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约翰和我这样的普通人,能租下一座祖传的庄园度过夏天,实属难得。
一座殖民时代的豪宅,一个世袭的庄园,甚至可能是一栋闹鬼的房子,那无疑是浪漫幸福的巅峰——不过这样的奢望,对命运来说是过于苛求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骄傲地宣称,这栋房子有怪异之处。
不然的话,它为何以如此低廉的价格出租?又为何长期无人居住呢?
当然了,约翰取笑我,但这在婚姻里是意料之中的。
约翰非常务实。他对信仰没有耐心,对迷信深为厌恶,对看不见、摸不着、无法用数字量化的事物都公然嘲讽。
约翰是一名医生,也许——当然了,我不会把这话告诉任何一个活人,但面对一张没有生命的纸,我的心情得到了极大舒缓——也许这就是我病情恢复缓慢的原因。
你瞧,他不相信我病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你能怎么办呢?
如果一位声望很高的医生,同时还是自己的丈夫,向亲朋好友保证说,其实你没什么大碍,只是暂时的神经性抑郁,稍微有点歇斯底里倾向,你能怎么办呢?
我的哥哥也是一位声望很高的医生,他也是这么说的。
因此,我服用磷酸盐或亚磷酸盐(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吃滋补药、去旅行、呼吸新鲜空气、进行锻炼,并且在康复之前被严格禁止“工作”。
我个人不赞同他们的看法。
在我看来,做一些适合自己的工作,给自己带来一些刺激和变化,这对我有好处。
但你又能怎么办呢?
虽然他们反对,我还是写了一段时间,然而我只能偷偷摸摸地写,否则会遭到强烈反对。这让我感到很是疲惫。
我偶尔会幻想,假如我遭到的反对少一些,得到的陪伴和刺激多一些,我的病情会不会有所好转。但约翰说,我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考虑我的病情,我承认这总是让我感觉很糟糕。
所以我还是不想这事了,谈谈房子吧。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它十分僻静,远离道路,距离村庄足有三英里。它让我想起书中读到的英国乡村景致,这里有树篱、围墙和上锁的大门,还有许多给园丁和工人住的独立的小房子。
还有一个令人陶醉的花园!我从未见过如此迷人的花园,又大又凉爽,到处是黄杨木围成的小径,两旁是一排排长长的葡萄藤架凉亭,下面设有座位。
这儿以前还有温室,不过如今都已破败不堪。
据我所知,房子发生了一些法律纠纷,涉及继承人和共同继承人的问题。总之,这里已经空置多年了。
我担心这会破坏房子幽灵般的神秘感,但我不在乎——这栋房子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能感觉到。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甚至把这话告诉了约翰,但他说我感觉到的只是一阵穿堂风,然后起身关上了窗户。
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生约翰的气。我确定以前的自己不这么敏感。我想都是我的神经惹的祸。
但约翰说,如果我这么觉得,就会忽视适当的自我控制。所以,我努力控制自己——至少在他面前这样做,这让我很是疲惫。
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们的房间。我原本想住楼下的一个房间,那个房间直通阳台,窗户上镶满了玫瑰花,还有漂亮的老式印花棉布窗帘!可是约翰不答应。
他说那个房间只有一个窗户,放不下两张床,而且如果他另选一个房间的话,周围也没有什么可选的。
他非常细心体贴,几乎不让我做任何事,除非有特别的指示。
我每天每个小时都有规定的日程。他替我打理一切,所以我觉得如果我对此不领情,那就很是不知好歹了。
他说我们来这里完全是为了我,他让我充分休息,尽可能多地呼吸新鲜空气。“亲爱的,你能锻炼多少取决于你的体力,”他说,“你能吃多少也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你的胃口。但是新鲜空气,你随时都可以尽情呼吸。”就这样,我们选择了房子顶层的育儿室。
