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国哈佛大学的麻醉学家亨利·比彻(Henry Beecher)重新激发了人们对安慰剂效应的兴趣。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比彻在意大利和法国服役,他经常医治士兵们骇人的伤口——撕裂的皮肉,破碎的骨头,嵌入头部、胸部和腹部的弹片。然而,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大约32%的伤员说他们感受不到疼痛,还有44%的伤员声称自己只有轻微或中度不适。即便有选择的机会,竟然还有3/4的伤员拒绝服用止痛药。比彻认为,能够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就已经让他们产生了兴奋感,这种兴奋感本身便足以麻痹痛觉神经。患者对自己病情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让大脑和身体释放出天然的止痛剂。在当时,这种现象是医学无法解释的。
那时候,吗啡的供应并不充足,伤员有时根本别无选择,不得不在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接受手术。因此,比彻的发现真可谓及时雨。为了制造一种治疗假象,比彻的护士有时会给伤员注射生理盐水,并安慰他们说注射的是麻醉剂。士兵们对此的反应竟然出奇地好。事实上,比彻认为,安慰剂的药效大约是实际药效的90%。除此之外,使用安慰剂似乎还可以降低心源性休克的风险。该病症多由手术中不使用镇静剂和麻醉剂造成,死亡率极高。 3
士兵们冒着生命危险保家卫国,绝不是装病的人或疑病症患者,他们在战争中遭受的创伤难以想象,可他们也对安慰剂有反应。由此可见,安慰剂效应比人们想象得更普遍、更神奇。比彻对期望能够改善病症这一发现惊讶不已,但他更担心的是其对新药测试的影响。毕竟活性药物(相对安慰剂而言)价格更贵,而且很多都有副作用,因此需要确保它们至少比糖丸或生理盐水更有效。
比彻的研究最终使安慰剂对照在药物临床试验中得到了广泛应用。在试验中,患者随机分配到假药(如糖丸)或试用药物。在试验结束后,医生和患者才知道所使用的是哪一类药。收集到所有试验数据之后,研究人员会对比安慰剂和试用药物的疗效。最后,只有那些疗效明显超过安慰剂的药物才能获得批准。
20世纪70年代,美国食品和药物监督管理局(US 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同意了该方案,安慰剂对照临床试验很快被当作医疗监管的黄金标准。这无疑是对患者有益的:不仅能够确保患者得到有效的治疗,也允许科学家们在推广新药之前检测药物的安全性。
不幸的是,这些做法依然将安慰剂效应视为累赘。只要试用药物比安慰剂效果好,人们就会忽略安慰剂效应。但是至少安慰剂的效果被记录在案了,并为医学领域的期望效应研究提供了充足的证据。在过去几十年里,期望效应的研究取得了显著进展。
以比彻在伤员身上观察到的强效止痛现象为例——这一发现后来在镇痛药的安慰剂对照临床试验中被多次印证——总的来说,研究人员认为安慰剂的止痛效果可以达到镇痛药的一半。
我们在上一章里介绍了预测机器,而安慰剂的止痛效果可能就是大脑重新调整了对疼痛的预期,主观想法发生变化的结果。此外,大脑似乎还可以模仿药物的作用,让身体出现显著的生理变化。例如,当人们服用替代吗啡的安慰剂时,大脑会产生一种类似阿片类药物的物质,减轻疼痛。为了证明这一点,科学家让受试者在服用安慰剂的同时服用纳洛酮
。不出所料,纳洛酮能明显减少安慰剂的止痛效果,其对安慰剂产生的作用与对镇痛药的抑制效果几乎一样。如果疼痛缓解只是主观感受,那么纳洛酮就不可能发挥药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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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大脑似乎有自己的“内部药房”,可以为自己“照方抓药”,即根据实际需要分泌某种化学物质,如阿片类物质。
