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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儿皇帝

故事的开始还得再往前追溯三十个年头。唐天祐四年(907年)四月,李唐王朝最后一位皇帝——唐哀帝李柷逊位,立国二百八十九年的唐王朝就此亡国。朱温篡唐,称帝建梁,史称后梁。

后梁龙德三年(923年)十月,李存勖克开封,灭后梁。在李存勖家族的历史叙述中,梁乃伪朝,朱温乃僭主。故而,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仍奉唐正朔,沿用唐哀帝的天祐年号,以“复兴唐祚”为政治口号,与朱温建立的“伪梁”逐鹿中原。

当李存勖于同光元年(923年)四月称帝时,国号仍为“唐”。也就是说,李存勖并没有创立新朝,而是将自己定义为大唐王朝的中兴之主,继承了李渊、李世民一系传下来的大唐正统。“中兴”一词,屡见于诏书之中。

当然,李存勖家族为沙陀人,本姓朱邪,所谓的李氏来自唐帝赐姓,在血统上与李唐王朝没有任何关系。因此,后世将李存勖这个唐称为“后唐”。后唐立国气势宏大,南方诸国大多奉其正朔,后唐的统治疆域也为五代之最,所谓“五代领域,无盛于此者”。

后唐应顺元年(934年),李从珂发动兵变,废掉了闵帝李从厚,登基为帝,改元清泰。李从珂即位后,将开国勋臣、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视为心腹大患。这种情况持续到清泰三年(936年)五月,李从珂终于定计削藩,下诏将石敬瑭调离太原。在亲信桑维翰与刘知远的怂恿下,石敬瑭决定放手一搏,竖起反旗,还公开指责李从珂得位不正。

李从珂以名将张敬达为主帅,举倾国之军来攻,石敬瑭虽为后唐第一强藩,仍不敌后唐朝廷大军,只能困守太原。石敬瑭集团对此早有预案——遣使向契丹求援。石敬瑭不仅向契丹称臣,还以“父礼事之”,尊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为父,石敬瑭为儿,这就是“儿皇帝”的由来。

要知道,石敬瑭此时已四十五岁,而耶律德光才三十五岁。

然而,这并非石敬瑭在中国历史上恶名昭彰的唯一原因。更令人发指的是,他向耶律德光承诺,“事捷之日”将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契丹。石敬瑭的“大手笔”甚至连他的亲信都不理解。刘知远就反对说:“对契丹称臣就足够了,‘以父事之’就太过了。我们只要多给契丹人金帛,就足以说服他们出兵,何必许以土地,将来一旦契丹因此成为中国大患,悔之无及。”

当然,石敬瑭没有听进去。对他来说,契丹人只是后患,而后唐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耶律德光是契丹第二位皇帝,开国君主耶律阿保机的次子。自耶律阿保机时代始,契丹人便一直与后唐缠斗不休,耶律阿保机两次重挫于后唐庄宗李存勖,耶律德光即位之初也曾惨败于后唐明宗李嗣源。

契丹与后唐不仅有世仇,更是地缘政治意义上的竞争对手。契丹人想染指中原事务,乃至入主中原,就必须剪灭后唐这个劲敌。这个时代的契丹国力、军力均未臻巅峰,实力尚不足与后唐正面争锋。然而,契丹人很擅长利用后唐的内乱,并从中渔利,之前几次挥军南下,几乎都是由于后唐北境有藩镇起兵反叛,契丹假借救援反叛藩镇的名义进行的。

契丹人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收到石敬瑭的求援表文时,耶律德光喜出望外,向母亲述律太后夸耀称:“儿子前不久梦到石郎遣使来,现在果然来了,此天意也。”耶律德光让使者带信给石敬瑭:“仲秋时节,倾国以赴”,但在此之前,石敬瑭只能独力守住太原。站在契丹人的立场上看,如果石敬瑭守不住,就证明这个潜在的盟友不足与谋。

石敬瑭果然也拿出了狠劲儿,亲自登城,身当矢石,摆出一副与太原城共存亡的姿态。后唐军虽久攻不克,但太原城很快也陷入了粮尽矢绝的窘境。破城,看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正当石敬瑭计穷势蹙之时,契丹人终于来了。后唐清泰三年(契丹天显十一年)九月,耶律德光如约而至,亲率五万骑兵南下,对外号称三十万人,史载“旌旗不绝五十余里”。

一到太原城外,踌躇满志的耶律德光就让使者带话给石敬瑭:“吾欲今日即破贼可乎?”石敬瑭大惊,急派使者回话:“南军人数甚众,不可轻敌,明天再战也不迟。”然而,石敬瑭的使者还没到,契丹大军已与后唐军开战。石敬瑭见事已至此,只得即刻让刘知远率军助战。

