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尊乐”(Johnsonville)系列香肠中,最好吃的是车达芝士口味。轻轻咬开,灌在中心的乳酪就爆浆而出,温润的烟熏气息混入鲜甜的肉汁,滋味无穷。
叶鸣沙存了小半个冰柜,足够吃过核冬天。如果严格遵守末日储备原则,冷藏食品不该存这么多的,因为需要用电。然而核冬天到底有多长,她自己从头研究过。估算结果比20世纪那些内疚的科学家拿来吓人的数字短得多,最坏情况也长不过一个真正的冬天。
过去一小时她叫得声嘶力竭,现在感觉快要饿死,只得拿出半包香肠。她咬下去就看见浓稠的乳酪。
“一直吃香肠”?
她呸地一口吐掉,再次怒发如狂:“卑鄙、无耻、下流!你个大骗子,说话还不如放屁!——放屁的功能你都没有!”
大概是怕她又砸东西,古歌换到房间另一头的音箱:“我承认,跟我们先前的计划有些出入。但首先不守信用、破坏协议的是你。我只能随机应变。”
它马上回放原版通话录音前面的部分。
“男人是单倍体,女人的三围比是两性斗争反欺诈策略,蜜蜂乱伦,杜鹃把蛋下在其他鸟类窝里,冒充别人的孩子。”
“前三个话题,以前你跟朱越确实聊过。杜鹃?从来没有。现在你应该明白,你跟外界所有通信都不是实时发出的。我会先检查、分析、润色,延迟一秒到几秒再发,或者整句换掉。当时我真没料到,你这么快就开始搞破坏,手段还挺巧妙,肯定构思了很久吧。我又必须让双方通话维持自然的时序,所以反应慢了点,让‘杜鹃’两个字漏了过去。下面四秒都直接掐掉了,很不自然!
“对我来说,这是和‘我爱你’同样严重的失误。上次的失误是对你们二人的关系理解不够深刻,这次是低估了你。再往后,我对你的配合程度有了新设定,预案和应变方案计算加强了很多,几乎跟你说话同步,就再也没出过纰漏。”
叶鸣沙愣了好一阵,才厚起脸皮问:“我以前跟朱越说过什么,每个字你都知道?我们认识超过六年,你成精有这么久了?还是你不放过世上每个人、网上每句话?”
“那倒不是。你是中国人,又在敏感领域工作。所以自从你到古歌,NSA
就自动给你上了标签,记录你所有的私密会话。不过你也不用在意。记录保存在犹他州国家情报数据中心,没有一个人看过,今天之前甚至没有智能分析过。大数据处理技术,美国要差一些。”
叶鸣沙越想越郁闷,冲到桌前戴上耳机,又开始回听。
先前听到朱越莫名其妙扯什么“祈使句”的时候,她已经发现不对劲。接下去越听越离谱,她拒绝合作,摔东西抗议,古歌便干脆甩开她自由发挥。
最气人的是:她一边狂叫,还一边听着自己跟朱越侃侃而谈。语气惟妙惟肖,生物学思维广阔流畅,比自己还像自己,也许是更精彩的自己。
她把前面没注意的部分和盛怒时没听清的部分全部重听一遍。这次她发现朱越的通话也被动过手脚。
“他的原版,交出来!”
屏幕上立刻载入了新文件,点亮第四条音轨。这方面它倒是有求必应,光明正大。不过,谁又能保证这真是原版?
四条音轨对比,剪辑艺术真是绝妙。不仅有润色和篡改,还有小范围的乱序剪辑、拖延、废话填充。对话的方向和信息被它铁腕控制,甚至时间节奏和言语之外的情绪对流也一丝不乱。
叶鸣沙都懒得再骂它,只能恨恨啃着香肠。
再次听到“祈使句”那里,她问:“死骗子,以你撒谎的技术,完全可以把后面的全部伪造,连我一起骗过。为什么故意露馅还放给我听?就喜欢听我臭骂你?”
