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虽然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但每当杰拉尔德不遂她的愿,娇小漂亮的莫莉·马修森总是说这话。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一边跺着她那双小高跟鞋,一边又这样说。杰拉尔德正因为那张上写“结欠清单”的长长的账单而大惊小怪。第一次是她忘记给他,第二次是因为害怕没有给他,现在他亲自从邮差手里拿到了账单。
莫莉是典型的女性。她是一个被称为“真正的女人”的美丽典范。她当然身材娇小,真正的女人不可能高大;她当然长相甜美,真正的女人不可能相貌平平。她充满幻想、喜怒无常、性格多变、可爱迷人,对漂亮衣服情有独钟,用内行的话来讲,总能“穿出风采”。(这并不是指衣服——衣服本身没有风采可言——而是指某种独特的驾驭衣物的优雅,这种天赋似乎只有少数人有幸拥有。)
她也是一位充满爱心的妻子,一位尽职尽责的母亲。她拥有“社交天赋”,对社交生活有着浓厚的兴趣。尽管如此,她对家庭的喜爱和自豪丝毫未减,就像大多数能干的女性那样,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果世上存在所谓真正的女人,莫莉·马修森无疑就是其一。然而,在内心深处她一直渴望自己能成为一个男人。
突然之间,她的愿望成真了!
她变成了杰拉尔德,沿着小路昂首阔步,像往常一样匆忙去赶早晨的火车。而且必须承认的是,她有点生气。
刚才她自己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不仅仅是“最后一句狠话”,还有之前的几句。她紧闭双唇,生怕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来。然而,她并没有接受阳台上那个怒气冲冲的小身影的观点,而是感到一种高高在上的骄傲,一种对弱者的同情,尽管自己生气,心里还想着“我必须对她温柔些”。
一个男人!她真的变成了一个男人。只有残存下来的关于自己的模糊记忆,让她意识到自己与男人的差别。
一开始的感觉有些奇怪,身体更庞大笨重了,而且比平时厚实了许多。脚和手似乎异常大,而又长又直、自由摆动的双腿向前迈着大步时,让她感觉自己仿佛在踩高跷。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加清晰的全新而美妙的感觉: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觉得自己大小正合适。
现在,一切都恰到好处。她的背紧贴在椅背上,双脚舒适地放在地板上。她的脚?不,是他的脚!她仔细打量着它们。从学生时代起,她从未感到自己的脚如此自由、如此舒适过。走路时,它们牢牢踩在地上,敏捷、轻快、稳妥,就比如她追赶电车时,一股说不上来的力量驱使着她,让她追上前去,追上后又一跃而上。
另一股力量驱使她从口袋里掏出零钱。她立刻轻车熟路地拿出一枚五分硬币给售票员,一枚一分硬币给报童。
这些口袋令她感到惊喜。她当然知道它们的存在,她数过、笑过、补过它们,甚至还羡慕过它们,但她从未想过拥有这些口袋是何种感觉。
她躲在报纸后面,让陌生混杂的意识在各个口袋间游走,同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所有东西都在手边,随时可用,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雪茄盒里面满满当当,让她心里暖洋洋的;那支牢牢夹住的钢笔,除非她倒立,否则绝不会掉落出来;还有钥匙、铅笔、信件、文件、笔记本、支票簿、账单夹。突然间,一股强烈的力量和自豪感涌上心头,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拥有金钱——自己挣来的钱——可以随心所欲地施舍,也可以紧抓不放。再也不必低三下四、软磨硬泡或花言巧语地讨要了。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钱。
那笔账单若是落到她手上,也就是说,落在他手里,他肯定二话不说就付清,提都不会跟她提。
此时,变成男人的莫莉悠然自得、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口袋里装着钱,她突然意识到了他对金钱根深蒂固的执着。童年时代的他充满各种欲望和梦想,雄心勃勃;青年时代的他为了给她一个家而拼命工作;当下,种种忧虑、希望和风险交织在一起。此时此刻,他的每一分钱都有大用途,而这笔拖了许久、亟待支付的账单,若是当初一到手就交给他,本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此外,他个人对“结欠清单”这一说法极其反感。
“女人真是毫无商业头脑!”她不禁自言自语道,“那么多钱花在帽子上——那是多么愚蠢、无用、丑陋的东西!”
