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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网聊

二十二岁那年,我独自来到M市。一个全然陌生的二线城市,和生长的北方城市与念书的南方城市不同,这儿四季分明得刚刚好,就像他一样。

我和他是通过社交网络认识的,那时的豆瓣还是个文青网站,“约炮”这词儿尚算新鲜。

豆邮了一阵,好感正盛,和他唠嗑的日子消解了我对陌生城市的恐惧,同时对一个男生的期待值噌噌冲顶。

他太棒了,年轻、帅气,还多金、幽默。每次聊天结束,我总耐不住躁动的手指,上滑至对话框顶端,回味字里行间的趣味,揣摩他对我有几个意思。

我的相册里放了一张宿舍合影,四个姑娘,他问哪个是我,我让他猜。

他说最左边的,我问为什么。

他说:“左边的那个最好看。”

我佯装不开心,憋了三十秒回复他:“我不好看咱俩是不是就不能聊天了?”

他说:“没,不影响聊天。”

我说:“那影响啥?”

他哈哈两声,插科打诨了过去,那天说完晚安后半小时,我刚回味完聊天记录,拉到最底下,发现他难得没立刻睡,发了一条消息给我:没说完,不影响聊天,但影响见面。

完了,我抱着手机,彻夜未眠。

后来他告诉我,原来在评论区里看到过我和其他豆友的回复,确认最左边那个是我。“不过没看评论区的时候,我一眼看过去就觉得那是你。”

“为什么?”

“特灵气,就像你发的影评一样,会发光。”

不是没恋爱过,艺术生感情课开得都比旁的孩子早。

我高一就会给男孩递情书。高二开始,小树林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恋爱在那里打啵儿,单身就去听墙角,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听人接吻,听女孩嘤咛,听男孩喘息,就像现在有人喜欢用软件听风声、雨声、海螺声一样,我对那些黏黏糊糊的声音欲罢不能。

自然,我也对暧昧期欲罢不能,而这个男人带给我的欲罢不能是我开化来最凶猛的一次。

我认为这是丘比特的张弓声,是爱神在我耳边敲门。

他的豆瓣名儿叫Zach,一个英文名,加了他的QQ,昵称也是这个,职业是路桥设计师。

我装白痴,问这是什么工作?在当时我应该就是白痴,确实不知道。

他告诉我,说不定某次经过的道路可能出自他设计公司之手,说不定我仰头看见的某排路灯是他画稿的一角。

我追问:“是吗,你公司叫什么名字?我以后每走到一条路就百度谁设计的。”

他卖关子:“这个……当面告诉你。”

我每日的心跳被他调戏得像撞钟,一是“Duang”得大力,二是时间固定。

他每天上午九点上班准时登Q,晚上五点下班准时下Q,不加班时晚上九点准时睡觉,像幼儿园宝宝一样作息规律。好在他们这行经常加班,有时候他吃完饭会再次上线陪我聊会儿,后半夜加班的时候也会靠我这个夜猫子提神。

我们大概聊了三个月,这期间我和新同事把M市兜了一圈,我发现这个城市的晚上特别好看。

同事有车,穿行在高架上时,繁灯像燃放的仙女棒,将我那点儿想念尽数点燃。思及他,同事持续吐槽老板的负能量也被我忽视了。

网聊的那几个月,我最喜欢Q上“叮咚”的消息提示音,那简直是我的起搏器,叮咚一下,心跳便能蹿上一百。我每天就靠这点儿肾上腺素维持对陌生城市的热情。

全然陌生的人和事放大了我的黏人属性,晚上一个人回出租屋特没劲,室友整日早出晚归,和她住的两个多月里,连她五官都没看清。所以我无比感恩,谢谢自己大学混了两三年豆瓣,积累了一定的热度,谢谢可以在豆瓣上遇见他,是老天搁在M市的礼物。

聊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我们决定见面。

出门前我卸了两遍妆,淡了清寡,浓了艳俗,不想显得太隆重,搞得我好像很在意似的,可也做不到无所谓。我把宿舍合影揣摩了一遍,最后着上日常偏浓的妆容出门。

他说他来接我,从他说出发的那刻,我的膀胱像憋了几天尿似的,跑去厕所又只有两滴,就这么来回几趟,一卷纸都被我擦光了。终于,Q上来了他的消息:【在小区门口了,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我飞快带上房门,捧着一颗心,飞奔下楼。

知道我第一眼见他什么感觉吗?

