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午的会临时改到了下午,原定两个小时也开了将近三个小时,这多出来的将近一小时,成了任大任的专场报告会。
任大任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虽然也专门修改了被老柴diss(鄙视)过的那个PPT。
他早晨不到五点就醒了,心里装的全是后仿真的事儿,生怕半夜里又出什么意外,所以来回烙了几下饼,还是把微信语音通话打了过去。
迟志恒不到五秒就接了,含混的声音里夹杂着惊慌失措。
任大任过意不去地问:“吓着你了吧?”
那头儿迟滞了两三秒才说:“没事的,任老师。”
后仿真还在正常跑着,迟志恒说他会一直盯着,让任大任放心。
任大任稍感安心,对迟志恒的不满也没那么大了,于是嘱咐他抓紧时间再眯会儿。他自己也贴近妻子,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就是被儿子摇醒了。儿子朝他晃着失而复得的芯片,让他猜是在哪儿找到的。
“咱家!”任大任将儿子抓进怀里,连夜冒出来的胡子楂儿扎得儿子又躲又乐。
上午还是按正常点儿去了公司。临出门,父亲叮嘱他以后别总跟媳妇儿吵吵,母亲也难得地说了句:“你爸说得对。”
任大任开车门的时候,被毛毛呛到了嗓子眼儿里,直到公司都还没把它给咳出来。
乔劭旸问他怎么没去开会。
任大任咳嗽着说:“所长临时有会。”
乔劭旸赶紧汇报,说他和TEGGER的销售经理聊到快天亮,人家最终同意打三折把emRun卖给他。
任大任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打折方式和降价幅度很少出现在高科技界。他问乔劭旸怎么聊那么晚,连觉都不睡了。
乔劭旸说没办法,对方人在地球另一边,所以人家上班,他就得加班。他又解释说,人家之所以肯“跳崖价”把东西卖给他,主要是因为TEGGER之前做的都是ARM,RISC-V这块才刚起步,所以想让客户尽快多起来;另外也是觉得一个初创企业还肯花大价钱去买他们家东西,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营销案例,对他们开拓中国市场很有帮助,因而也乐于促成这笔生意。
“当然,打折这事儿人家不让我往外传,所以咱对外还得说是正价买的。”乔劭旸叮嘱了一句。
任大任刚张开嘴,嗓子眼儿就又痒了起来,他不得不使劲咽了口唾沫,把话也咽了回去。
乔劭旸问他咋了。
“痒痒。”任大任指指自己喉头,声音喑哑地说。
“我给你拿瓶水去。”
任大任摆摆手,又指指自己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他发现最后一瓶矿泉水昨晚已经被他喝掉了。于是,他不得不又找乔劭旸要了一瓶,结果乔劭旸把整提矿泉水都给他拎了过来。
买emRun这样的超前消费虽然花了钱,其实也省了钱,因为价格的确诱人,“双十一”“618”都不可能比这更便宜,因此买就买吧。
不过,即便打三折也是笔不小的支出,对公司现阶段而言也是种奢侈的“享受”。
任大任问财务账上还有多少钱。财务告诉他除了上一轮的融资之外,公司目前就一笔中关村给的流片补贴和一笔市经信局给的科技型小微企业的研发支持资金算是大额的收入。
日子还过得下去,任大任暂时不必为钱发愁,却也得精打细算,尤其是发奖金,不光关系到员工的个人收入,还关系着公司的薪资结构。
财务很早之前就找他定分配方案,他挠头了好久,反复斟酌哪些人该多发,该多发多少。现在招人本就很不容易,还得防备同行挖墙脚,那些开始搞IC的IT公司也跑来添乱,一个个都挺财雄势大,出手比地主家的傻儿子还阔绰。因此,公司发展前景、个人发展空间这些就只能拿来当开场白,吸引人、留住人靠的还得是真金白银。
另外,邝斌出走也给公司带来了不小的冲击,让他担忧这件事的连锁反应。
