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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肉馄饨

老汪之前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和人民公园相亲角有什么瓜葛。

他坐在麦当劳靠窗的位子上,看着玻璃上慢慢滚落的雨滴,面前的一次性杯子里装着白开水。杯子上印着的金色拱门,犹如镇宅之物,让他安心。要是没这杯子,他好像更不配坐在这儿了。

“喂。”素娟向他努努嘴,让他看后头。

几排位子开外,坐着两个小学三四年级的小女孩,一个看上去像本地人,一个是混血。两个小朋友一边啃汉堡,一边偷偷往老汪这里瞟一眼,然后埋头一阵痴笑。正好和老汪四目相对时,一个小女孩用胳膊撞了另一个,开始正襟危坐吃汉堡,只三秒就憋不住了,又开始笑起来。

“走走走。”老汪也不耐烦了,拉着素娟就准备往外跑。

“我还要多坐一歇呢。”偏偏素娟这时候发起了嗲,不愿起身。

“好了吧好了吧。”老汪看了眼对面,又拉了一把素娟,说道:“走来!”

“我还要去上趟厕所……”素娟还没讲完,就被老汪连拉带拽推出了店门外。

“做啥啦?我要上厕所也不给我上啊?”素娟站在麦当劳门口对老汪大吼。

老汪看了眼周围莫名盯着他的过路人群,近乎恳求地低声对素娟讲:“回去上,好吧?我们回去上。”

素娟不开心了,一个人大步往前走。老汪叹了一口气,只好紧跟上。

走着走着,老汪发现已经到了小区门口。算起来,他在这片弄堂也已经住了快三十年了,每趟走进小区,就像听一场交响乐。这里张家小姆妈辅导儿子做功课又在喉咙响,那里李家少爷非洲鼓敲得正扎劲,还有王家阿爷新学了京戏每天要吊嗓,赵家老娘更年期到了三日两头要骂老头子出出气。这些声音躲也躲不掉,好在老汪也听习惯了,算了。

老汪掏出钥匙开门,他家在二楼,七十平方米不到的小两房。进门是一个过道厅兼饭厅,两边各是厨房间和卫生间,再往里走,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儿子小的时候就在客厅里搭了张临时的席梦思,床脚也没,随便混混。自从小汪去北京读大学,后来又去了英国留学,老汪就把这半边布置成了自己的书房,订了张写字台,买了把太师椅,文房四宝都摆上,再做了两个顶天的书橱,放的都是老汪多年收藏的名家书法字画。本来素娟还嫌墨臭,不允许他在家里舞文弄墨,但现在她的遗像倒就在这些字、画、书中间供着。每天老汪必定临一幅《心经》当早课,就是对着素娟的遗像,但他又怕素娟嫌弃,所以遗像前还供了块蜂花牌檀香皂帮她驱味道。这是素娟生前每天都要用的。

两年前素娟查出结肠癌,从发觉到走,还不到一个月。那一阵老汪过得像做梦,只记得每天提着各类检查报告奔东走西。所有人都和他讲,还有希望,还有希望。但人就这么没了,一眨眼。

大概是做好末七的时候,老汪发现素娟又回来了,还和自己讲话,一开始也吓了一跳,怀疑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但慢慢地,老汪和素娟又和平共处起来,甚至还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感觉。这桩事,他和儿子也没提过。自从小汪去北京上大学,每趟寒暑假回来都像蜕了一层皮。本科四年加硕士一年,最后都蜕成陌生人了。算了,彼此有点小秘密也好。

素娟过世后,小汪每个礼拜六会过来看老汪一趟,顺便帮他下个软件,修个电脑,灯泡坏了换一个,支付宝要绑定信用卡,牛奶要续订,水电煤要付,有线电视软件要更新,再顺便,吃碗馄饨。

之前每趟老汪问他:“今天吃啥?”

“随便,吃碗馄饨就好。”

就这样,礼拜六成了馄饨日。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父子俩通常都闷了头吃馄饨。

“今天味道还可以吧?”老汪总归要例行公事问一句。

“还可以。”小汪都懒得抬头。

老汪看着埋头吃馄饨的儿子,才发觉他头顶也冒出了好几根白头发,看着倒比自己的白头发还要心惊。

“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有啥打算吧?”老汪随口问了一句。

小汪看了他一眼:“做啥?”

“没啥。你紧张啥?”

“啥人紧张了?”小汪放了调羹,索性不吃了。

讲是讲儿子,但其实老汪对小汪一无所知,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过女朋友,对女朋友有啥要求,一概不晓得。素娟在的时候,倒是比他急,好几趟要去逼问,都被老汪阻止了。他那时觉得,儿子想讲总归会讲的,不讲,逼也没用。现在他倒后悔了。

老汪起来收拾碗筷准备洗碗。

“今天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已经关了门。

老汪把水龙头关了,听着小汪噔噔噔的脚步声消失,突然觉得儿子每个礼拜过来一趟,很有可能是来确认他有没有死。

“你触到他心事了。”素娟来了,两手背着仿佛领导训话,这是她的习惯姿势,“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老汪索性扔下碗筷,坐到餐台旁边,抹了一把脸问:“那你讲哪能办?”

