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造桥并非难事,东京城外汴河上造桥,却不易。
北宋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宋朝第三位皇帝宋真宗下诏,命令一位名为魏化基的七品武官(“内殿承制”)与掌管京城内外修缮事务的“八作司”一同营造“汴河无脚桥”。一段时间后,真宗已经改换了年号(天禧元年,1017年),此桥仍未建成,而耗资已超过预算的三倍。掌管财政的部门三司奏请罢停了这个项目。
“无脚桥”的提案,是为了北宋东京汴梁城的漕运安全。
十一世纪的汴梁城,城墙三重,城内驻守十万禁军,守护着这个政治中心。其中有士族贵胄,以及从事商业、手工业的百姓等形形色色之人。城内总人口超过百万,鼎盛时期或可达一百五十万。四条水道或环绕或穿过城市,沿河遍植柳榆。城内街巷密集,市贸遍地,从雄壮森然的金银市场,“
每一交易,动即千万
”
的富商巨贾,到沿街开设的各色作坊、店铺,贸易经济遍及各行各业。至于饮食娱乐,更是流光溢彩,全城仅高档酒楼(“正店”)便有七十二家之多,更不论不计其数的酒肆茶坊、点心摊子,烟火氤氲,香气四溢。勾栏瓦舍,更是彻夜灯烛,拥挤喧闹,堪称当时举世无双的繁华都会。
而支持这纸醉金迷的心脏搏动者,是交通的大动脉——运河。
北宋以汴梁为都城,应对北方民族压力时全无屏障,此于军事地缘上绝非优势。定都于此,汴梁依赖水运的节点,方成为“天下之枢”“万国咸通”。
北宋漕粮向汴京的集运分为四路,沟通四方,称“漕运四渠”。而穿城的四条河道中,汴水最重,每年漕粮达六百万石(约合三十六万吨),约十倍于其余三渠。
汴水连接黄河与淮河。往返于汴河之上的舟船,仅运输漕粮的漕船就大约有六千只。
除粮米外,银、铁、炭等经济重器,金、帛、茶、布等“东南杂运”,乃至误国殃民的“花石纲”,都倚赖汴水航运。此外更有商贾私船、载人客船,交织如梭。汴水的地位,宋代名臣张方平《论汴河》一文定言:“
汴河之于京城,乃是建国之本,非可与区区沟洫水利同言也。……大众之命,唯汴河是赖
。”
朝臣张洎亦有论断:“
唯汴水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
。”
汴河之上的风光,大词人周邦彦有《汴都赋》吟之:“
于是自淮而南,邦国之所仰,百姓之所输,金谷财帛,岁时常调;舳舻相衔,千里不绝。越舲吴艚,官艘贾舶,闽讴楚语,风帆雨楫
。”日本入宋的名僧成寻亦曾参访汴京名刹,惊叹于汴河船舶:“
汴河左右前着船,不可称计,一万斛,七八千斛,多多庄严大船,不知其数。两日见过三四重着船千万也
。”
然而这条繁忙的“大动脉”,亦时时面临着“动脉栓塞”的威胁,祸端却在于桥。
河道虽然沟通了水路,却切割了陆地,成为陆路的阻碍。于是便需有桥。
桥面飞越江河,会从高度上限制大船;而桥下需有支撑,桥柱、桥墩立于水中,同样可成为行船的阻碍。
为了理解汴河架桥的难题,要先解说下桥梁的分类。我国历史上最常见的桥梁,从材料上可分为木桥和砖石桥,从结构上可分为梁桥和拱桥,从形态上可分为平桥与虹桥。这几种分类间有交叉,因此会在日常的话语中产生误解。
最常见的误解来自结构术语“梁”与“拱”。日常的话语中,平者为梁,曲者为拱。但在结构科学术语中,梁和拱都是特定的结构形式,决定于力学特征。而古文献中的“虹桥”也并不一定是拱形(弧形)桥梁。
宋代的桥梁,若从宋画中寻迹,样貌仍以木桥为主。
最简单的便是一道直木,两端搭在桥岸地面上,称作“平梁桥”(图1)。当河道宽大,一根木头搭不过去,人们便在河道中央竖立两根或数根桥柱托举平梁,形成一片(亦称“一榀”)“门”字形(图2)或“冊”字形框架(图3),称为“栈架”,再将一片片(或一榀榀)栈架以一定间距相隔,搭放桥面。这便形成了“多跨连续梁桥”。
栈架若是与岸等高,便是平桥(图4),若是高于河岸,便形成两坡的折桥(图5)。若多榀栈架中间高两边低,渐次变化,桥面形成多段折线,便叫“虹桥”。有时人们也会用形曲木材来强调这种弧拱,如汴梁城金明池中的“仙桥”——“骆驼虹”
(图6)。古文中的“虹桥”,笼统指称这种中央高起的桥形,不一定是弧拱,也并不一定是结构学中的拱桥。这种折形或拱形桥,在结构学意义上仍然是梁桥。