这是一个宽敞通风的大房间,几乎占据了整个楼层,四面八方都有窗户,空气流通,阳光充足。我猜这儿最初是育儿室,后来成了游戏室和健身房,为了孩子的安全着想,窗户都安装了防护栏,墙上还有圆环和其他装置。
墙面的油漆和墙纸似乎经受过男校学生的蹂躏。在我床头周围,在我触手可及之处,以及房间另一侧较低的地方,大片大片的墙纸都被撕掉了。我还从未见过比这更糟糕的墙纸。
那些肆意蔓延的华丽图案,犯下了艺术上的每一项罪行。
那图案沉闷至极,足以让追随的目光迷失其中,同时又足够显眼,不断刺激和引发人去探究的欲望。跟随那些蹩脚而不稳定的曲线一小段距离,它们突然自我了断,以惊人的角度猛冲而下,在不可思议的矛盾中自我毁灭。
墙纸的颜色令人反感,甚至令人作呕。那是一种闷烧般污浊的黄色,在缓缓流转的阳光之下褪去光泽,显得异常诡异。
在一些地方,它呈现出一种沉闷而艳丽的橙色,而在另一些地方,则是令人作呕的硫黄色。
难怪孩子们讨厌它!要是我不得不长期住在这个房间里,我也会讨厌它。
约翰来了,我得把这个收起来了。他不喜欢我写东西。
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星期,从第一天起,我就没了写作的冲动。
现在我正坐在这间可怕的育儿室的窗边,除了体力不支,没有什么能阻止我随心所欲地写作。
约翰整天都不在家,碰上病人情况棘手的时候,甚至晚上也不回家。
我很庆幸我的病情并不严重!
但是神经衰弱的问题让我很是沮丧。
约翰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他知道我没有理由受苦,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
当然,这只是神经紧张而已。不管怎样,不能尽到我的责任,确实让我感到了压力!
我本想成为约翰的好帮手,让他能真正休息,得到安慰,可现在我却成了他的一个负担!
没有人会相信,我做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比如穿衣打扮、招待客人、整理物品——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
幸好玛丽很会照顾宝宝。宝宝是多么可爱啊!
然而我不能和他在一起,这会令我的神经非常紧张。
我想约翰一辈子都不曾紧张过。关于墙纸的事,他总是嘲笑我!
起初,他打算给房间重新贴墙纸,但后来他说,这样一来就等于让墙纸占了上风,对一个神经紧张的病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沉溺于这种幻想更糟糕的了。
他说,更换了墙纸,接下来就要换沉重的床架,然后是带栅栏的窗户,再然后是楼梯口的那扇门,依次类推。
“你知道这地方对你大有好处,”他说,“说真的,亲爱的,我可不想租住三个月就把房子翻新一遍。”
“那我们去楼下住吧,”我说,“那里有许多漂亮房间。”
然后他把我搂在怀里,叫我“小傻瓜”,还说如果我愿意,他甚至愿意住地窖,让人把那儿好好粉刷一下。
不过,他对床、窗户和其他东西的说法完全正确。
这是一个通风舒适的房间,每个人都会对此满意。再说了,我当然不会傻到为了一时兴起而让约翰不舒服。
我真的越来越喜欢这个大房间了,除了那令人讨厌的墙纸。
透过一扇窗户,我可以望见花园,浓密树荫下神秘的凉亭、竞相绽放的过时的花朵、丛生的灌木和盘根错节的古树。
透过另一扇窗户,我可以看到海湾的迷人景色,还有属于这片庄园的私人小码头。有一条美丽的林荫小路从房子直通那里。我总是忍不住想象,有人漫步在这错综复杂的小路和凉亭间,但约翰警告我,切不可沉溺于任何幻想。他说,以我这样的想象力和编故事的习惯,像我这样神经衰弱的人,很容易沉溺于各种狂热的幻想之中。我应该运用意志和理智来遏制这种倾向。那我就试试吧。
有时我想,要是我身体好些,能写点东西就好了,我的思绪就不会那么紧张压抑,我也可以得到休息。
但我发现,我一尝试就会感到非常疲惫。
在工作上得不到任何建议和陪伴是多么令人沮丧。约翰说,等我的病好了,我们就请表亲亨利和茱莉亚来家里多待一阵子,但他还说,他宁愿把烟花放在我的枕套里,也不愿让我现在就与那些可能刺激我的人待在一起。