他前些天就在楼道里偶然听见有员工同其他公司暗通款曲,不过那员工截至目前还没提出辞职,不知是条件没谈妥还是在等着发奖金。
大概率是在等奖金。所有相关人员都在等,特别是最初追随他出来创业的那批人。这批人当初定的薪资都比较低,跟后来招入公司的人员存在不小的差距。他们当中就有人拿着BOSS直聘上的招聘启事来找任大任,要求同工同酬。任大任好言安抚,保证绝不让兄弟姐妹们吃亏,年底一定重新调整薪资结构,但眼下只能暂时照旧,先在奖金上给大家找齐。
然而,如此也可能按下葫芦起了瓢,给这拨儿人奖金定高了,后招进来的那些人又该不平衡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收入落差势必造成心理落差,心中有了落差,再往后就难以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了。而且,薪资上涨还会带来个税、社保、公积金的增长,这些加在一起也不是小数目,都会把用人成本垫得更高。
所以,任大任已经很能做到跟所长换位思考了。
所长在会上也把他当成了表扬重点,说他的公司是所里这些创业企业中第一个跑出量来的,所里必须第一个表示支持。
这个“第一”顿时就让大家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任大任连忙低头记笔记,就跟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课上被点名批评时一样。
丁所长很高兴,当场拍板先采购一万颗芯片意思一下,也连带利用所里的关系帮忙推广。
他问坐在长桌远端的任大任:“有折扣没有?能给打几折?”
“成本价,成本价。”任大任连说两遍。他的脸红半天了,答话时更像是熟透的草莓。
在座的虽然全是关系不错的同事,但个个也都是专利压身甚至等身的行业专家。有些人要么资格比他老,要么创业比他早,要么两者兼备,所长单把他拎出来夸,虽然夸的是事实,但事实往往更令人尴尬。
可丁所长不管这些,仿佛有意刺激大家似的,继续脱稿讲话:“大家都要加速产业化,还没产品的尽快把产品推出来,靠paper(论文)打天下的公司都是纸上谈兵,没有实战能力。当然靠paper打天下也比靠PPT打天下强,起码还能在论文数量上给国家做贡献,但国家现在更需要的是能到市场上冲锋陷阵、敢打敢拼的企业和企业家,大任和他的公司就是很好的例子,给大家树立了榜样,所以在座的各位都要虚心向他学习,力争有所超越……”
前面的人都说要向任大任好好学习,轮到任大任介绍经验,他使劲往回找补,丁所长连说好几次“别谦虚,要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地讲,由于我们赛道进入得相对早一些,并且用RISC-V基础指令加我们自己写的专用指令设计了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DSP内核,所以投资人和市场反响都比较好。”任大任再次刻意回避,把“第一”换了个说法。
“你们上轮融了多少钱?”有人打断他。
“三千万。”
“美元吗?”
“人民币。”
“估值多少?”
“四亿左右。”
“投前投后?”
“投后。”
“下一轮估值呢?”
“七八个亿吧。”
“投前投后?”
“投前。”
连珠炮似的一串提问之后,那人不再吭气。
任大任往下介绍说:“我们的DSP能和友商的同型号产品实现pin topin(引脚对引脚)替换,IDE(集成开发环境)界面也和友商没太大差别,代码移植几乎不用改动,这样可以大幅降低用户迁移成本,提高使用意愿。”
“你说的友商是哪家?TADI吗?”此时又有人插话。
“是的。”任大任说。
“代码一点儿不用改吗?”
“如果是C语言(一种程序设计语言),99.5%的代码都不用动,只改几个寄存器配置就行。”
“汇编呢?”