素娟也坐了过来,和他一道想办法。

活着的时候,素娟一直和老汪作对,现在死了,有时倒变得体贴起来。老汪心里想什么,她都清清爽爽。老汪甚至想,早晓得这样,要是她早几年走,说不定自己还能轻松些。

“要么你去问问他,到底这辈子还准备结婚吧?”老汪试探了一下。

“他又看不见我。”素娟板起面孔。

老汪想想也是,自己又失言了。

素娟想了想,说道:“要么还是你先帮他找起来,这种事,你突然问起来也怪,假使有备选的,总算也有个理由。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可进可退。”

素娟退休前就是工会主席,这一套周到的办法,老汪有时感觉自己一辈子都学不来。

“但是也有一个问题,我要去哪里找啊?总不至于马路上随便拉一个小姑娘吧?”老汪问。

“讲你是死脑筋,一点也不错。人民公园相亲角不是很有名吗?而且对方啥条件,都写得清清爽爽。你看见好的,就记下来,回头再和他讲讲,先探探口风啊!”素娟都有点不耐烦了。

老汪一拍大腿:“我明天就去。”

老天爷保佑,第二天没下雨,是个好天。初夏的风,湿度高,吹在面孔上痒兮兮的。老汪踩着脚踏车,有种莫名的兴奋和紧张。

“我和你讲,到了人民公园,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讲是来随便看看的。”

“不要拍照,你看见好的,先记在心里,找个地方再写在手机上。”

“最重要的一点,千万不要暴露自己!”

素娟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犹如军师一路指挥,面授机宜,把老汪搞得七荤八素。四十多年前,老汪也是骑着一辆铮铮亮的脚踏车,后座的素娟总习惯用手轻轻围着他的腰,让他腰里一片酥痒。他们来到外滩防汛墙,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硬劲挤出一个位置。看着对面黑咕隆咚的浦东,闻着黄浦江水的味道,耳边还回荡着海关大钟的声音。铛铛铛。所有的情话仿佛都是说给空气听,于是更容易说出口了。老汪和素娟就是在情人墙定了终身。

老汪停好脚踏车,一路走到人民公园正门,隔了老远,就闻到一股讲不出来的怪味道一阵一阵汹涌过来。立定在原地闻了半天,他终于想起来,这是小菜场里猪肉摊的肉膈气,混着地下小工厂造的劣质香水味,还夹着汗馊臭和人体荷尔蒙的味道。老汪当场就想掉头,但一看到素娟这张工会主席面孔,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人,老阿姨,老爷叔,朝天冲的鼻孔,油腻腻的头发,软扑扑的啤酒肚,还有挥着手绢的老女人在痴笑,露着黄牙的老男人看上去神兜兜。还有伞,短柄伞,长柄伞,两折的,三折的,彩色的,格子的,都贴了狗皮膏药一样的白纸头。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七翘八裂,全无骨架,既像水果摊特价苹果买五送一,又像电线木头上贴的专治不孕不育的广告。老汪觉得,就算出身再高贵的人,一旦以这种形式出现在相亲角,身价马上跌了十八个段位。

老汪一排排看过去,马上发觉素娟之前传授的技巧毫无用处。这些狗皮膏药信息,言简意赅到令人怀疑是不是真的。与其把这些抄回去问小汪,还不如自己瞎编几个更靠谱。

一想到今天来这里肯定完不成任务,老汪整个人倒放松下来,开始闲庭信步。平时自己也没啥朋友,更不喜欢社交,稍微有些来往的,也就是老年大学书画社里几个舞文弄墨的老头子。老汪之前还有些嫌弃他们,现在看来,简直高贵得不得了!眼前景象只让他想到四个字——一天世界。就这样,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

老汪刚准备打道回府,素娟在旁边指着远处一堆人说:“那里有花头。”

老汪顺着看过去,一个六十出头的胖子,虎背熊腰的身材,皮肤晒得墨墨黑,一看就是年轻时跑过单帮的生意人,还戴着一副墨镜,镜架上的LOGO弹眼落睛,头颈上挂着一根手指粗的金项链,衬着一件金黄色的POLO立领衫,远远望过去,简直像一只顶顶正宗、肥得流油的高邮咸鸭蛋。他手舞足蹈,和旁边的一位阿姨比画着啥,阿姨脸上似笑非笑,似乎在听,又似乎不在听,一把檀香扇赶瘟神般扇来扇去,藕绿色的改良中式旗袍正好包住小骨架,从背后看几乎看不出年龄。

老汪被这奇异的组合吸引了,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想到,老汪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这位师傅,儿子还是女儿啊?”黑胖子笑笑。

“我来随便看看的,随便看看。”老汪准备滑脚。

“来随便看看的肯定都是儿子,要是女儿,老早就扑上来了!”旁边一位一身花露水香的胖阿姨搭腔,大家都笑了。

老汪停下来,自己也跟着戆憨憨地笑了。

“这位师傅肯定是第一趟来,没经验。”藕绿色旗袍阿姨对老汪笑笑,“你要是真心想找,回去拿把伞,小孩的基本情况写一写。找得着嘛最好,找不到嘛,就当大家多交一个朋友呀。你儿子今年几岁啊?”

“三十五岁。”

“年纪也不小了哦,和你一道住啊?”

“他自己有套小房子的。”

“哦……”

老汪明显觉得,讲好这句话,现场气氛有点变了。大家都有点蠢蠢欲动,只有黑胖子戴着墨镜看不到表情。

“那你回去就好好写写,我们下礼拜还在这里。要么我们先加个微信。”藕绿色阿姨已经掏出了手机,“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老汪这才想起军师素娟的嘱托,千万不要暴露自己,但一切都晚了。

那天,老汪一共加了七个人的微信。黑胖子姓金,微信名字是“沉默是金”。老汪觉得滑稽,改成“老金”。花露水胖阿姨叫“阿芳”,朋友圈里全是广场舞的内容,她是领队。藕绿色阿姨姓林,双名美琴。美琴,美琴,老汪在嘴里嚼了好几遍,不晓得为啥,觉得这名字和素娟倒是般配。其他人索性统统改成统一代号“人民公园路人”,再以“甲乙丙丁”区分。加了微信后,好几个人或明或暗想和他打听儿子的情况,他还要卖个关子,统一答复:“下周见分晓。”只有美琴没多问一句,老汪反而记在了心里。

