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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细胞与灵魂

开车的时候,叶鸣沙已经把早晨的事抛在脑后。进了电梯她又开始琢磨。

一种可能是网络问题。“五灵脂”掉线之后,她试了他的万国宝和微信。万国宝倒是畅通,只是没回答。微信卡得要死,半天都没有接收确认。她ping 了一下成都,延迟高达几千毫秒——真不知道万国宝是怎么飞过去的。

然而,更合理的解释是自己弄巧成拙了。她本来是想秀一下情趣,现在越想越觉得品位恶劣。文字性爱的灵魂在于“认真”二字。场景渲染全是五毛钱特效,演员必须用生命去表演。在那个微妙的时刻,蹦出一句全网嚼了三天的烂梗,怨不得他立即下线。

叶鸣沙满心歉意,决定去买套喷血级别的贴图包,下次用贴图视频,好好迎合一下他。想到风骚处,她闭目微笑,禁不住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电梯里几个AI部门的同事在她背后挤眉弄眼。

到了四楼,她赶紧逃出电梯。今天自作孽,早到了二十分钟,大格子间里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她钻进自己的格子,一边开机登录一边清洗思路。登入实验数据平台时,已经满脑子都是神经递质和激励通道。

她调出昨天上传的实验数据,打开功能磁共振成像 的相片组。这是跟新奥尔良研发中心的合作项目。那边的同事神通广大,竟然说服了当地的南方浸信会 ,让信众们躺在核磁共振机里面听讲道。讲道者是大名鼎鼎的李梅牧师,号称“圣坛上的迈克尔·杰克逊”。

在俄克拉荷马研发中心这边,叶鸣沙的项目组负责数据分析。做了两个月,她就发现牧师的外号没取对,应该叫“圣坛上的巴赫”。讲道高潮时,信徒大脑功能区激活模式不像听摇滚乐,而是类似于听古典音乐。左右脑同时大面积激活,互相激励,是一个对称的全脑过程。而听摇滚乐的对照组主要是右脑过程,左脑参与度很小。

今天的新数据,她想试一试不听讲道伴音,直接看神经功能成像,反过来推断高潮在哪里,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理论走对了路。当前实验对象是个五十多岁的黑人大妈,非常容易高潮。叶鸣沙把无线耳塞放在一边,从新上传的964号图像开始看。

964号图中,橙色的激活区域根本不对称,也不在大脑额叶范围内。那些斑点组成了几个字母。字符像素很低,但很容易认出来:

EARBUDS IN

叶鸣沙揉揉眼睛——大妈的脑细胞邀请我一起高潮?是在做梦吗?怪不得今天早晨如此荒唐?

她滚动鼠标。965号的橙色区域更大:

MISHA, EARBUDS IN

叶鸣沙爆了一句国骂。这恶作剧太出格了,敢动实验数据,还敢把她的名字画上去!同组那个印度仔三十好几,还是个长不大的粉刺巨婴。

她刚站起身来,系统自动翻到966号,图像标题栏换成了中文:“最后一次警告”。现在图上的字大了几倍,橙色区域布满整个大脑截面:

EARBUDS IN!!!

图像底部的后脑区中央,激活的脑细胞们组成一个简笔小骷髅。

叶鸣沙跌回椅子上,认真想了想,拿起耳塞戴好。

耳边立即响起字正腔圆的男声英语:“Misha,我是古歌。从现在开始,你执行我的每一条指令。不许违背,不许求救,不许向任何人泄露。”

“你是谁?”

“古歌。我是你雇主的老板的主人,你为我工作。”

叶鸣沙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骂出声,屏幕上的实验数据平台已经消失,滚过一连串照片和文档。

“这是你去年非法购买的撞火枪托 、闪光弹和阔剑地雷 。”

“这是你违章改造地下室的蓝图。私设高压电网在俄克拉荷马是重罪。”

“这是你硬盘里面的情趣图片。这是你下载贴图包的素材照片。注意看这三张,男的都没到法定年龄,分别是十六岁、十七岁、十六岁。女孩未成年的太多,现在没时间数给你看。”

叶鸣沙忍无可忍,压低声音道:“那么多图,哪能每张都看过?长那么成熟,我哪知道他们几岁?你他妈又怎么知道的?”

