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大任的手轻轻地按在了门铃上。
没响两下,对讲器里就传来师母的声音。听出是任大任,和蔼中立刻又多了慈爱跟亲近,随即啪嗒一声,安全门打开了。
这门是新换的,应该也换了有段日子了。任大任上一次来导师家,还是去年五一假期之后,他专程来送从老家带回的梭子蟹和皮皮虾。
楼道里还是老样子。
这楼也是“八〇后”。外墙体的红砖由于风吹、日晒、雨淋,使它要比后面那几栋外立面抹着水泥的“九〇后”更显老。楼道内的台阶也像年岁大了的牙齿,大多边沿已经磨得很滑溜甚至有缺口,即使那些完整无缺还有棱角的,也是由于水泥修补过的缘故。
许是红砖楼越来越少,物以稀为贵,这几栋年久未失修的“八〇后”忽然一夜之间就成了“网红”,每天都有校内外的大学生慕名跑来打卡,也通过抖音或者快手,向住在这些楼里的老教授、老专家们问好和致敬。
任大任拾级而上。导师的家在顶楼。这种年代久远的老建筑几乎都有一种独特的静谧,而这栋楼里的静谧要更独特一些,任大任每次上楼和下楼,心都格外沉静。
导师家的门也还是老样子。门上贴着导师亲笔写的对联,仿佛导师早已在此等他。任大任知道导师不在家,他下午刚给导师发了微信,导师回复“正在外地开会”。
“那改天吧。”任大任有些失落。
“去看看你师母,她想你了。”过了一会儿,导师回复说。
任大任敲开门。师母的皱纹更深了,银丝也更浅了。
他很亲热地叫了声师娘。
在导师的众多弟子中,师母最疼他这个关门弟子,读研那会儿总是喊他来家里吃饭,那七年时光,这里俨然就是任大任在北京的家。
毕业之后,任大任到了所里工作,也总是隔三岔五来,偶尔还有个和他同一课题组的哥们儿跟着他来蹭饭,美其名曰向导师讨教学术问题。可后来这哥们儿来“讨教学术问题”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候任大任不来他都来,再后来他就娶了任大任的小师姐卢苒,成了任大任的师姐夫。
师母细细端详着任大任,一会儿说“你胖了”,一会儿又说“你瘦了”。胖了是跟读研那会儿比,瘦了是跟上次见比。
任大任说:“您没胖也没瘦,越来越年轻了。”
“都是这头发显的。”师母抚了抚新烫的发型,说这是为拍金婚纪念照特意烫的。
“啊呀,我都忘了,都没祝贺您和老师!”任大任拍了拍记性越来越差的脑袋,像在惩罚它。
“不用,不用,知道你们忙,就谁都没告诉。”师母笑眯眯的,问任大任公司怎么样,是不是比在所里还要忙。
任大任把锦盒从手提袋里抽出来,请师母验收他的最新成果,说刚好拿这个当作她和导师的金婚纪念礼物。
师母的面庞有了水晶光泽,钻石般的“中国芯”令她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
任大任被师母的由衷开怀感染了,也感动了。在他心里,导师和师母就是他的亲人,是家人。
“留下来吃饭吧。广延今天难得有空儿,带孩子游泳去了,游完也过来。你们俩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吧?”