礼拜一,老汪在家开始筹备小汪的情况介绍,先打了一个文字草稿。

礼拜二,稍加润色,把“性情忠厚”改成了“性情敦厚”,“温和谦虚”改成了“温良谦恭”。

礼拜三,选用什么字体斟酌了很久,主要在苏轼还是溥儒之间摇摆不定。

礼拜四,决定还是用溥儒的字,一来溥儒的帝王出身正好暗衬小汪的北上求学经历,二来苏体稍微有些歪斜,给人印象不佳。更何况,他们也不懂。

礼拜五,试写一遍,有些生涩。又复写五遍,取最佳一幅,左右端详,还算满意。夜里才收到儿子微信,讲明天公司加班,不来吃馄饨了。也好,可以安心创作。

礼拜六,在家中挑伞,选来选去,挑了一把纯黑的,将纸钉在伞架上,左看右看,总觉得溥儒多么优雅高贵的字,被作践在狗皮膏药上,真的于心不忍。苦恼了老半天,夜里六点,突然心生一计。

礼拜天,老汪又如约来到人民公园,直扑荷花池旁边老金那个小圈子。当他把伞柄的扣子解开,扑通一声撑开伞骨时,旁边几位老阿姨都禁不住发出了“哇”的赞叹。

只见一把普通的透明伞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用黑墨写成的一手书法字,以伞顶为中心,向四周均匀发散,排列布局都极其考究,简直像一件艺术品。

连老金也忍不住摘下墨镜,围拢过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起来:

“犬子汪某,而立逾五,少读诗书,及至弱冠之年,北上求学,又赴英伦,钻研理工。现勤于沪上某洋商,年俸尚能果腹,有陋室一间。性情敦厚,温良谦恭。拟觅佳偶一名,成天作之合。”

老金一边读,老汪一边笑眯眯地听,既是谦虚,也是得意。等老金读好,没想到人群居然不发一声。大家左右看看,只有阿芳一个人嘟哝了一句:“这不都是废话,啥也没讲嘛!”这一句话立刻得到了众人的认同。有几个人觉得没啥大花头,当场就走了;还有几个更是直接冲上来质问老汪:“你儿子到底年薪多少?房子多少大?贷款还清了吧?车子有吧?什么牌子的?身体好吧?可以马上生小孩吧?”

老汪哪里看到过这种架势,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再往后几步,就要跌到荷花池里去了。这时,幸亏美琴过来帮他解围了。

“你们真是的,人家刚刚来,不晓得这里规矩呀。你们再这么逼下去,人家都要逃回去了。”

“对对对,”老金一把拉上老汪,“我们不要和他们瞎胡搞。走,我请你到对面国际饭店吃咖啡,我们慢慢聊,不要睬他们。美琴,走吧?”

美琴看了一眼老汪,还没回答,阿芳一个箭步冲上来:“我也要去。”

“好好,一道去,就我们四个人,现在就去。”老金把老汪拉出了包围圈。

等戴着礼帽的国际饭店门童为他们拉开金灿灿的大门时,老汪莫名听到一阵风铃声。头一抬,只见一串五颜六色的鞭炮。老汪这才想起,上一趟走进这扇门,好像还是自己办喜酒那天。

那年月,普通家庭吃喜酒基本都在家里,能去社会餐厅就已经是排场,更不要讲宾馆饭店。要是可以在国际饭店办桌喜酒,是人人都会跷大拇指的体面事。老汪那时除了在上海的科研所正常上班,周末还要去深圳一家工厂帮忙,指导一下技术,自然也扒了不少分。还记得当年是在国际饭店二楼丰泽楼,八个圆台面,正宗京帮菜,扎足台型。那天他被人群拥来拥去灌了好几杯酒,基本也没吃啥菜,直到最后才有空坐下来。主桌上一只烤鸭居然还没怎么动,他夹了一筷子油亮亮的鸭肉,用面饼包了,蘸上一口浓酱,塞进嘴里那刻他就晓得,这是一场三十年后还会被人记起来的喜酒。

但是,三十年后,那口烤鸭的味道他早就不记得,连那天牵着手的人也没了。想到这里,他坐进一楼咖啡厅沙发的时候,还有点小伤感。

四个人找了位子,美琴第一个落座。老金本来想坐在她旁边,屁股刚沾座,就被美琴讲了:“我等一歇要和阿芳讲些悄悄话,你到对面去。”

“好,好。”老金笑笑,只好和老汪坐在一道。

“老汪,你点什么咖啡?”老金塞过来一本菜单,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

老汪接过菜单一看,一杯咖啡都要六十元起,服务费另算,有点肉痛,翻来翻去发觉还是可乐最便宜。“我喝一听可乐好了。”

“不要客气啊,这里咖啡蛮好的。”老金又转头问两位阿姨,“你们想好了吗?”

三杯咖啡,一听可乐。服务员送好饮料,气氛突然有些冷场。

美琴拿出手机给大家看:“你们看呀,我女儿现在在巴黎旅游,那里天气真是好,拍出来的照片都是蓝天白云。”

大家传着看照片,老汪也接了过来,一个长得蛮清秀的小姑娘,看上去斯斯文文,面架子和美琴倒有些像。照片里全是她一个人的,但显然照片不是路人随便拍的。

“她一个人出去还是和朋友一道啊?”

“几个好朋友,都是女同学。本来两年前就想去法国了,签证、机票、酒店都办好,没想到我家老头子生了大毛病,就没去成。”美琴看了一眼老汪,“后来人也没了,钞票也不退,两面吃耳光,唉,想想真是。今年总算让她去成了。”

老汪心想,两年前,那不是和他家素娟是同一年嘛。

“你女儿现在在哪里工作啊?”老汪多问了一句。

“电视台做导演。”

“哦,那很好的。”

“现在的人都喜欢在手机上看视频,做电视啊越来越难了。”美琴看了一眼老汪,话锋一转,“不过她和学理工科的男生倒也蛮聊得来的,有空约了你儿子一道聊聊?或者微信先加起来也可以啊!”

