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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鼠化白蝙蝠，
黑洞深藏避网罗。
远害全身诚得计，
一生幽暗又如何。
这首写给蝙蝠的赞美诗，出自唐代诗人白居易。在诗人的描述中，幽暗并不只是光明缺失的状态，也同时指向一个生存之地，一种智慧，一种力量。在中国文化中，蝙蝠与它代表的黑暗一样，象征着财富、健康和长寿。中国人每到春节贴在大门上的“福”字，与“蝠”同音，一个倒挂的“福”字表达“福气到来”。这样的语言游戏也使语言与希望在蝙蝠代表的黑夜魔力加持下，仪式性地完整合体。中国读者自然比我更熟悉钟馗驱鬼的传说，在民间流传的各种钟馗画像中，都有各种姿态的蝙蝠陪伴在他身边。传说，蝙蝠的夜视力帮助钟馗识破妖魔的真面目，而蝙蝠翩跹飞舞的翅膀则带来保护、新生和慰藉。
中国的几千年传统文化，一直把象征黑夜的蝙蝠作为吉祥的象征。表达福、禄、寿、喜、财的“五福”最早出现在殷商时代，直至清朝的官服和器皿上都可以看到蝙蝠和寿桃图案的刺绣和印刻。蝙蝠不仅被视作福气的象征，中国人也相信它的入药治病功效，而最有名的是东晋炼丹术士葛洪笃信蝙蝠长生不老的传说。事实上，蝙蝠虽然活不了1 000岁，但确实有活到40岁的，对于这样一种肢体小巧的动物，这已经是惊人的高寿了。
但在西方，对蝙蝠和黑暗的联想却完全不是正面的，我作为一名西方人对此其实甚难理解。在西方语境中，对黑暗和蝙蝠的描写，总是与邪恶、未知和恐惧联系在一起，唯有光明才是正义的象征。过去25年来，我一直倾心研究蝙蝠，深刻了解到蝙蝠与生俱有的迷人特性，蝙蝠不仅不会伤害人类，反倒是人类的帮手；蝙蝠聪明、智慧、喜爱社交，还拥有较长的寿命。人类社会对蝙蝠的污名化，很大程度上与基督教和美国流行文化的传播有关，在那里，蝙蝠被描绘为潜藏在黑暗中的神秘又邪恶的动物。
在我看来，这是典型的现代传播学建构。其实，无须深究就会发现，许多欧洲民间传说中的蝙蝠与中国人对它们的认识很接近，至少在瑞典，人们相信蝙蝠会带来好运，蝙蝠血还是一剂恋爱良药。自从《黑夜宣言》5年前首次在瑞典出版以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论我们对黑暗的低估甚至忽视，很多人开始发现黑暗的治愈力量，瑞典北方的天文旅行团越来越受欢迎了，许多游客慕名来看北极光。人们对蝙蝠的认识也有了巨大改变，在过去5年里，瑞典的国家蝙蝠协会成员壮大了7倍。这让我看到了希望。
这是一本讲述黑暗的书，但我们都知道中国拥有全世界最多的光亮城市，上海、香港是全球公认的不夜城，那里的夜空比没有光污染的夜空要亮1 200倍。然而，就是在这个世界最亮的中国南方的大湾区，在喧嚣的城市背后，在山海相接的星空下，2023 年，经过国际暗夜协会（IDA）的严格鉴定，深圳市的西涌成为中国首个正式认证的国际暗夜社区。这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转折点，是人、自然与城市和谐共生的重要实践。
西涌国际暗夜社区位于深圳市东南端大鹏新区，距离城市中心的直线距离约60公里，拥有深圳最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社区周围三面环山，面向大海，山体对城市光污染起到了很好的遮挡效果。那里最早的村落建于宋代末年（13世纪中叶），现在村内还有诸多文化遗址。当地村民在西涌暗夜社区改造过程中普遍建立了对暗夜的认知，尊重夜之神圣、阴阳并存。
成为国际暗夜社区的条件，不仅仅要夜间关灯，毕竟人类也需要夜间照明，因此精心规划和重新设计照明设备就显得尤其重要，比如灯具的遮蔽屏，灯光照明的方向、色温，动作捕捉探测器和开关计时器。只有去除非必要的照明，才能“释放”夜空，让星星重现天空，让古老的萤火虫之舞在黑暗中现身，让我们重新发现其珍贵难得。在过去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萤火虫一直陪伴着人类，只有在最近几十年里，它们才变得销声匿迹。如今，在暗夜社区，它们可以再次回到现代人类生活中并发挥作用。
社区的照明改造工作不会默默地发生。西涌通过举办各种节庆活动、科学讲座和艺术展览，为当地居民、研究人员和游客共同打造与夜晚共存的新方式。这里，位于西涌的深圳市天文台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个集科研和公益于一体的现代化设施，已成为当地发展夜间文化的中心，每年有3万多人来这里仰望夜空，沉醉于无垠的星河之中。
西涌国际暗夜社区是全球“恢复夜晚”运动的一部分，如今，越来越多的城市和社区被设置为特别保护区，以保护其黑暗及居民。这也是未来城市发展的愿景：城市发展并不意味着毁灭自然，人类追求艺术和科学的好奇心可以在受保护的天空下自由驰骋。深圳以西涌国际暗夜社区为例，向世人展示了城市化与保护自然是可以共存的。黑暗不是一定要被填补的空缺，而是留给所有生命畅快呼吸的场域。在这里，萤火虫在银白的沙滩上闪烁，孩子们第一次看到了银河，而人类也可以在没有人造光欺骗身体的情况下自然地入睡。
我在书中提出的“黑夜宣言”也是这一愿景的一部分，是对黑暗的礼赞，是对表达黑暗重要性的故事的宣讲。我们应该与黑夜为友而不是为敌。“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中国的歌谣和童话中到处散发着对待黑夜的温情，绣在衣服上的蝙蝠图案也在告诉我们黑夜的力量。黑暗中诞生幸福，让我们看清自己。当我们远离光明之城，走进温柔的黑夜时，空气中散发着飞蛾追随夜晚的气息，萤火虫起舞，蝙蝠捕食。让我们再次感受诗人白居易奉献给我们的古老智慧：一生幽暗又如何！
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