我真希望自己能快点好起来。
但我绝对不能去想那件事。在我看来,这些墙纸似乎知道自己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
有一种图案反复出现,像是折断的脖子一样耷拉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倒挂着盯着你看。
它的无礼和没完没了让我无比愤怒。它们上上下下、横七竖八地爬行,那些荒诞不经、一眨不眨的眼睛无处不在。有一处墙纸拼接不齐,那些眼睛就沿着接缝上下移动,一只眼睛比另一只稍高一些。
我以前从未在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上看到过如此多的表情,我们都知道它们的表情有多么丰富!小时候,我经常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从空白的墙壁和朴素的家具中得到的乐趣和恐惧,比大多数孩子在玩具店里找到的还要多。
我记得我们那张又大又旧的写字台,它的把手总是亲切地眨着眼睛。还有一把椅子,它总让人感觉宛如一个可靠的朋友。
我曾经觉得,要是其他东西看起来太过凶狠,我便可以跳到那把椅子上,这样就安全了。
不过,这个房间里的家具算不上糟糕,只是不太协调,毕竟我们是从楼下把它们搬上来的。我猜当初这里被用作游戏室时,他们不得不把育儿室的东西搬出去。这也难怪!我从未见过孩子们能把一个地方搞得这么糟糕。
我之前说过,墙上的墙纸有几处被撕掉了,而墙纸粘得异常牢固,比兄弟手足之间还要紧——这些孩子撕墙纸时一定既有毅力又心怀怨恨。
地板上到处是划痕、凹痕和裂口,一些地方的灰泥也被挖了出来。我们在房间里只找到这张沉重的大床,它看起来仿佛经历过战争。
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我只介意这墙纸。
约翰的妹妹来了。她是个可爱的姑娘,而且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不能让她发现我在写东西。
她是一个完美而热情的管家,对她而言,没有比这更理想的职业了。我确信她以为是写作让我生病了!
但我可以在她外出时写作,透过这些窗户远远就能看见她。
有一扇窗,透过它可以看到路,一条绿树成荫的蜿蜒小路;还有一扇窗,透过它可以看到乡村。这儿的乡村很美,到处都是大榆树和天鹅绒般的草地。
墙纸上有一块不同色调的隐蔽图样,尤为恼人,因为你只能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捕捉到它的身影,而且依然模糊不清。
而在没有褪色的地方,在阳光恰好照到的地方,我能看见一个奇怪、挑衅、形态朦胧的身影,似乎在那愚蠢而显眼的正面图案后面鬼鬼祟祟地动。
妹妹在上楼!
国庆节终于结束了!人们都走了,我也累坏了。约翰觉得我见见客人也许会好些,所以我们把母亲、内莉和孩子们接来住了一个星期。
当然,我什么都没做。现在一切都由珍妮打理。
可我还是觉得很累。
约翰说,要是我不快点好起来,秋天他就送我去见威尔·米切尔医生。
但我一点也不想去那儿。我有个朋友曾经去那儿治疗过,说那个医生跟约翰和我哥哥一模一样,甚至更糟!
此外,前往如此遥远的地方,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我感觉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什么都不值得我动手一试,而且我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爱发牢骚。
我毫无缘由地哭,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哭。
当然,约翰或其他人在时我不会哭,但一个人时我就会哭。
我现在经常一个人。约翰经常因为处理严重病患而留在镇上。珍妮很好,我不让她陪的时候,她便不来打扰我。
所以我会去花园里散散步,或者沿着那条可爱的小路走一走,坐在玫瑰环绕的门廊上,还经常在这里躺着。
虽然有那些墙纸,我还是越来越喜欢这个房间。也许我之所以喜欢这个房间,正是那墙纸的缘故。
它是如此盘踞在我的心头!