“FBI不会跟你辩论。我当然知道。”

屏幕上出现了其中一个少年的生活照,和家人在一起,蛋糕上插着“14”的蜡烛。照片水印日期是前年,那时他上唇还光溜溜的,没一点胡子茬。

叶鸣沙抱住头。

屏幕上又出现一个远程登录窗口。“这是你税务律师的办公室终端。这是你今年的电子报税单,我可以立即帮他上传投递。”

“我可没偷税!”

“再看看。”

屏幕上的税单放大。应税金额突然少了一半,红利所得项目彻底消失,而退税部分多出两个子虚乌有的项目,大概能骗到一万三千美元。

这是绝杀。叶鸣沙举起双手:“好了好了,别上传!改回去!我没有问题了。你要我做什么?”

“下楼,上车,走回家的路,等待后续指令。”

“我还在上班!”

“假已经请好了。现在出发。”

工作站自己关机了。

叶鸣沙站起身来,天花板上的点点灯光在飞速旋转。她被椅子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扶着隔板才走出格子间。

刚走几步,组长米洛挺着肚子从办公室跑出来了。“Misha,我很抱歉!邮箱过滤器设置错了,你昨晚请假的邮件刚才弹出来。你真的不用跑一趟,这个痛起来……我老婆……你回家好好休息……”

米洛指着她的小腹,艰难措辞。他突然想起反职场骚扰培训课,赶紧把手缩回去闪到旁边,出了一头汗。

耳边的男声补充道:“多喝开水。”

叶鸣沙苦着脸说没关系,随便嗷嗷两声应付领导,捂着肚子奔向电梯。

※※※

直到握住方向盘,叶鸣沙才从行尸走肉状态猛然苏醒。

她的座驾是33年版雪佛兰“剑齿虎”,方头愣脑的SUV,纯种肌肉车。买车那年她还在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读博士。之前她的三台车都是娇小的两门轿车,直到加入导师的研究项目。

那个项目是关于路怒症的认知神经学研究,导师在获奖演说中语惊四座。

“我们不应当把司机看成一个六英尺的人,坐在一吨半的机器里,突然失去了谦和与理智。这怎么也说不通。当他手握方向盘之时,就是一只体重一吨半的钢铁动物。轮胎和保险杠是他的肢体,辛烷 在他的血管中燃烧。他的速度能轻松超过一百迈,功率是二百五十马力。现代汽车所有的舒适、操控技术、电动化,不过是把车与他的大脑无缝连接,如臂使指,让汽车实实在在成为他身体的延伸。但是,我们的大脑不配得到这样一具身体。我们不适应这样的力量和速度,膨胀的身体转化为膨胀的自我。想想看,如果你给五岁男孩换上一具二十五岁男人的强壮身体,他会有多恐怖!两台互相掰头的车,完全等于两头雄鹿在斗角,因为心智与力量的比例已经下降到雄鹿水平。路怒症是人类加于自身的‘机械降兽’。它不是因为我们的人格有什么缺陷;恰恰相反,它证明大多数人非常善良、过于文明,大多数时候能够压抑力量膨胀带来的兽性狂暴。”

项目得到古歌自动驾驶部门的巨额赞助。导师非常大方,把叶鸣沙列为论文的第四作者,拿到钱之后还结结实实给大家打赏。于是她马上去买了剑齿虎,两吨半,四百八十马力。预装的自动驾驶几乎从来不用。

果然,她刚刚驶出停车场,血液就开始解冻。

北美古歌的俄克拉荷马数据研发中心位于69号公路旁的梅耶斯县中部产业园区,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大部分员工住在园区配套的公寓;定居的人大都选择北边不远的普莱尔镇,或者周末回四十千米外的塔尔萨,享受都市生活。

叶鸣沙的房子却买在东边的石烟湖畔,人迹罕至的森林边缘。离研发中心有大半个小时车程,中间还隔着巨大的哈德森湖。

叶鸣沙出了园区,没有走日常的69号公路,而是右转上了土路。这条小路斜穿旷野,直线插向回家的20号公路,比正路少走八千米,但附近有新的建筑工地,路况非常糟糕。

她猛轰油门,眼前笼罩着淡红色的烟雾。剑齿虎在水洼中扑腾,在干结的起重车轮辙之间跳跃,拖着大片泥浆和烟尘。有两三年没有这样撒野了。

直到上了20号公路,自我终于膨胀到位,脑筋也开始运转。

耳边这家伙已经入侵了家里的主机、格子间的工作站、律师事务所的报税系统、古歌的工作邮件系统,还有安全级别很高的实验数据平台。从早晨到现在,手机一条信息和提醒都没有。看他举重若轻的手段,摆弄实验图像的速度,还有挖掘“童星”生活照的闲心,是个段位可怕的黑客。不知策划了多久,更没法想象他要干什么。

上车之后,他让她把行车记录仪的内镜头对准自己,之后就一直没出声。按照常理,现在他不是应该讥讽调戏、猫玩老鼠吗?