耶律德光派三千不披甲的骑兵出战,后唐军见契丹人不过尔尔,顿生轻敌之心,索性全军压上。契丹骑兵且战且退,待后唐军渡河追击时,契丹伏兵自斜刺里杀出,半渡而击,将唐军一分为二,阵斩近万人。

当夜,石敬瑭出太原城,拜谒耶律德光。《资治通鉴》将两人的会面写得极为煽情:

契丹主执敬瑭手,恨相见之晚。

果然一派“父子情深”。

石敬瑭一见面,就钦佩地问了“父皇”一个问题:“皇帝远来,士马疲倦,但马上能与唐军大战,并取得大捷,其中有什么秘诀吗?”这显然挠到了耶律德光的痒处,他发表了一通胜利感言,石敬瑭立刻作心悦诚服状。

此战过后,后唐彻底丧失了战略主动权。原本包围太原的唐军,反而被石敬瑭与契丹人困在了晋安寨,形成的包围圈长百余里、宽五十里,天罗地网,密不透风。

败讯传来,李从珂计无所出,迫于臣子的压力,只得下诏亲征。但北行至半途,李从珂“心惮北行”,便止步不前,终日酣饮悲歌,意气消沉,仰屋兴叹。失败主义弥漫在整个后唐宫廷。

大臣们劝李从珂领军北征,重拾当年英武,李从珂竟面露惧色,连声拒绝:“卿等不要再说了,石郎使我心胆堕地!”这哪里是当年那个带着十数骑便敢闯入敌营,砍旗杆而归、勇冠三军的李从珂?!

后唐还没亡国,耶律德光与石敬瑭就已经急不可待地想要瓜分天下了。后唐清泰三年十一月,耶律德光约见石敬瑭,以上国君主的姿态说:“我三千里举兵而来,一战而胜。看你体貌恢廓,识量深远,中原之主非你莫属。天命有属,时不可失,我现在就准备册封你为天子。”

石敬瑭虽得偿所愿,但基本的政治规矩还是要讲的,仪式性地再三辞让。而熟悉这套操作的众臣也反复劝进,石敬瑭方才接受。耶律德光当即作册书,立石敬瑭为大晋皇帝,自解衣冠替他披身,筑坛于柳林。石敬瑭当天即皇帝位。

在册封诏书中,耶律德光有一句很关键的话:“朕永与为父子之邦,保山河之誓。”山无棱,天地合,耶律德光永远是石敬瑭的“父皇”。

据《辽史·太宗本纪》记载,耶律德光还给册封加上了一个前置条件:“世为我藩辅”。石敬瑭的子子孙孙,都是耶律家的藩属。

即位当日,石敬瑭就以给耶律德光祝寿的名义,如前约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并奉上绢帛三十万匹作为岁币。石敬瑭当上皇帝,耶律德光收下燕云十六州,真是皆大欢喜。不过,石敬瑭倒也算不上“汉奸”,原因很简单——他是沙陀人。

册封一度还有反复。事实证明,草原汉子的所谓誓言也就那么回事。起因是后唐另一位实力派军阀赵德钧密信耶律德光,敦请立己为帝,不仅提出了更优厚的岁币条件,还承诺即刻出兵南下,平定洛阳,剪除契丹的心腹之患后唐。只不过,赵德钧倒是没想做儿皇帝,而是与契丹约为兄弟之国。

耶律德光读之意动,顿生改立赵德钧为帝的念头。耶律德光的顾虑不少:契丹大军深入敌境、晋安寨尚未攻下、赵德钧兵强马壮且敌友难辨。最让他忧心忡忡的是,山北诸州尚在后唐之手,万一他们出兵断了自己的归路,那就满盘皆输了。

石敬瑭听说耶律德光有改立赵德钧的想法后惊惧不已,立时遣桑维翰游说耶律德光,两人有一段旗鼓相当的机锋对话——

桑维翰说:“唐军败局已定,不足为虑;赵德钧父子不忠不信,首鼠两端,不足为信;大晋一旦得天下,将竭中国之财以奉大国(指契丹),又岂是赵德钧那些小恩小惠能相比的?”

耶律德光表示不可轻敌:“你应该见过捕鼠者吧,要是不做好防备,尚且会被老鼠啮伤其手,何况是后唐这样的大敌呢?”桑维翰回应:“现在大国已扼住老鼠咽喉,它还怎么咬人呢?”