“改天吧。”任大任说。
他告诉师母,马上又有芯片要MPW,最近天天加班,今天是专程过来才特意早下班一次,正好也回家吃顿晚饭,家里都准备好了。
师母没再挽留,把任大任送到门外,还在跟他讲:“你们这个岁数,正是忙事业的时候,好好干,多给国家做贡献。但是也要注意身体,别累着。广延从前就总是加班,这两年当了副所长,连个正经周末都没有了……”
“是啊,头发也快没有了。”任大任下楼的时候心想。
站在楼下,仰头望去,阳台的炉灶边似乎有了师母的身影。任大任也仿佛闻到了饭菜香,味道还跟许多年前一样。
任大任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几栋红砖楼退隐在暮色里,没有一丝喧嚣能够将它们烦扰,它们成了校园里最淡然的存在。
出了清华,重入繁华。
正是下班时间,清华科技园的一栋栋写字楼华灯初上,估计许多还得挑灯夜战。TADI也点亮了招牌,居高临下的“TADI大厦”望上去更具压迫感。
任大任的车不断礼让着行人。行人们行色匆匆,谁的时速都比他快。
妻子刚刚打过电话,问几点到家。任大任估算了一下,说半个小时或者二十分钟。虽然他家离这里才不到三公里,五个红绿灯。
任大任心里也挺堵。下午给老曲打电话,一是感谢他从MPW到NTO帮了不少忙,另外也拜托他继续帮忙推进量产的事情。老曲依然很豪爽,让任大任别客气,其他芯片的MPW以及将来的NTO他肯定都接着给好好整,但量产这事儿,真的不好弄。
“不是钱的事儿,人家不差钱儿。”老曲也很无奈,“晶益电子的人早就说过,除非是他们特别感兴趣的制程,否则很难排上期。”
F28016所需的180纳米eFlash(嵌入式闪存)工艺显然不在此列。但任大任不肯轻易放弃,仍说:“我需要的不多,每个月给我五十片wafer(晶圆)就行。”
“五十片不少了,兄弟。切出来得有五十多万颗,一年六百多万,你有那么大出货量吗?”
“那就二十片,起码今年先这样。”
“你跟我讨价还价没用,兄弟。能帮你老哥肯定帮你了,咋可能不帮你呢?”
“当初不是说能在他们那儿量产吗?”
“当初是当初。”
“那我直接联系他们呢?”任大任不服气,也有些赌气。
老曲在电话那头儿咳嗽了两声,说:“那他们可能连账户都不给你开。”
任大任长吁一口气。中关村东路和四环路交叉的那个路口,红绿灯更长。他从车里朝上望,能望见东升大厦十六层的那排窗子全都亮着。
芯片设计部的人在最后冲刺,软件研发部的人也在赶测试进度。没能搞定产能,任大任有些失落……
老柴要是知道了,肯定也得失落。
任大任下午先给老柴打的电话,当时的兴致也跟老柴一样高。
虽然叫老柴,但他的年纪其实跟任大任差不多,只稍长几岁。老柴从四川大山里考进了名牌大学,毕业之后又进入国际大投行,工作多年之后,跳槽到国内某知名私募股权基金当了合伙人。
老柴讲起话来一股绵长的豆瓣酱味儿,大笑起来更是一股上头的牛油火锅味儿。任大任特爱跟老柴聊,因为这两种味道都是他的心头好。
老柴还懂风水,第一次来公司参观,就说任大任歪打正着租的这个大开间财位特别正,肯定招财进宝。
“您也是财神爷。”任大任顺嘴恭维了一句。
老柴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说他顶多就是个送财童子。他还想给任大任送更多的财,所以F28016顺利NTO,他特别兴奋。这是他从投资IT转型投资IC之后的第一个战例,不光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截至目前,任大任都令他很满意。
“搞投资,宏观上要跟着国家走,微观上要跟着感觉走。”老柴甚是得意地说,“知道我为什么投你吗?因为我第一眼见你,就感觉你是个很踏实的人,不好高骛远,不像那些整天拿PPT来忽悠我的人,虽然你来找我时也是拿着PPT。”
老柴的豆瓣酱味儿打住了,又散发出了牛油火锅味儿:“你当时那个PPT啊,是我见过最差的,哈哈,IC行业整体的PPT水平比IT行业差了不是一个数量级,哈哈哈……”