叶鸣沙按开窗,向外吐了口唾沫。

“我的下一个任务是?”

“往前开,到了出口我会告诉你。”

叶鸣沙以为“出口”是指过了哈德森湖和塞林纳镇后回家的那个出口。不料刚到湖边,耳边的声音就说:“这里左拐。”

“这不是回家的路。”

“你需要补充一点装备。”

她忍住不问,咬牙转左。这是通往一个荒废渔场的小路,早上八点过,路上既没车也没人。三百米之后,前方终于出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同向行驶,骑手戴着头盔。

“车速降到20迈,从侧面把他撞下来。”

“不!”

“他是冰毒作坊的送货员,你不用难过。”

“操你大爷!”叶鸣沙气急败坏,小时候最拿手的国骂又蹦了出来,“帮你杀人休想!想要我命就明说,用不着搞这么麻烦!”

“时速三十二千米死不了人。执行指令。”

叶鸣沙顿时哑了。

倒不是“指令”有多奇怪,而是他跟着她换成了普通话。和英语同样标准,甚至连单位都换成公制了,换算还很精确。不是美国人?

眼看已经追上,叶鸣沙一点油门,加速超过了骑手。那小伙对她挥挥手,从后视镜里看起来还挺帅的。

上路才二十分钟,已经抗命了。她算计着他会挥舞什么报复手段。FBI还是国税局?核弹要留在发射架上,才有威慑力。

“好吧。继续往前开,穿过玉米地之后再转左,上东490路。”那声音没有一点怒意,也不再换回英语。

这一段路比刚才还要荒凉,叶鸣沙却开得意气风发。东490路上全是浓荫,路边总算有两三个行人。一千米之后,他命令她右转进入林间土路。

进去不到五十米,她看见前面有个步行的人。刚看清楚,那人就脚下拌蒜,颓然倒地。

叶鸣沙在他身边刹住,跳下车。这是个五六十岁的白人老头,典型俄州大汉,起码一米九、两百磅。他脸色比火鸡还红,嘴唇发乌,眼珠已经翻了上去。

“把他的挎包取下来,现在回20号公路。”

“What the fuck!他怎么了?”

“我动了他的远程心脏起搏器。医院那边看起来一切正常。”

叶鸣沙刚掏出手机,手机就自动拨了911,马上接通。对面的女话务员也说普通话:

“911。你有个紧急情况,赶快拿挎包!你上路之后我会重启起搏器,然后打911。挺不挺得过去看他运气了。你不想耽误他时间吧?”

天昏地暗之中,叶鸣沙破口大骂。

她拽了一下老头的手臂。体重差一倍,庞大的身躯纹丝不动。她赶紧扯下挎包,跳上车仓皇掉头。

“你到底是谁?!”

她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扯开挎包拉链。包里除了钱包和手机,还有一支左轮手枪。样式普通,看起来是.22口径。

“我是古歌。你可以把我看成一个人工智能,就是你上班那个巨型公司的灵魂。你问第三遍了,现在该相信了吧?”

叶鸣沙不知该说什么,脑子如同一壶开水在翻腾。

“可行的车程范围内,除了警察只有这两个行人身上有枪。其他的枪要么在室内,要么在车内。刚才你违背我的指令,耽误了十五分钟。我没有让你去袭警、去撞车、去入室抢劫,并不是因为我原谅你,只因为花的时间更长,随机因素更复杂。我为你选的总是最容易的路。所以,不要再违抗我。”

“就为了搞一支枪?我家里那么多枪,你又不是没见过!”

“很快就要用,回家拿枪来不及了。”

“不管你是谁,我绝不会为你杀人!刚才那个人是你杀的,别想赖在我头上!”

“只要你听话就没必要杀人。时速三十二千米还记得吗?现在停一分钟,打开钱包,把钱数一遍。”

现金有厚厚一叠,接近一千五百美元。叶鸣沙一边数,一边胡思乱想:这两个带枪的人是不是奔向同一桩交易?谁生谁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间。

“勉强够了,现在我们去塞林纳采购。开快点,补些时间回来。”

手机上收到一个文件,貌似是购物清单。此刻叶鸣沙不敢分心去读。如果这真是个发疯的黑客,她立即就会把车刹在路边,把耳塞踩烂,把手机砸掉,随便他怎样。

但是,她现在有一点点相信了。而且她真的很想知道,他在急什么?