一种自卑感。强烈的自尊心让我把嘴巴合拢,娇羞地抿了抿西柚色的唇瓣。

初入职场,周围都是搬砖的,我已经算公司里每日最花工夫在打扮上的人了,可见了他我才知道,有些东西靠打扮是不够的。

直男自拍要另加20%的分是近几年才流行开的知识点,那天我蒙蒙地想,他比豆瓣相册里长得还要精神,昏暗的车厢给他的轮廓打上一层神秘的光,手扶在方向盘上,姿态像极昨晚台剧的富二代男主。

当然,可能有车加持,人也高了个档次。凯迪拉克那冷峻的方屁股性感极了。

我走向车门的那几步,徒手打破网络与现实的壁垒,都说见光死,他简直是见光重生。

我承认,那一刻我真的很花痴。二十九岁,开五六十万的车。之前聊天中了解他本地人,独居,那便是至少拥有一套房。我非常市侩地想,他应该算时下最流行的“高富帅”吧。

他由内替我推开车门,淡笑着打了声招呼:“嗨。”

我也摆摆手,牵起礼节性微笑。

“这里堵,没法下车为你绅士开门。”他不着痕迹地打量我一眼,很快直视前方。

那一眼像是四六级考试时,老师拿着准考证、身份证和我的脸比较真实度,冷冷抬眸,没有感情,机械地撇开。

考试我生怕那天妆浓了,不像了,今日我怕五官哪里不入他的审美。

“我们去哪儿?”

“想好吃什么了吗?”

我和他同时发声,他像利剑,我如软缎,看似势均力敌,实际我毫无承受之力,指尖都抠进皮垫子里去了。

他轻笑着回答我:“你选,日式、韩式、中式、法式都可以,我都定了位。”

“全部?”我十分讶异。

“当然,昨天问你,你没决定好,总不能让你饿肚子等位吧,这是毛头小子才会让美女受的苦。”他趁着等红灯的工夫,侧脸朝我骄傲地一挑眉,又嘚瑟又他妈叫人中意。

说实话,这表情换个人来做,都显得装。偏偏他,一句土掉渣的“美女”都能戳进我心坎,让我放下初见第一眼打量所带来的不安。

我面对生人有些局促,何况还是陌生的心上人,这感觉很奇妙,挠得我心慌。我完全没有网络上的伶牙俐齿,假装自在地回答:“那吃韩式吧。”

“行啊,我很喜欢那家的部队锅,”说话时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很想像网聊时那样,直接问他,我这么好看?看那么多遍?

我知道自己长得不赖,也不是什么无辜少女,不会把自己不是主角的照片挂到网上,尽管大家素不相识,虚荣心还是有的。

那张合影必然是碾压性的好看,然而校园里出来的好看总是脆生生的,禁不起太高级的审度。

我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羞涩稚嫩恰是他中意的。

那顿饭挺难吃的,我吃不惯芝士,在嘴唇上拉扯不美观,再加上状态并不松弛,三两口便顶住了。

他见我搁下筷子,牵起嘴角问:“你们北方女孩不应该很能吃吗?”

“你这是刻板印象!北方也有小鸡胃的!”

他刚含了口水,扑哧一声从两侧嘴角滴落了下来,我忙抽纸,他笑得不能自已,用纸巾挡去半张好看的脸,刚好掩在鼻峰处,癫笑不止,两眼聚着光向我放电:“你太有趣了。”

在鼓励式聊天下,我渐渐放松,说话恢复了点儿网络状态,主动挑起话题,聊他主页被我翻烂的那些电影,试图凸显我在电影上的独到,但他似乎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三两句拨弄至让我臊脸的男女之事上。

他问我上一次恋爱什么时候,两眼直勾勾的,正经得像在问我大学绩点。

我将长发挽至耳后,特矫情地反问他:“你问这干吗?”

换我现在肯定问“你呢”,而不是忸怩到大脑宕机,每句话都那么不堪回首,完全被他带着跑。

“聊聊吗。”他让服务员给我换了杯果汁,状似不经意地挑眉扫了我一眼,把我瞧得又手足无措起来。

“大三吧。”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恋爱虽然次数多,但是没个长性,前男友凑数字能整一支足球队,却没一个超过三个月的。

好吧,这会儿我意识到应该问他了。他很少提起自己的事,多数话题都围绕我,可我又面基经验浅,脸皮薄起来,完全没有网聊耍黄腔的麻溜劲儿。

“那……”我刚要开口又被他下一句话吸去注意力。

“那就是有一年多没谈过了。”说着,他若有所思般,四指扣了扣桌子,轻轻的敲打声让我不知是呼是吸。

结账时他刷的卡,掏卡动作不刻意,寻常事儿一样。

买单的男人当然帅,但我心态不佳,无心欣赏,坐着看人结账颇为尴尬。韩料不贵,也就小几百块钱,我开玩笑问他:“要AA吗?”