“汇编的改动量还是比较大的,不过用户还是使用C语言的居多。”
“那你们的IDE还是有局限性嘛!”那人终于挑着根刺儿。
“国内有几家自己做IDE的?大任他们这样已经非常难得了,这才是真正对标国际大厂的做法!”丁所长讲了句公道话。
任大任感激地望向自己的老领导。
“我们继续努力,力争做得更好!”他说。
除了融资,大家最关心的就是实际性能,除了跑赢TADI的那几个主要参数之外,还问了很多其他指标的实际表现。也有人不认可RISC-V架构本身,认为这架构跟ARM比差距还很大,还有人认为DSP竞争不过MCU(微控制器)和FPGA(现场可编程门阵列),本就不大的市场还得被继续挤压和蚕食,任大任于是又耐心解释他们是如何弥补差距的,以及DSP自身的优势在哪里。
“你应该找机会请大伙儿去你公司参观参观。”丁所长又让任大任明天先送一套芯片和核心板过来,因为马上要有院领导来视察,正好趁这个机会推一推,争取得到院里的支持。
“芯片也拿你定做的那个水晶块块装着,那个做得很不错,很显档次。”紧挨着丁所长的汪广延也发话,跟大家说任大任前几天给他岳父送去的样片装得可精致了,跟工艺品一样。
后来有人问什么时候能量产,这一下戳中了任大任的痛处。
任大任据实相告,晶益电子那边产能很紧张,想量产有难度,他还在想办法推动。
“真是因为产能紧张吗?”有人冒出来一句。
“全球都紧张,你不看新闻啊?”丁所长半开玩笑地给享了回去。
会后有人找任大任拷贝走了PPT,说是要拿回去好好学习。
丁所长特意把任大任拉到一旁,说:“你别怕人质疑,别人越不服气,你越要让人服气。你走产业化、市场化这条路,将来肯定有更多人质疑你,尤其是同行,更得拿着放大镜找你毛病,所以你要经得起同行检验,就先得经得起同事检验,如果连同事检验都经不起,那你这东西拿到外面去也不会有啥竞争力。”
从所里出来已经快六点半了。
临出来前,汪广延找他晚上一起吃饭,就去他俩原来常去的那家烧烤店,说是那家烧烤店要搬家了。
汪广延还特意说:“没别人,就咱俩,我买单。”
任大任说:“改天吧,昨晚后仿真出了点儿问题,我得回公司处理一下。”汪广延问什么问题。任大任说不是啥大事儿。
公司其他人都下楼吃饭了,只有迟志恒还在电脑前盯着。确实是盯着,眼睛都不眨的那种。任大任觉得他可能是有心事。迟志恒说他白天回了趟家,把铺盖拿来了,他这几天就住在公司,直到后仿真结束。任大任本想说不用这样,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
这小伙儿要比看上去有责任心得多,真是人不可貌相。
任大任看人向来不准,总爱把人往好处想,对人没防备。汪广延当初就告诫过他:“你要再这样,将来肯定得吃亏。”后来任大任果然吃了不少亏,幸好他从小接受的都是吃亏是福的教育,才保持着比较平和的心态,一直到现在。
任大任现在心态的确平和许多,也不再纠结看人不准这事儿了。人都是复杂多变且多面的,像丁所长那样阅人无数的人,不也连他都没看准吗?
丁所长后来跟人讲,他万万没想到任大任会找他申请离岗创业,因为任大任在他心里一直都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就想搞科研”的人。
任大任对这样的评价并不陌生,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他还被戏称为“自习室里的花朵”,这个绰号是束弘庚给他起的,久而久之,“自习室里的花朵”就简化成了更加朗朗上口的“室花”。
任大任不介意别人这样叫他,他觉得“孤芳自赏”挺好,因为他确实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与世无争,除非别人不爱惜他的书他才会生气。后来只要有人朝他借书,他都直接把书送给对方,然后自己再买一本。
束弘庚是唯一朝任大任借书,任大任不送的人。他俩是出了名的“好基友”。虽然考进清华的都是人尖子,但束弘庚跟班上其他同学比起来,尤其是跟任大任比,就显得不那么拔尖了。大学四年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各种社团和学生会上,每次临考试都找任大任帮他突击,尤其考研之前,更是跟任大任形影不离。
任大任当时听说束弘庚要考研,很是高兴,因为束弘庚从前说过一毕业就要找工作赚钱,任大任感觉那样挺可惜的。
他自己肯定要继续读研,而且导师也有意把唯一一个保研名额给他,所以他帮束弘庚复习的时间跟他预习研究生课程的时间一样多。结果“推免生”的名单下来了,得到那个保研名额的不是他,是束弘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