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邓肯一大早就从南山赶到坪山，网约车给他送到地方还不到七点四十。南山那边的酒店已经退了，他准备这边谈完就直奔机场，所以随身拖着行李箱。

达比特工业园的大门造型酷似哈德良拱门，邓肯抬头仰望，深切感受到人类在宏大建筑面前的渺小。这片园区是达比特公司的总部所在地，也是它全球最大的研发中心，还建有整车碰撞实验室、模拟碰撞实验室、行人保护实验室、EMC（电磁兼容）实验室和NVH（噪声、振动和声振粗糙度）实验室，等等。占地将近三百万平方米，六万多员工在园区里要么开车要么乘轻轨，俨然一座高科技小镇，连它门前的柏油路都被命名为“达比特路”。

邓肯约见拜访的是达比特的一名采购人员，这次拜访本不在他的行程单上。像达比特这种市值近万亿的国内电动汽车龙头企业，有的是厂商想进它的供应链，所以即便是普通采购人员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多亏长力电子的老板陈长力帮忙，他和达比特的这名采购人员是同乡加同宗。这位陈老板跟邓肯也是昨天才认识。他是邓肯小学同学路通介绍的新代理商，也是路通的老板，路通在他手下担任客户总监。

很难想象这位桌上摆着三足金蟾、门口供着关二爷的陈老板从前竟然是名历史老师。邓肯很好奇，怎么一个教历史的干起电子元器件代理生意来了？陈长力悠然地展示着他的茶艺功夫，辩证地告诉邓肯：“这是历史的偶然，也是历史的必然。”

这位酷爱工夫茶的陈老板是佛山人，二〇〇〇年年初那会儿，他堂哥开电容器厂找他借钱，他就掏了三十万入股。本来想着这钱能回本就不错了，没承想他堂哥干了十来年，买卖不仅干起来了，还干成了知名品牌。于是他毅然辞掉历史老师的工作，找他堂哥合伙开了这家代理公司，不光代理他堂哥的产品，还代理国内外其他牌子的电子元器件。

陈长力又给他“独钓寒江雪”的茶宠淋了“一蓑烟雨”，说：“如果我堂哥没开电容器厂，没找我借钱，如果我没借给他钱，他生意没做起来，那我大概率也不会干这一行，这是历史的偶然。但是广东沿海是最先改革开放的地区，国外那些大牌子都是先在广东组装完再出口，所以在这边做电子元器件生意大概率能赚到钱，想赚钱的人也大概率会像我堂哥一样干这一行，这是历史的必然。”

“对你来说也一样！”陈长力呷了口腾着热气的乌龙茶，俨然焕发了重执教鞭的风采，对邓肯说，“要不是咱们今天认识了，要不是你提起达比特，要不是我刚好跟达比特有关系，你可能还见不到达比特的人呢，这也是历史的偶然。但是像你们这么出挑的公司，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达比特肯定迟早也会看到你们，这就是历史的必然，当然这段历史要多久就不好讲啦。”

这位戴着玳瑁框镜的老兄当年一定是位很受欢迎的历史老师，因为他说话不像是讲课更像是讲评书，还时不时把茶杯往茶桌上一蹾，但就是不“且听下回分解”。邓肯昨天一下午都泡在陈长力的办公室，喝着他的鸟嘴茶，听他侃侃而谈。

“天下苦TADI久矣！”陈长力将喝干的紫泥坐禅杯用力蹾在乌金石和火山岩制成的干泡茶盘上，响声异常清脆，听得出是发自肺腑，“现在一颗TADI的016都贵成什么样子了，十几年前的东西，翻了四五倍价钱还拿不到货，所以我坚决支持你们替代掉他们！”

“听说有不少人囤货？”邓肯趁机打听。

“是有人囤货，发不义财。我是决不会干这种事的，这种事只会把供求关系搞得更乱，下游没货开不了工，早晚反过来影响到上游订单，做代理生意的也得跟着倒霉。”

“您现在手里还有多少TADI的库存？”

“都出掉啦，价格已经见顶，不可能再涨啦！补货至少要等七八个月，这对你们倒是个大好机会。”

“是有不少追着我要货的，但是我有单不敢签啊，怕给不了那么多货。”一提起这个，邓肯就很郁闷，“去年有一家客户，刚做完测试就找我要货，人家也没多要，就要九万片，我当时手里样片总共才二十万片，所以拖着没给发货，结果人家炸了，说你们公司是不是骗子？我们下单，你们为什么不接？哎呀，就这事儿，我被电话追着骂了一个多月。”

陈长力哈哈大笑，说：“哪有这样的骗子？他们倒是有可能从你们手里拿货再高价转手。”

邓肯听闻过这种操作，继续说：“去年为了供应链，可把老任和我给愁坏了，后来老任亲自出面搞定了同芯半导体。同芯答应每月给我们八十片12英寸晶圆，但是他们自己的mask shop（光罩工厂）满产了，只能到外面做，结果mask又delay（延迟），搞得我们直到上个月才拿到样片。所以去年年底我们就只能先做一个Pre-A++轮融资（介于Pre-A+轮和A轮之间的融资阶段），让红石和联大进来补充一下公司财务。”