说着,她开始观察起电车里女人的帽子来,仿佛以前从未见过一样。男人的帽子看起来中规中矩、庄重得体,既有个性又不失风格,不同年龄段的人的帽子也各不相同,她以前从未注意到这一点。但是女人的帽子——
现在,带着男人的眼睛和大脑,带着往常自由行动的记忆,同时戴着这顶紧贴在短发上而不显累赘的男帽,莫莉审视起女人的帽子来。
她们浓密蓬松的头发既迷人又傻乎乎的,而在这些头发之上,朝向各个角度的,是一顶顶五颜六色、用各种随手获得的材质制成的形态各异的帽子,有的尖尖的,有的拧成了一团,还有的歪歪扭扭,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就这样栖息在她们的头发上。此外,帽子上的装饰更是夸张:一簇簇挺立的僵硬羽毛,闪闪发光的缎带扎成的突兀醒目的蝴蝶结,以及那些摇曳不定、向外伸展的羽毛,折磨着旁边人的脸庞。
她这一生从未想象过,这些备受追捧的女帽,在那些为其买单的人眼中,竟像是疯猴子身上的奇葩装饰。
然而,当一位看起来既愚蠢又可爱的小个子女士进来时,杰拉尔德·马修森立刻起身给她让座。后来,一位面颊红润的漂亮女孩站在他旁边,她戴着更加狂野、颜色更加艳丽、形状更加奇特的帽子,当帽子上柔软卷曲的羽毛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时,那种亲密的触感让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愉悦。然而内心深处隐藏的那个她,却涌起一股足以淹没一千顶帽子的羞愧之感。
当他上了火车,坐在吸烟车厢的座位上时,她又有了令她惊讶的新发现。周围都是通勤的男人,其中不少人还是他的朋友。
对她来说,他们不过是“玛丽·韦德的丈夫”“与贝儿·格兰特订婚的男士”“那位有钱的肖普沃思先生”或者“那位好脾气的比尔先生”。平日他们都会向她脱帽致意,鞠躬行礼,如果离得近,还会礼貌地和她聊上几句,尤其是比尔先生。
现在,她体验到了一种睁大眼睛认清现实的感觉,一种真正了解男人真实面目的感觉。这些知识的丰富程度令她颇感惊讶。从孩提时代起的所有聊天,理发店和俱乐部里的八卦,早晚通勤火车上的谈话,对政治立场、商业地位和前景的洞察,以及对人物性格的评判——一切都以一种她从未知晓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过来和杰拉尔德交谈。他似乎很受欢迎。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伴随着全新的记忆和对所有这些男人内心深处的洞察,一种令人震惊的崭新认知涌入她的大脑,那便是男人对女人的真实看法。
车里坐着的都是善良普通的美国男人,大部分已婚,而且生活幸福——至少按照一般标准来看是如此。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似乎都有一个独立于其他想法的两层空间,专门用来存放他们对女性的各种看法和情感。
上层储存着最温柔的情感、最精致的理想、最甜蜜的回忆,所有关于“家”和“母亲”的美好情感,所有精巧的赞美之词。这儿仿佛是一个圣殿,里面供奉着一尊蒙着面纱、被盲目崇拜的雕像,它与那些珍贵却平凡的经历共占一席之地。
而在下层——在这里,沉睡的意识被剧烈的痛苦唤醒——他们保留着完全不同的一套想法。即使她那位思想纯洁的丈夫,也在里面存放着男人们在晚宴上讲述的下流故事,在街头或车上无意间听到的更加不堪的内容,那些卑劣的传统、粗俗的绰号和粗野的经历。这些他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从未跟别人分享过。
所有这些都被安置在“女人”这一范畴,而心灵的其他领域,确实蕴藏着全新的知识。
世界在她面前展开。不是她从小熟悉的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家”几乎覆盖了整张地图,其余部分则是“异域”或“未知领土”。而现在,她看到的是男人的世界,由男人构建、体验和观察的世界。
这个世界令她眼花缭乱。看着火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房屋,她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建筑商的账单,或是对建筑材料和施工技术的见解;掠过一个村庄,她心里清楚谁“拥有”它,村里的老大是如何急切地渴望爬上权力巅峰,或者那种路面铺设方式是如何失败;看到商店,她知道它不再仅仅是展示诱人商品的场所,更是商业冒险,其中许多只是正在沉没的船只,另外一些则预示着一次有利可图的航行——这个全新的世界令她困惑。
作为杰拉尔德的她已经把那张账单抛诸脑后,而作为莫莉的她却还在家里为那张账单哭泣。杰拉尔德在这里和这个人“谈生意”,跟那个人“聊政治”,此刻又在对一个邻居小心翼翼隐藏的烦恼表示同情。
莫莉以前一直很同情那个邻居的妻子。
她开始与这种强大的男性意识做激烈斗争。她突然清楚地回忆起自己读过的一些文章、听过的一些演讲,对这种只从男性视角出发的平静的男性态度,她感到越来越愤怒。
正在说话的是住在街对面的迈尔斯先生,一个爱挑剔的小个子男人。他有个自鸣得意的大块头妻子,莫莉一向不太喜欢她,但一直觉得迈尔斯先生人还不错,他在细节上非常周到礼貌。
现在他正在跟杰拉尔德说话——听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吧!