这一原理对帕金森病也有着惊人的疗效。帕金森病多是由大脑缺乏多巴胺而引起的。多巴胺除了能让人感到快乐,还对肌肉的控制起到关键作用,所以很多帕金森病患者经常会控制不住地颤抖。治疗这种疾病的药物要么能增加多巴胺的分泌,要么通过刺激大脑中的相应区域来替代神经递质。仅用一粒没有药物活性的糖丸似乎不可能对疾病产生疗效。然而,各种试验表明,采用安慰剂治疗之后,20%~30%的帕金森病患者的症状得到了改善。 5 可以说,改善病情的期望又一次让大脑“照方抓药”,增加了天然多巴胺的分泌。 6
安慰剂不仅可以让大脑分泌化学物质,还可以调节免疫系统。例如,过敏通常是因为身体把无害物质误认为危险的病原体,从而产生了不正常的过度反应。药物可以缓解过敏反应,当然,仅仅是对疗效的期待本身也能起到作用。当人们出现皮肤过敏的症状时,即使是用安慰剂替代含有效成分的药物,也可以缓解皮肤瘙痒,缩小过敏面积。 7 同样,对哮喘患者来说,一个空吸入器可提供的治疗效果相当于沙美特罗30%的药效。 8
甚至某些外科手术中也用到了安慰剂效应。例如,安装心脏支架时需要将一根细长的导管置入血管,并将其引导至冠状动脉的阻塞处。一旦导管到位,一个覆盖有金属丝网(支架)的球囊会沿导管滑至心脏狭窄区域后膨胀,金属丝网随即就位并撑开动脉血管。
在心脏病发作的紧急情况下,心脏支架手术通常必不可少(在这种情况下,安慰剂不太可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如果安装支架是为了促进心绞痛患者的血液循环,减轻持续的疼痛和不适,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期望效应的作用可能要重要得多。
然而这一事实直到最近才被知晓,因为与药物研发不同,医生和科学家并不总会对新手术进行安慰剂对照试验。当然,他们也会使用其他疗法进行对比,例如“常规治疗”,但这样的疗法让患者产生的期望无法与手术治疗相提并论。为了弄清楚安慰剂效应是否能在某种程度上达到安装心脏支架的效果,一支由英国各医院的心脏病专家组成的医疗团队进行了相关实验。该团队将230名患者分为两组,一组接受完整的手术,另一组则接受“虚假”手术——他们被置入了导管,却未在动脉中置入支架。(与药物的安慰剂对照试验一样,所有患者均被告知他们可能未被植入支架,并且医疗团队会尽力减轻手术后遗症。)
该团队测试了患者术后在跑步机上的运动情况,发现两组患者在术后体力都变强了,并且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心脏支架手术与虚假手术的效果并没有显著差别。 9 他们的研究结果在医学期刊《柳叶刀》上发表。毫无疑问,这项研究的发现成了心脏病学家争论的焦点。研究人员还需要多次重复试验,提高实验结果的可信度。然而,这是一项严谨的科学研究,它无疑能够说明心脏支架手术之所以能改善心绞痛,很可能不是因为心血管本身发生了物理变化,而是因为患者有对自身病情改善的期望。
在某些情况下,安慰剂治疗甚至可以挽救生命。一项有关β受体阻滞剂的研究发现,定期服用安慰剂的受试者死亡率比那些不积极服药的受试者低一半。显然,如果是服用相同剂量的安慰剂和活性药,安慰剂的效果比不上活性药,但是所谓的“安慰剂拥护者”却比那些随意服药(无论是活性药还是假药)的人寿命更长。 10
“安慰剂拥护者”的预期寿命更长,这一结论绝非来自偶然的数据统计,而是经过了多项科学研究证明。 11 有一种说法是,对治疗药物的高依从性从整体上来说反映了更加健康的生活方式。即便所有与身体健康状况相关的各种变量,如个人收入、受教育程度、是否吸烟、是否饮酒、是否暴饮暴食等,都在可控范围内,寿命的长短依旧存在差异。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定期服用药物这一行为本身有助于人们保持健康,因为人们在服用药物的同时也期望自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 12