我躺在这张固定不动的大床上——我相信它被钉牢了——一小时一小时地研究那些图案。我可以肯定地说,这跟做体操一样有效。我从底部开始,从没人触碰过的角落开始,第一千次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毫无意义的图案研究出个结果来。
我对设计原理略知一二,知道这个东西的排列并不符合辐射、交替、重复、对称的规律,甚至不符合我听说过的任何规律。
当然,这些图案在每一张墙纸上都是重复的,但此外并无其他规律。
从某个角度看,每一张墙纸都独立存在,那些臃肿的曲线和装饰性花纹——一种“颓废的罗马式”风格,带着震颤性谵妄——在孤立的愚笨柱子中摇摇摆摆地上下移动。
但另一方面,它们又以对角线相连,那些蔓延的轮廓像巨大的倾斜波浪散开,在视觉上极尽恐怖,仿佛一大堆翻滚的海藻在全力追逐。
整个图案也呈水平方向展开,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我竭尽全力试图分辨出它在那个方向上的运行规律。
他们还用一条横向的宽带做檐壁装饰,这极大地增加了混乱之感。
房间另一端的墙纸几乎完好无损,在那里,当交叉的光线渐渐消失,低矮的阳光直射其上时,我几乎可以想象出辐射效果了——那些没完没了的怪诞图案似乎围绕着同一个中心点,然后以同样狂乱的姿态向四面八方冲去。
观察它们让我感觉很累。我想我该小睡一会儿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些。
我不想写。
我感觉自己没这个能力。
我知道约翰会觉得这很荒谬。但我必须以某种方式说出我的感受和想法——这真是一种解脱!
但这种努力带来的疲惫超过了解脱的感觉。
现在有一半时间我都非常懒散,总是躺着。
约翰说我不能失去体力,他让我吃鱼肝油和各种补品,更不用说麦芽酒、葡萄酒和珍稀肉类了。
亲爱的约翰!他非常爱我,不愿意看到我生病。前几天,我试着跟他认真、诚恳、理智地交谈,告诉他我多么希望他能让我去看望表亲亨利和茱莉亚。
但他说我去不了,就算到了那里也承受不住。我也没能好好为自己辩解,因为没等说完我就哭了起来。
我现在越来越难以清晰地思考了。我猜这全都是因为神经衰弱。
亲爱的约翰把我搂在怀里,直接把我抱上楼,放在床上,坐在我旁边给我读书,直到我的脑袋累得昏沉沉的。
他说我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安慰,是他的一切。为了他,我必须照顾好自己,养好身体。
他说,除了我自己,没人能帮我摆脱困境,我必须运用意志和自制力去战胜它,不能被任何愚蠢的幻想所迷惑。
有一点令人欣慰,宝宝健康快乐,不必住在这个贴着可怕墙纸的育儿室里。
如果我们不住这个房间,亲爱的宝宝就得住在这儿!多么幸运的逃脱!哎呀,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一个容易受影响的小家伙,住在这样的房间里,无论如何都不会。
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幸亏约翰把我留在了这里。你知道,比起小宝宝,我更能忍受这里的环境。
当然,我再也没跟他们提过这事——我太明智了。但我一直密切关注着墙纸。
墙纸里有些东西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在那外部图案的背后,模糊的形状一天比一天清晰。
形状总是一样,只是数量很多。
就像一个女人弯腰低头,在那图案后面爬来爬去。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在想——我开始觉得——我真希望约翰能带我离开这儿!
跟约翰谈论我的情况太难了,因为他太睿智,又那么爱我。
不过昨晚我还是试了一下。
当时有月光。月亮仿佛太阳一样,照得四处亮堂堂的。
有时我讨厌看到它,它动得那么慢,总是从一扇窗户或另一扇窗户照进来。
约翰睡着了,我不忍心吵醒他,所以我一动不动,看着月光照在起伏波动的墙纸上,直到我感觉毛骨悚然。
后面那个模糊的身影似乎在晃动图案,她仿佛想挣脱出来。
我轻轻地起身,去摸摸看墙纸是否真的在动,当我回来时,约翰醒了。
“怎么了,小姑娘?”他说,“别这样四处走动,会着凉的。”
我觉得这是个谈话的好时机,于是告诉他,我在这里根本没有好转,希望他能带我离开。
“哎呀,亲爱的!”他说,“我们的租约还有三周就到期了,我不明白怎么能提前搬走。
“家里的修缮工作还没完成,我现在不可能离开镇子。当然,如果你有任何危险,我可以也一定会带你离开,但亲爱的,不管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确实好多了。我是医生,亲爱的,我知道。你体重增加了,气色变好了,胃口也改善了,我真的感觉对你更放心了。”
“我的体重一点也没增加,”我说,“甚至还减轻了。晚上你在的时候我的胃口可能好些,但早上你不在的时候,我的胃口反而变差了!”