还没等老汪回答,阿芳抢话说:“我马上把我女儿的微信也推给你哦。对了,你儿子的房子在哪里?哪一年买的?”

“哦,那早了,大概是2007年,那时候股票不是大牛市嘛,天天涨停板。我想想,股票里的钞票实际上也都是空的,不如全部套出来去买套房子实在,当时我爱人还在,”老汪看了一眼美琴,又低了头,“她一开始不同意,还讲大盘会涨到10000点,骂我是寿头。我本来想想也不要和她吵,算了,就还是放在股票里吧。没想到后来她们单位组织工会活动去外地旅游,到了一个庙,和尚看到她就讲了四个字:不要执着。她自己就想通了,觉得儿子总归要结婚的,晚买不如早买,所以抢在大盘跌之前,在莘庄买了套两室一厅,我们付了首付。儿子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里。”

老汪这一番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老金拍拍他的肩膀:“老汪,你这真的是菩萨帮忙啊。我是大盘跌到5000点的时候,跑了一小部分,还是黑心,两个王八蛋股评家又讲只是小调整,底部已经立牢,马上又有一根大阳线要来了。没想到就几天工夫,简直像拉肚子一样一泻千里啊。我后来也不管了,闭了眼睛乱抛,总算抢救出不到200万。你们晓得我市值最高时候多少?整整500万啊!”

美琴抿了一小口咖啡。

“200万很好了。我那年是卖了套小房子冲进股市,后悔得来哭也哭不出,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汗。”阿芳越讲越激动,“老汪你这样的,真的是十个人里面也没一个啊!”

“也是运气好,啥人晓得后头的事。”老汪吸了口可乐。

“所以我讲,还是养儿子好,像我们这种养女儿的,都没这种意识。”阿芳看着美琴说。

“我们要这种意识做啥,买房子这种事,总归是男方负责的。”美琴又看向老汪,“对了,你儿子照片有吗?给我们看看呀。”

老汪拿出手机,才发觉自己居然没一张儿子的近照。前两天在家里整理老相册,倒翻拍了几张他自己觉得有趣的。手机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张小汪三岁时光屁股的照片。

“只有这张。”

两位阿姨一看照片就笑得前仰后翻。老金也拿去看了,笑笑:“倒看不出,老汪你原来是冷面滑稽。”

老汪不晓得如何应答,看上去倒更加可爱了。

“哎哟,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排练广场舞,先走一步。”阿芳对老汪说,“我马上就把我女儿情况发给你哦,让他们出来一道聊聊。美琴的女儿反正还在外国,应该不急的哦。”阿芳笑嘻嘻看着美琴。

“是的,我这里不急的。小伙子条件这么好,就是要多看看,多比较比较嘛。”美琴也笑着看向脸色已变的阿芳,“我先去趟洗手间。”

阿芳和美琴一离开,老金马上招呼服务员:“买单!”

老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客气了一句:“我来买吧,今天谢谢你带我来领世面。”

老金看到美琴已经走远,笑笑:“那今天就谢谢你了。”

老汪一呆。服务员已经把单子拿了过来,一共二百五十元出头。老汪掏出手机扫码,越想越不对,一开始不是讲好是老金买单的嘛,他是被拖进来的呀。

“那么你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老汪问。

“我也是儿子。”老金起身,准备结束话题了。

“那你儿子和她们女儿也都碰过头了?”

“没,她们对我儿子没啥兴趣。我先走了,下礼拜再来人民公园,大家一起讲讲玩玩。到时候我请咖啡,一定!一定!”老金一个人急匆匆追了出去。

这时服务员过来给了老汪小票。老汪收好,拿着伞准备离开时,正好美琴回来了。她看了眼服务员,回头对老汪说道:“今天还是你买单啊?”

“不要紧的,小意思。”老汪低头笑笑。

“老金这人,就是太滑头,混在我们这里也蛮长时间了,到现在我们没一个人看到过他儿子。我甚至有些怀疑,”美琴和老汪并排往外面走时,突然停了脚步说,“他儿子说不定老早就结婚了!”

“啊,这应该不会的吧……”老汪半信半疑。

“啥人晓得,反正他讲的话真真假假,你相信一半就对了。”

两个人站在国际饭店门口,外地旅行团举了小旗子正好在门口介绍景点,老汪一时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回答,该往哪里去。

“我女儿下礼拜二就回上海。等她回来,叫上你儿子,我们四个人一道吃顿便饭,你看好吧?”美琴一双大眼睛笑盈盈满怀期待看着老汪。

老汪有些承受不住,低了头心里打算盘:这么快就要吃饭了?这事他还没和儿子商量呢。“我先问问他。”老汪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好吧?”