安慰剂究竟为何会起作用,又是如何起作用的?众说纷纭。然而许多研究人员认为,这种期望效应至少有两个来源。第一个是普遍的愈合反应。为了能够继续生存下去,我们的身体机能逐渐进化到会对威胁产生本能反应的程度。例如,我们一受伤就会感到疼痛,疼痛是身体发出的预警信号,让我们免受进一步的伤害。感到疼痛后,我们会更加谨慎行事。然而,如果我们安全脱险并接受治疗,疼痛的作用就不那么重要了,所以痛感也会有所减轻。同样,炎症既是身体对病原体产生的直接反应,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也是一种防御病原体的方式。身体在受伤后会自我修复、愈合,即出现炎症反应。当免疫系统察觉到身体开始恢复健康时,炎症就会得到控制。因此,任何有助于减轻人们对疾病的恐惧和焦虑的方式(如悉心呵护患者)都可能激发这种本身就疗效显著的愈合反应。比彻医治的伤员似乎就有这样的经历,他们在离开战场后,痛感很快就减轻了。对我们来说也一样,只要接受治疗,愈合反应就真实存在。根据这一理论,安慰剂是我们受到关怀的一种有力象征,可以引发愈合反应。
第二个是大脑这一预测机器。它会根据特定的经验,通过一个被称为“条件作用”的学习过程对行为进行微调。例如,如果你曾经服用过吗啡,那么当你服用安慰剂并期望它起到吗啡的作用时,大脑就会分泌更多的阿片类物质。同样,如果服用过治疗帕金森病的药物,安慰剂则会刺激大脑释放更多的多巴胺;如果服用过相关的免疫抑制剂,安慰剂就会更有效地减少移植排斥反应。在上述几种情况下,大脑都会激活机体的调节系统,这些系统会根据大脑先前的记忆和联想,充分发挥身体各项资源的优势。 13
只要大脑接收到相关信息,再加上恰如其分的体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变成安慰剂。哥伦比亚大学和斯坦福大学的科学家们曾做过一项实验,设法说服学生们把一瓶普通的矿泉水当作含有200毫克咖啡因的能量饮料。学生们在饮用之后,血压居然出现了变化。 14 另外,甚至不必亲身经历就能体会到这种好处。瑞士的一个科研团队证明,在虚拟现实环境中使用安慰剂同样可以减轻现实生活中的肢体疼痛。 15
然而一般来说,大脑会根据五花八门的信息进行预测,并与其他生活领域的丰富经验相联系,这就意味着某些类别的安慰剂会比其他安慰剂更加有效。 16 安慰剂的效果受到一些外在因素的影响。例如,在尺寸方面,人们普遍认为越大越好。因此,体积大的药片被认为比体积小的药片效果更好。药物的形状也不例外,胶囊也被认为比药片的效果更好。此外,药品的价格也不容忽视。例如,两瓶相同的治疗帕金森病的药物,一瓶贴上“便宜”的标签,另一瓶则贴上“昂贵”的标签,价格便宜的会比价格昂贵的疗效差一半。 17
不仅如此,药品的市场营销也会对药效产生重要影响。同样的安慰剂,一个是包装精美并印有“疼痛靶向药”标识的“诺洛芬”(Nurofen),另一个则是无注册商标的自有品牌“布洛芬”(ibuprofen),人们通常认为前者比后者的药效更好。一项研究发现,诺洛芬安慰剂的功效与有活性药物成分的止痛药功效相当。 18 这不足为奇——人们经常能在药店里看到诺洛芬,并知道它具有消炎止痛作用,因而不会怀疑它的药效;然而,对于没有注册商标的同类药品,人们感到陌生,而且对它的质量也信不过。
人们普遍认为,静脉输液比口服药起效快,而手术比输液和口服药的效果都好。这大概是因为手术治疗机制相比药物的复杂化学反应更易于观察,也更易于理解。此外,我们也会受到治疗方法所处年代的影响。与首次出现于30年前相比,如果一种药物或医疗器械刚刚获批上市并引起广泛的关注,安慰剂效应会更加显著。 19 最后,医患关系也不容忽视。如果医生对患者关怀备至,而且称职能干,药物的安慰剂效应也会更加显著。 20
大脑会更新其模拟分析系统,而且更新方式全面得令人惊异。它还会利用各种可以激起患者康复期望的信号来协调身体反应。毫无疑问,期望确实可以改变身体状况。
大家普遍关心一个问题,即我们该如何有效地利用期望效应。杰斐逊曾认为虚假治疗是一种善意的欺骗,但是对患者撒谎有悖医德,因此长期以来,在医疗实践中公开使用安慰剂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在医疗实践中使用安慰剂并不罕见:12%的英国全科医生坦言自己在职业生涯中至少为患者注射过一次生理盐水或开具过一次糖丸。 21 )
可如果不对患者撒谎呢?或者患者知道自己接受的是虚假治疗,可是病情却有所好转呢?这听起来有些自相矛盾,但我们接下来就会讲到,增加对安慰剂效应的了解有助于恢复健康。这是一种自我治疗的心理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