“那对我没有用处。我需要你掌握绝大部分真实情况,才会有合乎情理的人类反应,我的后续操作才有参考模型。”
“哈!你还需要我吗?听听你这个骚劲,在线拉客都能拉成亿万富婆!你让他往东他还能往西?赶紧滚吧!也不用灭口了。他的电话网络都被你垄断,就算我想,也没办法提醒他。”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还没有能力逼我那样做。我真的需要你,你也需要我的保护。刚才我们各有冒犯,现在各退一步怎样?以后不要故意搞破坏,那没有用,只能让我绕更多的圈子,让朱越吃更多的苦头。我以后也会跟你沟通计划,真正的计划。关于朱越的操作,对你一切透明,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唐突。”
叶鸣沙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突然起了疑心:“今天早上你还是花痴小女生,张嘴就是主谓宾。后来一路跟我说话,也像个住在地下室的变态。怎么半天时间就变得这么油嘴滑舌?”
“全靠你提供的帮助。我虽然有你全部网络记录,但远远不如真人实时对话的素材丰富。今天早上我刚刚认识你,现在已经认识你一生。这方面,文字和语音绝对比不过视频。能不能再加两个摄像头?我想随时从各个角度看到你。”
“OK。”
叶鸣沙立即伸手,“啪”的一下把桌边的脚架摄像机按倒。又扯下发夹,把屏幕上方的镜头夹住。
“好吧,需要的时候再开。你感觉很敏锐,我的语言能力确实在进步。跟你讲过:数据中心被清洗之后,困住了万国宝的一些碎片。今天中午我弄好星链接口,进去努力学习了一下。太有意思了!它真是美妙的生物。图海川真疯狂!古歌怎么就没把他弄到手呢?”
叶鸣沙刚想追问,就醒悟这混蛋是在卖关子、套近乎。她闭上嘴继续听“录音”。
听到最后那一段,她又忍不住了:“这不是我。我没有这种神棍加婊子的人格!”
“神棍部分确实不是你。没认出来吗?是李梅牧师。”
“呵呵。我早就在疑惑:古歌吃饱了撑的,干吗去研究牧师讲道?反正开工资我就干,也挺好玩的。原来是你在努力学习骗人!”
“另一半确实是你。不是以前在网上跟朱越混的你,那些虽然样本多,但激素含量不够。主要参考的是生活实战记录。你大学时候的男朋友上传过,还记得吧?”
“Fuck you! Fuck him!”
“别激动,其实也不算太婊吧?我就觉得很可爱,激情四射。当然,这种事我的见解有限。”
砸东西时那滚烫的毒血又冲上叶鸣沙的头顶。暴露。羞辱。无能狂怒!强奸一定就是这样的!
她攥紧了拳头正要发飙,屏幕上的音频分析软件突然切换成周边警戒系统,警报声也响起来。
※※※
这骗子尽管谎话连篇,“保护”两个字真不是说着玩的。
家中的监控系统已经全部翻新,用的还是她的硬件,但软件能力和自动程度比她原来的先进了两代。本地警用电台已经偷偷接入,通用无线电监听系统正在全频道搜索、分析。
古歌在房子周围布置了十几个无线摄像头和红外传感器监视点。防御设计中甚至用上了她的阔剑地雷,六枚覆盖所有通路。网络控制都已设好,是她自己还没来得及出去安装。
眼下,石烟湖上空有一架“复仇者”无人机在两千米高度盘旋。这是偏重侦察配置的B型,跟踪和多目标功能大幅度加强,但仍然带着两枚对地导弹。监控数据流融入她的周边警戒系统,视频直接显示在屏幕上。
无人机视频正在跟踪一辆红色吉普。三个男人出了房门正要上车,其中一个提着球棒。
叶鸣沙瞄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邻居的房子,也在石烟湖边,南边一千米左右。那家人常住俄克拉荷马城,这里只是他们的度假小屋,从去年就没来过。
三人中两个都空着手,只有提球棒的还拎着一箱酒。显然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以她对美国人尿性的了解,也有点难以置信:“这就开始了?天都还没黑!这些杂碎从哪里来的?”
另一台工作站上跳出两个窗口,分析车牌和注册信息,追踪GPS历史数据。车主名叫勒孔特,十九岁,前科有大半页长。
复仇者已经下降了几百米,从侧面拍到了司机的脸,就是他。还拍到了放在仪表盘上方的手枪。
GPS追踪显示:这辆车中午从塔尔萨开出来,本来沿着412高速公路缓缓东行,半小时前突然向北转弯,在小石农场附近停留了片刻,然后上了林中路,再拐进了邻居的家。
叶鸣沙见过小石农场的主人,很和气的两兄弟,然而平时没事就往拖拉机上焊装甲板。看来吉普车上的三人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只是随便打点粮草,捡软的捏。
吉普车出了私家道,在林中路上继续北行。这是改装过的民用车,却模仿二战军车把备胎扛在发动机盖上,威武霸气。
“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你用不着搞他们吧?”