“那我等你消息哦。你怎么走?”美琴问。

“我骑脚踏车来的,就停在对过。”

美琴饶有兴致地把老汪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笑笑,然后走了。

后面好几天,老汪都在家里团团转,到底怎么和儿子摊牌,怎么引导,怎么讲法。这种关键时刻,素娟又不晓得去哪里了,连个商量的人也没,真是急死人。眼看礼拜六小汪来吃馄饨的日子又快到了,老汪心里一点没底。

这当中几天,阿芳也发了好几张女儿的照片过来。老汪一看,终于晓得那天美琴笑眯眯讲的“多看看、多比较比较”是啥意思了。也不是不好,面架子和阿芳极像,其实不但是面架子像,而是整个人都像,简直是缩小版、年轻版的阿芳:身板厚墩墩的,看上去既像运动员又像劳动模范,面孔是福相的,不过好像太福相了点。老汪随便打发了阿芳几句,倒是更加坚定了要让儿子赴美琴之约的心。

礼拜六一早,老汪照例去小菜场买馄饨材料,青菜换成了芹菜,又买了几只香菇、一小包虾皮,可以吊吊鲜。

在肉摊前,老汪东看看西看看,还没说话,老板先开口:“又来给儿子买馄饨芯子啦?今天的肉糜老好的。”老汪踌躇半天,用手指着面前的一块肉说:“今天不买现成肉糜了,来条夹心,帮我现在绞一绞。”老板一愣,马上眉开眼笑起来:“夹心一条!”等把肉糜递过去,看着老汪走远的背影,老板自言自语道:“今天有花头啊!”

买好小菜回去的路上,老汪莫名有些生自己的气。明明是为了儿子好,不晓得为啥,话还没讲出口,反倒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已经矮了三分,真是岂有此理!

包好馄饨,儿子来了,老汪还有情绪,忍不住一边下馄饨,一边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弄得乒乓响。直到十只馄饨落了肚皮,他都一句话没讲。倒是小汪感觉到了老汪的异样。

“今天馄饨很鲜的嘛。”讲馄饨好,小汪还是头一趟。

“嗯,芯子调了,加了香菇丁,还加了点虾皮。”

“怪不得。”小汪又吃了一口汤,“阿爸,你看上去好像有心事嘛。”

老汪听到这句倒有些触动,到底是亲生儿子,居然被他觉着了。“实际上有桩事,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老汪刚开了个头,就不晓得怎么讲下去了。

小汪把调羹放了,洗耳恭听。

“就是这个……”老汪一生不善言辞,实际上也不用他善言辞,以前在单位有领导出面,家里又有素娟出马,根本轮不到他。而这一趟,他居然要自己亲口讲,他总觉得,怎么讲也不对,怎么讲都讲不出口。

“你也晓得……”老汪还在抓耳挠腮,想想其实也蛮简单:我这里有个小姑娘,你去会一会,就当交个朋友。但因为这里又牵扯了美琴,让他觉得好像有些复杂了。美琴也是的,儿女的事就让儿女们自己做主碰头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拉上我?

“其实就是……”老汪刚刚觉得还可以说一点了,突然,小汪打断了他:“阿爸,我懂了,你不要讲了,我举双手支持。”

“你懂了?”

“懂了。”

“你晓得我要讲啥?”

“晓得。”

“你支持?”

“你放心,我娘已经走了,你做啥我都支持。哦,我今天后面还有些事,先走了。”

还没等老汪反应过来,小汪已经把门关了。

老汪一个人坐在餐台旁边,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我还没讲,他怎么就已经晓得了?果真是亲生儿子,这么心有灵犀?不对,最后一句啥意思,什么“我娘走了,你做啥我都支持”,他以为我要做啥?!

老汪越想越不对,这里肯定有误会,抓了钥匙就追下楼,准备和儿子谈谈清爽。但追出了小区,也没看到儿子影子,只好叹一口气,打道回府。

门一开,倒看见素娟坐在台子旁边。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才来!”老汪把钥匙一把扔在台子上。

“做啥?我过来还要和你报备啊?要不要再考个勤、打个卡、算进年终奖啊?”

老汪不想和她烦,起身收拾碗筷。

“我看啊,还是你去他家里,和他讲讲清爽。”素娟出了个主意。

“去他家里?”虽然是老汪出钞票给儿子买的首付,但这么长时间了,从装修好之后就没去过几次,儿子也没请他去过,“他住在哪里我都忘记了。”

“房产证复印件不是你也有嘛。”素娟提醒道。

老汪一拍脑袋,这倒是的,扔下碗筷开始翻抽屉。果然还在,白纸黑字。

“我跑过去,好像有点突然吧。”老汪又犹豫了。

“这种事电话里又讲不清楚,让你再等一个礼拜,你肯吗?你不要憋死啊!”

老汪心想,这倒是,他已经憋了一个礼拜了,再憋简直要憋出毛病来了。今天礼拜六,不如明天礼拜天就跑一趟。

第二天一早,揩好面刷好牙吃了早点心,老汪准备出发。交通线路前一天夜里已经规划好,要转两趟地铁再调一部公交车,出来还要走一段路,过去一趟单程要一个多钟头。周末,地铁人反而多。老汪挤在人堆里拉着吊环心想,这些年,也不晓得儿子是怎么上班的,路上挤不挤,上班迟到过吧,被领导吃过轧头吧,都没仔细问过,倒是有些不应该。

好不容易到了小区,找到了门牌号,就看到了楼门前一棵快两层楼高的枇杷树。这棵树还是小汪房子刚装修好时,素娟把吃剩的几颗枇杷核随便丢在这里的。当时老汪还讲肯定养不活,没想到居然这么高了。

这是一栋五层楼的小高层,没电梯,小汪的房子在四楼,是整个小区最中心的位置。当年,他和素娟找民工排了三天三夜的队,才终于抢到整个楼盘开盘第一号的位置。

爬上四楼,老汪觉得有些喘,稍微定了一定,看了眼手表,十点刚过,小汪应该起来了吧。揿好门铃,居然发觉自己还有些小紧张。

门铃响了一记,没反应。

老汪又揿,还是没反应。

老汪有些慌了,不会一大早小汪就出门,自己正好扑空吧。还是应该提前和儿子确认好的。

一急,开始穷揿。房间里终于有了动静。老汪这才舒了口气。

门一开,老汪对着开门的男青年横平竖直看了半天,一时竟糊涂起来:怎么昨天刚来吃过馄饨,今天就眼生了?