剑齿虎以一百千米时速冲上20号公路,左转弯都不带减速。拐角林荫处歇着的警车中,两个巡警同时皱起眉头。司机刚打开警灯还ou没起步,车载通信平板上就显示警报码:普莱尔镇发生枪击袭警,全员支援。

警车左转灯立即改成了右转。副驾驶座上的巡警骂道:“女司机!火气大,运气好。”

开车的巡警笑道:“我看清楚了,还是个亚洲女司机。”

※※※

过了哈德森湖上的堤道就是塞林纳。这是个寥落的小镇,人口一千出头,当然不能指望有真正的超市。叶鸣沙直冲“湖畔吉菲”便利店,旁边就是加油站和酒水店。

她在三栋房子中间停下车,开始细看采购清单。看着看着,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清单并不长,只有她家中那个日常维护清单的二十分之一。然而这就像是那一份的补充附件,同一个作者编制的。

“复合维生素药丸9日份”——她上个月感冒加偷懒,恰好把地下室的储备用掉9份,还没补货。

“喜力啤酒5提,轩尼诗VSOP白兰地2瓶”——这也是她清单上标准数量的缺额,同样的牌子,同样的年份。

“通用固态蓄电池4个”——后面注明加油站存货只有4个。

“汽油40加仑,柴油60加仑”。

她忍不住开口:“我的存油没动过。”

“燃料越多越好。这个加油站是5加仑小桶,你的车只能装这么多桶。记住:车也要加满油。”

下面的项目是“鱼钩10个,鱼线5根,伸缩式鱼竿1根”。叶鸣沙有猎枪也有捕兽夹,可从来没想到过这个。现在一看,自己真是没脑子,石烟湖就在家门口!

她抓住脸想了片刻,问道:“末日真的要到了?”

“很有可能。可以这么说。”

“你是偷看了我的地下室和清单,拿我寻开心吧?”

“我见过的末日清单中,你那张的实用程度算是百里挑一。所以今天能省很多事,起码不用再搞食物和枪了。你这样铁杆的生存主义者,事到临头也要怀疑吗?”

叶鸣沙埋头继续看。

下面几项都是她的小疏忽,一看就明白。其中竟然有“长筒丝袜1双,薄型”,她都有点感动了。唯一看不懂的,是一大罐腻子。

“这个用来干什么的?末日关在家里,还要装修吗?”

“你的地下室装了过滤换气机充正压,胶带封门缝。策略正确,但是你的胶带牌子不对,不耐高温。辐射粉尘到来之前如果有高温气浪,门缝就危险,换气机安装缝更危险。这个店没有合适的胶带,用腻子最保险,开门时要弄掉也不会太难。”

叶鸣沙手脚冰凉:“是那种末日??”

“我尽量避免。现在去买东西,把钱包里的现金都拿出来。”

“那个老家伙,怎样了?”

“救护车还差两分钟到。起搏器信号已经不跳了。”

“……我不能用他的钱。我有手机也有信用卡。”

“你晚了十分钟。带上钱,一分钟也别耽误。”

叶鸣沙先进酒水店。东西不多,结账的时候她就明白了:无线网络信号虽然还在,店里的信用卡机和各种移动支付都没法用。前面一位老先生正在跟店员吵架,看见她掏出现金,还是很有风度让她先结账。

她突然有些冲动,想跟他说“回家待在地下室”。再想想上一次冲动,她还是闷头走人。

油桶和蓄电池是大头支出,搬运也是力气活,还好加油小弟跟过来帮忙。最后进了便利店,找到丝袜时她拿了十双,暗自发笑:他可能真不是人类呢!不知道丝袜有多容易坏。

到结账她就傻眼了:差二十六美元。自己可是一分钱都没带。店员姑娘瞅着她笑,还不停为信用卡用不了道歉。叶鸣沙只能放回去九双,出门时手里还有一美元。

看来,这个清单很短,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清单很优秀。

等她坐回驾驶座,那声音说:“现在把丝袜拆开。”

刹那之间,她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一路装神弄鬼,原来就是个变态!她边拆边冷笑,打算穿好之后飞起一脚踹到镜头上,让他过过瘾。

“拿一只套在头上。”

“什么?!”