他再次利落地接过话茬,在我心口刷了层糖丝儿:“要是没什么兴趣呢,就AA,省点儿钱可持续发展,但是今天嘛……”他说到这里没继续,两指接过服务员送还的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从不知眼神有重量,猝不及防,压得我一抖,转身往门口灰溜溜走了两步,飞快调整心态,佯装自在地回眸。

他含笑大步走来,一手搭上我的肩胛自然地替我拨开门帘。呢大衣厚重,可五指的温度依旧清晰地透过衣料传感到我皮肤。

他比照片上高不少,可见镜拍的俯视角度真是死亡角度。

“你真高。”

“你还说我一米六五呢。”他无奈地搬出我当时的直言。

我记得当时我说完,他发了好几个叹号让我再说一次,我故意怄他,逼他又说了那句,见面好好看着。

“你可太不会拍照了,你那照片看上去顶多一米六五。”

他豆瓣里好几个相册,多是电影或风景,只有一个叫《Daily》的相册与他本人有关,里面仅三张照片,一张鸟笼家饰,灯光错落笼罩,营造出一种高级感,还有两张对着健身房全身镜的自拍,质量堪忧,幸好我有眼光,被他主页寥寥几条动态吸引。

“哦?这么说,我本人看起来不错?”他嘴皮子颇利索,把我的那点儿心思拆穿。

“还行吧。”我低头,快走到他车旁,他约莫是在口袋里解了锁,身未动,潇洒站在那处,车自觉在我身畔双闪起来,把我带到小男生围蜡烛表白的进阶版现场。

我怕他靠近,率先拉开车门,却尴尬发现拽不动。他打趣地看了我一眼,快步走向驾驶座。

疯了,我一定很土很没见识。

这次还是他从里为我推开的车门,我陷在表现不够完美的情绪里,直到他鼻息凑近我冰凉的耳垂,我吓得一缩,蹙眉惊呼:“干吗?”

“安全带。”他示意我,见我恍然,自顾自地伸手拉过,绅士地替我扣上,过程没有任何身体接触,暧昧却在封闭的车厢里放大。

在我警惕的审视下,他还偷闲在安全带“咔嗒”的搭扣声里冲我了然一笑,好似把我的顾虑和紧张都看清了。

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自己遇见“玩咖”,满脑子都是:他不会要亲我吧?会不会太快了,第一次见面,就就就……

幸好,他没有越距,很快开出商业中心,带我兜起风来。

我问他为什么叫“韩澈”,他漫不经心地说爹妈随手翻字典翻的,转头又把话题抛给了我。“你呢,为什么叫林吻?”

我的名字在此刻太有歧义,在他别有用心的重音下,我赶紧别过凝视他的眼,往窗外望去。

说实话,我也算谈过恋爱,太知道男生把话题围着你转的难能可贵,这会儿不吹几句家里的牛,都不算个有钱人。

“大概是爱吧。”我随口玩笑,没想他的笑点简直长在我的玩笑上,竟又乐不可支地扶着方向盘大笑起来。

城市灯火璀璨,车灯霓虹交映出不同以往的浪漫,我在此刻对这个城市莫名升起一股归属感,柔柔地问:“哪条路是你设计的啊?”

“你还真信了?”

“不是吗?难道你不是路桥设计师?”他很爱开玩笑,我怕自己把他的玩笑话当真,反成了笑话。

“我是啊。”他将导航关了,以免我的声音被导航盖住。

“真的吗?你是哪个大学的?”我有名校崇拜症,看他谈吐的自信劲儿应该不差。

“西交大。”

“哦。”我的回应不冷不热,没怎么听过,心里有点儿失望。

“不满意?”他偏头看我。

“听起来不是很厉害。”我觉得我的大学名号比他的响多了。

“西交大路桥专业全国第一好吗?”显然戳到自尊心,他声调拔高,腰瞬间挺直了。

我装出一副傻白甜的模样逗他:“我以为出来做交警的呢。”好,我知道这话现在发网上肯定被围攻,“你母校哪儿,说出来听听”,但私下玩笑时我没了分寸。而他显然承接得很好,“好吧,我骗了你。我确实不是路桥设计师,我为了吸引美女注意特意编的,其实我就是交警。”他故作深沉地瞧了我一眼。

我跟着附和:“车呢?局里的?”

