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大鹏推开家门的时候,是大香第一个看到浑身是血的弟弟,她紧紧地搂着弟弟,询问他怎么了。大鹏用微弱的声调断断续续地讲:“快救辉子……捅了他……我……”之后大鹏的父母跑了出来,他用更加微弱的声调喊了声“妈”,就闭上了双眼。
经海山在医院保卫科科长的帮助下,找到了当时的保洁员大婶。保洁员大婶告诉经海山,医院的垃圾箱里血刺呼啦的东西很多,而且时间太久,她记不太清了。她回忆说,那天晚上她好像看到了一顶红色的棒球帽,挺新的,她本来想捡回家自己留着戴,可帽子上都是血迹,她就又扔回了垃圾箱里,和其他垃圾一起送到了垃圾站销毁。保洁员大婶还说,老郭所长也来找过她,还去垃圾站找了棒球帽,但找没找到她就不知道了。
经海山想了想,决定不去找大香了,事实应该如此,找到大香,她会以为自己故意整治她和辉子。经海山让派出所的民警把所有证据和案件情况整理成卷宗,他亲自向分局领导做了汇报,想把大鹏被杀案这个积案销了。分局领导还是要求他再次询问一下大香,把此案的证据做足。
距离大鹏死亡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多。经海山再次看到大香,别有一番难言的情愫。大香的身材明显丰满了许多,清爽的脸庞上带着一种贵妇人的气质。再次出现在经海山面前,大香倒是显得很自然,没有经海山想象的昔日恋人相见的那种尴尬。
“你好,经队长。”
当听到“经队长”三个字的时候,经海山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位相识多年的老同学和自己深爱了四年之久的恋人——大香了。
经海山“哦”了一声,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妥当。
大香描述了十二年前的晚上,她弟弟大鹏满身鲜血地进了家门,倒在地上。她跑过去搂着弟弟,的确听到他微弱地讲到救辉子什么的。后来大香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她是结婚前才听辉子说出了真相。辉子之所以撒谎,是因为当年大香跑到医院质问辉子,大鹏是怎么被人杀害的。大香一见到辉子,就说大鹏没有抢救过来,死了,并逼问辉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辉子听说大鹏死了,害怕极了,认为自己要说是大鹏捅了他三刀,还给了自己一刀,大香肯定不信,警察也不会相信,到时再把他给判了死刑!于是,他就编造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凶手——戴着黑色泛红光棒球帽的“男性行人”。
在那个年月,屈打成招的案子还是有的。辉子狠下心来,编造了一个凶杀案件,既不损害大鹏的名声,又保护了自己。
那天晚上,辉子真的看到了一个身背挎包的男性行人从路灯下走过,不过没有戴什么黑色泛红光的棒球帽。这完全是辉子凭着记忆编造出来的,毕竟当时他和大鹏戴的红黑棒球帽被天空中黑里透红的晚霞映衬着。
“辉子说的你信?”
“信!”
“为什么?”
“水果刀是我家的,红色和黑色的棒球帽是我给辉子和大鹏买的生日礼物,大鹏喜欢黑色,辉子喜欢红色。”
“你喜欢辉子?”
“是,他像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里的于连。”
“你现在挺幸福?”
“很幸福。”
“当初辉子虚构了一个凶手,还说凶手戴着黑色棒球帽,又说不完全是黑色的,还泛着红光,你也信?”