耶律德光又道:“我倒不是有意毁约,实在是兵法权谋不得不如此。”桑维翰再回:“陛下以信义救人之急,四海之人无不瞩目,怎么可以随意更改既定政策,使大义不终呢?我实在觉得陛下这样做不妥。”

说罢,桑维翰跪于帐前,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痛哭流涕,反复进言。面对这一副“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势,耶律德光可能是被说服了,也可能是被感动了,就找来赵德钧的使者,对着帐前的一块石头赌咒发愿:“我已将中原皇位许给石敬瑭,除非这块石头烂了,我才会改变心意。”桑维翰真是石敬瑭的贵人,向契丹求援是他的献策,现在又为石敬瑭保住了皇位。

桑维翰果然没说错。晋安寨被围数月后,粮尽援绝,军心浮动。主帅张敬达忠于李从珂,不愿降敌,为其军中的投降势力所记恨,最终死于暗杀。晋安寨后唐军遂举城出降。

晋安寨一降,后唐大势已去,各镇将领望风而降。据《资治通鉴》记载:洛阳士民“众心大震,居人四出,逃窜山谷”。

李从珂虽早无斗志,但有君王死社稷的勇气。清泰三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李从珂携传国玉玺,带着曹太后、刘皇后及儿子李重美等人登上玄武楼,集体自焚而死,后唐遂亡。李从珂死后无谥号及庙号,后世称之为末帝。据说有人劝李从珂效仿唐玄宗入蜀避难,李从珂苦笑表示,西蜀已为孟氏所据,岂有自己的容身之地?说完恸哭不已,举族自焚。

当天晚上,石敬瑭车驾入洛阳。城内唐军皆解甲待罪,石敬瑭一律免其罪。石敬瑭人虽无耻,却颇有些气度,很快便宣布大赦天下,后唐百官之中,除了几个与他有私怨的人,其他“受伪命者,一切不问”,免予追究。

在石敬瑭的怀柔政策下,洛阳的局势很快就稳定下来,“城中肃然,无敢犯令”。连契丹军也被他安抚得挺满意,没有肆意抢掠。几日后,那些因战乱躲避到外地的士民,纷纷归来复业。

登基后,石敬瑭“事契丹甚谨”,奉表称臣,称耶律德光为“父皇帝”。除了三十万金帛的岁币之外,凡有吉凶庆吊,岁时赠遗,石敬瑭给契丹献上的玩好珍异,相继于道,从契丹太后、太子、南北二王到诸重臣,皆有馈赠。每次契丹使节来,石敬瑭总是亲自在别殿拜受诏敕。契丹人稍有不如意,便遣使至晋廷责难,石敬瑭总是低姿态地道歉。而后晋使节出使契丹,契丹人多骄横倨傲,出言不逊,使节将这些话带回来,朝野皆视为奇耻大辱,只有石敬瑭不以为耻,不改恭谨,始终如一地执行他的“事大主义”。

渐渐地,耶律德光可能多少被感动了,或感到石敬瑭全无威胁,屡次劝阻石敬瑭上表称臣,让他自称“儿皇帝”就行了,如家人礼。

石敬瑭的事大政策固然营造了较安定的对外环境,后晋几乎未与契丹发生过大的冲突,然而,这也给石敬瑭带来了一个负面影响:那些手持重兵的藩镇益加轻慢朝廷。皇权天然是需要神秘感护持的,儿皇帝又有什么神秘感呢?

有些藩镇节帅对石敬瑭自称儿皇帝不以为然,甚至愤懑不平。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某种处于雏形期的“民族主义情绪”,但其中也不乏藩镇不服晋廷的借题发挥。当时最有势力的“爱国藩镇”,应该是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

安重荣此人,曾有一句豪言名垂青史:“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这可能是最能展现五代十国时代精神的一句话。安重荣虽然桀骜不驯、野心勃勃,却是一位有民族气节的反契丹硬汉,将儿皇帝视为“此晋之万世耻也”!他每每见到契丹使者,必然破口大骂,毫无外交礼节可言。有一次,十几名过境的契丹使者与安重荣起了口角,盛怒之下,安重荣竟把他们都杀了。耶律德光大怒,要石敬瑭给个交代,后晋使者无可奈何地说:“这就像家有恶子,完全不听父母的,父母又能如何呢?”