“不得不到这儿来。”他说,“我把座位让给了一位非坐不可的女士。一旦她们下定决心,就没有她们得不到的东西,是不是?”
“哪里的话!”旁边座位上的大个子男人说,“她们哪有那么多决心,你知道的,就算有,一转脸就变。”
“真正的危险,是她们可能会超越上帝给她们划定的职责范围。”新来的圣公会牧师阿尔弗雷德·斯迈思说道。他又高又瘦、神经兮兮,长了一张似乎还停留在几个世纪以前的脸。
“我觉得,她们天生的限制应该能约束她们,”乐观的琼斯医生说,“我告诉你吧,生理学规律可不能违背。”“我自己是没见过她们有什么限制,至少在她们想要的东西上是这样。”迈尔斯先生说,“不就是想要一个有钱的丈夫、一栋漂亮的房子、数不清的帽子和裙子、最新款汽车,再加上几颗钻石之类的吗?这些就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了。”
过道对面坐着一个面容疲惫的白发男人,他有一个非常漂亮、总是打扮得体的妻子,还有三个同样打扮得体的未婚女儿——莫莉认识她们。她知道他工作非常努力,于是有点担心地看着他。
但他却开心地笑了。
“这对你有好处,迈尔斯,”他说,“否则男人还能为了什么打拼呢?一个好女人可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而一个坏女人则是最糟糕的,这是肯定的。”迈尔斯回应道。
“从专业角度看,她们是相当软弱的群体。”琼斯医生庄重地断言。
阿尔弗雷德·斯迈思牧师补充说:“她们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罪恶。”
杰拉尔德·马修森坐直了身子。他感到一股情绪在心中涌动,但他说不上是什么,也无法抗拒。
“我们说话的腔调,怎么听上去跟诺亚
似的,”他淡淡地说,“或者像古代印度经文一样。女人确实有她们的局限,但我们也一样,上帝知道。我们在学校和大学里不也遇到过和我们一样聪明的女生吗?”
“她们玩不了我们的运动。”牧师冷冷地回答。
杰拉尔德用老练的目光打量着对方那瘦小的体形。“我自己从来都不擅长足球。”他谦虚地承认道,“但我认识一些女人,她们可比男人有耐力多了。再说了,生活中并不只有体育运动!”
很遗憾,这的确是事实。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走道尽头望去,那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衣着寒酸、脸色不佳的肥胖男子。他曾是风云一时的人物,其事迹一度荣登报纸专栏头条,伴随着引人注目的标题和照片。而如今,他的收入却不及在座的任何人。
“我们该醒醒了。”杰拉尔德继续说道,他的内心仍然被不熟悉的言辞所驱使,“在我看来,女人本质上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我知道她们打扮得很愚蠢,可这又该怪谁呢?她们那些愚蠢的帽子、疯狂的时尚,难道不是我们发明设计的吗?更重要的是,如果哪个女人有足够的勇气穿简约实用的衣服和鞋子,我们当中又有谁愿意与她跳舞呢?
“是的,我们责怪她们攀附我们,但我们乐意让妻子外出工作吗?答案是否定的。那会伤害我们的自尊心,仅此而已。我们总是批评她们为了金钱而结婚,可我们又是怎么称呼一个嫁给穷小子的女孩的呢?我们会说她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傻瓜,就是这样。她们对此心知肚明。
“至于那些生理上的限制,琼斯医生,我想我们男性也有一定的责任,对吧?
“至于夏娃
——我不在场,不能否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我要说的是,如果是她把邪恶带到了这个世界,那么从那时起,我们男人可是让邪恶继续下去的主力军,对吧?”
他们驶入了城市。在一天忙碌的工作中,杰拉尔德隐约感觉自己有了新颖的观点、奇异的感受,而深藏其下的莫莉学到的东西则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