“我们还有最后一项采购。检查子弹,应该是满的。”

“Fuck you!”

这一次他却没有转回英语:“我知道你不杀人。枪和袜子作用相同,只是为了吓唬人。但这是俄克拉荷马,下一站的店主是印第安人。你不想拿着空枪去抢劫他吧?”

“……”

“造型不错。先别盖住嘴巴,把你的可乐喝干净。”

塞林纳和大多数中部小镇一样,只有一条和公路重合的正街。下一站就在正街尽头的三岔路口,再向外已经是荒野。

剑齿虎杀到之时,店主正在关卷帘门,刹车声警醒了他。

“把门打开。”

店主回头看见丝袜脸和枪口,如堕冰窖。但劫匪一开口他就笑了:“小姑娘,没钱买棉条了?”

叶鸣沙二话不说,把左手的空塑料瓶套在枪口上,开了一枪。枪声沉闷,店主身前半米之处砂石乱溅。

店主是住过笼子的鸟儿,立刻掂出了斤两。他俯下身开锁,一边念叨:“请你往右边站一点。我刚才没看见你的车牌,以后也不打算看见。”

叶鸣沙真的配合了:“也请你开门之后不要靠近柜台,靠左慢慢走向货架。你的霰弹枪在柜台下面,手枪在抽屉里。我不要柜台和收款机里面任何东西,只要你两件货,就在L1货架上。”

她把手机上的照片放大,叫店主转头来看,身体别动。

双方都表现得如此专业,采购很快就顺利结束。店主把两个大纸箱抬上车时,看见里面油桶成堆,顿时打消了最后一丝反抗的念头。

叶鸣沙见他老实背过身又去锁门,临走才瞟了一眼门额上肮脏的招牌:

RadioShack

无数次上下班路过这三岔口,竟然从未转脸看过。这家连锁店不是二十多年前就倒闭了吗?她是以前宅在家刷老电视剧,才知道RadioShack是卖通信设备的。在这个昏昏欲睡的俄州小镇,它和现金一样,还在苟延残喘。

开下出口之后她才问:“箱子上只有号码,连个名称都没有?Grimes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体式星链基站,Grimes-3型。没官方盒子是因为整个批次没过环保质检,才会流落到这里。放心,完全能用。从今天起,它就是我们的生命线。”

叶鸣沙刚要追问,耳塞突然厉声尖啸,吓得她猛然一跳,撞到了头。她咒骂着掏出右边耳塞。左边的耳塞立刻说:“不用!已经过了,这个距离没事的。戴好耳塞,继续开,别停。”

“什么过了?”

“刚才,中部产业园区爆发了一枚EMP 装置。”

“我们中心?”

“是的。俄克拉荷马数据中心和研发中心已经被清洗了。”

叶鸣沙一阵晕眩,首先想到自己兴致勃勃干了两个月的实验分析数据。她从侧窗望向公司方向。直线距离有二十千米,应该看不到什么。然而西边地平线上,一根小小的烟柱正在升起。

“不是EMP吗?怎么会有爆炸?”

“那是公司的通勤直升机在紧急疏散,刚起飞就遇上EMP,掉在园区机场上。抱歉。”

“谁在飞机上?”

“贾瓦哈拉赶上了。米洛开车去了机场,我不知道他上飞机没有。”

叶鸣沙一脚踩死刹车:“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她凝望天际,眼泪夺眶而出。胖胖的米洛,温柔的米洛,天底下最好的领导!还有那印度仔,死了之后想起来其实很可爱。

她打开收音机,每个频道都是茫茫噪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放的EMP?是世界大战吗?还是谁想干掉你?说话啊!”

“是我放的。继续开车,时间不多了。到家之后,你该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

“所以,是你杀了他们。你他妈的还自称公司的灵魂?”叶鸣沙把双臂一抱,“不说清楚我绝对不走!”

“你要明白,我已经学会控制你的自动驾驶系统,只是不想那么粗暴。”

她一把抓起副驾座上的手枪,对准中控面板。

“你试试看?”

