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大任的目光,像一架反复折叠了许多次的纸飞机,飘飘悠悠地,乘着还没暖透的气流,从东升大厦十六层的落地窗一跃而下,顺着中关村东路径直朝南扎去。
飞机是用A4纸叠的。那纸大概率是从外面那台时常离线的打印机里抽出来的。纸上打着不多的几行字,有感谢也有不得已,当然还有忐忑,否则也不能来回叠了许多次。
“我也真心祝愿公司在任总您的率领下,继续蒸蒸日上,早日成功上市……”
老板桌那头儿的声音扽回了任大任的目光,他的双眼重新落在对方身上,注视中多了审视。
邝斌是任大任亲自招揽进公司的第一人。
或者说“挖”更准确。因为任大任当时确实拿出了Pre-A轮融资(A轮融资之前的融资阶段)之后他所能给到的最高薪,才让邝斌从一家已然上市的国内IC(集成电路)设计公司改换门庭来到他这儿。那薪水即便跟那些上市大公司比都不怯。这样的初体验令任大任畅快了好几天。
撬动邝斌的不只是钱,任大任还把芯片设计这块业务都交给了他,让他做了部门主管,虽然当时整个芯片设计部总共才十个人不到。但是,随后又招进来的那十几个人,就全是邝斌一个人拍板定夺的了,不管用什么人、给多少钱,到任大任这儿都一律OK。
可纵是如此,也依然没挡住邝斌转正才半年多,就递交了辞职信。
“也祝你今后一帆风顺。”任大任像在跟面试邝斌那天的自己说再见。肯定会再见,没准儿还很快,他心想。
像邝斌这么老成务实的人,绝不可能没找好下家就贸然辞职,更不会离开IC设计这个目前势头正猛的风口行业。但令他琢磨不透的是,他都允诺给邝斌Pre-A+轮融资(Pre-A轮之后、A轮之前的融资阶段)之后他所能给到的最高薪了,为什么邝斌还是婉拒,去意还是如此决绝?
“你到底为什么辞职?”邝斌准备起身告辞,兀地又被任大任这句话拽回椅子上。
同样的问题,任大任又问了一遍,但这遍一点儿都不震惊,单纯只是好奇,如同三伏天攥着瓶冰镇的北冰洋汽水,眼巴巴望着手握瓶起子的邝斌来给他把瓶盖起开。
邝斌卡顿似的静止了几秒,最终还是揣起了“瓶起子”,又掏出来刚才那一套:住得太远,开车太贵,地铁太累,年纪大了……
“真的吗?我不信。”任大任大失所望。
“真是年纪大了,跑不动了……”邝斌肩一塌,一脸爱莫能助。
“年纪大了”,邝斌总爱把这话挂嘴边儿,张嘴闭嘴“我们八〇后都老了”。八〇后确实不年轻了,但任大任自己也是八〇后,还是八五前。
他把管人力资源的宋琳琳叫到办公室,这姑娘自己也才过试用期。
宋琳琳微胖,不笑腮帮上的酒窝都不浅。
任大任请她关上门,但他青石板一样拉长的脸还是让她脚下小心翼翼。宋琳琳不由自主地嘬紧肉嘟嘟的两腮,生怕笑模样儿从酒窝里淌出来。
他告诉宋琳琳,邝斌刚跟他辞职了。宋琳琳没有惊讶,只问什么时候给邝斌办手续。
“一会儿就办吧。”
“执行《竞业禁止协议》吗?”
“天要下雨……”任大任望着窗外。
宋琳琳回头瞥了眼窗外。阳光明媚。她回过头来,一脸茫然。
“不执行。”任大任不得不交代明白。
“下午还俩应聘的,还让邝斌面试吗?”
“我来吧。”被一堆事儿紧压着的任大任,又给自己揽了件事儿,跟个肩膀上扛多少都能咬牙挺住的苦力似的。
“把邝斌那职位也挂网上。”他又交代。
宋琳琳的笑模样儿随即从酒窝里淌了出来,说正好昨天她刚跟BOSS直聘签完合同。
真成BOSS直聘了,任大任苦笑。面试官辞职,面试的人还能长干吗?还有邝斌招来的那拨儿人,甚至包括刚离开他办公室的宋琳琳……
任大任眉头更皱巴了。邝斌来公司虽然一年不到,但身上担着的事儿可不少,着实替他卸下不少担子,让他少操很多心。也正因如此,邝斌突然请辞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要是不能尽快找人接替邝斌,后续的设计和验证进度如果无法按既定的roadmap(路线图)走,那跟投资人可就更不好交代了。何况他还向投资人保证年底新一轮融资之前,公司的员工总数就算达不到一百也能达到八十,可这才刚冲上五十就又退回到四十九,缺了的那个“一”还是个骨干……
不知什么时候又拿在手上的辞职信,此刻被他叠成了纸飞机。落地窗的窗玻璃也不知何时开始被雨点子噼噼啪啪地敲击起来,一声声的,跟方才邝斌敲门时一模一样。
窗外猛地一闪,雨点子咔嚓一下便串成了线,连成了片,给整面落地窗挂起了雨帘。没开灯的办公室晦暗下来。
雨帘模糊了窗外的一切。任大任也不再能看得清那条他时常凝望的中关村东路。
春雨贵如油,这会儿却是火上浇油。这雨又似一杯挂壁的苦酒,再难喝,他任大任也得仰脖子咽下去,苦涩也只有天知、地知,以及他知。
纸飞机嗖的一声被掷了出去,抛物线平滑,如箭如矢。也如一饮而尽的酒杯,骤然砸向被大雨浇注得更加厚实的玻璃窗,誓要冲破那窗玻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