“我和联大的冷总关系很好，如果不是小路，我也会请冷总介绍咱们认识，但是有了小路这层关系，咱们不就更近了吗？”陈长力笑眯眯地盯着邓肯。

“那肯定。”邓肯随声附和。

“你们A轮打算什么时候做？”

“年内吧，本来是想去年年底做来着。”

“到时候带上我们！”陈长力双眼眯成一条线。

邓肯不好答应，又不好推辞，便说：“A轮怎么做，老任那儿还在琢磨……”

“那有机会请你们任总来深圳，我请你们吃海鲜，咱们一起琢磨。”陈长力两眼又圆溜溜的了。

人家投桃定然是期待着报李，不然干吗当场就给达比特的人打电话，帮忙约见面？邓肯拉着行李箱，在达比特的接待室排队，等候进入园区。

“都提前把身份证给拿出来啊！”有个年纪大些的保安口音浓重地大声吆喝。

昨天电话里跟达比特的那位陈工约的是上午九点，邓肯想提前进园区到处转转，参观参观。他把身份证交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拿邓肯的身份证在她设备上扫了一下，然后礼貌地对邓肯说：“不好意思，先生，您没有预约。”

“预约？”邓肯瞪着设备屏幕，上面的确显示未预约，“没和我说要预约啊……”

“所有访客进入园区，都要通过App提前一天预约。”工作人员抱歉地说。

“什么App？”邓肯问。

“您可以扫那边的二维码下载，但是要有邀请码才能预约。”

“邀请码怎么弄？”

“您联系一下您要见的人，请对方发给您。”

邓肯拉着行李箱退到一旁，郁闷地把位置让给后面有预约的人。

“先生，您可以到那边坐一下。”保安过来彬彬有礼地给他指示休息区。“不用，我出去抽支烟。”邓肯拉着行李箱又回到他下车的地方。

他没那位陈工微信，这点儿人家应该正在路上，打电话肯定也不合适。邓肯捏爆爆珠，点着烟，用力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吐得尽可能远，又抚了抚已感溽热的脑门儿。

两根烟的工夫，邓肯连着数了十多辆驶入园区的汽车，有SUV也有普通轿车，不管新款还是老款，都是达比特的。刚才他乘坐的那辆网约车也是达比特的，还是新款，坐起来是挺舒适，后排空间还大，内饰也显档次。前阵子有朋友想买这款车，拉他去达比特的4S店，4S店的人跟他们说早就没现车了，因为缺芯，提车得等至少一个月。

真闹“芯”啊，一边是有钱拿不到产能，一边是有钱拿不到产品。这次如果能跟达比特搭上线，那么车规认证就要马上提上工作日程，可每月几十片晶圆的产能怎么拿得出手？到时候要foundry配合认证，人家都不一定重视，没准儿还得老板亲自出马去求人。

又抽了两根烟，邓肯把烟头儿都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时间差不多了，他打电话给陈工，拨了两回，对方才接，说刚进办公室，问邓肯在哪里。

邓肯说他在园区大门这边，因为没预约所以进不去。

“哎呀，不好意思，昨天事情多，没想起提前预约。”陈工说，“现在预约肯定来不及了，要不您去附近的KFC等我，我们在外面碰面？”

“那也好。”邓肯望门兴叹，参观达比特总部的心愿只能留待下次实现了，“去KFC该怎么走？”

“要不您搜一下？这附近就一家KFC。”

邓肯拉着行李箱，步行了将近一公里。虽然KFC装修风格都是一样的，但这家KFC看起来不那么高级的样子。也难怪，这地方本来就偏，能有地儿吃饭就不错了，对装修要求那么高干吗呢？

邓肯点了两个香辣鸡腿堡、一杯中可乐。本来不饿，走这一公里也把他给走饿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汉堡，其实倒也没那么饿，主要是他想赶在陈工到之前把早餐解决掉，不然初次见面不太好看。

桌子上还有汉堡残渣，邓肯又用餐巾纸捻起来，丢进了垃圾箱。餐桌已经清理干净，可以用来当洽谈桌了，但陈工迟迟未到，刚加的微信也没消息，邓肯忍不住发消息问他到哪里了。

陈工过了一会儿才回：“实在不好意思，邓总，刚才有事，马上出门。”

“好的，没关系，您慢点儿。”邓肯回完微信，去点了两杯咖啡回来。

他的咖啡是冰的，杯壁上挂着凉沁沁的水珠。邓肯只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然后左手指尖轻捏着杯子，右手指尖轻敲着桌子，目光洒向店外。

天气预报说，午后有雷阵雨，但此刻晴空万里，不知这场雨降下来得调集多少云来。想成个事儿不也得如此吗？到处拉资源、找门路、碰机会，哪怕这事儿也跟天气预报一样大概率能成，但只要有一步没走到位，随便缺了哪块云彩，这雨就下不来，积再多云彩也没用。