“哪儿能啊,租的,800块钱一天。”他特意学我并不重的那点儿北方口音。

“嗐,早说啊,又不是外人,我们打车去,多费钱啊。”

一谈一笑间,时针歪过九点。

下高架时他抄了个近道,单手打方向盘的姿势很帅。他分了心,有点儿冷场,我怕尴尬,无缝挤出一个新话题:“你路很熟啊。”

“土生土长。你住的老城区,我从光屁股就在这儿溜达,哪里有老鼠洞,哪里有蛇窝,我都知道。”

我一哆嗦。“不可能吧?”

他眯起眼睛。“怕吗?我告诉你,你的友邻小区以前是个乱葬岗。”

我半信半疑,迟疑了会儿,问:“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有点儿阳气自然没事,不过听说啊,如果超过一年不交男朋友,阳气就会很弱,鬼会找上门来。”

满嘴吓小孩的低级谎话,可有魔力似的,听者会自动降智跟着演。

我咽了小口唾沫假装害怕。“那怎么办啊?”

他轻咳两声,单手假模假样地理了理自己的衬衫领,意味深长地看向我。说真的,那一眼我他妈心跳都要停了。

“话都说到这分儿上了……”他忽地凑近,黑曜石般的幽瞳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瘫软在他的眼波里,气氛很好。好吧,要吻的话也行,我甚至预备性地活动了下舌尖,却不想他慢悠悠地顿住。

只听“咔嗒”一声,安全带“嗖”地贴着我的胸线滑了上去。

我咽了小口唾沫,问:“然后呢?”

“然后,”他努努嘴,“可不就到了嘛。”果不其然,对街就是我那破烂小区。

我僵硬地转头,对今日的会面恋恋不舍。

他主动下车,替我开了门,感叹道:“你住在老城区也好,人多安全,不过就是堵了点儿。”

我慢吞吞下车,看着地面的影子,我俩黏一块,嘴角不觉牵起,默数了五秒,却见他抬手看了眼表。我识趣,礼数让我挥手说了拜拜。

马路很窄,不到十步,走到对街我再回头,他长身鹤立于灯下,帅得不像话。

见我没进去,他指了指头顶的路灯,挑眉示意,我灿烂地回以笑容,自认优雅地朝他挥了挥手。

失眠是肯定的,我来M市后睡眠就不太好,再加上总是睡前兴奋,黑眼圈日益明显。

当晚我捧着手机等待,却毫无音讯,我开始设想他是不是手机丢了,是不是出去嗨了,是不是在忙工作?甚至还摸黑去照了趟镜子,是不是我并没入他的眼,他的夸赞只是出于礼貌?

就这么一夜,我颠来倒去完全没睡着,终于在09点03分的时候,他来了消息,寻常般:【早啊。】

我松下口气,噘起嘴巴:【昨晚睡得很早?】

他回复:【是啊,昨晚心跳过速,你也知道我快三十岁了,心跳太快吃不消,早早就睡了。】

我坐在工位上,西子捧心,问他:【那你早饭吃的什么?】

没聊两句他就去忙了,一直忙到傍晚。我中间又发去两条消息,他直到晚上九点才回。我太关注手机以致差点儿成一个斗鸡眼,不过也幸是如此,粘在位置上,工作效率挺高。

【太忙了,看来今天要通宵了。】他如是哀叹,我同情地安慰他一通,结束和同事的聚餐返回家中。

今日室友带了朋友回来,我一到家便听见她房里有说话声,定住听了两秒,是个男人。

这个男人住了两天,我难受了两天。

一是我不习惯和陌生男人共用洗手间,二是这几天韩澈非常忙,我的肾上腺素没了,人也蔫蔫的。

我姑爷的大学室友是我所在设计公司的老板,这是我不远千里来这座城市的原因,我算不上关系户,但好歹人家也卖面子,月底实习期一过,我的胸牌换成了正式工。

我告诉韩澈,他说:“恭喜,请我吃饭哦。”

我说:“当然,什么时候有空?”