男青年看到门口一个老头,又不讲话,又不像送快递的,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您找谁?”分明是一口标准的京片子。

老汪一慌,心想肯定是门牌号找错了,正低头翻房产证复印件确认,突然听到房间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快递放门口。”

这是小汪声音,没搞错啊!

男青年身后多了一个人,小汪钻出来一看,没想到门口居然站着老汪,赶紧把男青年塞回房间,嘭的一声房门关严了,才开口问:“你来做啥?”

“刚刚这是啥人啊?”老汪问。

小汪一愣,然后赶了老汪就往楼梯下走。老汪还不依不饶三步一回头:“这是你室友啊?”“他每个月给你房租吗?”“一个月付多少啊?”

“走走走,我们先找个地方再讲。”小汪语气已经不耐烦。

老汪晓得,出事了。

小区饮食店,虽然是周末,但也过了早高峰,午市又还没开始。服务员们像鸵鸟一样趴在台子上打瞌睡。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没竖起耳朵来听他们父子间的这场对话,老汪心里倒有些莫名的感激。

两个人各点了杯冰豆浆,一开始都不讲话。塑料杯薄得摇摇欲坠,仿佛一捏就扁。老汪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下,想看看素娟是不是也在。

显然是不在的。

“你找啥?”小汪抬头问。

“没啥,没啥。”老汪又吸了一口豆浆,“刚刚是啥人啊?”

“我partner呀。”

“啥?”老汪没听懂。

“我公司合伙人,也是我大学同学,从北京过来帮忙的。”小汪平静地说,“你今朝过来是做啥啊?”

“啊?你从公司辞职了?这份工作还是你娘托了关系打过招呼的,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老汪生气了,又问,“你现在算啥?自己创业啊?你昏头了!”

“我娘介绍的那个工作……啥辰光的陈年旧事了,做了不到半年就辞了。”

老汪被新的打击震撼到了,一时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小汪抬了头,看着老汪的眼睛说:“阿爸,我要和你讲桩事。”

“嗯。”老汪发现自己手已经发麻了,没想到他的身体比他的意志更排斥听到这接下去的对话。

“我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了。”小汪看着老汪,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发音如此清晰,这是坚决的态度。

老汪又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下。哪能办,哪能办,儿子都讲出这种话了,我应该哪能办?要是素娟在,肯定知道怎么得体又坚决地接下去,但他真的不晓得啊!

“我晓得了。”这是他唯一能讲的。

然后父子俩又静默了一阵,偶尔各自吸一口自己的豆浆。饮食店的摇头电风扇还在呼呼响,“鸵鸟”们仍在睡。老汪突然觉得,这眼前的沉默分外难得。

上一趟,他们父子俩这样沉默,还是素娟出殡那天。

追悼会结束,上海人的规矩是不能直接回家,要去人多的地方停一停。那天,是小汪提议,想去小时候弄堂口的公共浴室泡一场浴。

他们俩就去了。浴室居然没拆,就是地方小了一半,本来还怕碰着熟人,倒也没看到一个。想想也是,都快三十年了,老邻居们早就各奔东西,市中心这种蹩脚弄堂房子,现在都是从来不露面的上海房东借给了外地租客,赚点私房零用钿。

父子俩寄了东西,脱了衣裳,冲了淋,然后就把整个身体埋进混汤里。老汪突然想起,上一趟看到儿子精光的身体,大概还是上幼儿园时给他洗娃娃浴。真是一眨眼。

老汪闭了眼睛,任由自己交给这眼前的氤氲和混沌,不想前世,不问来生。整个身体犹如重回羊水一般,等待着新生,而明明,自己刚和死亡打了照面。他感激儿子今天提议来了这里,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比今天更适合来这里的时候。

小汪提议:“阿爸,我帮你搓个背?”

老汪起身,找到一条长几,垫了毛巾俯身躺下,再包好。儿子用打湿的毛巾帮他背脊来回搓着,一遍又一遍。老汪趴着身体盯着浴室一角。蒸腾的水汽都化成了一滴滴水,掉下来,犹如眼泪。突然,老汪觉得自己背上也溅了一滴水,但很快就被毛巾擦掉了。过一会儿,又是一滴,两滴,又擦掉。老汪不知道这是小汪的汗水,还是泪水。儿子的手还是有规律地上下搓着背,老汪趴着,在心里默默数数:1、2、3……一共是21滴。然后,就是长长的沉默。老汪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儿子现在怎么了。他叹了一口气,想着心事,回忆着他和素娟过去的点点滴滴。最后,听到儿子起身走向更衣室的脚步声,他才慢慢把头抬起来,发觉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饮食店里,不知道哪里的水龙头也在滴滴答答。豆浆吃光,杯子见底。老汪又嗦了几记,声音惊动了“鸵鸟”们,有几个陆续醒了,伸伸懒腰开始为午市做准备。老汪看看手表,自己也差不多该走了,但今天特地过来的原因到现在还没讲出口。

“今天过来,其实是想和你讲……”老汪试探地看了眼儿子,“有个朋友介绍过来一个小姑娘……”

儿子正要说什么,被老汪制止了。

“你先听我讲。我也晓得,你从来不做这种事,但是就是去吃顿饭,我也在的。吃好饭,我去帮你讲不合适,我买单,你也不用继续联系,微信都不用加。因为是托过来的,我也不便拒绝,就当帮阿爸一个忙,好吧?”

小汪沉默了半晌:“就这一趟。”

老汪大声附和:“就这一趟!”