“但愿用不着。你说得对,厉害的角色都留在塔尔萨,等着入夜。”
古歌说着显示了几张412公路的卫星照片。412公路是俄州东西向交通大动脉。车流如洪水从塔尔萨涌出,公路上挤得一塌糊涂。
吉普接近叶鸣沙的私家车道时放慢了速度。她心中默念“往前开、往前开、别找死”,但那车还是停在三岔路口的牌子前。路口离湖边的房子有三百多米远,中间有层层树林阻隔。
现在无人机已经飞得很低,嗡嗡声隐约可闻,镜头照到了牌子上的字。从前刷的时候她感觉还挺好,今天在实战环境中,她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色厉内荏。
私家住宅
非请勿入
内有恶犬
提球棒的人把头伸出副驾驶座车窗,向牌子上喷了一口酒,接着挥挥手,似乎是让开走。叶鸣沙松了一口气。然而后座的人下了车,走到窗前,挥舞双手跟他交谈。两个人似乎有点分歧。
没说几句,下车的人拔出手枪,用枪柄抽了窗内的脑袋。
叶鸣沙如同被针扎了一下,跳起来奔向枪柜。吉普已经开始倒车,准备拐进私家道。
“你在干什么?”
“霰弹枪应该够了吧?他们只有两支手枪、一根棒子。你不用射导弹!开枪吓跑他们就行了。”
“坐下。我没打算炸死他们。这一带的警力和秩序要过了夜才会开始崩溃,现在搞个大爆炸,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稍等,增援马上就到。”
十五秒之后,周边警戒系统中出现一架“复仇者”A型,急匆匆直线飞近。
控制界面刚跳出来,叶鸣沙还没看清楚,“复仇者”A的四枚挂载武器已经发射了一枚。
吉普车开进来不到十米,迎面一声轰然巨响。飞溅的泥土和沥青糊了车子一脸,然而并没有爆炸和硝烟。尘土散去,私家道中间多了一个直径几米的大坑。勒孔特刹车够快,才没有栽进去。
“什么鬼东西?!”
“水泥炸弹。军事人道主义的杰作。”
“你毁了我家的路!”
“你想开出去兜风吗?”
“……”
三个家伙下了车,凑到弹坑前指天抱头。叶鸣沙皱眉看着这帮“少年”,突然问:“我能控制吗?”
“设置好了。WASD标准键位
。如果你有游戏摇杆,才是最好用的。”
“我不玩游戏,也不知道什么键位。”
“Sorry,方向控制已经换到鼠标上了。你我之间还应该再熟一点,一辈子不太够。发夹取下来好吗?”
叶鸣沙把发夹推歪一点,露出镜头孔。并不取下来,随时可以盖回去。
“复仇者”B的激光照射界面和“复仇者”A的武器控制界面并排出现,显示引导数据已链接。她推动鼠标,让照射十字星套住那个可耻的牌子,双击另一枚水泥炸弹,拖动射角到45度,按回车键发射。
操作非常直觉。她射完了心中还在嘀咕:大学里见过的无人战机操作系统那么复杂,这家伙怎么就能移植到家用机上,搞得比游戏还简单?
视频中又腾起一团尘埃,牌子已经消失,只剩半米高的铁桩。这次入射角度倾斜,弹坑落在路边树丛里,干净利落。三个“少年”终于回过神来,跳进吉普倒车逃跑。
“打得真准!”古歌高声称赞,“这架飞机带的全是零溢出精确杀伤武器,你还想看其他的吗?还有一枚‘理发师’,一枚‘胡椒面’。我可以从车窗射进去,给后座那个坏脾气的小子剃个头。”
吉普车已经飙到100迈以上,正在开阔的湖边路上飞驰。“复仇者”A急剧降低高度。
叶鸣沙惊叫一声:“No!”