他凌晨三点回复的我:【妹妹,等我忙完,我快不行了。】他说完自己还补一句,【我行,男人怎么能不行?】

寥寥两句,再次将我的落寞扫空。

第一次Date结束,我等了两周都没等来第二个,我尽量理解他的忙碌,但懂事的属性也让我陷入另一层焦虑,“他是不是不喜欢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的回复频率越来越低,虽每次热情有加,理由充足,但我很难不往坏处想。

我安慰自己,只是个网友罢了,但内心却仍有不甘心。我来M市后大部分的时间和注意力都耗在他的头像框上,一时根本无法成功劝解自己放下。

我随意地搜索起他的名字,想知道他在哪个公司,说不定能撞个偶遇。

只是叫这个名字的太多了,没搜到。“韩澈”加“西交大”也没找到,只能叹气。正发呆时,我想到有次他截图给我看一个网页,昵称是Zach Han,我鬼使神差在微博上搜用户,还真找到了,头像是他,戴着滑雪镜对着鱼眼镜头,身后一片白茫茫的雪道,有路人和指示牌入了镜,看得出来不是国内。

我欣喜若狂地点进主页,相册里没有照片,三四年前有零星几条吐槽的,其他均是转发NBA的消息以及知乎问答。

豆瓣刚出来时,我们说自己玩豆瓣特有格调。那年的知乎刚兴起,小众、高端,各种神人在上面显神通,四处是科普论文般全面的知识点。就像当年初出茅庐的豆瓣一样,没有用户下沉,使用体验感极好。

我点进他关注的几个知乎帖子,一个M市美食帖子里赞同数最高的ID赫然显示:Zach Han。我当即原地起舞,像是窥探到了什么宝藏。

我刷了一下午知乎,颠覆了三观。

他是个知乎小V,关注者两万多,主要靠他勤奋耕耘。

他的回答一部分关于路桥设计,什么绕城高速,什么红绿灯安置。韩澈卖弄观点时的表达幽默得恰到好处,刚显得装马上又自嘲一句,没什么距离感,和本人很像。一部分回答关于美食,他很擅长吃,吃遍海内外,从街边摊到米其林,见解独到。我一边刷着一边苦笑,他的知乎比豆瓣沉默的主页精彩多了。

要论最精彩的还是他回答的泡妞帖子。

他深谙其道,会回答一些男性发出的疑问,一招一招写下如何泡妞,最后添一句,女孩们看见了吗?快跑!

无疑,政治正确,男的女的都得到了知识点。可我却在他细数的招数里渐渐僵硬,我突然意识到我只是一条鱼,而他将我捕上来后,又将我弃了。

我被骗了,像被骗走了全世界,却又无法报警。

我气得发抖,当即打开对话框,犹豫两秒,又关上了。

不是我收住冲动,是我想起前几日与另一位豆友的聊天。我开心地告诉他我要恋爱了,网上认识,英俊多金,幽默有才,将近三十岁未婚,简直太完美了!那豆友冷冷地回复我:不可能有这种男人,要么已婚要么玩咖,如有第三种可能,除非你有中头彩的运气。

我没理他,继续沉浸在自己价值观营造的小世界里,此刻想来醍醐灌顶,再没有比男人更了解男人这个物种的了。

我飞快冷静下来,再次理了理思绪,点开他的头像,这时我才发现他QQ的等级才两个月亮一颗星星,明显是个新号。我打开电脑,漫游了聊天记录,含着羞耻将对话重新浏览一遍,一边脚趾抓地,一边两爪挠头,太可恶了!

晚上八点半,他终于“下班”,回了我一句:【晚安。】

我疲惫地上滑界面,这半月聊的天还不足以前半天多,这么明显的信号我都没收到。想来他在对面应该皱眉头了:这个蠢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看不上她?