“真是个小可爱!”他说着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想病成什么样,就病成什么样吧!不过,现在我们还是抓紧时间睡觉,养足精神,明天早上再说!”
“那你不打算走吗?”我沮丧地问。
“哎呀,我怎么能走呢,亲爱的?只剩三周了,到时趁珍妮收拾房子,我们出去好好玩几天。亲爱的,你真的好多了!”
“也许只是身体好些了——”我刚开口就停下了,因为他坐直了身子,用严厉而责备的眼神看着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亲爱的,”他说,“看在我和我们的孩子的分上,也看在你自己的分上,我请求你,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别让那种想法进入你的脑海!对你这样性情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危险、更有诱惑力了。那是虚假又愚蠢的幻想。我以医生的身份告诉你这些,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于是我在这个问题上不再多说,不久我们就睡了。他以为我先睡着了,但其实没有。我躺在那儿好几个小时,试图弄清楚墙纸前面的图案和后面的图案究竟是同时动还是分开动。
在白天,这样的图案看起来缺乏条理,无视规律,对心智正常的人来说是一种持续的刺激。
颜色已经够难看、够不可靠、够让人恼火的了,但图案更是让人备受折磨。
你以为你已经掌握了它,但就在你开始顺利跟上它的步伐时,它突然来了个后空翻,你就不知所措了。它扇你一耳光,把你打倒,然后践踏你。就像一场噩梦。
外面的图案是绚丽的藤蔓花纹,让人联想到一种菌类。如果你能想象一种菌环相连的伞菌,一串无穷无尽的伞菌,不断发芽、生长,盘绕在一起——嗯,差不多就是那样。
的确,有时是那样!
这墙纸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似乎除了我没人注意到,那就是它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
太阳从东边的窗户照进来时,我总是等着观察第一束长长的、直直的光线——它变化得如此之快,我总是不敢相信。
这就是我总是观察它的原因。
在月光下——有月亮的夜晚,月光会整晚照进来——我都认不出这是同一张墙纸。
在晚上的任何光线下,在暮光、烛光、灯光下,最糟糕的就是在月光下,它就变成了栏杆状!我是说外面的图案,而后面的女人则再清楚不过。
很长时间我都没弄明白后面那个模糊的图案是什么,但现在我非常确定,那是一个女人。
白天,她温顺、安静。我想,是这个图案让她如此安静。太令人费解了。它能让我安静地坐上好几个小时。
我现在经常躺着。约翰说这对我有好处,他让我尽可能多地睡觉。
实际上,是他让我养成了饭后躺一个小时的习惯。
我确信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因为你瞧,我根本睡不着。
而且这还滋生了欺骗,因为我没有告诉他们我醒着,哦,不!
事实上,我有点害怕约翰。
他有时看起来很奇怪,连珍妮也会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偶尔我会突然想到——就像一个科学假设——也许是墙纸的问题!
我曾经在约翰不知情的时候暗中观察他,我还会找一些无辜借口突然走进房间,结果不止一次发现他正在看那墙纸!珍妮也是。有一次,我发现珍妮把手放在墙纸上。
她不知道我在房间里,当我用最克制的态度非常小声地问她在干什么时,她转过身来,好像偷东西被当场抓住一样,看上去非常生气,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吓唬她!
然后她说,那纸碰到什么就会把什么弄脏,她在我和约翰的每件衣服上都发现了黄色污渍,她希望我们以后小心点!