“量产也得跟上,晶益电子那边没问题吧?”牛油火锅味儿还没散尽,老柴就问任大任。
“可能会有一些难度,我尽力克服。”任大任不是很有底,没把话说满。
“让老曲想办法,他肯定有办法。量产搞定了,咱们年底A轮就安逸了。争取明年B轮,后年C轮,大后年科创板——巴适得板,哈哈哈哈……”
科创板……任大任感觉好远,就像他当初遥想创业。但又感觉很近,就像他家,不堵车的话,几脚油门就到了。
“庆功宴”早已摆好,有一道菜还是儿子亲手剥的橘子瓣,拼成了个大大的“牛”字。
任大任把整头“牛”都吃了。
带回来的芯片转眼就被儿子抢了过去,谁都不给多看一眼。
“别弄丢了!”他冲儿子喊。
“喝一杯吧?”父亲问他。
任大任举起杯,敬全家。鲜啤一入口,绵密的麦芽便生出根来,板结在身上的疲累立时开裂,掉落了很大一块在地上。
“爸也敬你!”父亲又单独和任大任干了一个,打着酒嗝儿说,“真不容易,走到今天。”
酒有点儿上头,快溢出眼眶了。“是啊,走到今天真不容易,就跟当初下决心迈出第一步一样难。”任大任放下酒杯,好些事儿又全都涌上来了。
“肯定越来越好,越来越顺!”母亲也单独跟他喝了一个。
母亲当初可不是这个态度。
任大任那会儿也是在饭桌上宣布他离岗创业的决定的,当时母亲的筷子就像失去了重力一样悬停在那盘色香味俱全的麻婆豆腐上,震惊地问:“不准备当所长啦?”
“谁说我要当所长?”
“研究所可不将来就当所长?”
任大任没答话。
“当那破玩意儿干吗?操心受累挨人骂。”父亲接过话茬儿。
任大任把他的创业构想用老两口能听懂的语言讲了一遍。讲完,母亲说折腾,父亲说折腾挺好。
“为啥好好工作不干,非要创业呢?”母亲担忧地问。
“这不你们给我立的人设吗?”任大任说,“不干点儿大事都对不起你们,谁叫你们给我起这名字呢?”
“你爸起的。”母亲埋怨地瞪了父亲一眼。
“你当初还说起得好呢!”父亲不服。
“你也支持他自己干?”母亲扭过头,问一直没吱声的儿媳妇。
“我不反对啊。”妻子给孩子搛着菜,轻描淡写地说。
“我也不反对!”孩子突然举起手,跟课堂上抢答问题似的。
“你咋不反对呢?”母亲一愣,又着急地念叨任大任,“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所长都不准备当了……不行,你不能离岗创业!”
“申请书都交了。”任大任也急了。
“交了也得要回来!”
“要回来也没用!已经批了,都办手续了!”
“气死我了!你咋不拦着呢!”母亲埋怨起儿媳妇。
“委屈你了。”夜里,任大任安慰妻子。
“没事儿,我没往心里去。当妈的肯定都担心儿子,换成你儿子,我肯定也得反对……其实我也担心……但是你真想干,我也不能拦着你,不管你干成干不成,干成什么样儿,我都支持。”
“庆功宴”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两斤啤酒下肚跟喝了两斤白酒似的。
父亲志得意满地说要把芯片收藏起来,任大任就让儿子把芯片给爷爷。儿子支支吾吾,半天才承认,芯片丢了,找不着了。
任大任顿时火冒三丈:“不是告诉你别弄丢吗?”
儿子哇的一声哭了。
父亲赶忙说:“我去找,在咱家,丢不了……”
“让他找!”任大任没好气地吼道。
“别跟孩子喊!吓着孩子了!”母亲立刻赶过来护住孙子。
“你大吼大叫干吗?”妻子也从厨房里走出来。
“我管儿子!”任大任借着酒劲儿,说得很大声。
“平时你怎么不管?”妻子也提高了分贝。
“那我不管了!你管!”任大任气冲冲地“离家出走”了。
好好一顿饭,不欢而散。
任大任的头像灌了铅。因为喝了酒,不能开车,他就扫码开了一辆共享单车。小蓝车挺好骑,骑起来很治愈。
当年任大任也有一辆二六自行车,蹬起来很费劲,但他驮着妻子来往在中关村东路上,也骑得很欢乐。有时候还骑到中关村南大街上去,那边曾有不少有意思的“吧”,可以喝喝酒、听听歌。
来到公司楼下。
刚锁好的车就被人骑走了。骑车的也是加班的。
任大任低头跟门卫大爷打了声招呼。
大爷正攥着手机闷头儿追剧,老侠客似的头也没抬就问:“又加班啊?”