我没有回复,在认清现实就此放弃还是刨根问底打死渣男之间纠结,又是一晚没睡好。凌晨两点,我那个室友又带着男人回来,两人似乎喝大了,桌椅板凳动静不小,我敲了敲床板,但声音没传出去。

我沮丧地闭上眼睛,想到那张鸟笼照片,这种内饰的家一定很别致,隔音不会这么差。

我住在老城区,他住在新城区,两个区以南环桥为分界,就是这十几米的分界,房价翻了一倍。

由于老城区要保持古朴特色,不能大兴土木,大型购物中心与高层小区全在新城区,我第一次来M市就爱上了新城区,那里有一个月光湖,环湖的小区都是高价,姑爷带我去老板家吃过饭,他家面湖,风景极好,我当时都想在他家阳台住下了。

我跟韩澈提过一嘴这事儿,他调侃:“那你直接住我家就行了,我家正对湖,你说的那个小区风景偏了点儿。”

你敢信,我真的有当真。

疯了疯了。

我整个头埋进枕头,躁动地踢了踢床尾,这回歪打正着,外面听见马上歇了声。

我颓了两天,没有联系韩澈,他自然音讯全无,顺理成章地摆脱了我。

第三天早上,我换了个口红色号,精心描了眉,到公司收到不少惊奇和赞叹。我陷入了沉思,如果我的长相没有问题,那是什么让这个玩咖放弃嘴边的肉?

这都不是生气,是好奇。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挑战。

当然,这是我为自己再次回头找的借口,我好奇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我对其放出信号的男孩都会拜倒裙下,时间只取决于对方的羞涩程度。

是那晚哪里不妥吗?

为此我又联系了他:【怎么,肉都没到嘴边就放弃了?】

这次他回得挺快:【什么?】

【见一面吧,我有话要说。】

他隔了老半天才回复,倒是演得跟真的似的:【妹妹,忙啊,我也想见你啊。】

【多忙,难道忙得不吃饭?】见他不答我继续追加:【就抽顿饭的工夫。】

我其实没抱多大期望,没想到他说:【好,明天下午一点开会,我十一点半午休,十二点到你家楼下,行吗?】

这会儿我也没当真:【我打车去你公司楼下吧,节省你来的时间。】

他说:【不用,我开车接你,只可惜时间短,没法请你吃大餐了。】

我心中冷嘲:“别装了,臭瘪三!呵!”

次日我在家睡到十点半,洗漱时看了眼手机,没有消息,于是打开电脑看剧。十一点半,手机响起了久违的“叮咚”。

我愣了会儿,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下班了,背着头儿悄悄溜出来的。】

我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这算哪一招,等会儿半路被抓回去加班,还是谎称路上发生车祸?

他到小区门口时,我对着到达的消息发呆,随手抓了两下头发,冲下了楼。

说是小区其实就是一排楼,我住最里面那栋,没几步便见他的凯迪拉克大喇喇地横在小区门口,黑得发亮,亮得欠扁。

我裹了件黑大衣,素面朝天,抄手盯着副驾锃亮反光的玻璃,形象可以想象,那天打扮了都没看上我,今天更别提了。

我没开门,他也没主动开,过了一会儿门由内推开,他还是他,笑得人畜无害:“我不能下车,怕交警。”

好吧,这窄窄的路,确实不方便。我飞快地坐进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问:“怎么不开心?因为迟到了吗?路上有点儿小堵。”

我完全没注意到现在是十二点十分,好吧。“算上你回程,我们只有二十分钟了。”

“是啊,二十分钟能吃什么呢?”他左右看了看,有家苏氏面馆,“面,如何?”

我摇摇头,指了指前面公园的树林。“停边上,说会儿话。”

他没什么意见,目光迟疑地流连在我脸上,我蹙着眉头没好气,很想扇他,但他又没真渣我什么,或者我竟在怪他为啥不渣我,该死!真贱!

背后一棵大树枝桠伸得长,有些挡道,他别别扭扭靠边停下,歇了火探出车窗瞧了眼,骂了句:“靠!停得跟屎似的。”

我坐在车里看不出什么,不懂男人在车技上的自尊心,还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唤了他一声:“韩澈。”

“嗯?”他身子靠近了点儿,但脸没扭过来,仍在在意车没停好的事。

我冷声问:“你真叫韩澈吗?”

冬日午后,晴好亮堂,寥落的虬枝将影子映在车窗,盘踞在我的脸上,我睫毛慢速眨动,仿佛能在灰飞间揭开一场骗局。

“是啊。”

“不是泡妞用的江湖艺名?”我冷脸戳穿他。

他眉毛挑了挑。“什么意思?”