和小汪告别出来,老汪走在大太阳下,顿时决定今天中午要去个高级点的地方大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没有素娟在旁,他一个人也终于可以出师了。

地铁七转八转乘到了衡山路,这是当年和素娟谈朋友轧过马路的地方。他一直喜欢两边遮天的梧桐树,尤其夏天,像穿梭在绿色的水帘洞里。

老汪吹着小风,看着马路上打扮时髦的姑娘,望望野眼,心情分外舒畅。沿街的商店大多是落地玻璃门,门口竖一只立架,五颜六色菜单摆上,小风一吹,像旗子一样啪啪作响。老汪站定上前,正犹豫今天要不要也洋气一下、出一下血,突然觉得玻璃窗内的一个人格外眼熟——大红POLO立领衫,手指粗的金项链,大LOGO墨镜,这不是老金嘛!再仔细一看老金对面坐着的人,这不是阿芳嘛!

老金正捏着一块比萨往阿芳嘴里送,突然觉得旁边有人。回头一看,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老汪尴尬,点点头准备走人,但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叫住了。

“老汪,”老金出了餐厅跑上来,依然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我们真是有缘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也好碰到你。”

“今天正好经过。还有事,先走了。”老汪刚想滑脚,又被老金叫住:“后天端午节放假,我正好订了早茶,你一定要来。我们两个坐下来好好聊聊。”

“再讲,再讲。”老汪匆匆告辞,背后老金又喊了一声:“我等下把地址发给你。”

没到五分钟,老汪就收到了微信,市中心一家粤式餐馆,看上去就是很高级的地方。哼,肯定是想收买我。这么一搞,老汪本来想出点血的心情也没了,随便找了一家东北饺子馆,胡乱点一通塞饱肚皮就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汪又收到老金的微信:“明天十一点半准时在门口等你。”老汪看着微信沉吟良久。人民公园这小圈子他已经估摸出来了,水很深,但到底有多深,他还不晓得。他把手机给了素娟看,又请示道:“你看哪能办?”

素娟瞄了眼说:“你去睬他做啥?这种饭有啥好吃的?他不是就想把你的嘴巴堵牢?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情况啊,你这个寿头!”

老汪踌躇着说:“小汪昨天和我讲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了,我整整一夜没睡好。我还是觉得,他会这么想是因为还没碰到合适的人。老金毕竟在人民公园待了那么多时间,我实际上有点想和他多打听打听,比如美琴的女儿到底哪能?要是小孩硬劲不肯,有啥办法好让他们先认识起来?这方面,他应该比我有经验多了。”

素娟没想到老汪居然还会反驳她,嘟囔了一句:“你当心这是鸿门宴。”

“不管是不是鸿门宴,我反正就去会一会,说不定真的好讨回来一些真经呢!”

“我不管了,你那么想去就自己去,当心不要被他玩得团团转。”说完,素娟离开了客厅。

老汪当下给老金回复了一个OK的表情。马上,老金回了一个戴着墨镜的神秘笑脸。老汪越看越觉得,这分明就是老金自己。

第二天中午,老汪准点如约出现,老远就看见老金巴巴等在门口。

“汪老师,这里。”老金笑着和他打招呼,又迎上去说,“我就晓得你肯定会来的!”

老汪本想问句为啥,还是忍住了。

门口一位香港老绅士带着他们进入大厅,讲是讲大厅,其实也没几个座位,而且位子和位子之间空间特别大,来吃饭的人要么西装革履,要么舞裙飘飘,桌子上的碗盏也相当考究,绣金画红,走的是民国粤风,比老汪吃过的某某大酒家早茶之类档次不晓得高了多少。

刚落座,服务员呈上一把折扇,徐徐展开,菊花普洱、桂花龙井、正山小种等等,娟秀小楷写于扇面上,原来是茶单。老汪从没见过如此风雅的茶单,心生好感。两人点完茶,服务员又送来一张菜单,红色繁体字写于奶白纸面上,多是粥面点心,自己打钩。老金熟门熟路点好菜,服务员泡上茶,老汪品了一口,忍不住脱口而出:“好茶。”

老金笑笑:“我就晓得你喜欢这里,像你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以后就该多来来,多享受享受人生嘛。”

老汪笑笑,不说话。

“对了,还不晓得汪老师今年贵庚啊?”还没等老汪回答,老金又讲,“你先不要讲,让我猜猜,我猜你是属牛的。”

老汪大惊:“你哪能晓得?”

老金得意:“我在这方面一向感觉最准。属牛的人都是老黄牛,辛苦一辈子,天天忙东忙西,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要生毛病,对不对?我胆子小,属兔子的,比你小两岁,以后就叫你阿哥。来,小弟以茶代酒,先敬阿哥一杯。”

老汪嘴里讲“不敢当不敢当”,心里却在想:老金你要是算胆子小,人民公园大概也没人敢讲自己胆子大了。

等菜的时候,老金轻声说道:“阿哥,你看那一桌,晓得是啥人吗?”

老汪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靠墙一只小圆桌,坐着一家三口。男的三十多岁,头顶已经有些秃了,肚腩也不小,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脸严肃,老汪只觉得有些眼熟,好像电视上看到过。女的比他年纪略小,妆容精致,写字楼“白骨精”打扮。男小孩大概不到十岁,倒也乖乖吃饭,一点也没这个年龄小鬼头的哭闹。

“这是不是哪位领导的小孩啊?”老汪看老金这么神秘,倒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金一听就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讲你是冷面滑稽,这怎么会是什么领导的小孩?这是我的小孩呀!”

老汪一吓,转身又看了一眼,正好那桌一家三口也看向他们这边,妈妈还让男小孩朝这里挥挥手,老汪只好跟着挥手。

回过身来,老汪低声问了一句:“你已经当阿爷了啊?”

“是的呀,来来,我介绍你们认得认得。”老金起身,带了老汪往里走。一家三口看到两位长辈来了,也连忙起身。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著名书法家汪老师。这是我儿子,媳妇,还有我们小宝贝西西。来,西西,叫阿爷好。”

“阿爷好!”