“我信,我认为是真的。后来辉子和我解释,我恍然大悟,也想起了弟弟说‘救’辉子的意思。其实,我开始以为弟弟说的是‘就’是辉子用刀捅了他,后来看到辉子被捅了三刀,我就信了辉子说的戴棒球帽的男子是凶手。直到结婚前,辉子跟我讲出了实情,也算是破了案,而且辉子毕竟仗义,保护了我弟弟的名声这么多年,我就答应了辉子的求婚。”大香一字一句发自内心地说给经海山听。
经海山默不作声地点着头。他看着大香,觉得她的确像安娜·卡列尼娜,不像林黛玉。经海山在心灵深处告诉自己,应该与这段持续四年之久的恋情告个别了。他感到这次和大香谈话特别轻松,好像比他们在一起谈恋爱的时候还轻松,而且他跟大香这四年好像是一种亲人间的相助关系,或者说只有亲属间来往的情分,而没有那种生生死死的夫妻般的感觉。
算了,一场缘分变成闹剧收场,看到大香婚后的状态,经海山感到无比欣慰。
老郭所长提议用农历四月初八为案件代号的大鹏被杀专案终于结案了:辉子给公安机关提供虚假证据,导致大鹏之死案件成为“积案”,但是此案已经过了追诉期,而且辉子没有实施犯罪的动机,同时他也是受害者,故此不再追究其法律责任。
大香在知道大鹏被杀案件的真相之后,没有及时向公安机关报告,而是故意隐瞒案件事实,但是考虑到她已怀有身孕,故不予起诉。
经海山去了一趟老郭所长的墓地。他点上烟,摆上酒菜,把老郭所长的办案笔记本给烧了,还给了老所长。经海山哭了一阵子,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经海山又笑了起来,像是在笑话自己,又像是在笑话大鹏、大香、辉子、高美丽。最后他确定他是在笑话自己,笑话自己在办案中不够精细,没有向师父老郭所长那样深入查找线索;笑话自己进入而立之年,还是一个人单着。父母和姐姐哥哥都催他赶紧找对象,就连市局、分局领导见到他,第一句话也是:“抓紧,再拖下去,都成大叔了,把孙子都给耽搁了!”
他记得自己在派出所实习结束的头一天晚上,在值班室的窗前,老郭所长指着窗外黑中泛红的天空说:“大鹏命案发生的那天晚上,天空也应该是这样的景色,明天一定是阳光明媚的一天。辉子那天被捅伤,倒在地面上,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天空,所以他说棒球帽是黑色泛红光的。这个案子该结案了……”老郭所长说完,又在办案笔记本上记录起来。他又说:“小经子啊,等你正式分配到咱们所里,我也就快退休了,这个本子就送给你,做一个办案参考吧。”
经海山笑话自己,当年被分配到分局刑警队,没有及时翻阅老郭所长的办案笔记本,没有真正理解他笔记本里蕴藏的重大线索,致使大鹏命案被搁浅了十多年,直到今天才真相大白。
他又想起了高美丽,一年多了,她杳无音信。
高美丽丈夫和儿子的命案,以及辉子集团旗下建筑公司农民工兄弟被害碎尸案,均是那个叫荀力的总经理为了赢得老板辉子的重用,私自雇凶所为。那个逃犯凶手也供认不讳。因为他身上还有其他命案,兄弟公安机关还在进一步调查取证,但涉及本市的案件事实已经清楚。
辉子花重金请了全国闻名的大律师,为荀力辩护。荀力雇凶杀人罪名成立。经调查,他的确告知逃犯凶手,吓唬一下被害人就行,千万别伤及性命。但毕竟是三条人命,目前检察院已对荀力提起诉讼,法院判处其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经海山内心总觉得辉子有隐藏更深的违法行为,但苦于没有证据,而且但凡涉及辉子的案件,似乎总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阻止警方的侦查,保护着辉子和他集团的利益。
经海山目前正带队调查一起伤害搬迁居民的违法案件,项目的承包商正是辉子集团旗下的一家叫润江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经海山知道,要是询问辉子,他一定又说不知道。“我问一问,了解一下情况。我下面的子公司有几十家,我是不管那么多的,只是每年召开股东大会的时候,和下面的人见个面,听他们汇报下工作。我平时很忙,洽谈生意、参与社会慈善事业,还有接待外省考察学习的民营企业老总等,已经让我应接不暇,我哪有时间干预子公司的事情?我的那些子公司都具备法人的资质,他们自己承担相关的法律责任。另外市里的会议也很多,尤其今年我又当选了市政协常委,更忙了。”经海山已经听到很多次辉子的这些高谈阔论了,现在见他一面要提前一周预约才行,否则是见不到“云飞辉董事长”的。
经海山心里骂道:“‘鬼子精’成了‘人精’,早晚收拾你!”