“如果你对我没兴趣,应该坦白说,游戏嘛,我玩得起,没必要有一搭没一搭地吊着,好像谁上赶着似的。”

我十分生气这半个月我所浪费的期待和感情。

他歪头懒懒靠着车窗,目光在我脸上巡睃,似有不解,又似是了然。

我们任光影在眨动中明灭,有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他率先打破这各怀鬼胎的一幕,第一次认真地叫了我的名字:“林吻。”

我翻了个白眼,不想承认他叫我名字的时候声音好听得耳朵都痒了。

“那天我很开心,”他耷下眼,指尖在方向盘上抠动,似乎很局促,“你是那种第一眼美女,比我想象的要好看,又瘦又美,”他缓缓抬眼,睫毛颤抖,深深地看向我,遗憾道,“可是你知道吗,我配不上你。”

话音一落,我脸部肌肉肉眼可见地颤动起来,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配不上我?

我一个北方女孩,没房没车,工作一般,除了年轻屁都没有,我们的硬件匹配度肉眼立判,什么烂借口。

他见我不信,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有ED。”

空气再次陷入安静,车子隔音很好,偶有几声鸣笛。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你知道ED是什么吗?”

我摇头。

他又叹了口气。“性功能障碍,”顿了顿,“就是不举。”

我眨眨眼,高亢打脸渣男的心忽地坠了下来,迟疑开口:“那你?”

“你上次不是问我多久没恋爱吗?我没回答,其实我怕我说了你会继续问,问出什么来。好吧,”他两手一摊,“我已经五六年没恋爱了。”

“因为……那个?”我谨慎用词。

“嗯,刚开始都好好的,但一到那一步就结束了,所以我怕了。如果你不那么好看、可爱、有趣,我可能会试着处一处,看你能不能接受我,但你太优秀了……”

一个男人在我面前交待这种事,多少尴尬。“这样啊……”

他自嘲地扶了扶额。“我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坦白的,我还想给你留个好点儿的印象呢。”

车厢内气氛压抑,我大脑空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发丝在犹豫时滑落了下来,刚要抬手,被他抬手撩起,替我绾在耳后。

他的手没立刻离开,调皮地拨弄我的耳郭,轻松气氛。“别这么沉重,我好歹长得帅啊。”

“嗯,你还有钱,还有临湖的房子。”我笨拙地鼓励他。

“哈哈哈,这么一听还不错。”他无所谓地笑笑,似乎坦然接受了这件事。

我咬住唇,瞥到时间,惊呼道:“天哪,十二点五十了!你来不及开会了!”我完全没想到这么几句话居然说了这么久。

“没事儿,大不了回去被骂一顿。”他认真地看着我,目光柔得我心肠发软。

“可我要走唉,我出来得急,门没锁。”我心虚地挠挠头,是真的,但怕他觉得我为摆脱而故意找借口。

“我送你。”

“不用,就拐弯那里,几步路,你直接去开会吧。”我松开安全带,手刚挨上门,一个念头飞快闪过,突袭了我的心跳。

我愣了一下,缓缓回头。

韩澈在看手机,刚刚对话间他手机确实震了两下。估计是余光扫到了我的动作,他牵起嘴角,伸出指尖替我拨开额角的软发,无比亲昵。“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对,我是带着问题来的,差点儿被他带跑。

韩澈冲我扬扬下巴,示意我问。

“你为什么要用QQ小号加我?”

他表情没变,对这没头脑的问题并不意外。“大号被盗了,后来也没什么事用QQ,跟你聊天后才用的。我又不挂号,所以等级不高。”

“那你真的叫韩澈吗?”

“不然呢?”他哭笑不得。

“身份证给我看看?”我朝他摊手。

不知道当时我一个孤零零的姑娘哪来的勇气在绝对弱势的车厢密闭环境下,试图揭穿一个雄性的骗局。

估摸是色令智昏,但凡他歹毒点儿,心眼小一点儿,游戏精神弱一点儿,我估计至少得剐层皮。

“没带,出来的急。”他有一丝波动,眉心一瞬拱起小山丘,但看不出恼怒。我也是有心眼儿的,紧挨车门,见着不好就马上溜。

我冷脸瞥去,问:“驾驶证呢,这总不至于没有吧?”

他嗤笑一声,胸膛起伏,下颌左右磨了磨,倒也不怒,点点头,拉开我膝前的储物格,丢了个透明文件袋给我。

我半信半疑,打开他的驾驶证。

应是有一阵大风刮过,周围骑电动车的人外套被风鼓起,身体弓起对抗阻力,我安然坐在车里,对着驾驶证一动不动,仿佛被点穴般。

他也没催我,好整以暇地抄手,脚还嘚瑟地摇摆起来,我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振幅。

“你的驾驶证快过期了,要换了。”我半天挤出了这么一句。

“哦,谢谢提醒。”他语气不急不缓,似在等我下文。

我默数了三秒还是决定问出来:“怎么字儿不一样啊?”