可这雨下来，飞机估计就得晚点。邓肯预订的是下午五点飞北京的航班。

都快十一点了，那位陈工还没来。邓肯忍不住又给他发了条信息，问他：“您到哪里了？”

陈工又好半天才回，说：“不好意思，临时开会，开完会联系您。”

“好的。”邓肯灌下一大口咖啡，咖啡都快常温了。古代求雨，皇帝上阵都不一定管用，求人一点儿不比求雨容易。

从行李箱中取出笔记本电脑，邓肯问店员Wi-Fi密码。店员说，没密码，但是也没Wi-Fi，因为路由器坏了。

无奈，邓肯开了手机热点。这地方5G覆盖，信号居然还是满格。

公司邮箱又进来十几封邮件，邓肯挨个儿点开，有的需要回复，有的看看就行，有的看完就皱起了眉头。

纪程远发了封邮件给任大任，抄送给他和乔劭旸。这是纪程远的习惯，所有工作相关的事项，他都要体现在邮件上。

这位公司新聘请的CTO是日本回来的博士，跟任大任又是高中同学，所以很受器重，也很被信任。

纪程远首先在邮件里说，F280036的所有研发难点都已攻克，下月即可上线。这件事，他写得很简短，就好像对他来说很简单，不值得浪费笔墨似的。

接下来才是重点。他建议下一步研发F280050而不是之前规划好的F28024。这两款芯片差异较大，瞄准的领域也不相同，F280050针对的是电动汽车市场，F28024则是为光伏逆变市场设计的产品。

他给出的理由很充分，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总结来说，一是电动汽车是大势所趋，全世界都在普及电动汽车，市场空间巨大；二是电动汽车行业缺芯严重，推出新产品有利于快速打入供应链；三是拥有针对电动汽车的产品之后，更有利于公司未来融资，拉抬估值；还有就是，他对此类芯片设计更驾轻就熟。

若是抛开现实因素不谈，这里面任何一条理由，邓肯都举双手赞成，但现实是他之前已经谈好了两家光伏逆变器的客户，其中一家还是该领域的头部企业，而电动汽车这块则一家客户都还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万一达比特谈成了呢。邓肯很矛盾，他当然希望能跟达比特达成合作，但那两家客户那儿又该如何交代？本来讲好了F280036一搞定就立刻上F28024，现在忽然变卦要改roadmap。理由是什么？难道说公司认为电动汽车市场比光伏逆变市场更重要？那光伏逆变市场就干脆别做了！

何况光伏逆变市场跟电动汽车市场本来就同等重要，都是大势所趋，也都是在全世界占优势、处于领先地位的行业，按照原有roadmap先做F28024再做F280050，研发更有连续性，也更符合研发逻辑。要怪只能怪研发实力还是不够雄厚，一个team（团队）当两三个team来用，就像邓肯自己手底下的FAE一样，也是每一个人都多个客户并行处理，然后各种撞车，甚至跟研发那边还发生过“剐蹭”。

认为成年人不做选择题的一定不是成年人。邓肯抓着后脑勺的秀发，没想好到底是该赞成还是该反对。这个纪程远也固执得很，任大任的话，他也不全听，邓肯实在没把握说服他，让他接受自己的意见。

愁云都飘到天上去了，刚才还无孔不入的阳光此刻已跑了个精光。深圳这天气就跟这地方的市场行情一样瞬息万变，但市场预判可比天气预报要困难得多。

陈工这时发来微信，说会还没开完，见面得下午了，或者再约时间。邓肯回复说：“没关系，我等您。”

“实在不好意思。”陈工又说。

已经有航班显示晚点，邓肯估摸了一下时间，把飞机改签到晚上八点。KFC的餐桌成了他的办公桌，给陈工买的咖啡也被他喝了。

同样是咖啡，味道可差远了，成年人不做选择题只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没的选。邓肯硬着头皮干的事儿多了去了，虽然没成的不少，但起码头发没咋掉，脑壳也结实了许多。

不能改roadmap，他拿定主意。最简单的道理，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连门口卖早点的都知道，哪怕排前面的就只买一根油条，也不能揭过人家去，先做后面五十根油条的生意，何况这俩要的“油条”数量还不相上下。

杯子空了，肚子满了。一点来钟的时候，陈工给他发消息说，刚散会，吃完饭就过来找他。他又跟人家说，慢点儿，不急。然后快三点了，陈工还是没过来，他有点儿急了，问陈工：“出来了吗？”陈工回复说：“刚吃完饭。”

邓肯只回了个“OK”。

天色越来越暗，每一次抬头，铺天盖地的乌云都浸饱了墨汁似的，又絮了厚厚一层，眼看就将承受不住那巨大的重量，随时都有可能从天空中拍落下来。

雨将倾未倾，人说来未来。邓肯不再抱希望，他决定等到五点，不来的话，他就回北京了。 t3OveX2RZJi1AXHfic6es1q1SdLicX/i/2D7t9wra6KtPZo+UIaUcbxeVUmwRk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