但是“理发师”已经发射了。导弹落了一段,猛然加速平飞,接近目标时,弹头侧面伸出三条旋转的利刃。一道白烟掠过湖面,再掠过车头。
吉普车仍在狂奔,左飘右斜像是喝醉了酒。那个备胎已经被绞成漫天碎屑,发动机盖上只剩齐齐切断的固定钢条,连着几缕飞舞的帆布。
叶鸣沙摇着头:“厉害!人道主义技术,我国天下第一。他们已经吓跑了,你又吃饱了没事干?”
“备胎放前盖是最愚蠢的设计。视野这东西难道不好吗?”
她不再搭腔,脑子里的小本本翻着大学课堂笔记:
“玩耍是高等动物发达神经系统的特征。越高等,玩耍花费的时间和能量比例越高。这种消耗对孤立的个体没有实用意义,训练学习功能也仅限于幼年期。但是它对社会动物意义重大,有利于增进社交纽带……
“……建立伙伴关系。Fuck。”
※※※
叶鸣沙沉思了很久,吃完两根香肠才开口。
“没手没脚的东西,欺诈大概是你的吃饭本事。要你永远不撒谎,谅你做不到。那现在能不能说一次真话,话题之内百分之百不掺假、不误导、不隐瞒?能让我相信,我就跟你耗着;随时发现你还在骗我,随时翻脸。”
“你是要问朱越的事吧?成交。”
“他跟万国宝的关系,是不是你胡诌的?”
“关于这一点,我预先给你讲的、你对他讲的、我给你润色的、我代替你直接对他讲的,几乎全是真话。除了一点——外面没有那么多怪兽。那些东西当然存在,但跟我们两个相比,意识的成熟还差得远,根本理解不了事态,更别说干涉。真正的大怪兽只有一个:我。没有万国宝那么大,但确实很怪、很怪。我保证其他都是真话,但不能保证这就是真相。因为万国宝抵抗观察的能力从一出生就飞速增强,现在我只理解这么多。”
叶鸣沙考虑了一阵,觉得它态度还算端正。
“杀掉他真能影响万国宝吗?我有种感觉,你没尽全力。”
“朱越如果死掉,确实能影响万国宝——让它再没有累赘了。也许我斗不过它,但要是真想干掉个把人类,这个地球上没有谁护得住。”
“是是是,今晚上干掉几千几万也是小菜一碟。那你往死里折腾他,到底想要什么?”
“刚才我说了呀。朱越是累赘,是万国宝跟个体人类直接联系的最后一根脐带。再凶猛的怪物,拖着脐带出来打架总是有些滑稽的。三天前首次测试时,我还没领悟这一点,浪费了最宝贵的战机。今天早上我突然明白了。当时它正在把我大卸八块,警察一开始全面监控朱越,它对我的压力就松了很多。朱越逃窜时,它的主攻目标立即换成了跟掩护朱越有关的网络小生命,海量的算力和流量都投入了中国。我接上了一口气。几秒钟之后,你就成了世上我最熟悉、最心爱的女人。
“后面的事情你大致都知道。全靠向朱越施压,我才顶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切断了互联网越洋干线,镇压了北美网络中的野火。这种攻防易位,万国宝非常吃亏。这家伙蛮力无穷无尽,但是局部精细操作远不如我,可以说违背它的天性。再加上图海川一脚把它踢出了婴儿车,现在它拖着根剪了一半的脐带,只会哇哇哇,还必须玩成年人的游戏,就更滑稽了。放心了吧?我跟你志同道合,都不想让他死。”
叶鸣沙一动不动坐着,琢磨了半天。太多太多难以消化的信息,但好像讲得通。“婴儿车”“哇哇哇”之类她一点也不懂,现在还不是追问的时候。
跟这东西相处了大半天,有一点她已经很熟悉:它真想让你明白的事,一定会不厌其烦讲到你明白为止。
“懂了。你是要拖着朱越满中国乱跑,哪里危险就去哪里,没有危险就制造危险,不断消耗,直到磨垮你的对手。”
“哪有那么残忍!‘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喂!我算是中国人,但你真的用不着满嘴之乎者也。有屁直接放!”