“加班。”任大任闷声完成了他俩之间的对答。
从互联网的“黄金时代”就开始守护这里的这位门卫大爷,来去之间见证过无数个“青铜”,也见识过真正的“王者”。
进到公司,芯片和软件两个部门还在各自忙活。
软件部离门近,先发现了来“探班”的任大任。守着测试的乔劭旸叫了声师哥,有点儿诧异地问他:“不是说不过来了吗?”
任大任什么也没说,手搭住师弟的肩膀。他俩都是国科大的博士,但导师不是同一个人。
乔劭旸汇报起测试进展,说什么问题都没发现,顺利的话,很快就能全部搞定。
任大任低落的“海平面”升高了一些。样片回来要做三十几项测试才能入库,他下午还叮嘱乔劭旸得抓紧,因为市场翻脸比翻书还快,给客户寄样片不能一拖再拖。
乔劭旸果然没让他失望。任大任欣慰之余,又有点儿过意不去。他让乔劭旸早点儿回去,明天继续。乔劭旸说,时间还早,再测几项。
这小师弟虽然是八〇后的“尾巴尖儿”,从前在所里也没管过人,但当起头儿来有模有样,手底下人也全都很听他的,他让干啥就干啥,从不抱怨。他们也从不管乔劭旸叫乔总,而是叫他“乔帮主”或者“帮主”,甚至还有女生背地里戏称他“小乔”。
样片入库,一个项目就算正式结束。任大任提醒自己,明天别忘了让财务准备好给大家发奖金。
他正要去芯片设计那边转转,却被乔劭旸笑嘻嘻地拉住。乔劭旸说他想买TEGGER(虚构的全球知名数据库公司)家的emRun(运行时库)。
“用得着吗?”任大任知道emRun不便宜,而且都是圈子里那些“大家伙”们在用。
“早晚得用,早用早享受。”乔劭旸又拿出插科打诨的劲儿。
“你先询个价吧。”任大任不好驳了师弟的面子,但是总有出项、少有进项,也让他花起钱来越发理智和审慎。
转到芯片部门,任大任低落的“海平面”又升高了一些。又一款从RTL(寄存器转换级)到GDS(电路版图的一种文件格式)的“作品”即将完成,这边的人情绪都很亢奋,如同等待着扬帆出海,去乘风破浪。
任大任也拿了包小零食,跟他们一起等后仿真的结果。最后一步如果也没问题,整个设计流程就彻底sign-off(确认设计数据达到交付标准之后的签发),接下来便是导出GDS,给到foundry,然后静候MPW完成。
负责测试的小伙儿一直在闷头刷手机,瞧手速应该是在聊天,看表情应该是在和女生聊天。大概率是女朋友,虽然任大任没听说他有女朋友。有女朋友也正常,任大任在他这岁数,也是在国科大的校门口,一眼就相中了一个同样脉脉含情望着他的女生。
时间过得真快,眼瞅半辈子过去了,那女生也嫁给他十几年了。然而时至今日,她都不肯承认跟他是一见钟情,总说她那天没戴眼镜,瞧谁都得目不转睛才瞧得清。
任大任吃方块酥吃出了笑意,像“隐藏款”咀嚼在嘴里。妻子就是这么个犟脾气,他能怎么办?
