万事万物凝聚在一起的。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驾着一艘小船航行了5年,伽利略(Galileo)违抗了教皇的命令,居里夫人(Madame Curie)研究放射性物质,他们都将追求知识视为人类的核心目标。这才是知识在我们文化之中的真正意义,这和虚构的金字塔的中间层——知识层关联不大,中间层除了平淡无奇、有效的实用知识,其他知识都被剪掉了。
尽管如此,DIKW金字塔有一点说得非常对,那就是它展示了我们一直以来理解知识的过程。我们是如何理解这个远远超出我们大脑处理能力的世界的呢?基本的策略就是过滤、筛选,或者将复杂的事情降低到较为可以掌控的层面。把水流关小,我们就能控制住消防水管;同理,我们通过复杂的编辑过滤系统,将大多数人写出来的东西过滤掉,使其不能发表;我们通过复杂的馆藏过滤系统,大多数发表的东西经它过滤后,将不能出现在我们当地图书馆或者书店的书架上;我们通过复杂的专业过滤系统,经它过滤后,大多数人将对其他过滤系统的情况一无所知。知识一直是这样,它简化了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情。
信息时代也采用了这种策略,并且运行良好。我们制造出了计算机,其运行的数据是提前分类好的基本信息:姓名、社会保障号码、出生日期……不管数据库包含10项还是1000项,只有把不在数据库之内的东西一概排除掉,我们的信息系统才能运行。
就连知识本身,也是从一种筛选机制开始的。在古希腊,任何一名公民都可以公开讨论城邦事务,只要他是4万名接受过军队训练的男性之一。人们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比如要不要开战,或某人在一项政治罪名中是否清白无辜等。但这些观点中只有部分是值得相信的。哲学家们注意到了其中的差别,并且把值得相信的信念发展为单独的类别。柏拉图(Plato)如此限定:在所有产生的意见当中,知识是这样一种子集——属于这个子集的观点,不仅是正确的,而且是基于正当理由而为人们所信服的。第二个条件非常必要,因为有些人会因为一些“偶然”的理由而支持某种观点。比如,你认为苏格拉底(Socrates)没有教唆年轻人变坏,仅仅因为你很喜欢他长袍披身的穿衣方式。那么,即使你的观点是正确的,它也不属于知识。猜测、预感有时候也是正确的,但同样也不属于知识。知识对于决定城邦的事务,以及对于我们理解“我们是谁”和“我们的世界是如何运转的”是如此重要,因此我们必须把知识的门槛定得高一些。构筑知识的,是那些我们可以依赖、可以作为基础、值得去保存和珍惜的信念。这正是柏拉图、艾略特,以及时至今日的我们,在谈到“知识”时所指的含义。
我们能够成为这个星球上的主导生物,全仰赖于我们创造出的这些复杂的过滤系统运转良好。但是,我们也为此付出了隐形的代价:我们把知识的门槛定得如此之高,以至于有时候会将一些本来值得思考的观点排除在外。而某些错误的信念,一旦被接受之后,就再也难以驱逐出去,即使我们发现它们是错误的。而且,还有那么多本来可以认识的东西,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空间能装下它们。我们的科学期刊只能刊登有限的文章,我们的图书馆也只能存放有限的书籍。真正的限制并非我们个人大脑的容量,而是来自我们用来弥补大脑局限的外部媒介。纸质工具允许我们将想法写下,但纸张既昂贵又占地方。但即使在存储容量比纸质工具强大百万倍的计算机出现之后(你的家庭计算机的内存估计已经比IBM 650的内存
高30万倍了),知识仍然很难从纸上转移出来,也很难依靠一台台式机去获取。
而现在,要是你想了解什么东西,你会去上网。如果你想更广泛地了解你学到的东西,你也会去网上查找。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纸质媒介仍然会存在,但是新的、具有连接性的数字媒介显然更有活力。这可不仅仅是将书上印刷的文字显示在屏幕上那么简单。正在改变我们获取知识的古老的、基本的策略是知识的连接,是网络化。我们不再如以往那样,通过做减法,将知识简化到图书馆或者科学期刊中来获取;我们现在是通过做加法,将任何一种想法,以及它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放置在庞大的、松散连接的网络之中来认识世界。这就意味着,知识已经不再同于以往了。科学界不同了,商界不同了,教育界不同了,政界不同了。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一切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