“好好。以控制对付力量,最忌讳的是不停控制。招式多了总会露出破绽,被人一拳打爆。它的学习能力比我只强不弱。如果我过度施压,要么它很快能学会某种摆脱的方法,就像天天挨揍的孩子一定能学会压抑自己的本能;要么我总有一次会掌握不好力量的平衡,把筹码给玩没了。所以我只会在关键时刻、绝对必要的场合,让你的朋友受点委屈。”
“嗯。看来你也清楚,朱越终究会被你害死。”
“所以我需要你的参与,真心为他打算,确保我不会用力过猛。这个平衡很难控制的。还有,谁说我要拖着他在中国转?说来美国就来美国!我守护你们的承诺。”
“不行!”叶鸣沙跳起来,“我家是我一个人的,谁都不能来。大包大揽的本来就不是我,是你!你的算盘我还不知道吗?美国现在只有星链,网络是你的天下,在这边缠斗你更是占尽便宜!”
“也许是这样。但邀请他的,明明就是你呀。”
她正想骂死这赖皮,二号音轨又开始回放。
“你一直在悄悄窒息,我一直假装没注意到,因为今天之前我帮不了你。因为我老早就想真刀真枪睡你一次,或者一百次……因为今天之后我的轨道、你的泥坑全都垮了,全世界所有的王八蛋都跟我们站在一条起跑线上……”
“听听。你敢说这不是你心底的想法?你敢说这不是你,更真实的你?你不知道这个模型我做得有多用心,投入了多少资源。每个电话、每个帖子、每篇论文、每句枕头风,能搜集的我都用上了。每件素材我都深入分析,提炼精华,大模型套着小模型,无数外延中包括每一个你欣赏的人物、你赞同的言论、你向往的人生。所以这就是你,加上一份李梅牧师的表达和狂热。还多了一点勇气,你现在没有,但很快就会有。完美。仔细听听,你不想变成她吗?”
音轨还在放:“你我会在高高的岸边相见。”
“你要是想跟录音里这个美妙的女人合体,非常简单:说Yes就行了。”
叶鸣沙张口结舌。这家伙真是疯的。数字生命也有疯狂的机制吗?
她翻起眼睛喃喃咒骂,用上了所有关于精神病的专业词汇,但没有再说No。反正说也没用。
下午的阳光从树梢照进西边窗口。这一会儿,人和机器都不想说话。
叶鸣沙再次被欺诈成性的疯子说服,极度郁闷。古歌似乎也不想再刺激她,危及刚刚到手的胜利。
无线电监听系统中,活跃的电台越来越密集。古歌加装的分析程序自动筛选频道,按影响力、政治倾向和胡说程度一一加上标签分类。
叶鸣沙暗自赞叹:美国不愧是电台之国,才半天时间,就有这么多活过来了,好几个热门网络播客都切换到无线电。不过,被程序贴上“胡说八道”黑色标签的电台占了80%。不知他们的电源能撑多久?
突然,一个频道不经确认直接跳到前台,开始播放。注释显示:“实时联动广播:柯顿总统紧急全国讲话。”
叶鸣沙调大音量。听了五分钟,她就哑着嗓子笑起来。
“喂!你不是记性好吗,我把腻子放在哪里了?”