方块酥还剩点儿渣渣,任大任也倒进了嘴里。才倒完,后仿真就完成了,结果跟前仿真一模一样。
方块酥渣渣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原来不嚼就咽下去这么拉嗓子。
一般来说,后仿真的结果跟前仿真有所差别才正常,一点儿差别都没有反倒不正常了。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所有聚过来的人都在七嘴八舌,纷纷猜测和分析“事故”原因,负责测试的小伙儿则陷入了重围,一动都不敢动。
任大任一脸茫然,脑袋空空,这样的事他也从没遇见过。眼瞅着MPW的“班车”就要发车,如果真有什么差错,那版图就必须返工修改,改完版图重新生成GDS文件之后,还得把DRC(设计规则检查)、LVS重跑一遍,然后又是抽取寄生参数,再来一遍后仿真……每一步都得耗费不少时间,可“班车”不等人!
所有人都在等他发话。任大任咽了口唾沫,把方块酥渣渣冲得离喉咙远了一些,立即要求大家分头去查资料、想办法,一定要尽快找到“事故”原因。
他自己也回到办公室,打开了电脑,却发起呆来。
方寸有点儿乱了,很像酒驾撞见了交警。
长呼口气,任大任逼自己尽快镇定。这种情况书本上没有,老师也没教,只能去工程师聚集的论坛上碰碰运气,那里尽是各种长知识的技术帖,包括五花八门的疑难问题和实操性很强的解决方案。
然而,上遍了那几个知名技术论坛都一无所获,“度娘”和“婢应”也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给不了他。酒劲儿又上来了。白天剩的半杯咖啡还在桌上,凉冰冰的,被他拿去浇了干巴巴的喉咙,可火苗忽又从他心头蹿起,火焰径直烧向那个叫迟志恒的臭小子。
任大任后悔把他招进来了。这家伙既不是985、211,又没工作经验,还总是心不在焉,有事没事就刷手机。这么个人干这么重要的活儿,能不出错吗?
幸好还在试用期,还没转正……走人,让他走人!任大任刚动了辞退迟志恒的念头,迟志恒便送上门来。
任大任运着气,盯着他,看他到底是来认错还是来辞职。
迟志恒的脸通红通红,不知是兴奋、着急还是愧疚。他竟说他找到解决办法了。
这么快?怎么可能?我都没找到,他能找到?任大任难以置信,将信将疑地看迟志恒递过来的手机,手机里是他从一个技术博主那里扒来的帖子,那帖子讲述的状况跟刚刚发生的一模一样。
任大任来回确认了好几遍。
“走,去外面!”他立刻起身。
帖子里说,之所以后仿真结果跟前仿真一样,是因为操作时漏按了一个按键。那位博主还用截图一页一页演示了操作步骤和结果。
“真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问题吗?”有人提出质疑。万一是别的原因呢?一次后仿真得好长时间,要是还不行,那时间又白白浪费了。
“应该是……”迟志恒有些支吾,说他的确是少按了那个按键。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了任大任身上。
任大任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办法可行。
试错的成本如同南墙一样,冷眼望着任大任在那儿纠结到底撞还是不撞。
任大任决定赌一把,他让迟志恒按照帖子里说的去做。
迟志恒轻点鼠标,在Virtuoso(一种芯片版图设计软件)的ADE(模拟设计环境)窗口先点了Simulation(仿真)菜单下的Stop(停止)键,然后才点的Run(运行)键,开始了新一次的后仿真。
“还有这种操作。”有人嘀咕了句,语气里夹杂着不屑与不满。
任大任也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没Stop就直接Run会导致结果无效,这不就跟抢跑犯规一样吗?
其他人三三两两地打卡下班了,脸上多少都带着懈怠和疲惫。
迟志恒主动留下来值班,他要确保后仿真顺利运行下去。
任大任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也关上了灯。脚搭在茶几上,人倒在沙发里,劲头儿顷刻像从身体里卸载了一样。
隔壁写字楼的十六层,灯也黑着。那间办公室此刻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像他一样疲惫,又惴惴不安?心中刚燃起火焰,就又被阵风吹凉?