安重荣还咄咄逼人地给朝廷上了一道表,斥责石敬瑭自甘堕落,“竭中国以媚无厌之虏”。他声称已经联络了吐谷浑、突厥、党项等对契丹人愤恚的部落,甚至与燕云十六州的汉人军阀声气相通,而他本人也厉兵秣马,“必与契丹决战”。安重荣还把这道表改写为公开信,散发给达官显贵与各地藩镇。后晋朝野上下为之哗然。

对石敬瑭而言,安重荣的对外强硬姿态,固然是损害了他苦心经营的事大政策,但更让他忌惮的是安重荣以这样的姿态,成为全天下的人心所向。更不要说,安重荣还能以决战契丹为借口,公开整军备战。

石敬瑭下诏给安重荣,试图劝其放弃反契丹立场:“朕因契丹得天下,你因朕致富贵,朕不敢忘契丹之德,你怎么能忘朕的提携之恩呢?”安重荣又怎么会听得进去?石敬瑭与安重荣,必有一战,这不仅是政治理念之争,更是权力之争。

桑维翰担心石敬瑭迫于时势,屈从于安重荣的强硬外交,上疏石敬瑭,大谈不可与契丹开战之“七不可”。他力劝石敬瑭“训抚士卒,养育黔黎,积谷聚人,劝农习战”,等到朝廷“主无内忧,民有余力”,财赋有九年之储,兵力有十倍之强,届时一旦契丹有变,即可出兵北伐,“举无不克,动必成功”。

石敬瑭传密旨给桑维翰:“朕一直对契丹称臣,因此烦懑不快,如今看了你的奏章,方才豁然开朗。朕不会被安重荣鼓动,卿可无忧。”由此可见,即使是没有太多政治耻感的石敬瑭,也会对称臣契丹感到“烦懑不快”。

后晋天福六年(941年)十二月,安重荣秘密联络镇守襄阳一带的节度使安从进,欲对石敬瑭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安重荣来势汹汹,但刚与后晋朝廷军队接触,他手下的一名将领就临阵倒戈。安重荣措手不及,一鼓而溃,战死及冻死者两万余人,他仅带着十余骑仓皇逃往镇州(今河北正定),被朝廷大军团团围住。第二年正月,镇州城破,安重荣授首。收到安重荣的首级后,石敬瑭转手就送给了耶律德光。

《资治通鉴》营造了一种石敬瑭与契丹人亲密无间的叙事:

终帝(石敬瑭)之世,与契丹无隙。

这多少有些言过其实,石敬瑭之死就很可能与契丹有关。

事情还得回到安重荣的叛乱。吐谷浑人本是安重荣的反契丹盟友,后被石敬瑭在军中的头号亲信刘知远策反,归顺了后晋朝廷,在事实上孤立了安重荣。当时直接与吐谷浑交涉的那个人,是刘知远的亲信郭威。安重荣兵败后,耶律德光派人使晋,想讨回这些原本臣服契丹的吐谷浑人。据《契丹国志》记载,当时耶律德光责难石敬瑭招纳背叛契丹的吐谷浑人,石敬瑭因此“忧悒成疾”。

石敬瑭之所以如此焦虑,不只是因为契丹施加的政治压力,还可能与刘知远的不配合有关。刘知远原本就反对以儿皇帝之称和割地给契丹,现在吐谷浑人又是他招降的,他怎么可能轻易将他们拱手让给契丹人呢?刘知远不用公开抵制,只要在私底下软抵抗一番,吐谷浑人短期内就到不了契丹人那边,耶律德光势必恼羞成怒,自然不会放过石敬瑭。

天福七年(942年)六月,离平定安重荣之乱才五个月,石敬瑭驾崩,史称后晋高祖。正史中未明确记载石敬瑭死因,但考虑到时间节点,大概率与“忧悒成疾”有关。

成也契丹,亡也契丹,石敬瑭亦复何伤!

石敬瑭在历史上可谓声名狼藉,向契丹割让燕云十六州之案翻无可翻。但《旧五代史》倒也有几句持平之论:赞他勤政,“旰食宵衣”;赞他谦冲,“礼贤从谏”;赞他俭朴,“慕黄、老之教,乐清净之风,以为衣,以麻为履”。

石敬瑭病重时,曾召重臣冯道单独奏对,命唯一在世的幼子石重睿出拜,并令宦官将重睿抱起,放到冯道的怀里,有托孤之意。这是将冯道当作诸葛亮了,寄望他辅佐幼君。然而石敬瑭刚一驾崩,冯道就联合掌握禁军实权的景延广,以“国家多难,宜立长君”为由,拥立二十八岁的石敬瑭养子(侄子)石重贵为帝,史称后晋出帝,又称少帝。石重贵于石敬瑭柩前即位,为表示对养父的尊崇,放弃改元,暂时仍以天福为年号。 GlmZigpU4qIdK9NMnICiDCwd+t7VwLfSbTFPeJ0k5JuuRl3yWBvcBH5sinZ/VYK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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