经海山在调查中了解到,一个叫裴晓军的人有重大违法嫌疑。因为当过兵,他在辉子集团旗下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当保安经理,他姐姐就是当初跟辉子一起辞职下海的会计老大姐裴晓红。裴晓军比他姐姐小五岁,比辉子大两岁。他初中毕业,是辉子看在他姐姐裴晓红的面子上帮他的忙,找了当时在部队任团参谋长的哥哥云飞扬,才让他当了兵。转业后,云飞扬把他带在身边当司机。在区政府,他还是一名正科级的司机。再后来,他就到了辉子的润弘集团。
辉子利用他有些拳脚的“特长”,让他充当“打手”,这下更是把他“宠”坏了。有一家年轻夫妇下岗没有工作,而且上有老下有小,想多要一间房子,或多要一些补贴,结果还没有怎么谈,裴晓军这个忘了初衷的混蛋就噼里啪啦给了这对夫妇一顿拳脚。人家报了警,四平道派出所现任所长信志丰一开始要拘留裴晓军这伙人,可是辉子的电话一到,他又开始“和稀泥”了。最终他们想赔偿那对夫妇一些医药费了事,可那对夫妇不依不饶,非要讨个说法,天天到派出所上诉,后来还到分局信访办告状。这下惹恼了信志丰,他让办案民警以干扰正常司法办公秩序为由,将那个男主人行政拘留了七天,这对夫妇为此一直不停地上诉讨说法。但到现在也无济于事,他们的房子被强拆了,男主人还得了抑郁症,全家人在郊区租的房子里忍气吞声地生活着。女主人讲:“咱们惹不起他们,只能躲着他们,等有青天大老爷出现,咱再跟他们算账!”
经海山决定见识一下这个裴晓军。到了润江房地产开发公司,该公司的负责人讲,辉子董事长听说裴晓军和搬迁户闹矛盾,就让公司把他解聘了,据说他现在出国打工去了。经海山心里明白,裴晓军这是在逃避法律的制裁。
裴晓军是被辉子给保护起来了,辉子让他到M国一家刚成立的跨国分公司任职,主要是让他好好学习一下管理企业的经验,不能总是打打杀杀。辉子这么做,都是看在和他一起打拼创业这么多年的裴晓红的面子上。裴晓红和辉子一起辞职离开享受“铁饭碗”的机械总厂的“三产”企业,开始是很艰难的,尤其是辉子东北一行讨债遇险,回来后觉得对不起这位老大姐,把父母看病养老的钱拿出来给裴晓红发工资。裴晓红知道后,对辉子的仗义很是感动,不仅没有要一分钱工资,还把家里仅有的存款取出来给辉子做本钱,再度经营当时很火爆的电子产品的生意。这一次辉子找了部队的哥哥帮忙,他哥哥给了他很大的支持。从此辉子的公司开始兴旺,直到形成今天的润弘集团。
经海山拨通了辉子的手机。“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经海山知道,现在就是想以老校友的身份骂辉子几句解解恨,他都不给机会。经海山挂掉了手机,思考着如何能联系到辉子。找大香吗?还是算了吧,不能给大香带去烦恼。大香要是知道辉子是喝着百姓的“血”富起来的,会怎么看待辉子——她心中的于连?现在的辉子其实就是个“吸血鬼”,为了得到经济利益不择手段,表面上却还佯装成“慈善大使”。简直是可恶!
经海山无奈。
现在经海山他们侦办的涉黑涉恶的暴力强拆案件,以及通过不正当手段竞争某地开发项目的案件,均涉及润弘集团。经海山也在怀疑润弘集团背后的保护伞——辉子的哥哥、本市的副市长云飞扬。
辉子的哥哥云飞扬转业到地方后,就被安排到了某区担任副区长。随着辉子的润弘集团不断壮大,云飞扬的职位也晋升得很快,当“一把手”区委书记兼区长两年工夫,就成了分管城市经济和发展规划的副市长。
这几起涉黑涉恶案子,因涉及高级干部,已经由来到本市的中央巡视组亲自过问查办,经海山也被晋升为副处级侦查员,调入中央巡视组协助工作。
经海山知道,把他调到中央巡视组工作的目的就是不让他过多地参与相关案件的调查。他心里明白,他这么认真较劲,辉子肯定不高兴,他感觉他的几次工作调动都和辉子背后的力量有直接的关系。让信志丰接替他担任派出所所长的职务,他就十分明了了。
经海山带着好多疑虑,到新的岗位报到。