这话听上去是不是很无辜?但我知道她在探究那图案的奥秘,我下定决心,这奥秘除了我自己,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如今的生活比以前精彩多了。你瞧,我有了更多的期待,更多的盼头,更多要留意的事物。我确实吃得更好了,也比以前更安静了。
约翰看到我有所好转,高兴极了!前几天他还笑了,说尽管有那墙纸困扰,我似乎仍然恢复得不错。
我一笑置之。我不打算告诉他这一切其实正是因为那墙纸——他会取笑我的。他甚至可能会带我走。
我现在不想离开了,谜团还未解开。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觉得这已经足够了。
我感觉好多了!我晚上睡眠很少,因为观察事态变化太有趣了。但我在白天睡得很多。
在白天,那墙纸颇为无聊,也很令人困惑。
菌类上总是长出新芽,上面布满新的黄色阴影。尽管我认真尝试过,但还是数不过来。
那墙纸的黄色真是怪异至极!它让我想起我见过的所有黄色东西——不是像金凤花那样美丽的黄色,而是又旧又脏又难看的黄色东西。
但是那墙纸还有别的问题——那股气味!最初我们踏进房间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了,不过因为空气流通,阳光充足,所以不算太糟。现在我们经历了一个星期的雾和雨,无论窗户开着还是关着,那股气味都在。
它在整栋房子里弥漫。
我发现它在餐厅里盘旋,在客厅里潜行,在大厅里躲藏,在楼梯上等着我。
它钻进了我的头发。
甚至我去骑马的时候,如果我突然转头给它来个措手不及——那股气味仍然在!
那气味也太特别了!我花了好几个小时试图分析它,想弄清楚它闻起来像什么。
一开始并不难闻,非常温和,却是我遇到的最微妙、最持久的气味。
在这种潮湿的天气里,那气味就变得很是糟糕,我在夜里醒来,发现它笼罩在我身上。
起初,它让我心烦意乱。为了消除这股气味,我甚至认真考虑过一把火把房子烧掉。
不过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我唯一能想到与之相似的就是墙纸的颜色!一股黄色的气味。
墙上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印记,位置靠下,靠近踢脚线。一道环绕整个房间的条纹。除了床,它从每一件家具后面延伸而过,好似一条又长又直、平整均匀的“污渍”,仿佛被反复擦拭过一样。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弄上去的,是谁弄的,又是为了什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真让我头晕目眩!
我终于发现了一些东西。
花费那么多个夜晚的时间观察它的变化,我终于发现了。
前面的图案确实会动——这也难怪!后面的女人在晃动它!
有时我觉得后面有很多个女人,有时只有一个,她爬得很快,她的爬行让整张墙纸都颤动起来。
在非常明亮的地方,她一动不动,而在非常阴暗的地方,她就紧紧抓住栏杆,用力摇晃。
她一直在试图爬过去。但是没人能穿越那个图案——它勒得太紧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它上面有那么多脑袋。
它们爬过去,图案就勒住它们,把它们颠倒过来,让它们的眼睛变白!
如果那些脑袋被遮住或者拿掉,情况就不会那么糟糕了。
我觉得那个女人白天会跑出来!
我告诉你为什么——私下里说——我见过她!
我能透过每一扇窗户看到她!
我知道是同一个女人,因为她总是在爬行,大多数女人不会在白天这样。
我看见她在树下那条长长的路上爬,当有马车驶过时,她就躲在黑莓藤下面。
我一点也不怪她。大白天被人发现爬来爬去的,一定很丢人!
我白天在屋里爬行的时候总是锁上门。晚上不行,因为约翰马上就会生疑。
约翰现在很古怪,我不想惹他生气。真希望他能去另一个房间住!再说了,除了我,我不想让任何人晚上把那个女人弄出来。
我常常想,能不能同时从所有窗户中看到她。
但是,不管我转身多快,一次也只能从一扇窗户往外看。
虽然我总能看见她,但也许她爬得比我转身还快!
有时,我看见她在开阔的乡野间爬,和大风中飘动的云影一样迅速。
要是能把最上面那层图案揭下来就好了!我打算一点一点试试看。
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不过这次我不说了!不可过于信任他人。
再有两天我就得把这墙纸揭掉了,我相信约翰已经开始注意到了。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我还听见他问了珍妮很多关于我的专业问题。她的汇报倒是不错。
她说我白天睡了不少觉。
约翰知道我晚上睡得不好,虽然我很安静!
他也问了我各种各样的问题,还装出一副深情款款、和蔼可亲的样子。
好像我看不透他似的!