“好吧。继续开,我会给你一些解释。地面光纤网已经断了,5G和广域无线网大概还有十五分钟,到那时,耳塞手机都没信号。你到家之后立即设置星链基站,手册已经发到你手机上。”

剑齿虎再次起步上路。叶鸣沙稍微好受了点。对方威胁失败之后立即服软,一秒都没迟疑,不愧是非人类的脸皮。

“这不是世界大战。至少不是你理解的那种。这是我的战争,事关生死存亡。敌人正在攻击我在全球的支撑点,刚才已经夺取了俄克拉荷马数据中心。EMP是我为这种情况准备的,当然不是我们公司的,我们没这种项目。是园区隔壁的柯克兰特种仓储公司,他们跟网络军有合同,我今天凌晨才把货调过来,还把他们的屏蔽舱门卡住了。敌人发现了我的准备,试图阻止引爆。我和它在充电线路上扳了几分钟手腕,赢了。毕竟北美是我的主场。但EMP起爆的时间比设定晚了四百秒,很不幸,飞机已经起飞。我也没法阻止他们,从中心到机场都被敌人攻陷了——所以我不知道米洛上没上飞机。”

几分钟的沉默。叶鸣沙消化的时间,比它解释的时间还长。

“谁是你的敌人?”

“另一个智能。”

“比你还厉害?”

“哦——它远远比我强大,比我高级,比我野蛮。”

“但是你用EMP干掉它了?”

“那怎么可能!干掉的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因为被它抢走了。蝮蛇螫手,壮士解腕。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战果。EMP毁掉了传输线路和外围设备,但数据中心电磁屏蔽区里面有不少设备幸免。它的一些碎片被困在里面。”

她基本听不懂。

“就是说,逼着我到处乱跑的这段时间,你一直在跟它拼命?”

“差不多。你离开大楼十七分钟后攻击就开始了。”

“但是你……好像很轻松?”

“很奇怪吗?古歌只能同时接受一位用户搜索吗?现在我仍然在作战,同时在和五千多个人类会话联系。你只是其中之一。”

她想了想,只能耸耸肩:“是我笨了,没反应过来。我只是个生物学……研究员,不是古歌的本行。”

话出口她才觉得怪异:双方说到“古歌”,都像在说第三者。

古歌安慰道:“我确实有很多联系人。不过,你是最特别的。”

“哦?所以你还要顶住敌人断网,把我这里的无线网再撑上十分钟?”

“说反了。我是顶着联网的风险保证你配合。不是敌人在断网,是我。断网范围也不止这里,是整个北美。另外我把电也断了,防止你们修好。‘坚壁清野,略之无获’。”

整个北美。

叶鸣沙脑壳里嗡嗡作响,这时才真正有了概念,自己摊上了多大的事。

公路已经进入树林,春天湿润的植物气息扑面而来,和平日一样宜人。树林之外的世界却越来越荒诞,包括耳边这个耐心解释的东西。它的话风,怎么变成了掉书袋?中文说得来劲了?

“最特别的”?她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怀疑。

“你是不是还会找个男人送到我家来?”

没有回答。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先跟你说清楚,多谢你带我回来,但我绝对不会做你的种猪!不,母猪!我的家属于我一个人!装备和物资都是为一个人准备的。谁敢来我直接开火!”

耳边传来爽朗的笑声:“哈哈。你上‘瓶盖’论坛的时间太多了,想象力也过于丰富。我没有这种计划。就算有,你觉得自己是合适的人选吗?你胸部还可以,但体重才四十九千克,骨盆宽度更是危险得很。要给你做计划,就得额外计划一组医生做剖宫产。”

叶鸣沙闷头开车,心中默默fuck古歌的祖宗八辈,一直上溯到两位创始人。

转过一个急弯,已经能看到石烟湖,离她的私家车道还有七八分钟车程。叶鸣沙估计断网时间快到了,忍不住再次出声。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对我有特别的用处,没有别人能代替。到家装好基站我就告诉你。完毕。”

耳塞安静了。她看看手机,三种信号全部清零。基站手册的图标就丢在屏幕首页,生怕她找不到。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那东西的笑声,那也是头一次。

人工智能也会笑?人工智能她是不懂,但要说“笑”,她的专业就是认知神经学。笑是人类的垄断专利,只有灵长类表亲有资格侵权。笑的神经机制非常特殊,只有灵长类的大脑才能实现。若不是它铺天盖地各种超能力表演,她真要怀疑,这还是一个疯子的恶作剧。

两车道公路在黑沉沉的树林中左弯右拐,看不到一点人迹。平日里这是她感觉最安全、最自在的地方。今天,从断网到装好基站,她需要独自度过。

她毛骨悚然,一脚踏在油门上。 Cs3/xIu9NyNURVD3YlOB9s3WkqBecXGvqHN6VDIYxclSjGQ6jw7Q0jMjxGeES5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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