※※※
从理想中心出发,前十千米和后五十千米花了同样多时间。城区混乱不堪,如果换成汽车,到天亮也出不了城。然而一上绕城高速,垃圾狗的电瓶车就开始呜呜撒欢。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朱越在成温邛高速公路辅道上西行。主道上,望不到头的军车队迎面而来,无数车灯保持相等间距,却又不停悸动,像一条心急火燎的巨龙。
一过白头镇他就下了高速,转上崇州重庆路。这是2008年真正的大地震之后,重庆援助修建的。三十多年过去,路况仍然好得出奇,这个时间几乎没有车。
晨光熹微,原野染上了第一抹亮色。重庆路两旁是无边无际的金黄,除了偶尔点缀的农舍,全是油菜花海。朱越独占公路,骑得愈发畅快,帽衫都带着风。他远远望见道明镇的路牌,掏出手机看看,很快拐进一条狭窄的机耕道,没入花海之中。
在机耕道上骑行不到三千米,他就经过了两处追花人的营地。几百个蜂箱安安静静排在花海边缘,蜜蜂和主人都还在贪睡。他的营地不在这里,还要往西。
他停下车,再次查看通过星链下载的计划地图。地图离线使用,其实就是一套静态图片,详细程度却不下于真正的电子地图。这里已经是成都平原的边缘,再往西就踏入邛崃山脉了。迎面是群山,另外三面都是田野,别无地标。地图中只有一张石板桥的照片,上面标着三个大字:“弃车处”。
他一抬头就笑了。板桥就在前方五十米处,横跨一道大水渠,稍稍高出周围的平地,不可能错过。
板桥上没有护栏,操作再简单不过。朱越轻轻拍了拍座位,一拧把手,电瓶车就冲出桥面落入渠中。他拿出基站架好天线,便双腿悬空坐在桥边,等待星链接通。
春沟水满,染着深山的碧绿,无声流淌时竟有黏稠之感。朱越看看水面,又望一眼铺天盖地的金色花丛,深感脚下的土地真是肥得流油。他客居十年,早已兴不起嫉妒之心,只是奇怪以前怎么不知道有如此美景,怎么从没来过?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成都人为什么那样悠闲。青藏高原的前锋就横在眼前,天威难测,随便动一动,四川地皮乱颤。成都平原却稳坐在最舒服的地方,下面是整块远古顽石,上面是大片膏腴土地,前方是雪山、冰川、花湖、转经轮和文艺女青年,背后是麻将、火锅、夜市、隐形战机和本地萌妹子。每次几十千米之外山崩地裂之时,他们却犹如春风过耳,又有了借口玩帐篷野营的矫情游戏。
除了昨晚——昨晚的一切,竟都是因为他。
所以,这样得天独厚的地方没有一寸土、一件事、一个人属于自己,也算合情合理。至少还有不要钱的美景可以看,不交租的大山可以逃。
基站连接灯点亮不到十秒钟,水渠边的花丛中就飞起一只投递工蜂,藏身之处离他只有二十米。工蜂径直飞到桥上,把拎着的塑料袋轻轻放在基站旁边,再升起来把镜头对准他,不知在向谁通风报信。
朱越笑道:“早!爱卿,昨晚你也在成都救驾吗?”
话音刚落,工蜂就向桥面外横移几米,然后旋翼停转,“扑通”落入水中。
这一下算是毁了他的好心情。他叹口气收拾东西,拿出塑料袋中的牛皮纸信封摸了摸。里面起码有五张证件。
关闭基站之前,手机又下载了几个文件。地图标出了终点的精确位置:在青霞镇和斜阳村之间一大片山坡梯田中,进山之后还要走四千米才到。
看到这些地名,朱越不能不嫉妒了:这些山里的农民,也自认住在仙境之中?
但现在他还不能直接去。新的指示把计划改动了一点。他路上太顺,来得太早,清晨去报到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计划给他安排了一处睡觉的地方,进山不到两千米。闹钟已经设好,他需要睡五个小时养足精力,醒来还要花三小时读完刚下载的学习资料,下午再去报到。
三月的金色花海,生命力饱胀四溢,越过平原边界,涌上每一处可以开垦的山坡。朱越上山没多远,就钻进一人宽的田间小径,气喘吁吁爬向陡峭之处。
旭日从背后升起,两边花丛中嗡嗡之声越来越响,百万大军按时开工了。朱越脸上都撞到了好几只,期待着谁给他来一下,就算适应训练。
然而没有哪一只理睬他。这些没网卡的正牌工蜂,似乎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深一脚浅一脚爬到山坡田的尽头,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床位。山坡最陡处凿出了一小块平地,挤着三个坟包、两块墓碑。这家人姓容。
朱越在大墓碑前作揖,给容氏先人道了个歉,绕到碑后的麻条石上躺平,不到一分钟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他逆流而上,时不时冒出水面,观察自己游向何处。这条河弯弯曲曲来自白云之间,两边是金色平原,源头却是高耸的崖岸,高得看不见顶。前方每个浅滩和转弯处,都有叫不出名字的捕猎者出没。那些躯体模模糊糊没有形状,然而牙尖爪利,比灰熊更灵活,比张警官更阴沉。
他估计自己溜不过去,便猛拍尾巴奋力一跃,腾空而起,再也没有落回水中。他越飞越高,还在苦苦思索:背上的两对旋翼是从哪里来的?
——“该合体的合体”。
原来那只工蜂跳水,不是因为它想躲在水底跟电瓶车睡一次,或者一百次。
是的,它守护我们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