此外,中国营造传统中,柱梁栈架的平梁桥,也常用石材建造(图7)。这本质上是用石材来模仿木构建筑。汴梁城中,唯一一座可以过船的桥,便是这样的石柱石梁桥,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描状:“ 唯西河平船可过,其柱皆青石为之,石梁石笋楯栏。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马、水兽、飞云之状,桥下密排石柱,盖车驾御路也 。”
而正是这样中央立柱的桥梁,为汴河漕运带来了麻烦。受制于梁木的跨度能力,桥柱的间距(跨度)不会超过十米。桥柱立在水中,将有限的水路划分成狭窄的“船道”。而行船受制于水流,水流多变,船便不易控制。船、柱相撞,毁船损桥,成了漕运航行上的不定时炸弹。
汴河桥柱的麻烦,在宋仁宗年间,还引发一桩“陈留移桥案”,掀起了不小的政治风波
。
图1 宋 佚名 《西湖春晓图》(局部)
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图中桥梁为平梁桥
图2 南宋 朱光普 《江亭晚眺图》(局部)
现藏辽宁省博物馆
图中桥梁为栈架桥
图3 五代 董源(传) 《洞天山堂图》(局部)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中桥梁为栈架桥
图4 宋 佚名 《长桥卧波图》(局部)
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图中桥梁为栈架桥(平桥)
图5 五代十国 佚名 《雪溪行旅图》(局部)
现藏上海博物馆
图中桥梁为栈架桥(折桥)
图6 北宋 张择端(传) 《金明池争标图》(局部)
现藏天津博物馆
图中桥梁为栈架拱桥(虹桥)
图7 浙江省苍南县望里镇护法寺桥,北宋石柱梁桥
应嘉康ᅠ摄
事情起于大中祥符四年(1011),距离开封城约三十公里处的陈留县(今河南省开封市陈留镇),汴河桥因在河道中央设立桥柱,“
与水势相戾,往来舟船多致损溺
”
,宋真宗诏令官员修理更换,将旧桥拆除,移建于陈留南镇,称为土桥,依旧是河中立柱的平桥。
但移建之后仍多有“船触桥柱破”“倾覆舟船”之事,不得安宁。三十年间,数位官员多次上书再移此桥,均未得行,直到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陈留县负责催发纲运的官员再次提出将桥移回旧址,却引发一场政治动荡。主张移桥者主要为开封府一方,指出桥已破坏船只五十余艘;而反对移桥者有三司支持,指出坏船的原因并非全在于桥,且这座桥去年才修理过,又要破费,耗资过大。而移桥一方则再度指控反对者与桥下商铺利益勾结。由此,工程之争转变为朝臣之间的攻讦,宋仁宗再度派遣官员立案侦查,上升为诏狱,震惊朝野,牵连甚广,范仲淹、欧阳修均上文谏言。案例几经改判,最终主张移桥一方数人被判黜免、处罚。然而在官司的反复过程中,土桥已经移回旧址,最终也没有解决汴河舟桥的矛盾,移建“
未及月余,已闻新桥不利,损却舟船,撞折桥柱,及水势稍恶,重船过往不易
”
。
除了柱梁桥,宋代在大江大河上营造桥梁,还有一种常用的方式——浮桥(图8),即将许多船只并排,用铁链连成一线,横断河流,船上铺上木板使行人车辆通过。其他船只通过的时候,则将河道中部桥面断开。这种桥建造起来容易,但路通则断桥,桥通则断路,使用不便。大中祥符八年(1015),澶州(今河南濮阳)黄河浮桥苦于这个问题(“
每有纲船往来,逐便拆桥放过,甚有阻滞
”),地方官员进呈了一种改进的立交式浮桥方案:在河道两侧设“低脚船”,中央立“高脚船”,形成中央高起的“虹桥”(“
今造到小样脚船八只,若逐处有岸,即将高脚船从岸铺使渐次将低脚船排使。如无岸处,即两边用低桥脚以次铺排,中间使高脚船八只作虹桥,其过往舟船于水深洪内透放
”)。方案进献之后,皇帝“
令三司定夺闻奏
”
,而三司是否批准,虹桥浮桥有没有建成,史籍并未提及,大概是未有批准。断桥通航至少还能保证漕船的安全,而若要漕船穿过由河心随波晃动的“高脚船”限定的“船道”,恐怕要出现更多撞船事故。大中祥符五年(1012),汴梁城通津门外曾新建一座汴河浮桥,不到半年时间,即因“
公私船经过之际,人皆忧惧
”
而废除。
在汴梁城外,汴河的宽度仅二十米左右,不需用浮桥,但桥柱的存在总是一个麻烦。若要消灭桥柱,便需要所谓的“无脚桥”,也就是拱桥。
图8 福建省永安市吉山村浮桥
应嘉康ᅠ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