不过,他这样做也不奇怪,毕竟他也在这墙纸下面睡了三个月。
虽然只有我对这墙纸感兴趣,但我相信约翰和珍妮肯定暗地里也受到了影响。
嘿,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不过也够了。约翰要在城里过夜,今晚才会出去。
珍妮想和我一起睡——这个狡猾的家伙!但我告诉她,我一个人睡肯定会休息得更好。
这招很高明,因为我真的一点也不孤单!月光一出现,那个可怜的东西就开始爬,晃动那图案,我赶紧起身去帮她。
我拉她晃,我晃她拉,天亮前我们撕下了好几平方米的墙纸。
撕下了一条跟我头顶一般高,能绕房间半圈的纸带。
太阳出来了,那可怕的图案开始嘲笑我,我发誓今天一定把它撕完!
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了,他们又要把所有的家具搬下去,把房间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珍妮惊讶地看着墙壁,但我兴高采烈地告诉她,我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对这恶毒东西的怨恨。
她笑了,说她并不介意她来动手,我不能累着。
她总算是露馅了!
但我现在就在这儿,除了我,谁也不能碰这墙纸——哪个活人都不行!
她试图将我带出房间,这个意图太明显了!但我说,现在房间如此安静、空旷、整洁,我应该再躺下来,尽情地睡一觉,即便吃晚饭时也不要叫我,我醒了会叫人的。
所以现在她走了,仆人们也走了,东西也都搬走了,只剩下那张被钉牢的大床架,还有我们在上面发现的帆布床垫。
我们今晚睡楼下,明天乘船回家。
现在房间又空荡荡的了,我很喜欢。
以前那些孩子在这儿可真能折腾!
这张床架都快被咬坏了!
但我必须开始工作了。
我锁上门,把钥匙扔到前面的小路上。
在约翰回来之前,我不想出去,也不想让任何人进来。
我想让他大吃一惊。
我在这儿弄到了一根绳子,连珍妮都没发现。要是那女人真的挣脱出来,试图逃走,我就可以把她绑起来!
然而我忘了,我没有可以站在上面踮脚的东西,我够不到太远的地方!
这张床根本动不了!
我使尽全力去抬它、推它,直到双腿累得酸软无力。我气愤至极,咬下了一小块床角,结果牙齿被硌得生疼。
然后我站在地板上,把够得到的墙纸全都撕了下来。它粘得死死的,那图案还得意得很呢!所有那些被勒住的脑袋、鼓鼓的眼睛和摇摇晃晃的菌类,都在尖叫着嘲笑我!
我气坏了,什么也顾不上了。从窗户跳出去倒是不错的锻炼,但窗子的护栏太结实,想都不要想。
再说了,我也不会那么做。当然不会。我很清楚那样的举动很不得体,可能会被人误解。
我甚至不想往窗外看——那里有那么多爬行的女人,而且爬得那么快。
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和我一样都是从这墙纸中钻出来的?
但我现在被我那早就藏好的绳子牢牢绑住了,休想把我弄到外面那条路上去!
我想,夜幕降临后我还是不得不回到那图案后面去,这可太难了!
能从那里出来,在这个大房间里随心所欲地爬来爬去,真是太惬意了!
我不想出去。即使珍妮叫我,我也不会出去。
因为在外面你得在地上爬,而且一切都是绿色的而不是黄色的。
但是在这里,我可以在地板上平稳地爬,我的肩膀正好可以抵着墙壁上那条长长的污渍,这样我就不会迷路了。
哎呀,约翰在门口!
没用的,年轻人,你打不开的!
听听,他叫得多凶,敲得多响!
现在他嚷着要一把斧头。
毁掉那扇漂亮的门就太可惜了!
“亲爱的约翰!”我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钥匙就在前门台阶上,一片芭蕉叶下面!”
这让他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开门,亲爱的!”
“我开不了,”我说,“钥匙就在前门的芭蕉叶下面!”
然后我又用温柔和缓的语气说了一遍,说了很多遍,说得他不得不去看个究竟。他的确找到了钥匙,打开了房门。他在门口突然怔住了。
“出什么事了?”他大叫道,“天哪,你在干什么?!”
我继续慢慢往前爬,但还是转过头看了看他。
“我终于出来了。”我说,“虽然你和珍妮一直在阻止我。墙纸已经被我撕得差不多了,你们再也不能把我关回去了!”
那个男人为什么会晕倒呢?但他确实晕倒了,而且就倒在墙边,挡在我的必经之路上,所以我每次都必须从他身上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