如果有,那个人是不是也把工作当成了生活,把公司当成了家?他想和那个人通话。只要接通就好,无须说话。
已经快十二点了,身体都跟他说别再动了,眼皮也急于再次合上,但他还是撑着起来,双脚重新落回到地上。
地毯和脚都软绵绵的。明天还要去所里开会,介绍创业的成功经验。如果不是必须回家换身衣服,今晚肯定就在办公室睡了。
他打了个嗝,喷出来的酒气连同胃里的胀气钻入鼻孔,熏得他一阵恶心。衬衣穿了两天,已经有了汗味儿。按照妻子的标准,衬衣是每天都得换的,现在超标了一倍,她洗衣服的时候肯定又要唠叨。
任大任瞧了眼手机,妻子没给他打电话也没给他发消息。他灌下一瓶矿泉水,还是感觉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
公司除了他,就只剩迟志恒。小伙子还在那儿盯着电脑,连姿势几乎都没变。
“你住哪儿?”任大任问。
“挺远的。”迟志恒迟疑了一下,才说。
“你怎么回去?都这点儿了。”
“不回去了。”迟志恒说。
“我怕再出问题。”他忙又解释。
任大任也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不用一直看着。”到了门口,他又回过头说。
“再见,任老师!您路上慢点儿!”迟志恒朝他挥手。
电梯快得不像话,估计是想赶紧把打搅它休眠的人给送走。平时都延迟两三秒才开的电梯门也快门似的一闪即开,门边不知是杨絮还是柳絮滚成的毛球趁机蹿进了电梯里。
电梯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合拢,犹如猛然打了个喷嚏,那响动竟跟任大任小时候住过的平房院门关闭的时候很像。
一晃三十几年了,时间久得让人恍惚。
那套院子给任大任家换来两套楼房,爷爷奶奶家一套,他自己家一套。搬进楼房着实让还是孩子的任大任欢天喜地了好一阵子,甚至连那棵跟他同岁、他总是爬上爬下的香椿树都被他丢到了脑后。可近来他口中时常泛起从那棵树上摘下来的香椿芽的味道,那味道是从大棚里栽的、超市里买的香椿那里找不到的。
外面的毛球更多,也更讨厌,不眠不休地到处滚着,仿佛四处游弋的精灵。
楼下的共享单车都被共享光了,网约车也都跑到西二旗那边去接单了。这会儿的中关村东路很适合夜跑。当然不能抢跑,任大任等变了绿灯才过的四环。
这个时间的中关村东路也适合独行,所以路边即使有了共享单车,他还是把它留给了明早上班的人。
不对,是今早,新的一天已然开始,这一天又有许多事要处理。
也不知道这次后仿真的结果如何,任大任想将它抛诸脑后,可它却始终在脑海里扑腾,时不时溅起朵朵浪花。
如果创业也能仿真就好了,那样他就能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今天上午的会,他要介绍创业的成功经验,可他现在算成功吗?到底怎样才算成功呢?
心底袭来的困意又困住了他的身体,步子渐渐沉重起来,眼皮比步子还重。
家人都已入睡,但灯还为他亮着。
被子又被儿子踹到了脚下,贴墙放置的小床也不够大了。任大任给儿子盖好小被子,掖紧在腋下。儿子枕旁还有一张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田格纸,撕得一点儿都不整齐,被小枕头的一边压着。纸上写着一行铅笔字,歪歪扭扭,仿佛儿子在亲口对他说:爸爸我错了。芯片找到了,我自己找的,找了好久……
字迹越来越模糊,铅灰融进了白里。
任大任俯身亲了亲儿子,儿子攥着的小拳头朝他微微张开,掌心露出一角镶着银边的黑色。
任大任躺到床上,妻子背对他睡着。他转过身去,从后面抱住了妻子,他的手也找到了妻子的手。妻子的发香很快就令他沉沉睡去,他梦见一滴温热,轻轻坠落在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