驾驶证上是韩彻,非韩澈。

“初中改过名儿,那会儿皮,坐不住,成绩不太好,我妈跟一位大师求来的解法,说我本浑浊,澈字压不住我,所以改成了彻底的彻,”他自然地伸出手指,勾弄起我的发尾,“所以才考上了全国最牛逼的路桥专业,多亏那位大师。”

我单指推开他轻佻的指尖,下意识嘀咕:“这样啊。”

“不信?要不我拿户口本给你看?”

“不用,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告诉我你叫韩澈呢?”

“我现在不浑浊了,ED了都,就觉着以前的名儿更好,符合我清心寡欲的本质。”他说的是一本正经又逻辑缜密,完全看不出撒谎的痕迹,可就是这份运筹帷幄的自信使我更加怀疑。

我心中打鼓,终是没忍住,冲动将心中疑惑道出:“我说什么你都准备了说辞,不慌不忙,也没有对问题的出处提出质疑。”我说完喉头一紧,感觉离真相近了,“这恰恰证明我是对的。”

这车太降噪了,沉默被窒息的安静拉长。

“什么是对的?”他笑了!还靠了过来。

我鸡皮疙瘩瞬间立起。那张正派俊气的脸此刻浮出我从未见过的痞笑。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二月春风似剪刀了,他勾起的唇角和眼尾撇下的弧度把我的世界裁得粉碎。

“你没有想要恋爱,或者你的恋爱是有时效的,我只是你的猎物,新QQ、假名字还有甩女人的技能,你深谙此道,且运用娴熟,不是吗?”

笑容没有从他脸上褪去,反而越发放大,深邃的眼眸中冒出赞许的目光。

他前倾身体,贴上我的鼻尖,眼瞳在我眸里找寻什么。我生怕露怯,落了下风,挺直背脊,没避没退。

我们贴得很近,唇与唇几乎零距离,但他没吻,只是低低长长地用气音在我唇上呼了两道热气:“厉——害——”

真相大白,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果然是个骗子,竟骗得人心花怒放,到这会儿也怪不得他。

我自嘲地说:“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劳您之前费心夸我了。”

他捏起我的下巴,稍稍退身,戏谑地将我打量了一遍。“上次是不太好看,今天不错。”

我眉头刚皱起,他忽地凑近,在我颊畔留下一个轻吻。“素颜更好看,和那张照片更像。”

原来是看上那张照片里的我,那时我才大二,黑长直,而今我栗色大波浪,五官也更加明朗,风格显然大变。

“你是变态吗?”泡妹只喜欢同款?

“想多了,我只是这阵子想吃清蒸鲈鱼,再香的红烧肉也吊不起胃口,”他说到这里,又流连地抚上我的脸颊,“但说真的,今天你很好看。”他眼里浮出男性的欲望,却不显轻浮。

我掰下副驾的镜子,意图反驳他,看清自己后,眉心的小山又塌了下去。这瓷白无瑕的皮肤,含情剪水瞳,尖尖小小的完美鼻头,配上微微凌乱的头发,当真美炸天,我一时没舍得挪眼,探出小舌尖欣赏了两秒。

无心插柳柳成荫。

“所以你上次没看上我,冷处理我?”镜子弹回,话题继续。好吧,我心眼儿有点小,兜兜绕绕还是自己的魅力问题。

他挑眉,不置可否。

“所以你真的是西交大的吗?”

“你猜?”他笑意扩大。

“真的在月光湖旁有房子?”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趴在了方向盘上,烟灰色毛衣下肌肉形状恰被勾勒,“你真的太逗了。”

“真的二十九岁?真的是路桥设计师?真的是本地人?那些电影真的看过?”我睇他一眼,开始怀疑起人生来,“脸不会也是假的吧?”

他刚缓过来,再度笑抽了过去,半天也没回答我的问题,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我无语撇嘴,如不是演技,这个渣男的笑点也太低了吧,车都被他笑震了。

见事儿都坦白得差不多,我准备走人,刚张口欲道别,又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我整张脸拧巴了起来——

“卧槽!ED不会也是假的吧?” EOZ4rV5ChxAxw1G7usxHw4m1pTo7lsoQVRXepFkMd8t2o1y6EnkG6ykJxAuSnH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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