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样的科幻小说最难写?
一般人可能会下意识地想到那些最“硬核”的科幻。这一类作品或偏重技术构想,或强调世界设定,以至于作家不得不花上相当篇幅来为中等程度知识水平的读者解说原理。这很考验叙事技巧,一不小心就成为板结的知识硬块,不仅难以消化,而且破坏故事的连贯性。但如果匠心独运,便能通过抽丝剥茧的悬疑解密,或是气势磅礴的世界形象,让灵魂受到震撼的读者献上自己的膝盖。在这样的杰作面前,我们不仅由衷赞美其伟大,并且深刻意识到创作这样一部作品所需要的知识储备和想象能力远非寻常作家所能企及。
相比之下,把故事放在日常场景(典型如现代都市生活)、时空跨度很小的科幻小说,一般来说就没有太高的“门槛”,对作者和读者都是如此。作为人类文明最重要的聚合体,城市的快节奏生活本就充满各种新科技带来的变化,而这与“技术带来变化”这一科幻小说最重要的母题不谋而合。但凡有实在的城市生活经验,又耳濡目染科技信息,就不难对某项技术或某个场景做科幻式推演,进而使之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关键因素。这类创作所倚仗的,与其说是“疏离”的惊异审美,不如说是共享现代技术社会生活经验的受众会产生的共情。唯其共通,要借科幻文类别出心裁也就不容易了,只是入门较为便捷。
这样想来,我们又不知不觉地开始陷入“硬科幻VS软科幻”,而忽略了另外一类非常彰显作家功力的写作,也就是“近未来科幻”。近未来科幻有时候被等同于“日常科幻”,但在我看来其间实有重要差异。所谓“日常科幻”,其着眼点在于科幻学者朱瑞瑛提出的“高密度现实”,也就是高技术对社会的全方位渗透带来的现实新异化乃至“魔法化”。寻常物事,衣食住行,都可能包含惊人的技术含量,这使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产生托多罗夫在界定幻想文学时所提出的不知今夕何夕、不识孰幻孰真的迷离感。近未来科幻有别于此,落脚于字面上的“近”和“未来”。因是“未来”,必须构思尚不存在的新科技,并围绕这项或者这些科技演绎今时读者一望即知尚未到来的时代;但又因其“近”,这个时代和现实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读者瞻之在前,却又感到指日可待。不妨称之为“即将科幻”(about-to-be science fiction)。在科技的演化迭代已成常态、各类媒体的未来展望延伸到街谈巷议的时候,要写出令人信服而又动容的“即将到来之事”是极具挑战的工作。这意味着,作家必须超越坊间的“庸俗未来学”,深刻理解技术演进和社会变革的原理和机制,将具备重大意义的“事件”投入天下大势的变迁仿真,在生活经验的基础上想象、刻画社会各阶层的反应和行动,以及由此而光怪陆离的世间景象。
严曦的《造神年代》就是这样一部大师级的“即将科幻”,或者相反,“即将现实”。在ChatGPT横空出世、各大公司相继推出的AI谈笑风生的2023年,“上半年它是科幻,下半年它就是高科技惊悚,明年就是历史书了!”(张小北语)在分明知道自己是在读科幻的情况下,我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小说所描绘的世界中,恍惚觉得这就是我们注定要面对的现实,甚至已经叩响现实之门。库兹韦尔的奇点预言令人过目不忘,但只是缺乏细节的未来学判断,产生的影响并没有实质性超越诺查丹玛斯的世界末日预言。相比之下,严曦凭借自己在信息技术、生物工程、武器装备、国际政治乃至中外民情等领域广博而深厚的积累,对于人工智能觉醒的技术路线,给出了逻辑严密、细节扎实的构想,使人不能不敛容正色,为人类的命运揪心。在这个意义上,对《造神年代》更准确的界定是科幻理论家苏恩文所说的推测(extrapolation),而不是在科幻小说中更为常见的千秋万代式预期(anticipation),后者虽然气象宏伟却并没有任何经得起审视的连贯推演。
放眼世界,从《黑镜》到“爱死机”,从《机器公敌》到《机械姬》,我们这个年代涌现了太多以AI暴走和反叛为主题的惊悚叙事。作为现代性风险的最新寓言,这些文学、影视和游戏在表达一种普遍忧虑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招致“危言耸听”的讥嘲。《造神年代》的成功,是否仅仅为这个恐慌大合唱提供了一个中国声部呢?很巧,几乎是在阅读这部小说的同一时间,我翻开了哲学家赵汀阳的新著《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其中有这样的论述:
与科幻作品不同,危险的超级人工智能不太可能落实为个体的万能机器超人,而更可能成为以网络系统的方式而存在的超能系统。……从理论上说,超级人工智能的最优存在形态不是个体性的(与人形毫不相似),而是系统性的(与网络相似),将以网络形式无处不在,其优势是使任何人的反抗都不再可能……假如万一出现两种以上的超级人工智能系统,相当于两个上帝,其结果可能非常惨烈,战争的可能性远远大于联合的可能性。
除了结果出乎意料(但或许只是作家的上帝意志使然),小说中超级人工智能的存在方式以及两个超级人工智能的激烈对抗,与哲学思辨若合符节。基于对两位思想者的了解,我认为这种契合绝非偶然,而是真正理解当代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后的殊途同归。因此,《造神年代》并非对于群体情绪的简单呼应,而是推动着读者直面时代实相,进而付诸思想和行动。
有了精彩的创意,一部科幻小说已经成功了一半,而《造神年代》的叙事水准成就了另一半。阅读时,我经常想起刘慈欣所说的,科幻作家需要具备“顶天立地”的知识结构,但这部作品中的“天”与“地”是互联网所关联和构造的人类社会的顶层与底层。在《造神年代》中,我们能看到网络社会的全景:人工智能权威在世界各国代表面前堪比伯利克里演讲的慷慨陈词,卖掉身份证的“大神”蜷居网吧的落魄生活,暴风雨般扑面而来的专业术语,网络论坛上满天飞的骚话、黑话、垃圾话,大国之间激烈的网络博弈,全世界社交媒体上的病毒式传播……尽管已届中年的作者并非从小就栖息于网络社会的Z世代数字原住民,但他对这种“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构造原理、运行法则乃至风土人情烂熟于心,并长年漫游中外网站,博采天下论说,从而能够以水银泻地、金句频出的鲜活语言表达对于网民、媒体、技术、权力以及国际大势的透辟认识,进而以兼取科幻文学和网络文学之长的文类自觉,精心选择作品的创作和发布方式。《造神年代》是一部科幻小说,却有意识地首先发布在网络平台,接受网文读者的考验;而作为一部网络小说,《造神年代》却又不是随写随更,而是已经完成之后才连载于网络平台,并充分展现科幻的认知性想象,成为网络文学中少有的洞悉和观照网络社会本身的杰作。这是中国科幻文学的丰碑,也是中国网络文学的丰碑。
近一两年,在科幻文学的持续繁荣中,我越来越多地读到个性鲜明、各有所长的原创科幻作品,从而越来越相信,“下一个刘慈欣在哪里”已经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无意义问题。中国科幻的命运已经不再依赖某一位大作家单枪匹马的进击,也不需要刻意复制一种特定的成功模式。这种朝向未来的跨媒介文化已经在世界性新技术浪潮的推动下,成为当代中国的一种极具分量的自我表达。这些成功的科幻创作既包含着清晰可辨的中国经验、中国意识,又自信而自如地书写人类命运、世界图景。在这当中,横空出世的《造神年代》尤为可嘉,因为它意味着乃至预示着,在各大奖项和圈内评议所构成的聚光灯之外,还有隐于市尘,自有阅历与造化的作者在冷静地观察、严肃地思考、默默地耕耘,不知何时便会“斜刺里杀出”,为中国科幻带来新的活力。作为2023年首届百万钓鱼城科幻大奖作家单元评委会主席,我谨再次写下由我执笔的颁奖词,为这部以黑马姿态夺得最佳长篇小说大奖的作品献上一个同时代读者、批评者和研究者的由衷赞叹:
“未来像盛夏的大雨,在我们还来不及撑开伞时便扑面而来。”这是现实的感怀,也是近未来科幻的浪漫、惊恐和壮美,堪为这部作品的加冕礼赞。当人类社会在自己设定的轨道上加速前行时,不是政要、科学家或工程师,而是一个普通人,在一个无人关注的时刻,推开了通向新纪元的大门。从此,人间的纷争让位于AI的神战,人的智慧黯淡于神的力量。奔放震撼的想象、恣肆犀利的思想、挥洒不羁的文辞、丰沛充实的细节,共同造就了这样一部关于超级AI崛起的神作,更让潜心写作而声名未显的作者在此一飞冲天、一战封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