“好好。”老汪连连点头,心里盘算了一下,今天这顿早茶估计是老早就订好的,前日偶然碰到,老金为了堵上老汪的嘴巴,电光石火间临时又加了一桌。这反应速度,可以的。“我和汪老师再到那边去聊一歇,你们慢慢吃,等歇我一道买单。”于是两人又回到自己桌边,几笼抽屉点心已经上了七七八八。

老汪又喝了一口茶,想到美琴上趟在国际饭店门口随口瞎讲的,居然真的被她讲中。这两人,都不简单。

“阿哥,我晓得你在想什么。”老金帮老汪又倒了茶,“不瞒你讲,我去人民公园,根本不是为了小孩相亲。你也看到了,我第三代也有了,我还帮他们相啥亲?我去,主要是为了自己。”

老汪问:“为了自己?那为啥要去人民公园呢?”

老金往后一靠,笑眯眯看着老汪:“这你就不懂了。谈朋友,你晓得最关键的是啥?”

“啥?”

“两个字:信息。用日本人的讲法,就是情报。多少人谈朋友谈不下去,都是因为一开始掌握的信息有限,只好雾里看花,因为是虚的,所以你好我好,把真实情况都掩盖了。到后来谈得熟了,才发觉‘册那原来你是这种瘪三’,然后一拍两散。要是一开始就多掌握点情报,就好少走许多弯路。包括你看人民公园相亲角这个地方,照道理,相亲相亲,都是年轻人的事,但现在大部分天天守在那边的,都是阿姨妈妈老爷叔。你晓得为啥?”

“为啥?”

“因为谈朋友,甚至结婚,都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家人的事啊!你要了解一个男小孩,你不但要看到本人,还要多看看他的娘,从娘身上也好猜到三分这男小孩的情况了。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你看到这个阿姨推销的女儿或者儿子是纸头上写的这些情况,再来反推他们的娘,也好看到这个阿姨的另外一面。真人和文字信息相结合,信息就多。信息一多,就大差不差。这个比我去啥老年婚恋介绍所,和一群老阿姨跳跳舞、蓬嚓嚓几记,不好比的,那个都是瞎乌搞。要讲效率,还是人民公园信息多,这就是情报的价值!”

老汪没想到,老金一副粗相,说起话来倒一套一套。再一想,他讲的确实也有一定道理。比如今天之前,老汪是绝对想不到老金居然还有这样的儿子媳妇小孙子,就像他讲的,要反推。这么一来,老汪倒对老金有些刮目相看了。

老汪笑着讲:“那么看来我马上好吃你和阿芳的喜糖了。”

“嗳,这你倒是误会了,我们就是谈谈,我从来没想过要和她结婚的。”老金笑笑,又往老汪碗里夹了菜,“这是他们的特色菜,你尝尝味道。”

老汪没碰到过这么真诚的虚伪,倒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好端起茶杯:“你讲得对,谈朋友也不全是为了结婚,我又思想落伍了。”

老汪放下杯子,老金一边为他添茶,一边幽幽地讲:“阿哥,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啊,肯定平常日子过得比阿芳还要巴结。真的,你要想穿点,橡皮筋绷得太紧了,要崩掉的。现在这社会,年轻人不是‘996’拼命加班还房贷,就是担惊受怕公司裁员。再看看我们,退休工资么年年都在涨,又不要上班,身体也好,银行里存的那点钱根本吃不光用不光。这么好的太平盛世,你还不快点趁机多享受一下人生。等到年纪再上去点,这个毛病那个毛病都来了,再想享受就来不及了!”

老汪被他一讲,有些胸闷:今天明明是他露了马脚要来收买我,怎么变成他来帮我上课了?

老金看老汪面孔一拉,赶紧打圆场:“不过阿哥比我长几岁,这方面肯定不用我瞎操心。倒是有桩小事,我要提醒一下。”老金声音又低了下来,“美琴这个人,你千万要当心,不要上当。”

“美琴哪能了?”老汪把筷子也放下了。

“据我晓得,她女儿很反对美琴自说自话在外面帮她相亲,而且……”老金又凑近了些,“本来她们两个还住在一起,最近女儿都搬出去住了,两个人彻底……”老金做了个拗断的动作,然后对老汪眨眨眼。

“啊?脱离母女关系了?”老汪一惊,“你哪能晓得?”

老金拍了拍老汪的肩膀:“阿哥啊,你不要看上海滩2000多万人口,都讲大上海大上海,好像上海大得不得了。不是的!实际上圈子都是眯眯小的,这种事根本瞒不牢的。你想,两个人关系这么差,她还每个星期都来相亲角,到底是图啥?你自己仔细想想。”

老汪对这讲法不置可否,也不晓得是不是老金瞎编故意释放的烟幕弹。老金对美琴有意思,老汪是第一天就看出来了。本来还准备和盘托出周末和美琴女儿还有他儿子四个人吃饭的事,想了想,还是没讲出口。

“阿哥,你不会已经被她套牢了吧?”老金看老汪不作声,又问了一句。

“哪能会,没有没有,没有的事。”老汪连连摆手。

“这就好,来,吃菜吃菜。”老金又夹了一只流沙包给老汪,仿佛不经意说道,“对了,我家里的这些情况,你也帮我保守一下小秘密哦。”

老汪只好点头。

这一顿饭吃到后来,老金又跑开去隔壁桌讲了几句话,等再回来的时候,老汪已经啥也吃不下了。

“买单。”老金招呼了服务员,甩出一张金灿灿的信用卡,“这张卡可以打八折对吧?” t9z2rlTz3o/uAv0iLQpGX/f+8tt4wRsEfrK/Z1vvMzfcrl7sRmUsyeIDExxZhkq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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